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会想到,那日离去后。
从此,便是天各一方,与她死生不复相见。
……
一路上心心念念着湘儿,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湘陵城。
少年天性率真坦荡,彼时心思亦不太深,估摸着苏家早该扶立出下一任家主人选。
于是,他稍稍放宽心,将这三年中的见闻始末,原原本本交代得一清二楚,甘愿承受所有罪责,也没有刻意隐瞒湘儿是“山鬼”的身份。
之后发生的一切可想而知。
他遭受严厉的家法酷刑,一顿下来被打得半死不活,险些就要被打断了腿。
依稀听见人说,是姜家的小姐特地为他求情,他才从昏暗的刑室里提前被扛了出来,保住了一条性命以及一条腿。
关于那位姜小姐,少年似乎有些印象,早些年席面上应该见过几面。
但其中交往并不是很深。
姜小姐满面愁容,眉目楚楚动人,提着熬好的汤药来看望他。
一面轻声问:“你这是何苦呢?”
他脸色苍白,抬眸冲她笑,强撑着说道:“谢谢你啊。”
“我不苦的,只有我受过了苦,湘儿她才能少受些苦楚,才能进得了苏家的门。”
那姜小姐闻言,只低垂着脸,静默不说话,隔了半晌才将汤药双手奉上。
“泽兰哥哥,你快把药喝了吧。”
少年想也没想,伸臂接过瓷碗,举至唇边便要饮下。
然而,舌尖刚碰到碗里的药水,便察觉出一丝异样。
这药虽不苦,味道却怪得很。
含着的药悄悄吐回碗中,他捏袖抹了抹嘴角,状似无意地笑问道:“姜家妹妹,这是治什么病的药呀?”
姜小姐不敢看他,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带着哭腔说:“泽兰!你别问了,喝了药就全好了……”
“别再说什么湘儿……你……你只是被山里的妖精迷惑了心神,喝完药就可以清醒过来了!”
少年听后,脸色立变,瓷碗顿时脱手甩飞出去,汤水哗啦啦洒了满床满地。
他面色铁青,抬手指着她,吐字又冷又硬:“你,出去。”
姜小姐退后一步,缓缓站起身来,眼含莹然泪光。
她没有出去,恰恰相反的是,房门外随即涌进来一波乌泱泱的人头。
俱是苏府修为高、资历深的一众家仆。
最后踏进门的俩人,一位是他的父亲,一位是姜氏族老。
少年顿觉不妙,似有大祸临头,掀开被褥便要往外逃。
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连下地走路都费劲,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家仆前后左右地包抄过来,一把将他按倒在地,他被迫仰起脸,才得以呼吸,是何其狼狈。
两根粗糙的手指锢住他的下颌,一碗接着一碗味道古怪的药水,硬生生灌入他的喉咙、呛到了气管里。
他面红耳赤,倒地一阵猛咳,想把喝下去的东西全呕出来,衣襟早已浸湿了一大片,眼眶中的泪水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不……不……我……我的……”
少年身体一阵抽搐,倒在地面痛哭流涕,挥拳死命地敲击着头颅,直要把脑袋砸出一个窟窿来。
他记不起来了!
忘记了什么……到底是什么……!!
苏家意气风发的小少爷,因被强行灌下忘情泉水,自此变得疯癫无状,成日间浑浑沌沌,就连爹娘也不认得了。
这让族老们始料未及,继而想方设法地补救,各种珍贵的仙丹妙药神水,一股脑儿地喂给他。
清心咒安神咒诸般法咒,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仍然未见好转的迹象。
就在众人皆想放弃的时候,姜家小姐却提出了一个主意。
——她要和他成亲。
不论他是否神智清醒,她不在乎这些。
苏泽兰是结合仙体资质最好的人选,只有她与他正式结为夫妻,就能保证仙髓血脉传承延续。
如此,宗族便后继有望、长盛不衰。
是啊、是啊。他说到底——只是个延续香火的工具罢了。
苏家没有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少年如同牵线木偶,任人随意地摆布,他浑浑噩噩地与她成亲拜天地,浑浑噩噩地与她洞房花烛。
两家人一直以为他会这么疯下去。
直到——
他的女儿出生了。
是姜小姐所生的女儿。
青年披发跣足,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当他抱着那一团小小的、新生的、软乎乎的女婴,素来空洞浑浊的眼中忽然有了光亮,两行清泪从眼角直直滑落而下。
女儿……是他的女儿!
他爱若珍宝,乐得合不拢嘴,又怕自己不小心碰坏了她。
某些不为人知的缘故,苏家少爷的疯病自此大愈。
神智恢复后,他继任了家主之位,为一双妻女驻守在湘陵城中。
他很爱他的这个宝贝女儿,几乎到了溺爱纵容的地步,对待妻子亦是关怀体贴。
不纳妾,不养外室,一心一意地对待妻女。
他成了仙门世家里少有的良人模范。
……
而那位身处幽篁的山鬼姑娘,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爱人归来。
一天、一个月、半年、一年……
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可是迟迟不见临盆的迹象。
也对,从来没有过山鬼生子的说法,故而她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时候能生下来。
只能尽量趁着这段时日,歼灭驱逐山中妖邪魍魉,给她未来的女儿营建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肚皮越来越鼓涨,她的身躯也愈发虚弱,却依旧咬牙坚持着,将幽篁山和化骨崖隔出两方天地。
五年后,春夏交替之际。
她独自在深山里产下一个女儿。
可这份迟来的喜悦尚未持续多久,便发生了一件令她惊悸万分的事情。
体内无穷的力量缓慢流失,原本青春永驻的容颜也急遽枯萎,无瑕紧致的皮肤爬满了灰褐色的斑点,变得皱纹横生,像老树的皮。
不到数日的功夫,美丽又强大的山鬼姑娘,变成了一个丑陋且虚弱的老婆婆。
在幽篁山生存了上千年,山鬼初次感知到一种名为恐慌的情绪。
在此之前,她从未注意过容貌的美丑,也不知何为喜怒哀乐人之常情,裸露肌肤酮体亦不觉羞耻。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无边无际的落寞和孤独。
她不带情绪地掩饰自己常年的孤身孑然。
直到那位爽朗豁达的少年人,他像长空骄阳流溢的火焰,将她心中的寂寥寒冷渐渐烧得一干二净。
但是,青春从体内流逝之后,她仿佛变得畏惧了。
她既盼望着少年归来,又不希望少年归来,不愿他见到她此时的模样。
心中自知,铸下大错,无以自容,难辞罪咎。
亦对女儿隐瞒了真相……
眼见小女儿一天天长大,化骨崖魔煞躁动不安,考虑到女儿的安危与将来,山鬼狠心将她送回了苏家。
此后,再不曾过问一句。
*
苏家和姜家大抵不会想到,当所忘之人不存于世时,忘情泉水便会骤然失去功效,缺失的记忆如同山洪倾灌脑海,清晰鲜明一如昨日。
“我让她等我,并说很快就会回来。”
“却不知,再相见时,已是天人永隔……”
苏泽兰屈起指节,拂拭女儿面颊的眼泪,将她颊侧的乱发梳理好,轻轻拨至双耳后:“阿蓝,蓝儿,不要难过……都怪爹爹不够好。”
回顾完前尘往事后,他的面容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安然、淡泊。
黛蓝怔怔地望着父亲的脸,倏然间,她睁大了双眸,竟然发觉四肢失去知觉,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心头掠过一丝慌乱,她大声唤道:“爹爹!爹爹!”
掌心覆盖在她的发顶,男人眼角蕴有柔和的笑意,温声对她道:“不怕,不怕,爹爹将灵脉的钥印传给你。”
“钥印可调动天地间灵气,召御湘陵州界生灵为你所用。”
“阿蓝,从此往后,你就是苏家新任家主,湘陵百姓眼中至高无上的仙人……”
同时,他从怀中取出卷轴,另一手并拢双指,凌空结成一道法印,指尖一点,法印封入卷轴之内,落至黛蓝僵硬发木的掌内。
“如若有人不服,就将这纸诏文拿给他们瞧瞧!”
黛蓝心神纷乱动荡,身体里源源不断的力量涌进来,这几乎是撕心扯肺般的痛苦。
但很快,灵印在她体内完整成形后,筋脉百骸变得格外舒暖畅快,大大小小的内伤瞬间奇迹地自愈。
“蓝儿,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姐姐……”
苏泽兰极慢地移开手掌,他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几十岁,鬓发疾速斑白,步履虚浮无力,口中仍说道:“曦暇珠……就留给青儿……你们姐妹如同手足,必要相辅而行,御守湘陵……”
少女跪坐在悬崖峭壁之上,躯壳似中了定身术动弹不得。
她微弱地开阖着唇瓣,却连一个字音都未来得及发出——
只见父亲白发苍苍,似又在纵声狂笑,身形颠倒不稳,步履连连后退。
“不——”
他已退至断崖边缘,浑身脱力一般,猝然朝后倾倒。
“不——不要——”
阴风呼啸过耳,飞速地往下坠。
坠落、坠落……
终于要去见湘儿。
生不同衾,死则同穴。
他笑了笑,觉得也好,这样也好。
肉身被大力撕碎的闷响瞬间炸开,伴着凛冽的风声穿透了她的耳膜,径直刺进心脏的最深处。
浓云之间,金光消散,残魂破灭,鸾鸟不知所踪。
崖上无尽的苍茫冷寂。
……
眼前一刹黑暗下来。
黛蓝忽然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动不了,说不出话,流不出眼泪,恍若丧失了五感六识。
如同一尊木讷的塑像,两眼静静凝视着,父亲为了母亲殉情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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