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娘!”
叶期看到昏迷不醒的妻子, 不顾伤势地想来搀扶,却被李衍拦住。
顾瑶把雪娘抱到了床上。
这个可怜的女人在那天晚上受了太大的创伤,造成了失忆。如今何突然清醒过来, 便是一通歇斯底里的发作。
或许对她来说, 失忆反而是一种自我保护,将那段痛苦的回忆忘却,用枕头粉饰太平,哪怕生活已经支离破碎、满面疮痍。
究竟该选择谎言掩盖下的平静, 还是痛苦的清醒着?
顾瑶给不出这个答案。她没有经历过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但仅作为一个旁观者, 她都能感受到, 那个夜晚的凶残和浓郁的血腥味, 更别提雪娘本人了。
叶期失魂落魄地望着妻子, 温文清秀的面容仿佛瞬间衰老了不少。
“雪娘……没想到你都记得, 你原来如此恨我。”
“用亲生骨肉给自己挡箭, 你难道指望自己被原谅?”顾瑶怒声道:“叶期, 你简直枉为人父!”
“我知道, 我知道……”他伸出自己的双手, 低头看着满是鲜血的掌心, 手掌微微地颤抖:“我无时无刻不再后悔着,无时无刻饱受煎熬, 无时无刻想要以命抵命,但我还是苟活着,我该如何是好……”
顾瑶这才注意到他的伤势。那伤口深可见骨,若不及时止血,怕是有截肢的风险。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重要的人证, 不能让他有个三长两短,于是便找来一块干净的布条,就着屋内仅剩的金创药,给叶期做了包扎。
包扎完伤口的叶期似乎也冷静了下来,他颓然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烛光给他镀上了层柔和的金光。
人性是个复杂的东西,它赋予了一人千面:一个为人老实忠诚的朋友,或许贪生怕死;一个不求上进的伪君子,或许对家人推心置腹,即使死亡亦是在所不辞。
“那群杀手的口音,不是连城本地,也不是连城周围。”
叶期突然开口,语气中带了一丝沙哑:“应当是京城来的。”
李衍凝了凝神色:“此言当真?”
事到如今,叶期已经毫无留恋,索性将一切全盘托出:“我曾听闻那群黑衣人交谈,说是殿下要求不留活口。放眼整个大雍,敢自称殿下之人能有几位?”
他们这些穷乡僻然的百姓,在掌权者眼中与蝼蚁无异。龙争虎斗殃及池鱼,如此轻易地便把他们的性命、生活和世世代代的平静打破,烧成灰烬。
他们的命可不值钱啊。
明明他们为了活下去已经拼尽全力,连城人世代为农靠天吃饭,是再辛勤不过的一群人。但是他们的性命也如此的廉价,一盘棋,一个阴谋,便能轻而易举地把他们连带着抹消掉。
反正明日的大雍有没有他们,都没有什么不同。
“你可有证据?”
叶期木然地点点头,起身,去软榻上拿起了那个枕头。
他用剪刀将枕头拆开,从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银片。
那银片削薄,拇指大小,上面刻了数字,仿佛是一个称号。
“这是……”顾瑶想起,李衍曾说过这是隐卫缝在衣服内的银片,代表着他们的姓名和身份。
她看了李衍一眼,对方正好也投来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是我从一个杀手的尸体上捡到的。有了这个,李公子想必已经能知晓凶手的身份了罢?”
他将银片递给李衍。这银片被保存得很好,数字清晰可辨。李衍接过,拿在掌心中,轻盈得没有任何重量。
却沉重得让人心绪难平。
“若是还不够,李大人,”叶期道:“我愿作为人证画押,为你提供一份口述。”
李衍看着他,点了点头:“那便多谢叶公子。”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但说便是。”
“你们一定要护雪娘无恙。”叶期勾了勾唇角,挤出一抹艰难的笑来。
他的目光投向熟睡的妻子,温柔而宁静:“我和她是青梅竹马,又做了少年夫妻,绣绣是我们满怀期许才得到的孩子。”
“她恨我,是必然的,有时候我也在想,为何那时候的我如此懦弱,竟然让孩子替我去死。”
“大概是我更爱雪娘吧,我爱她,没有我谁来保护她?若是让我从绣绣和她之间做出选择,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雪娘。虽然听起来像是狡辩,”叶期的声音逐渐染上一丝悲痛,微微颤抖:“但这世上,就是会有更爱妻子的丈夫。但要我再做一次选择,若是让我知晓,雪娘会如此肝肠寸断,恨我至此,我会自己死去,至少……”
“至少……她还会爱我。”
心中似乎有一股火焰熊熊燃烧着,顾瑶的拳头攥紧,心想那不是你的孩子,但那是雪娘的孩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你又有何立场,替她的骨肉做出选择呢?
仅仅是你口中的爱么?
可是,爱这种东西实在是太过复杂。连她自己都搞不懂,爱到底是什么。但在叶期眼里,爱是执念,即使有些一意孤行。
身为局外人,她或许不该用自己的标准,来评定叶期和叶夫人的感情。
“我答应你,”李衍说道:“有我在,你们夫妻二人的性命定然会安然无虞。事后你们若想隐姓埋名,我也可以为你们在京城选一处僻静之地,让尊夫人康养余生。”
叶期闻言,眉眼大恸,他行了一礼,深深地弯下了腰:“多谢。”
“你无需谢我,便当是为你们的孩子,赎罪罢。”
叶期发出一声哽咽,他点点头,不再言语。
“对了,还有一事,”李衍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正是贺辽的那封带着血迹的信件:“贺大人生前有一遗愿,想让连城水患一事的真相公布于众,你可知晓一些线索?”
“三年前的那次水患么?”叶期道:“结案的报告,我已经交给郡守,郡守大人应当已经交给大理寺了罢。”
“但是贺辽曾写下三千多页方志,那结案报告却仅有两页,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叶期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三千多页?竟有此事,贺大人可曾把那方志给你?”
“那方志如今已不可寻,是以我才问你是否有所耳闻。”
“贺辽虽与我交好,但他格外珍惜笔下的文章,若是他没有,那方志也定然不会在别人手里,但是……”叶期想了想,缓缓道:“我当时亦曾追随县丞前去观察水位,也亲临过那白沙大坝,当时洪水涨得很快,县丞大人没敢久呆,瞄了一眼便回去了。”
“哦?我先前也跟着赵寅前去看了眼大坝,如今已被重新修缮过,十分结实。但是我听闻三年前的水患,乃是大坝偷工减料所致,你可能证明?”
“是的呀!这件事连城人谁人不知?正是那县令和县丞……”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乃是县丞的亲信,脸色有些尴尬:“正是他们二人中饱私囊,克扣上头发来的银两。拨下来的上万两银子,八千多两都让他们二人分了,剩下的丁点钱……买了下等的材料,随便盖一盖应付了事。”
连城几乎从未发生过洪水,那两位大人也是觉得这大坝修得莫名其妙,是以便借机大揽油水,随便修个大坝给了上头面子。谁能想到这百年难遇的洪水突如袭来,在咆哮的洪流中,本应成为最后一道防线的大坝如纸糊般崩溃了。
李衍闻言,目光一凛,立刻问道:“此事你可否作为口述,加入作证?”
叶期点点头,面容哀伤道:“这也是贺辽的心愿。”
“原来竟然是这两只官仓鼠,害得如此多百姓失去性命,怪不得贺大人如此执念,”顾瑶愤愤道:“真是死不足惜!”
“连城虽地处内陆,历史上多发旱灾,谁也无法预料到竟会有一场洪涝。”叶期叹息。他时常想,一切似乎都是从那场洪涝开始的,若是没有那场洪涝,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建一座大坝,眼前来看劳民伤财,但见效长远,”李衍轻声道:“乃是造福百代之利事。”
叶期闻言,愣了愣,突然道:“这句话在下觉得耳熟,好像先前听人讲过。”
“你在何处听闻?”
叶期想了想,那是大坝拟选址时,他跟着县丞一同去那支流附近观察。在那个地方,他遇到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子。
之所以说他印象深刻,一是那男子虽至中年,却依旧俊美潇洒,样貌堂堂。二是他注意到了叶期,主动问道:“你觉得,这白沙大坝该不该建?”
叶期道:“连城百年无涝,地处内陆,在下看来意义并不大。”
那男子摇摇头,似乎并不赞同,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不满:“小友你看,连城良田千顷,却饱受旱灾之苦,若是有大坝蓄水,可在旱季应急,让百姓有口粮;在山洪来时,也是一道坚硬的屏障。我晓得大坝之事,劳民伤财,但长久来看,日后连城百年都会造福于此啊!”
叶期将那件事情娓娓道来,已经过去许久,但猛然一想起,他才意识到那位大人的肺腑之言,在自己脑海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李衍许久没有开口,过了半晌,才听到他道:“你们知晓他的名字么?”
“这个在下便不晓得了,但是他应当是京城里的大官,真正的为民着想。那么好的人,老天应当待他不薄罢。”叶期说罢,顿了顿,视线莫名落到了李衍身上。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突然发觉,面前年轻的男子似乎和那位大人有些相似。
这时,只见李衍面色平静地道了声谢,有些突然地说要回去了。
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真相也已水落石出,也的确该走了。
顾瑶跟在李衍身后,同叶期告别后,一起进了马车。
车子咕噜噜行驶起来,按照原本的计划,往客栈驶去。此时已经月色深沉,宵禁后的街头一片空荡,他们只能抄小路,躲开巡逻的士兵。
马车经过溪边时,耳畔边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这条溪流是白沙河的一条分支,它奔涌的河水经大坝的运输,流淌在宁静的月色下。
“停一下。”
李衍突然道:“我想下去走一走。”
顾瑶道:“我陪你?”
“嗯。”
二人下了马车,默默地沿着溪边走了一会儿。影子拉得很长。
李衍最终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停下:“下雨了。”
顾瑶看了眼晴朗的夜空,不明所以。
下一秒,她似乎反应过来,伸出手,沉默不语地握住了他的掌心。
两人缓缓十指相扣。
夜风呜咽,树叶摇曳,默默地安慰着月色下茕茕孑立的、孤独的青年。
他那随冬雪一起离去的父亲磊落一世,最终含冤而死,在狱中屈辱潦草地结束此生。
但是,那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的白沙大坝会记得。
它奔流不息,咆哮着、呼啸着,在此刻为他送上一曲安魂的挽歌。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