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雪絮从苍茫的天穹洒下来,落在他们发顶、肩头,轻若无物。
他挺直的鼻、长剑似的眉,离她极近。
甚至,他眼睫上落着一片碎雪,贴着他眼皮,化成晶莹露珠,她也瞧得清。
多日未见,他身上隐隐沾染些营中习气,潇洒收敛一分,多一分令人信服的坚毅。
楚黛静静凝着他,目光落在他透着淡淡青乌的眼圈。
鼻尖蓦然泛酸,心口像被细针刺了一下。
她抬起手,指腹沿着他眼圈倦色,轻轻描摹。
乌亮的眼瞳浸着浅浅泪光,显得越发晶莹。
“就这般忙么?”楚黛隐忍着,泪光包在眼眶中,忍得眼圈泛红,“再忙也得顾着身子。”
想到自己仍被他抱在怀中,不知他抱得有多累。
楚黛收回细指,抵在他身前,推了推他:“快放我下来。”
“小皇后心疼朕?”宋云琅将她抱得更紧,大步朝屋里去,“你这小身板,轻如一片雪,朕在你心里,就这般亏虚不中用?”
言毕,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笑意倜傥,将她抵在暖阁便榻上。
前些日子,他去大营前,在这便榻上如何缠磨,她至今仍记得。
想起那些绮靡的画面,楚黛心里一慌。
对他的心疼,被他闹得没了踪影。
她曲起双腿,拿膝骨将他抵开,故作嫌弃道:“一身风尘,我让惜琴去备水。”
宋云琅本就是逗逗她,假装被她抵开,顺势坐到榻上,轻易便叫她逃开去。
一面丢开氅衣,一面望着她纤袅的背影无声含笑。
盥室里,水声泠泠。
楚黛坐在便榻上,捧一卷书,心神不宁,怎么也看不进去。
目光落在书卷上,心神却被耳朵操控。
半晌,水声低下去,她松了口气。
细指捏了捏耳尖,收敛心神,继续看书。
好不容易看进去两页,又不由自主惦记宋云琅。
她朝盥室方向望望,眼神疑惑,好一会子没听见响动,怎的还不见出来?
“云琅。”楚黛放下书卷,朝盥室方向走了两步,轻唤。
可盥室没人应,一点动静也没有。
楚黛攥着绸帕的细指紧了紧,莫不是他在营中受了伤,没叫她发现?
这般一想,楚黛再顾不上迟疑,快步上前推开盥室门扇。
盥室中热气氤氲,垂下的帘幔被水汽沾湿。楚黛撩开帘幔,指腹上也沾染水汽。
帘幔后,宋云琅玉山似的身形浸在浴桶中,眼皮轻阖,眉宇间透着倦色。
他结实有力的双臂搭在桶沿,侧脸歪在肩窝处,呼吸匀长,睡得正沉。
墨发湿漉漉垂下,水珠顺着他侧脸、鼻尖滴下来,楚黛鬼使神差探手接住。
那温热的水珠落到她湿润的指尖,又沿她微曲的细指滑至指背骨节处,落到浴桶中,泠泠一声轻响,漾开圈圈涟漪。
他总是表现得无所不能,楚黛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疲累的模样。
舍不得叫醒他,可这般睡下去,待水凉了,对他身子不好。
想把他拉出来,可她试了试,根本动不了他分毫。
拉了两下,未果,反而将他惊醒。
宋云琅睁开眼,看到搭在他上臂的细指,倏而弯起唇角:“趁朕睡着,进来偷看?”
初醒来,他低低的嗓音微哑,听得人莫名耳热。
“谁偷看了,我是怕你着凉。”楚黛搭在他上臂的细指微微使力,目光稍稍移开,忍羞劝,“起来穿上寝衣,再好生歇歇。”
“好。”宋云琅从善如流应,微敛的眸底藏着谐谑。
随即,不等楚黛转身,便撑着桶沿,从水中站起来。
“哎呀!”楚黛惊呼一声,慌忙捂住眼睛,逃至洇湿的帘幔外。
想回头瞪他,又怕他做出更放诞不羁的事来。
她狠狠忍住回眸的冲动,急得跺了跺脚,背对着他,又羞又气嗔:“一睁眼便没个正行,不理你了!”
退至门扇外,听到里头闷笑的声音,楚黛心口似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山鹿,左冲右突,将她心神撞得乱七八糟。
穿上寝衣出来,宋云琅坐在榻首拭发,楚黛便捧着书卷避至榻尾,粉颊似匀着燕脂。
他衣衫穿得齐整,连领口也整得一丝不苟,只露出一粒凸起的喉结。
余光掠过他轻滚的喉骨,楚黛目光再不敢往他身上落。
书页仿佛化为结实如玉的胸膛、腰腹,映入眼帘的字迹,似一滴一滴水珠挂在书页上,在她游离的神思间流动。
好半晌,楚黛才得以平复心绪,把那些纷乱的画面从脑海中抛开。
宋云琅眸光流连在她面颊,只觉连日来的疲累登时消散。
天色已暗,惜琴立在暖阁外问,是否要摆膳。
不待楚黛开口,宋云琅便应声:“不必,朕带漪漪出去吃。”
“要出门么?”楚黛放下书卷,眸光盈盈望着他,轻问,“去何处?”
还想等他歇息好,问问阿驰在军中过得如何。
宋云琅丢开棉巾,起身坐到她面前,修长的指骨轻轻刮了一下她鼻尖:“阿驰说他煮面得仇氏真传,朕带你去瞧瞧,是不是名副其实。”
云琅要带她去见阿驰?
“阿驰也能从营里出来么?”楚黛翦瞳晶亮,立起腰肢,满含希冀与欢喜望着他。
对上他眉眼,又忍不住问:“要不云琅先歇一晚,明日再去不迟。”
他的小皇后可真是懂得疼人,宋云琅心内暗叹。
唇角笑意漫上眉梢,他抬手捏捏她软嫩的侧脸,又扣住她纤柔的手,温声应:“歇好了,明日一早便回营,今夜陪你出去走走。”
外头雪已停下,天际阴云尽散,一镰弯月卧在墨色天幕。
清辉溶溶,却不算亮。
将他们骑马的剪影,虚虚投在路边积雪上。
楚黛身穿裘氅,风帽一圈白狐毛迎风猎猎,遮住她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双清莹秀澈的眼,小巧的鼻尖在白狐毛间若隐若现。
北疆少有生得这般精致的玉人,路过晚收的铺子前,频频引人侧目。
“好俊的郎君和小娘子,不像北疆人,莫非也是私奔出来的?”楚黛听见卖手串的摊位后,一位头戴碎花布巾的妇人,问她家汉子。
那汉子紧张地捂住她的嘴,冲她摇摇头,示意她莫要招惹是非。
走过摊位,楚黛收回目光,拿手肘捅了捅宋云琅,低笑道:“她说的也没错,我可不就是被云琅拐出来私奔的?”
宋云琅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压低嗓音轻应:“朕带皇后私奔,那是名正言顺。”
说笑间,楚黛抬眸便见前头两间开阔的铺面前,挑出一杆旗幌。
旗幌被风吹得卷动,走到近前才辨出“仇记面馆”四字。
楚黛失笑摇头:“阿驰的字,真该好好练练。”
铺子里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正吃面。
听到马儿低鸣,楚驰忙甩着手巾冲众人招呼:“今日请了朋友过来,对不起各位,这顿不收钱,欢迎常来!”
招呼客人时,他嬉皮笑脸透着几分痞气。
食客们与他相熟,又知他新升了千户,也肯买他的账。
待楚黛进店时,店内已收拾妥当。
阿驰攥着手巾,精瘦桀骜的面容笑得有些傻气:“姐姐!”
仇氏从柜台后走出来,冲他们施礼,局促中又有些受宠若惊。
臭小子回来便同她说起,她不信,没当回事。
没想到,皇帝还真带着小皇后来了。
楚黛环视店内,没看到林金,她也没问。
同阿驰寒暄着,往后面清净的雅间去。
“姐姐,我升千户了!往后若有人敢欺负姐姐,我领兵去打他!”阿驰一脚踏在条凳上,瞥了宋云琅一眼,意有所指。
“好。”楚黛冲楚驰笑,“姐姐等着你哪日当上大将军!”
“等我当上大将军,一定亲手教小外甥骑马射箭。”阿驰一时高兴,嘴上没把门。
说完才想起,姐姐和皇帝尚未大婚,他哪里来的小外甥?
当即抓抓脑门,不自在地道:“姐姐和陛下稍坐,我去把面端来。”
待他掀帘出去,楚黛对上宋云琅略紧张的眼神,佯装不知,故意问:“云琅,你前些日子没少胡来,我会不会……若真怀上孩儿,如何是好?还没大婚呢!”
本是为了逗他,说着说着,忍不住羞赧,语气便透出几分情真意切的焦急。
“别听阿驰胡说,敬事房的嬷嬷说,女子身子长开些才好生养,朕哪舍得漪漪吃苦?”宋云琅隔着圆桌捉住她的手,将异样藏至眸底。
他眸光变得暄和:“过两年再考虑,漪漪不是要做女史官么?朕正当盛年,倒也不急着立太子。”
他温声哄着,似乎处处周全。
殊不知,他越解释,越是像刻意在掩饰什么。
偏偏,楚黛知道他在掩饰什么。
她微微敛目,将眸中动容藏起。
目光落在他指背,将细指一点一点梳入他指缝,紧紧扣住。
“怎么?”宋云琅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疑惑地凝着她。
怕她多想,戏谑道:“若漪漪着急,朕今夜便往你腹中塞个小娃娃。”
“宋云琅!”楚黛被他一句话闹得红了脸,嗔了一句,又娇声娇气应,“我手冷,你替我暖暖么。”
阿驰端着托盘,在门帘外听到这话,惊得险些脱手。
姐姐冲宋云琅撒娇,这是他能听的吗?
他轻咳一声,里头登时没了动静。
进到雅间,两人仍隔着圆桌而坐。
宋云琅姿态潇洒跌宕,唇角噙着笑。
姐姐却略垂首,侧脸被烛光映照得云霞漫染。
“姐姐尝尝,我亲手煮的,保证比我阿娘煮的还好吃!”阿驰拍拍衣襟夸口。
仇氏送来些散着孜然香气的炙羊肉,便退出去。
雅间里,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阿驰嗍面的声响。
青瓷碗盛着澄亮的面汤,顺滑的面丝上头,浇着煨得酥烂的肉糜,还有几片碧生生的菜叶,和一汪荷包蛋。
阿驰似乎要把店中所有好食材,都放到她碗里。
楚黛眼眸被热气熏得有些湿润,她轻轻吹了吹汤面上腾起的雾气,拿崭新的竹箸挑起几根面丝,凑至唇边。
刚咽下一口,便听阿驰笑问:“姐姐,吃了面,是不是就不冷了?”
楚黛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又听他继续道:“若还冷,叫姐夫替你暖暖。”
这是他头一回叫宋云琅姐夫,宋云琅似乎对这个称呼很受用,轻笑出声。
“你这混小子!”楚黛终于反应过来,阿驰方才听到她那句话,现下是故意打趣她。
这臭小子学坏了,亏她方才还被他感动到。
除了斥一句,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可被阿驰调侃,她实在羞窘不已,很想治治他。
收在裙面下的脚,悄悄往前探了探。
背着阿驰,踢了踢宋云琅的靴尖,她眸光求助似的凝着他。
宋云琅对上她盈盈水眸,清了清嗓音,放下竹箸,冲阿驰沉声令:“楚千户以下犯上,明日一早去营场跑二十圈才准用早膳!”
“姐夫!”楚驰愕然惊呼。
宋云琅却未应他,望一眼对侧垂眸忍笑的楚黛,抬起竹箸,慢条斯理咬了一口圆月似的荷包蛋。
细滑绵软,却仍是不及他尝过的另一种软月。
作者有话说:
楚驰:二打一,这不公平!!
宋云琅:谁许你公平?漪漪指谁朕打谁。
今天提前一点点,明天继续老时间,抱抱宝子们,mua~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