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啼乍响的一瞬——
沿着眉心至太阳穴一线,俱都尖锐地疼痛起来,脑海中似有什么鲜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遥远而熟悉的回忆,在一刹那星星点点地漫涌而出。
似吉光片羽,似海市蜃楼,捉不住的流沙,虚无缥缈。
恢复记忆的刹那,苏泽兰只觉胸腔处被开了个大口子,一把铁锤将他整颗心砸了个稀烂,支离破碎地漏着风,血肉模糊不堪。
他忍不住笑,仰面大笑,狂笑不止。
湘儿。他的湘儿。
整整二十多年,他被灌下忘情水的这些年。
所经历的一切,他的妻子、孩子、家族、名望、荣耀……
多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啊!
素来威势凛然的苏家家主,控御湘陵州界灵脉的大能者,万千平民百姓顶礼膜拜的仙人,此刻仿佛神志紊乱不清,变成了一个痴狂的疯子。
男人一面流泪,一面狂笑,身躯颤抖,口中重复喃喃着两个字:
“湘儿,湘儿,湘儿……”
姜氏早已心神大乱,像是天崩地裂一般,她再顾不上什么举止仪态,双目暴凸圆睁,几步冲上前,发急地拽住他的手臂:“泽兰!泽兰,你冷静一些……”
她早知道的……
那件事大错特错!早晚都会有这一日!!
当年,就不该答应两家的长辈,不应该逼迫泽兰留下继任家主之位。
他那样爽阔疏朗的一个人,少时御剑纵马游遍天下,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停下来呢?又怎么可能安心乐意囿困于小小的湘陵城?
望着夫君那副失魂模样,她也红了眼眶,抑制着恸哭,不断摇头:“你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们已是二十载的夫妻啊……泽兰!泽兰!”
一言未毕,双手被人猛力甩脱,她脚下踉跄几步,险些就要撞翻桌案,旁侧立着的婢女忙赶来扶稳夫人。
几个小丫鬟不知发生何事,稚嫩的脸上又是诧异又是悲戚。
苏泽兰兀自平复了好一会儿。
而后,他慢慢转过身来,执起黛蓝的手,深邃的眸中还带着泪光,轻轻地朝她笑了笑,嗓音未曾有过的柔缓:“蓝儿,跟爹爹走。”
“爹带你回家,咱们这就与你娘亲团聚。”
黛蓝神色空茫,目光中没有焦距,只是听话地点点脑袋。
好、和爹爹回家。
可是……这里不是她的家吗?她的娘亲又是谁呢?为什么从前都没有见过呢?
耳畔回荡着山雀哀凄的鸣啼。
“湘儿死了。”
湘儿是谁?
她几乎迈不动脚步,也辨认不清方向,大脑一片混混沌沌的空白,肺腑之间堵塞得快要窒息,舌尖喉口满是腥咸苦涩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觉好难过。
难受,痛苦,疲倦,想哭……
被爹爹一路牵着,她感觉爹爹的掌心又湿又冷,面前伟岸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微微发颤,双足渐渐离地悬空,周遭景物飞速变幻。
等注意力再次集中时,黛蓝发现自己回到了幽篁山,父亲和她已然伫立在化骨崖崖顶。
阴风如野兽怒吼,脚下寸草不生、飞尘走石,崖底魔障涌动挣扎,幽微惨淡的鬼哭之声不绝于耳。
父亲揽着她的肩,目视前方,宽厚的手掌朝前一指。
“湘儿,是你的娘亲。”
视线木然地移动,黛蓝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
她只看见,在千仞危崖之上,黑沉苍茫的云幕间,夹杂着一道格格不入的金色光芒。
那片光亮清晰,却也十分微弱,仿佛下一瞬就会消散至无。
目光渐渐凝聚为一点,在浅浅微光的中心,隐约可见一抹窈窕如烟的身影。
女子双眼闭阖,神态宁和安详,白发如瀑垂散,布袍翩然若举。
是一缕未散的神魂,如忽明忽灭的残烛,在云中若隐若现。
青鸾鸟张开羽翼盘旋于上空,环绕在金光四周,它的毛羽黯淡失色,眸中泣下颗颗血泪。
黛蓝近乎看痴了,她目不转睛,喉口干涩,无声张动唇瓣:“那是……湘……湘……”
剩下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那一定是湘婆婆,可湘婆婆为何会这么年轻呢?
如果、如果湘婆婆就是她的母亲……又为什么要瞒着她?为什么从不告诉她??
她一直都以为,娘亲不在了……自己没有娘亲……
望着望着,鼻头忽而酸堵,积蓄在眼中的泪水顿时滚了出来,一颗颗带着滚烫的热度。
她攥住父亲的衣袖,把脸埋在父亲的胸口,哭得哽咽难言,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断续喑哑。
“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湘婆婆——她的娘亲死了。
她甚至没来得及见到娘亲最后一面,她有好多问题想问她的。
苏泽兰按住她的后脑,感受到少女双肩耸动,手掌一下下温柔地轻抚着,掌心淳暖如泉水的内力缓缓送入她体内。
这些年中,他诸事繁忙,甚少拥抱过这个小女儿。
“阿蓝,爹爹今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那是一个不满十七岁的少年人,他轻狂恣意自在散漫的,不足与外人说道的过往。
……
身为苏家嫡子,九州仙裔一脉。
少年自小被父亲和长辈们寄予厚望,作为家主继任人培养着。
可实际上呢,他才不愿当什么一州主君,也不想成日修仙练功论道,听那些佶屈聱牙的经史典故。
所以有一天,少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背井离乡、漂洋过海、登界游方、无拘无束!
这个计划实施得很快,打得苏家的几位长老猝不及防、焦头烂额。
少年一派跳脱,鲜衣怒马,提剑吹箫,卷走一包灵票,此后浪迹天涯。
他原本打算一辈子避开苏家,再也不会回去了,留下的字条里,只写下一句话。
——爷不干了。
——让爹从苏氏分支里另选一位继任人。
……哦,是两句话。
不负责任的小少爷撂开担子,不留痕迹地大步离去,这一走就是三年之久。
直到后来,倘若不是因为他的心上人怀孕,使这个放荡不羁的浪子一朝回头,他着急忙慌地想给她一个正式名分,否则绝不可能再踏入苏府的大门。
然而,他爱上的女子……并不是凡人。
少年误打误撞闯入幽篁山,是位于中洲之外的危险禁区。
竹林遮天蔽日,邪祟妖兽横行,昏暗不见天光。
她连具体的名字也没有,一眼看去柔弱无依的模样,肩披薜荔,腰缠女萝,发缀幽兰。孤身一人居住在深山老林,陪伴她的是林中的猛兽和花鸟。
可是少年又明白,她其实一点儿也不柔弱。
当他被妖邪逼至绝路、退无可退之际,一声撼天震地的咆哮响起,女子骑着花斑赤豹驰骋而来,手挽轻巧藤木长弓,射出流星似的箭矢。
金芒激荡凌厉,炸开却如点点萤火,洒落在他的鬓发与肩侧。
邪祟扭曲尖啸着,被她一箭崩散俱灭。
少年一眨不眨地注视女子,直至她来到近前之时,他才猛然惊觉——她上半身近乎于赤-裸!!
可女子面色安然如常,不见半分羞赫之色,雪白的长发如银缎流泻而下,漂亮的金色双瞳平静地与他对视。
尽管他也曾眠花宿柳、笑揽风月,可什么时候见过此等场面?
白皙的小脸一下子涨得红透,连着耳根耳廓都烧得滚烫无比。
一双眼珠子七上八下地游移,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又忍不住想偷偷地看她,但心里早把自己唾骂了百八十遍“无耻淫贼”。
硬是红着张脸,举头望天,支支吾吾。
“姑娘、姑娘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不尽!”
隔了片刻,女子目露困惑,开口嗓音清泠:“你为什么不看我?”
“我……这个……”
他、他哪儿敢看啊?
最后,少年咽了口唾沫,伸出手遮在眼前,挡住那片春色,目光穿过手指望向她,这才能正气坦然地去看她的脸。
他面颊红潮未散,不自觉出声,赞叹道:“姑娘好看,定是仙女,我是不配看的……”
女子神色淡淡,摇头道:“我不是仙女,我是山鬼。”
他闻言,瞪大两眼,心中只冒出三个字。
——不可能!
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可能是鬼呢?想必是九天仙女下凡了!
他固执地要叫她仙女,可她也很固执,只说自己是幽篁山的山鬼。
于是,他脑中灵光一现,突然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没有名字,我是山鬼。”
“……”
那天后,少年很确定,他爱上这个既神秘又有趣的山鬼姑娘了。
他于感情一事经验不多,除了钱财之外什么也没有,是个俗气得不能再俗的人了。
见她没有蔽体的衣裳,他便去买来最好的绫罗绸缎,裁制成华美清丽且匹配她的裙衫,以及胭脂水粉、玉簪珠钗等物,以报恩之名流水般慷慨赠予。
山鬼只接受所赠的衣裙,其余退还。
但是,在很久之后。
他与那位山鬼姑娘,逐渐有了些情愫,已经在幽篁山形影不离。
少年面若一汪红玉,低垂着乌浓的长睫,将自己亲手送去的衣裳裙袂,一件一件地为她解开、褪去……
数月光阴转眼而逝。
得知她有孕的那刻,他霎时欣喜若狂,一面又懊恼万分。
他必须尽快回家一趟,才能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妻。
他不希望她永远受困在幽篁山这方天地里。
心中早已决意,不管她是人是仙、是妖是鬼,他也一定要迎娶她!
临别前夕,他笑着对她说,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还猜她怀的是个可爱的女儿,长大后定然也是个小仙女。
少年把爱人拥在怀里,一吻落在她发间,依依惜别,轻声呢喃:“我的家乡在湘陵,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我以后就叫你‘湘儿’,好吗?”
“湘儿,湘儿。
这样我回家后,也能时时刻刻记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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