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两名蓟城官员登门拜访。
一见纪允殊那张冻得掉冰渣子的脸,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眼看他们商讨正事,烛伊识趣退下,打着“纪顾两位爷留宿周家老宅”的旗号,到客居替纪允殊“铺床”。
屏退周家仆从,她逐一打开行囊,细细翻找被扣押的手镯。
然而几大箱行李,除了衣物、刀剑武器、金银票等,还有十几幅画卷,大批笔纸墨砚、奇怪矿石和植物标本,另有农政、马政、造林、建城、教化、畜牧相关的书册。
这人究竟是武将,还是文臣?
烛伊翻开一精雕紫檀盒,内里整整齐齐摆放各种印章,田黄石、寿山石、青白玉、鸡血石等,依然不见她的手镯。
该不会留在周家村吧?
要是纪允殊敢弄丢她母亲的遗物,她定想尽一切手段,弄死他!
让她“如实相告”才归还手镯?凭什么?
可是……以那人的才智,必然能想出无数种逼她开口的方式,为何选择留在身边、还以“侍婢”作幌子?
烛伊直觉自己对于纪允殊而言,有用。
但“用”在何处,探究秘辛?引蛇出洞?待价而沽?
茫无头绪。
或许,那一点利用价值,正是她保命的原因。
烛伊小心翼翼将东西放回原位,刚收拾了小半,忽觉后方凉意侵袭。
猛然回头,心跳漏了一记。
纪允殊不知何时已站在屏风边,不声不响盯着她。
其时书案堆着字画,边几叠着衣帽鞋袜,木箱打开……一屋乱糟糟。
烛伊讪笑:“……哈!我在学习怎么整理物什。”
——你信吗?
纪允殊目光流连于案头紫檀盒,眼神阴冷,沉如雪山将倾。
烛伊下意识往后缩,眼前寒光飞闪,锋利匕首已抵在脖上。
这、这……是吓唬她,抑或真要灭口?
她睁着妙目,镇定地抱怨:“将军大人发那么大火?不就一堆烂石头吗?哦哦……上面歪歪扭扭刻了符号,鬼才晓得是什么……”
“你,不识字?”
“简单的我会,天、地、人、田、禾、木……”烛伊掰手指头数数。
——众所周知,寻常诺玛族人不会汉话,更别提“识汉字”;只有部分王公贵族,和对汉文化感兴趣的文人,才粗通文墨。
撒个小谎,没准能糊弄一下。
纪允殊垂眸审视,将她的微小情态尽收眼底。
有慌乱,有忿然,还带点天真的骄傲。
“你父亲不是汉人吗?”
“他不大会写。寻常人家,做小生意的,能记账就够讨生活。”
“寻常人家?”纪允殊眉头轻扬,“你如何进王宫?”
烛伊故作认真想了想:“可能……长得好看?毕竟我们那儿不太重视门楣高低。”
纪允殊目视她良久,缓缓放下匕首。
猛地伸脚一勾,把她掼倒在床。
“救、救命啊——”
……
门外守卫听闻屋内叫唤,及布帛撕裂声,再偷瞄窗上晃动的投影,不禁面红耳赤,自觉退到院子角落。
——看样子,冰山纪将军遇到这位带异族血统的女子,便成了火山。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而实情是,烛伊挣扎未果,被纪允殊用厚被裹成卷,再以衣带捆牢,塞到窗台边木榻上。
像极了大粽子。
“大粽子”恶狠狠瞪视他,杏眸灼然。
“以后长点记性,本将军最讨厌旁人擅动私物。”
纪允殊视若无睹,转身将翻乱的物品逐件归位。
事毕,他慢条斯理从怀中摸出一雕花手镯。
“裴姑娘在找这个?”
烛伊气得说不出话,扭动身子,努力从被卷里逃脱,粽子宛如漏了馅儿。
纪允殊淡声提醒:“老实点,不然今晚别想出来。”
烛伊以鼻音抗议,愤中含娇。
纪允殊落在案前,挑亮灯芯,反复摆弄手镯,一会儿摁压每处疑似机关的凹凸,一会儿又敲敲磕磕,细听声响。
烛伊料定他找不出玄机,索性闭目养神。
以她这两日的观察,姓纪的不喜与女子打交道,也不屑于伤害她。
近乎于捉弄的恶劣行径,算是对她小惩大诫。
易地而处,倘若仆从偷偷摸摸翻查她的私物,估计早被打断腿撵出去了……
这么一想,纪将军似乎没那么不近人情,还显得有些慈眉善目?
不不不,绝不受他的蛊惑和蒙蔽!
许是空气突然安静,纪允殊斜眼睨向她。
她隐有所感,冲他眨了眨眼。
“纪将军,纪大人,将军大人?求求您放过我这‘小小侍婢’吧!
“我是动过您的东西,可侍婢拾掇整顿不是挺正常?没据为己有,更未窥探隐私……
“小的错了,以后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这无知丫头一般见识,好不好呀?”
她故意娇声娇气,虚情假意告饶一番。
见纪允殊愈发愠怒,心中得瑟。
他不让她好过,她也不让他舒坦!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纪允殊仍未放弃研究手镯的机密。
烛伊说累了,嚷嚷:“将军大人,我口渴,能否赏口水?”
“少说话,便不渴。”
“衣带勒得脚好痛,呜……万一瘸了怎么办?将军和顾世子留个瘸侍婢无用啊!”
“瘸了就瘸了吧!”纪允殊头也不抬,“顾世子养得起,本将军更养得起。”
烛伊内心的小人儿白眼翻上了天:呵呵,你养不起。
“将军,我快热出汗了!这上好的蚕丝被,弄脏多可惜!”
纪允殊一脸不耐烦地起身。
烛伊忙朝他展露谄媚笑容。
不料这家伙正眼不瞧,径直走到榻边,一把推开窗。
冷风夹雪,吹得她鬓发凌乱。
烛伊恨得牙痒痒,但身处劣势,不好发作。
待纪允殊再度落座,她又小声嘟囔:“将军,要是我待会儿……打喷嚏的话,您能否帮我擦擦鼻涕?”
纪允殊捏了捏拳头。
烛伊开始装模作样吸鼻子。
“到底谁伺候谁!”
纪允殊大步流星回到她面前,探手拽断带子,随即抓住被角一抖。
烛伊滚了两下。
衣裙发皱,头发散乱,微微喘着气,肩胸起伏,澄明水眸流淌委屈光华,如揉碎了的星河。
纪允殊匆忙一瞥,却恰巧望见她右耳垂上缀着一小巧红痣,如雪里落梅。
他大感不自在,转脸之际,顺手把被子甩开,重新盖住她半边身子。
莫名的烦。
他没走开,烛伊亦不便擅动,唯有以古怪姿势侧身半趴。
户外大雪纷扬,屋中静得仅余呼吸声。
许久,纪允殊沉嗓缓展:“替本将军做件事,若完成得好,满足你一个请求。”
烛伊怔住。
是她猜想的那桩事?纪允殊信得过她?
若他有全身而退之策,保证她平安无恙,她暂时放下芥蒂帮一把,倒也算是善举。
一想到有要求可提,她从榻上坐起,理了理发髻,眼唇弯弯,酒窝乍现,酿起春风化雪的甜暖。
“好呀。”
···
又过了两日,蓟城迎来全城瞩目的盛大婚事。
送亲队伍天没亮便出发。
烛伊头戴金光璀璨的的凤凰头面,上盖绣金银线盖头,满身沉甸甸的喜服,垂首坐于花轿内,两手不自觉捋着袖口珠穗。
行出西城门后,顾思白悄悄掀帘低问:“没事吧?”
烛伊摇头。
由她冒充新娘一事,顾思白起初死活不同意。
他曾气得揪住纪允殊的衣角:“舅舅!你表舅的外侄女是好姑娘,烛伊姑娘亦是!凭什么拿她去换?”
当时纪允殊表现冷静:“又没真让她嫁给盛风长!如能查证盛风长欺男霸女,纵容门人明抢暗盗,一旦拿到证据,咱们把整个山庄端了,根除一方恶霸便是;倘若受阻,亦可以周家人身份撤离,神不知鬼不觉。慕姑娘感染风寒,能指望她颠簸整日?”
“烛伊姑娘会有危险!”
纪允殊:“我自有安排。她若少一根头发,我赔她一根就是!”
顾思白不满:“你的头发,没她的好看!”
“为结识没几天的姑娘,你至于吗?”
“正因结识没几天,你何苦这样欺负人!”
……
舅甥二人争论不休。
最终,顾思白拗不过纪允殊,兼之烛伊认可此计划,他百般不放心,伪装成仆役,尾随花轿。
而周老爷子生怕出岔子,执意派遣心腹李管事全程陪同。
烛伊略知此次部署。
——纪允殊调动当地人手,伪装镕州卫和郡王府卫浩浩荡荡离城东行;顾思白则领亲卫乔装成送亲队伍,挑扛嫁妆,伺机而动。
盛风长嚣张多时,断然没想到,这场婚事会惊到鼎鼎大名的纪将军,他并未亲至迎娶,仅派一小队人马引领在前。
“新娘子”只需安坐花轿,依言行事。
等诸事妥当,将有武艺高强的郡王府女护卫,假冒“爱与人媲美”的怪女人来劫走她,从而把“抢新娘”的锅甩出,好让两大恶人互咬。
至于,纪允殊为何没从周家侍女中挑选“替身”,而是选择了她,大概因为……万一有变数,她这来历不明的异族女子,随时可以被放弃吧?
心间无限悲凉。
烛伊答应帮忙,一为帮助可怜的表小姐,二为自己谋后路。
她经历过走投无路的无助。
当初若没有大伙儿豁出性命相护,她定活不到今日。
如今性命系于纪允殊之手,顺他之意助人,实则在渡己。
至于她,一旦在纪顾二人队伍中有所贡献,届时进可借他们庇护,逃脱荻夏的追踪,退可索还手镯,抽身离开……
只是,纪将军在回京路上临时起意“管闲事”,时间仓促,人员有限,能顺利、成功解决吗?
在轿中晃了大半日,烛伊目不能视,饥肠辘辘,昏昏欲睡。
上山后,被搀扶入宅子静候,方清醒了几分。
“姑娘害怕吗?”充当嬷嬷的高婶悄悄递来糯米糕。
烛伊微笑:“还好。”
尽管不晓得纪允殊在何处统领全局,但她的确不怕,也没什么好紧张的。
过去半年,无数次生死一线,她全扛过来了。
每失去一名同伴,每伤一次心,她都比往昔更坚韧一分。
外头声响渐歇,看来,纪允殊的手下已陆续潜入玉泉山各处打探。
细听良久,她意识到问题所在——婚礼看似隆重,实则和周家预判的流程大相径庭!
试想盛庄主娶妻多次,山庄全员驾轻就熟,哪里需要耗费工夫!
正想请武侍传信示警,门边骤然传来纪允殊的极轻又极沉醇的嗓音。
“思白,提前下药,药量加倍;‘新娘子’,尽可能拖延时间。”
烛伊的心没来由一颤。
原来……他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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