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微荡,熏风无浪,笙歌鼎沸在画舫,隔世亦隔巷。
这里与锦绣无关,有的,只是无尽的清贫孤寂。席泠进门时,便看见箫娘趴在石案上,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穷扒拉。
数到了四百二十三,她抬眉剔他,指端死死摁着个铜板,跟谁要抢她的似的,“没烧饭,我数钱呢,你饿了就往河边窑子里吃去。”
席泠撩衣摆坐下,穿的是她裁的那件孔雀绿圆领袍,髻上缠着翠绿的布带子,两眼像是琢磨什么似的盯着她,“数钱还不高兴?”
“为捡这几个钱,我腰都快折了!”箫娘眼怀幽恨。
很显然,她的目光藏着更深层的恨意,绝不单单为了她那把盈盈一握的腰。席泠拈起个铜板在指端摩挲,“怎的,受了豪门的气?”他笑笑,听不出是奚落还是安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可以不站人家屋檐底下。”
“我没你那骨气。”箫娘翻他一个眼皮,别眼把东墙望望,“钱我要,也不想受这窝囊气,我就是这样贪心。你要是早出息了,看我不把隔壁买下来做库房使!把那什么辛玉台,买到家做丫头,专使唤她干脏活累活,一日竹鞭子抽她八百遍!”
她怄得咬牙切齿,两片腮微鼓起来,模样有些可爱,迤逗得席泠笑了,“吃得眼前亏,享得万年福,你倒是十分奉行这句老话。巴结这一场,得了多少好?”
不问还罢,一问箫娘益发火大,将面前铜钱稀里哗啦一推,“都怪你,人家好容易要数完了,叫你回来一打岔,又得重头数!”
席泠戏掬一捧钱,叮叮当当撒落下去,透过重重叠叠的钱眼睇她,“我赔不是,你这里大约多少,我换银子与你。”
渐渐地,一片明月上杏梢,箫娘两泓眼波狡黠地亮一亮,闪烁锃锃的贪婪,“赏的时候说是二两银子呢,我也没数完,不晓得到底够不够这数。”
“那就换二两与你。”
席泠不计真假,翛然转背往西厢去。箫娘在后笑得似偷了蜜,翘首以盼,果然见他拿了个指节一样大的小锭抛在手上,远远丢给她,“裁身好衣裳穿。”
箫娘接了,殷切切笑露皓齿,“你还要出去呀?”
“我往河边买个汤饭吃。”
“哎唷,馆子里肉也不舍得,何苦去?”箫娘占了个大便宜,心情大好,忙去拽他在案上坐,“你坐着,娘给你烧!你爹晨起哪里得了条鱼回来,养在缸里呢,给他宰了,码上姜蒜,做个糟鱼你吃。”
残阳消灺,暮色撒闲庭院,席泠盯着她婀娜的背影正出神,忽一阵花风,吹得人心乍暖。他垂首笑一笑,独自踅入屋内,铺陈纸笔,写那篇祭文。
槛窗大开,箫娘忙碌的身姿远在灶台,却似有游丝一线,总牵着他抬头望一眼、再一眼。再垂首,祭文上多了七/八错字,他悬着笔尖稍稍沉疑,一字未改,仍在最尾落了白丰年的款。
隔日夫子庙祭祀,两县一府的生员皆冠服齐整,列站先圣座前,泱泱四五百人,上有国子监一干官员,下有两县教谕、训导、嘱托数十人。
先圣座下罗列各色祭品,由南直隶国子监祭酒宣读祭文。那官着补服,四十出头的年纪,须髯五寸,高声唱喏,念至:“先圣先尊,明德惠永,遗照千秋、四海万颂。”声调几番跌宕,眉额几度叠展。
那白丰年还不知祸将暗行,在下头洋洋听江宁县儒学教谕的客套恭维,“君之祭文,真是闻者欲泣。”
“哪里哪里,过誉过誉。”
谁知祭祀一毕,国子监祭酒便将一八品国子监于监丞叫到轿前诘问:“今番写祭文的那个白丰年,是谁举荐?一篇祭文,单是错字就有五六处!这等蠢材,竟放到儒学教导学生,岂不是丢尽朝廷脸面?又能为朝廷教出什么博学之士?你去数一数,上回科举,两京出的进士,我应天府占几个、顺天府又占几个?我看你们是存心叫我在顺天府那边没脸!”
那于监丞唬了一跳,忙拱手,“卑职也只晓得这白丰年是上元县儒学新任的教谕,别的,卑职即刻去查。”
不过次日上晌,便问到上元县衙门。那县官叫赵科,五十岁的年纪,升官是不指望了,只盼着在这县尊的位置上,安安稳稳颐养天年。
不想出了这个岔子,生怕受牵连,不住赔礼,将这于监丞请入内堂,左右推脱,“不敢瞒你,此人不过举子出身,胸无点墨,按制,如何能任教谕?”
监丞怒得直拍案,半晌吃了茶,方平了些火,“老兄、我的老兄!你险些害惨了我,那个蠢货写了篇祭文,处处错字,祭酒王大人昨日主持祭礼,在先圣面前、当着两县一府那么多生员念他那篇祭文,脸都气绿了!我不管你,怎么回事,你得给我个交代,我好回去交差!”
这赵科有些支吾,只怕说了得罪举荐的陈通判,便左右婉言,“老兄,我劝你不要多问,怎么回事情您还有不清楚的?假使没人竭力举荐,我能用个举人去做教谕?”
“谁举荐的?你只管照实说,我们国子监与你们这些地方衙门,没什么干系。我们要问,也不牵连你。”
可巧何盏在内堂廊外等着呈递公文,听觑半日,心里计较一番,借故进去,朝赵科拱手,“大人,卑职在外听了个原委,大人有大人的难处不便说,于监丞有于监丞的上令得知道实情。既然大人不便说,不如我来说,日后若要怪罪,怪我就是。”
说着,又朝于监丞作揖,“这白丰年我晓得,家中有些田地,供他读了几年书,实在不是这块料,勉强考了个举人,偏一心想入仕为官。前些日子听见我们上元县缺位教谕,便打点了些礼,走了应天府陈吉升陈通判的门路。这倒与我们大人无关,我们大人原要让一位姓席的进士补这个缺,可上头打了招呼,大人也不好不尊。”
“哪个姓席的进士?”
“噢,就是如今我们上元县儒学里的一位训导。不敢瞒于监丞,这个人还是卑职举荐,他是去年春天殿试二甲第一名进士出身。监丞可去儒学里向生员门探听探听,谁不说他满腹经纶,文章绝佳?”
于监丞晓其原委,回去禀报王祭酒。王祭酒沉吟片刻,欹在椅背上长叹一声,“县衙门与府台衙门的事情我虽不好插手,可儒学里的事情,我还能说得上一两句话。这个席泠去年在京师殿试,倘或不是字迹潦草,只怕就点了榜眼。让他做教谕,绰绰有余,你去传我的话,务必罢了那白丰年的职,叫这个席泠补上。”
如是,富贵转瞬逝,哪来常高枕?白丰年远大抱负一日碎,该月下旬便被上头一纸公文罢了职,此事暂且不题。
只说当日下晌,何盏料到此番白丰年出了差错,少不得就是席泠升替。于是欢欢喜喜归家,设屏摆酒,请来席泠。
席上将始末说与席泠,连番笑叹,“可见真金不怕火炼,像白丰年这等庸才,一试便试出来了。凭他是谁举荐,今日我见国子监的人发了火,想必回去,国子监即要发话罢了他。他们出错在先,就是府尹的亲戚,也不得不给国子监脸面,况且又不是亲戚。”
一切皆在席泠预料之中,他亲自筛了酒,眼里仍旧岑寂如夜,不见得多欣喜,“你举荐我在前,后又如此费心为我周旋,我无以为报,清酒一杯,谢君大恩。”
“你我还客气什么?”何盏拍一拍他的臂膀,只当他是低落于现状离抱负还差千里,便宽慰,“以你的才学,绝非池中之物,迟早有一番作为。且别急,你瞧,如今不是苍天有眼?是你的,总跑不掉。”
席泠笑含几分牵强,或许别人看来,是时遇识才,老天有眼。但他自己清楚,他是如何落笔铸错、如何构害白丰年、又如何将这些人算计其中。
他仅仅是低落他曾身不染尘的清骨,终于在惨淡现况里,无奈地向事世低了一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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