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浓暮色漫过城西山脚,也漫过那座孤零零的护林木屋。
屋内,曹姓武官懒悠悠以鸟脂涂抹刀锋。
三名士兵忙于洒扫、生火、烧水,不停说着“大人观察敏锐”、“反应迅捷”、“闻香识佳人”等恭维之词,间或偷瞄木柱前的少女。
少女两手反绑,双足被缚,动弹不得。
本想“大隐隐于市”,休养些时日,谁知一时不察,掉进狼窝!
裴氏按照指示撤离,自会另觅他处避祸;但冯老护卫忠心耿耿,必定着急万分,想尽一切办法解救。
他伤未痊愈,贸然前来,未必能全身而退。
为今之计,只能靠自己。
兴许讶于她异乎寻常的安静,曹姓武官还刀入鞘,半眯笑眸走来。
“一个诺玛族小女子,敢在紧要关头冒充大冽男子四处游荡?只怕不是‘年少无知闹着玩儿’吧?老实交代,与洛松氏的余党有何干系!潜入蓟城目的何在?城内可有同党?”
见少女不语,他用刀掂起她下颌,视线流连于颈脖优美的弧线,忽而手腕一转,从领口挑出一根细银链子。
一枚油润的和田玉竹蝠坠子,于灯下柔光流转。
“玉倒是好玉,”武官顺手拽过,细辨上面的篆刻,“……烛伊?你的名字?”
少女烛伊默不作声。
汉名未曾记录在册,不会因此泄漏身份。
姓曹的不单在大街上敏锐察觉她的伪装,还迅速猜出她的来历与名字,加上出刀极快,显然武功甚高,能力不弱。
由士兵对话得知,这人是蓟城营里的一名卫千总。
或许不甘居于从六品,才没把她押往城中牢狱审讯,而是私拘于此,从中套话,以谋求升迁?
烛伊持久的缄默激起曹千总眉间阴云。
“你们诺玛一族本就由四大家族轮流掌政,洛松氏确有过百年之盛,可先是长子长女战死疆场,其后老族王病逝,你家小主子不过是七八岁的黄毛小儿,家族后继无人,退位让贤于表亲荻氏并无不妥……
“但你们挑起祸乱,窃取秘宝,带兵外逃,害族人生灵涂炭,更搅得邻国边境难安!
“想必你也听闻,你们新王为求与我大冽结盟,早已将洛松氏三公主送至冽京。堂堂公主,尚且甘愿无名无份,殷勤侍奉太子殿下;你充其量是个孽党女侍,既落我曹某人之手,垂死挣扎有何用?痛快供出同党!爷念在你乖乖识趣,让你死舒坦些!”
烛伊懒得反驳他的谬论。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
弱势那一方必然承担所有污名与罪责。
她根本不愿回忆那场由荻氏对北方初鹰族挑起的、完全没必要的恶战,不愿思及她挺身而出却血染沙场的兄姐,不愿回想父亲重病沉疴、临终前一度无力地攥着她的手,命她东行、南下……
不,她绝不能溺于伤痛。
先分散官兵的注意,找机会脱身。
“大人,这丫头没点反应?难不成是个哑巴?”一旁的麻子脸士兵小声问。
“莫非听不明白?”瘦子提醒。
曹千总浓眉一扬,改用诺玛族语:“你!说话!……人!哪里!”
他只会粗浅字词,甚至连不成句子,发音也十分蹩脚,偏生气势汹汹,几乎把烛伊逗乐。
烛伊索性以诺玛族语应对:“大人让我说什么?我来投奔远亲,换作男子打扮更方便些,难道这也犯了禁忌,需要抓来严刑拷打吗?”
曹千总圆睁双眼。
这一串异族语句明显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他转问部下:“听懂了多少?”
“呃……回大人,什么‘男子’‘打人’之类的。”
“咱们还没动她呢!”
“听语气,她好像在反问您。”
曹千总以手搓揉两额,喃喃自语:“派去搜寻的十二人至今未归,想来街上公然掳人一事已打草惊蛇。偏偏巡城多日,只逮了个语言不通的丫头,若找诺玛族人传译,小王子下落外泄……错过这回,上哪找路子调回京?”
“大人,小的给她画图示意,可好?”瘦子积极献策。
曹千总并非审讯之材,一时无计可施,摆手示意照办。
瘦子取了笔纸,写写画画一通,举至烛伊面前。
只见粗麻纸上画了个小人儿,头顶竖起几根毛,标注“落松王子”,四边分别写着歪七扭八的“车南西北”,八个字错了两个。
他用诺玛族语词不达意地解释:“王!王的崽!幼崽!东?北?左右?前面?里面?”
烛伊差点破功,努力展露脸上的茫然,又带点似懂非懂的好奇。
曹千总急了:“跟她说,若指明余党去向,饶她性命,还能……保她不入大牢!”
瘦子为难:“大人,牢狱很难画啊!”
“那就……”曹千总咬牙切齿,“许她荣华富贵!先套话!”
瘦子会意,换纸画了一坨坨金锭子,又自作主张加了个方框和大圆圈。
麻子脸探头笑道:“什么鬼东西?”
“马车!用马车表示富贵!”
“拉车的玩意儿狗不像狗,驴不像驴……”麻子脸边唾弃边夺过笔,大手一挥,增增补补。
二人你一笔我一划,曹千总与黑胖子也加入指导。
——审个异族犯人,真够累的。
烛伊趁曹千总视线转移,先装作被捆太久,动了动腿,确认没引起疑心,右手从背后悄悄摸向左腕的镯子。
待这他们重新展示“新作”,烛伊故意用诺玛族语东拉西扯,再次将人绕晕。
“这下真鸡同鸭讲!”黑胖子吹胡子瞪眼,“大人,不如把她办了!等她成了您的人,自然千依百顺,何愁不配合?”
烛伊浑身一颤。
早知落在粗蛮汉子手上极易受辱,只盼他们立功心切,不为自己落魄仪容所动……没想到,躲不掉最龌蹉的局面。
曹千总闻言,斜眼睨向她被绳索勒出的曲线,眼底平添几分玩味。
其余三人会心一笑,退出屋外。
烛伊顿觉心慌。
“曹某自诩风流,对强迫之事没多大兴致……”曹千总自说自话,“你要是乐意侍奉,来日归京任职,华衣美服、金银首饰、陈酿佳肴少不了你的!”
烛伊暗呼“糟糕”,左右手加快搓摩。
曹千总神色越发微妙:“不说话,便是答应了。”
烛伊:!!!
他忘了她“听不懂”?
一块湿帕子直往她脸颊蹭来,她急忙扭头。
然而曹千总没再做下一步举措,定定注视她右耳,眼中骤然腾涌出震惊、愤怒、哀怨……良晌,颤声发话:“是你!”
烛伊没工夫细究他奇怪的反应,手指勾向镯子内藏机关,两脚相互轻蹭。
曹千总突然狠命掐住她的脖子!
“臭婆娘!爷当年三媒六聘,将你这商贾之女风风光光娶入曹府!给你家置田置宅,锦衣玉食,羡煞一众州府夫人!虽说长辈被纪家打压,连累爷‘流放’至此地,可爷再苦再累,何曾亏待过你半分?
“你口口声声说愿同甘共苦……竟趁爷带病剿匪,跟那杀千刀的小白脸私奔!你可知,爷被同僚嘲笑了整整八年!笑爷不中用!连个狗屁文弱书生也不如!看老子不掐死你这个狗娘养的贱人!”
烛伊满眼是泪:“呜……你!有病!”
牙缝挤出半句诺玛族语,让曹千总清醒了三分。
他松了手,大口喘着气。
冷静片晌,那颗发狠的心终究没收回来。
“既然你和她有同样特征,又都爱给爷添乱,别怪爷不怜香惜玉……”
他冷笑踢掉皂靴,一手扯下外裳,一手拽开缠绕她的麻绳。
烛伊早在被捆时绷紧周身,以便留有空间挣脱;适才趁其不备,又用手镯中的金属丝拉锯绳索,并偷偷蹭掉宽大的男靴,使得右脚率先松了绑。
此际,她不再犹豫,趁曹千总弯腰来她解腿部绳索,猛抬右膝,直撞他颌骨!
这一记猝不及防,曹千总跌坐在地,险些咬伤舌根。
烛伊未予他反击的机会,挣断绳子,右脚套上鞋后斜挎半步,左脚将铜壶扫落。
热水烫得曹千总“啊”声惨叫。
烛伊使劲掀翻木桌,油灯、碗碟、酒坛子等诸物砸得他措手不及。
火遇烈酒,烧得更旺。
她一不做二不休,将曹千总的佩刀和靴子踢进火里,又用他的武服裹住炭炉外侧,端起就跑!
三名士兵闻声抢入,遭炭火炉灰泼了满脸,呼痛声回荡山野。
烛伊把炉子狠狠砸在黑胖子脑门上,摸准方位,朝她和冯老护卫、裴氏逗留过的周家村发足狂奔。
···
夜风呼啸,千窍怒号,万木摇曳。
因木屋起火、曹千总衣鞋武器被烧、余人烫伤、炉灰蒙眼后手忙脚乱等原因,让烛伊挣得些时间。
她不会武,力气不大,全赖一直观察,仔细落实好逃生的每个步骤,才能一气呵成,打得四人措手不及。
横了心往前,脚下尖石已微不足道,更无暇细辨后方大呼小叫追来的四人距离多远。
似是跑出两三里,又似跑过了漫长半生,她循疏林尽头的寥落灯火奔至一陡坡边缘,惊觉前去无路,后有追兵,不由得暗暗叫苦。
她气喘吁吁,纠结是否该召唤些凶猛的帮手。
然而一旦被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
她深知再逮回去,不死也得掉层皮。
走投无路,唯有尝试险招,哪怕不确定出了诺玛族地界是否管用。
趁无人窥见,她攀上大树,取出贴身而藏的樟脑草、荆芥等干草粉末,咬破食指,以血混合后搓进指缝,展臂于山风间徐徐舞动。
等待良久,搜寻声渐近,她正苦于此招无效,忽闻脚下奶声奶气的一声“喵——”。
借微弱天光,依稀可见一只四五个月大的狸猫仰首蹲坐树下。
啊?就这……?附近没体型大些、爪牙利些的“大猫”?
虽然小家伙很仗义,但就算把你爷爷奶奶爹娘叔伯兄弟姐妹们全叫来,也无济于事啊!
小猫与她确认过眼神,蓄力一蹬,几下跳跃窜入她臂弯,乱拱乱蹭。
烛伊啼笑皆非,刚摸了摸猫猫头,一阵疾风袭来,曹千总已从树下纵身跃起!
完了完了!
烛伊携猫闪避,误打误撞蹦到另一粗枝,已是险象环生。
恰逢云破,流光照亮山坡下方,一名黑衣青年悄无声息行近!
此人长身鹤立,抬望她的所在,清眸如众星摇落,从容中不失冷冽锐气。
烛伊因这道清凛眸光迟疑了极短的一瞬。
恍然回神,但见曹千总和三名士兵气焰全消,像惊弓兔子似的,扑进枯草堆,五体投地……趴!下!了!
烛伊瞠目,尚未定夺,岂料脚下树枝断裂,连人带猫坠下坡!
眼看要摔个断手断脚或鼻青脸肿,那黑衣青年如鬼魅掠至,轻轻巧巧接牢了她。
一瞬间,疏枝影剪碎月色,细细铺缀于他的眉眼,自带一种赏心悦目的凌厉。
来不及思考山野中为何忽然冒出一位年轻男子,烛伊的心莫名漏跳了半拍。
话本子里的“英雄救美”,大抵如是?
青年俯首扫了她一眼,骨节分明的手直向她心口探来。
烛伊吓得想捂,不料这人揪起猫后颈,生生把猫拎走。
然后……
圈住她纤腰的那条臂膀,猝不及防地松开。
烛伊毫无准备,“啪”地跌坐在地。
又疼又羞又恼又憋屈。
生于王族,自小到大被捧在手心,素有倾城之誉,活了十七个年头,初次落入男子怀抱,对方不仅抢小猫咪,还随手把她扔了……
若被族人知晓,脸往哪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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