店小二把地字号房的钥匙递给两人时, 顾瑶依旧是混混沌沌的状态——他说什么?夫人?一间房?
一间房里估计就一张床,等等两人平时也没有分屋睡,但是这是客栈呀!话本子里最令人遐想的情节大多发生于此。
小姑娘还被那句冷不丁的“夫人”砸的头昏眼花, 转眼到了楼梯拐角, 李衍便松开了搭在她肩上的手。
“客官,明儿午时退房,若是延一个时辰便是五十文,先给您提前招呼声儿。”
店小二说罢, 没在打扰风尘仆仆的二人,便下去了。
两个人赶了一整天的路, 早就舟车劳顿, 累的不行。这地字号房至少有个泡澡桶, 待会儿小厮会来送热水, 可以泡着解解乏。
房间只有一张床, 一套八仙桌椅, 和一扇小巧的仕女屏风。
“这里只有一张床, 要不晚上我们挤一挤?”顾瑶问道。
李衍进了屋, 却没有放下行李。他伸出食指, 在唇边比了比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声道:“你去门前守着,我去窗前, 莫要声张。”
顾瑶看他神色认真,隐约猜出些什么:“有人跟踪我们?”
李衍点点头。
方才刚进到客栈,身后便多了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李衍此行打着异地结案的幌子,真正的目的地并没有告知太多人,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行踪怕是已经泄漏出去。
“那我晓得了。”
别看小姑娘平时大大咧咧, 认真起来还是相当靠谱,她立刻贴在墙边 ,屏息凝神地集中注意力。
果然,过了一会儿,一只细而长地竹筒从地面伸了进来,缓缓吹进一股轻烟。
两人早有防备,立刻伸手捂住口鼻,待那缕轻烟吹散后,李衍猛地松开手里的包裹,“扑通”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外顿时多了几分动静,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瞬间响起。
“吱呀——”
大门被人推开一条缝,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似乎还在适应浓稠的黑暗。结果他刚探出脑袋,便突然听到一声女子的冷笑。
“你找谁?”
那黑衣男子吓了一跳,便头皮一紧,直接被人狠狠拽了进来。
“草!”
这小姑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把他一个大男人扯了进来,还用力一甩,跟条鱼似的把他扔在地上。黑衣男子立刻暗呼不好,大概是遇到了强敌,可是既然已经陷入圈套,只能与之一战。
黑暗中,拳□□加的声音不断响起,顾瑶动作极快地和他过招,虚影连连。趁他不注意,一直隐匿在床边角落的李衍瞬间来到那人身后,往他后颈一劈,干脆利索地把人撂倒。
那男人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顾瑶看着他的黑衣,突然觉得眼熟:“之前在煜王府追杀我们的,好像穿着这身衣服。”
“是二殿下的影卫。”
“影卫?”
“你可以理解为,一群为他卖命的死士。”李衍淡淡道。
这群人他并不陌生,凡是皇亲贵戚,都会养一些随身的高手为其卖命。曦河也有一批暗侍,但从始至终从来无人见过。
二殿下的隐卫功夫相当不错,只是这次面对顾瑶一个小丫头,实在是大意了一些,又被二人合起来算计了一把。
但兵不厌诈。
被活擒的隐卫还在昏迷,顾瑶本想搜一搜身,却被李衍推开,最后竟是他亲自动手。
这个时候也不必讲究什么男女大防,顾瑶有些纳闷,但看他搜寻的仔细,又觉得此等细心的活计,还是得交给大理寺的大人。
没过多久,隐卫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搜了个遍,人也慢慢醒了。
他看到李衍和顾瑶二人后,吓得瞪圆了眼睛,下意识想要咬舌,却发现嘴里已经被塞了一团麻布。
“你舌根底下的毒药已经被取出来了,噢,手腕处的暗针也被拆了,腰带上的匕首在我这儿,鞋尖儿的暗钩也卸了。”顾瑶掰着手指,把他身上的暗器细细数来:“现在你只能点头或摇头,只要乖乖出卖你主子,我们便饶你一命,如何?”
黑衣男子听闻自己的武器悉数被收缴,眼神顿时变得危险。被绞掉爪子的野兽难道就会变得温顺么?不,除了爪子,他们还有犬牙。
只听顾瑶问道:“谁把你派来的,可是姬成煜?”
黑衣人死死地盯着她,倔强地梗着脑袋,一动不动。
这人咋回事,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什么意思?莫非是个登徒子?
顾瑶“啧”了一声,想要速战速决。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哼。”
他身上的黑衣并非是全然的黑,在某些特定的角度下,可以看到银丝勾勒的暗纹,上面纹着几只青鹭。
那是煜王府隐卫的标识。
当然,这些是方才李衍告诉她的,他似乎对姬成煜颇为了解,从煜王府的构造到他手下的人,全都摸的一清二楚。
那隐卫自知隐瞒不了身份,又别过头去,不肯看她。小姑娘又逼问了他几次,皆是无疾而终,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李衍站在窗边,窗户打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他方才特地选了二楼,便是为了待会儿的近身战,可以从窗户这里跳下去,踩着屋檐迅速撤离,赢得一线生机
但是小姑娘的拳脚实在厉害,三下五除二便把煜王府这群训练有素的隐卫干倒了,这条退路也没用上。
他突然道:“你可知你的计划已经失败,若是回去复命,也是死路一条?”
那黑衣男子动了动,似是不解。
“你不知道么?煜王下手向来干脆,你的不少在任务中致残的弟兄,想必并非抱疾还乡,而是被他直接做掉了罢。”
说罢,李衍从包裹中找出一枚明晃晃的银牌。
这银牌大约拇指大小,上面雕刻着一串数字——七八。
黑衣男子在看到那银牌后愣了愣,乌黑的瞳孔骤然紧缩,宛若一根淬毒的针。
“这是从京郊乱葬岗寻到的银牌。这并不是唯一一个,你若是有朝一日去那里看看,说不定大有收获。”
那银牌在月光下,闪烁着轻盈的光芒,它的主人也是一名隐卫,这些为煜王府卖命的黑衣人,身上都挂着一只银牌,代表着可以辨识的身份。
那银牌被缝到了衣服夹层,除非人死,不然谁也无法从他们身上取下。
“但你今日若是坦诚,我会保你性命,给你一笔银两,让你余生无忧。”李衍适时地放下诱饵。
那黑衣人脸上闪过一丝动摇。
他垂下头,似乎在思考,许久都没有动弹。
就在这时,小姑娘眼角余光一闪,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躲开!”
只见电光火石之间,这黑衣男子竟将手腕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而后迅速从绳索捆扎中挣脱开来,宛若无骨。
这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又如此诡诞,连李衍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迅速冲向窗边,作势逃跑。
不行!
不能让他跑!
好不容易到手的人质,好不容易可以从他身上挖出对煜王府不利的蛛丝马迹,如果他肯如实招来,李家的案子即可顷刻翻盘,无需去连城如此遥远的地方!
这样重要的人质怎么能眼睁睁地让他跑掉!
三年前将李府燃烧殆尽的大火似乎又烧了起来,将他的理智烧的一干二净。只是这一次,他绝不能再像三年前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所有的一切吞噬了干净。
那透过窗户溜进来的几抹月光,似乎幻化成了可以窝在掌心的希望,他拼命冲过去,想要把月光攥在手里,可下一秒,便听到顾瑶大声喊道:“小心暗器!”
那是被藏在发丝中的银丝,乌黑绵软,如发丝一般隐匿在头顶,只是一旦缠上了人的脖颈,便如索命的白绫一般紧勒不放,直至人脖子断裂,呼吸全无。
李衍纵身一闪,堪堪闪过那致命的一记,那抹银丝擦着他的耳垂闪过,几率乌丝齐齐割断。
耳垂一痛,嫣红的血珠冒了出来,那是一道狭长的伤口。
这一声呼喊打断了李衍的冲动,趁此机会,黑衣人迅速掀开窗户,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中。
李衍立刻反应过来,拔腿便想追过去,却被顾瑶拉住了衣袖。
“放开我。”
清冷的声音夹杂着抑制的怒火,让人寒毛直竖。可是顾瑶却没有松开。
“李衍,他已经逃跑,你追不上的!”
这次的声音冷得彻骨:“松手!”
“我不!”
“顾瑶!”
小姑娘却攥的更紧了:“你现在武功全失,他又内力高强,难道让我眼睁睁看你送死?”
却见面前的男人冷笑一声,转过身,目光寒若冰霜:“送死和错失复仇的机会,哪儿个更令人痛苦?”
“只要活着,总有办法不是吗?”
“办法不是苟且偷生!”
“可你在流血!”
顾瑶的眼睛蓦地染上一片殷红。
“……”
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这三年来,那些无法摆脱的梦魇,那些煎熬的绝望的日日夜夜,被遗留在世间的孤苦伶仃,眼看着就能得到解脱,结果就这么从自己面前溜走了……
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眼瞧着就能抱上浮木,但是一朵浪花拍来,把他毫不留情地拖向了深渊。
“我知道他是重要的人质,让他溜走也非我所愿,但是,”顾瑶的声音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李衍,难道为了报仇,连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尚书看到你这副模样,九泉之下如何安宁?”
再者,眼睁睁看着他流血,看着他毫不留恋走向毁灭的她,又如何安宁?
这句话掷地有声,说得他微微一愣,方才几乎要把人吞噬殆尽的火焰,好似稍微收敛。
潜伏在黑暗中的、被压抑的野兽得到了短暂的释放,而后又收回拳脚,缩进了青年心中的樊笼。
耳垂后知后觉地痛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带着一抹浅浅的血迹,好像是他自己的。
浑身紧绷的弦骤然松了下,脱力感铺天盖地地涌来。
那不可一世的,清傲的少年郎,经历过万般的磨难和挫折后,从云端坠落尘埃,遭受万般践踏、落井下石,才堪堪保住自尊和挺直的脊梁,只是,他的内心依旧无法抑制地滋生了如夜色般漆黑的种子。
在顾瑶眼中,像是一只被人遗弃了的,却不肯屈尊低头的大型犬。
房间陷入可怕的沉默,好像有几秒,又仿佛过了许久,寂静像是沼泽一样把一切都吞噬殆尽。
李衍垂下眸子,半晌,又缓缓抬起头,神情已经恢复如常:“你说的对,方才是我冲动。”
他说罢,没有等待顾瑶的回应,转身慢慢将地上的包裹捡起来,像是慢慢凑齐自己的魂魄。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遂即腰间一紧,一具温热的躯体从身后抱住了他。
呼吸声顿时一错,他没有动弹,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到她白皙的额头抵着自己后背,神情难辨。
“李衍,不要难过。”
顾瑶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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