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冽国与诺玛族接壤处。
浓云挟雪意笼罩天地,进城者排成长队,踮脚探首。
城内则是另一番光景。
街道宽阔,店铺食肆杂列,边民或荷担或骑驴,装载各地物产,叫卖声、招揽声不绝于耳。
相较而言,窄巷内那家丝织品铺子略显冷清。
豆蔻少女坐在门边板凳上,一针一线绣着梅花。
每绣几针,便反复以嘴唇呵出热气暖手,眼尾不时瞟向巷口。
掌柜揶揄:“四丫,裴家大娘没来,你便无法安心回屋干活?傻坐那儿,等裴小哥看你蓬头垢面?”
“爹!屋里太暗,瞧不真切!”四丫犹自辩解,红透的两耳出卖了小心思。
父亲口中的“裴大娘”,往日偶尔到铺子寄售刺绣,据称有位长年在外跑腿的兄长,因身体抱恙,半月前携子投奔。
裴大娘为糊口而奔忙,从此隔天一来,总会带上年轻的小侄。
昨日没见人影,今天该露脸了吧?
正寻自思,熟悉身影现于视野。
裴氏衣裳简朴,两鬓含霜,慈爱脸容满溢忧虑。
身后少年灰袍宽松,越发显得身形瘦削,人如修竹;皮帽又厚又大,帽檐阴影遮挡了半张脸,遮不住那过于清秀的鼻唇。
四丫心扑通乱跳。
偏生手上的针不听话,猛地扎进指尖,痛得她“啊”声惊呼。
裴氏如常笑着打招呼,少年则向掌柜与四丫点头微笑。
殊不知,这唇角轻勾,明眸清亮,如在四丫心头燃了团火,一直烧呀烧……
待她魂魄归位,裴氏的货款已清点过半。
少年立在一侧,烛火为其俊美侧颜勾勒薄薄暖光,更显芝兰载华,满屋生辉,仿佛与人间俗事无关。
四丫下意识攥紧手中物,踏前两步,又心虚退回。
掌柜笑问裴氏:“裴大娘,你家侄子一表人材呀!多大了?娶媳妇没?”
四丫连拽父亲的衣角,随即别开羞红的脸。
裴氏笑得无奈:“掌柜见笑,我这侄儿生于乡野,笨拙木讷,虚度十七载光阴,哪称得上‘一表人材’?我家嫂嫂早给他定了亲,等兄长身子骨好些,便回去成亲。”
四丫的心瞬间空了,掌中软锦变得硌手。
恰好两男一女推门而入,皆是熟悉的行家,她只好将香囊连同初萌芽的感伤收入囊中,请座上茶,听他们长吁短叹。
“唉!诺玛族内乱平定也有三个月了吧?可咱们上好的丝绸茶叶,至今还很难脱手……”
“守城那人日夜严加排查,进出货物都被翻个底朝天,还让不让人做生意?”
“破日子何时才到头?”
绸缎商叹道:“再怎么艰难,也远比旁族政权更迭要舒坦……我听说,诺玛族原来的王族,仅剩下一个不顶事的三公主和小娃娃王子,才由另一家掌权。”
“可不?诺玛族那位三公主的美貌,举世无双,每回离宫都能引发骚动;当初送往大冽,路过咱们蓟城时,不少人为一睹芳容,搞得车马堵塞,寸步难移……据说东行路上也受了不少滋扰!如今人在东宫,夜夜献舞,宠幸无限呐!”
四丫满腹心事,未把议论放心上,听到“美貌”“献舞”二词,顿时生出兴致:“好看的公主,居然当众跳舞?”
“丫头,诺玛族无论尊卑,人人会舞。以舞邀得太子恩宠,享一生富贵,不比当小族公主来得痛快?”绸缎商捋须而笑。
“小娃娃王子一不留族内,二不投靠亲姐,秘密出逃,明摆召集残余势力,东山再起嘛!不然新王哪来追捕‘前朝余孽’这一出?又岂会影响两国邦交和生计?”
众人又聊到诺玛族蕴含大量珍贵天外矿石。
四丫不懂时政,转目窥望过于安静的裴家姑侄。
裴氏并未如平日匆忙离去,手捧茶碗,怔然出神。
少年紧抿双唇,清眸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恨。
待行家们提到某庄主即将娶第十一位夫人,两人才离座告辞。
四丫目送少年背影,呆然若失。
掌柜笑劝:“别想了!那孩子俊是俊,可来了没十回也有八回,何曾听他说过半句话?说不定是哑巴!”
中年妇人接口:“老刘,你别取笑你家四丫。我刚才仔细瞅了,那小伙子五官实在精致漂亮,最难得没半分市井气!倒像富贵出身的公子哥儿……这般气度风华,任谁家姑娘碰上,都得梦牵魂绕!”
四丫暗忖:原来这就是公子哥儿的气韵啊?难怪和旁人不一样。世上有“生于乡野”的公子哥儿吗?
她芳心凌乱,摸出草香绸缎锦囊。
上回裴小哥不慎落下,她本想还给他,始终提不起勇气。
下次,下次定要主动和他说说话。
···
“闲言别往心里去,不相干的人,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当不得真!”
远离丝织品铺,裴氏悄声劝道。
少年默然。
裴氏复道:“不管荻氏送到冽京的‘三公主’是谁,请您万万别理会,更别去追究。活命要紧,枉担点冤名算得了什么?”
“我没事。”
少年虽刻意压低嗓门,犹有珠玉之音。
“您熟习汉话多年,口音并无问题,可嗓子难免露馅……一路少言,按理说不易被认出,”裴氏语调转忧,“只是冯大哥有伤在身,此去南国数千里,如何护您周全?最怕那荻夏将军……”
少年冷冷一哂:“我倒宁愿荻夏盯上我,便没工夫追踪弟弟。”
“同是金枝玉叶!您岂能罔顾自身安危?”
“按照约定,明琅护送弟弟去南国,便折返至冽国京城与我汇合,”少年握住裴氏的手,“这次多亏您冒充亲人照应,此行路途艰险,您无须跟着,等诸事安定,我定让明琅归乡长伴您左右。”
“请您别再说客气话。冯大哥于裴家有救命之恩,更是我家明琅的授业恩师。明琅若随您和小王子建功立业,固然是他的恩泽;若有闪失,能豁出性命保二位平安,也算他的福气。”
临近人来人往的大街,裴氏小声告知常见物品名称,少年无声重复。
从城西行至城东药店门外,便听到店家熟络招待,“裴大娘,你哥腿伤还没好啊?”
裴氏快步入内,少年则被摊档勾住了目光。
憨态可掬的陶瓷动物,小巧又满溢童稚。
他唇畔微微扬起一抹温柔,伸手轻触圆滚滚的猫咪瓷器。
——弟弟要是瞅见,必定很喜欢。
长街繁华,无人窥见他长指如脂似玉,竟比瓷器还细嫩。
“让开!让开!”
“曹大人驾到!”
呼喝声起,行人四散,摆摊者纷纷让道。
十余名士兵前呼后拥,护着一粗壮如熊的男子,大摇大摆走向酒楼。
那人三十出头,黝黑粗犷的脸满是倨傲,身穿黛色武服,腰悬“曹”字铜牌。
恰巧一名小童横跨大街,被撞翻在地,糖人掉落,登时嚎啕大哭。
武官与士兵漠然置之。
旁人虽有忿然之色,碍于武官声威,未敢动弹。
少年面露恻隐,不等那群人走远,忙抢上前拉起孩子,替他拍打泥尘。
孩子恋恋不舍望着地上的糖人,婆娑泪眼教人心疼。
少年掏了掏口袋,屡屡启唇,欲劝又止,即便孩子父母赶来致谢,也未发一语。
未料曹姓武官于丈许外蓦地停步转头,饶有趣味地睨视少年。
少年垂首,避免与之对望,转身离开。
然而,武官阔步而近,鼻翼吸嗅,猛然抽刀,如迅雷烈风般挑向他的皮帽!
少年扭头躲避,帽子终归被刀风掀落!
半束半垂的深棕长发乍然倾泻,容颜展露于人前。
灰尘虽蒙住肤色,可高鼻秀挺,眉似烟黛,杏眸星河朗朗,瞳孔颜色略浅,如浓酒泛起琥珀光,叫人望之心颤。
细观宽袍下的窈窕身姿,未藏好的纤纤玉手,举手投足漫溢的仙气……
路人哗然:“是姑娘!诺玛族的!”
众所周知,诺玛族地处东西交界,各国人混居,久而久之,族人长相融合多方特点——发色偏浅,肤质白腻,鼻梁高挺,瞳仁偏棕色。
武官如看猎物般盯视女扮男装的诺玛族少女,嘴边翘起洋洋得意的弧度。
“遮遮掩掩,定是细作!拿下!”
下一刻,数把寒刀冷剑凌空而来,精准架在少女肩颈间。
只需再往前半寸,即令她血溅当场。
少女缓缓闭上眼,左手不经意比了个手势。
她相信,从药店奔出的裴氏必定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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