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每遇庄中催请,高婶谨记纪允殊吩咐,声称“新娘子”车马劳顿,须修妆绾发云云。
——不见盛风长亲至,坚决不踏出房门。
又生生耗了半个时辰,朦胧听得纪允殊那边传来“书房”、“后山”、“囚禁”、“戌时行动”等字眼,随后脚步声渐远。
院落重归沉寂,忽闻院外喧闹声此起彼伏,夹杂丝竹鞭爆之音。
烛伊摩挲双手:“何故喧哗?”
“酉时将至,”高婶侧耳倾听,“……像是盛庄主亲临。”
烛伊躁意腾涌——还有个把时辰,假若纪允殊的人来不及彻查,总不能让她按部就班,跟那莫名其妙的庄主拜天地、入洞房吧?
关于玉泉山庄,她略有印象,似乎曾向诺玛族献过美酒佳酿。
除此之外,无甚所知。
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贴臂而藏的匕首。
这是纪允殊所给,说是以备万一。
可笑的是,他前两天才将这把匕首抵在她颈侧。
沉思中,门口响起陌生男嗓,“夫人怨为夫没到城内迎亲?”
“为夫”二字,教烛伊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记起纪顾二人曾加以确认,盛风长从未见过慕莘,想来无从分辨红布下的新娘子是真是假。
盛风长挟一身风霜,推门而入。
高婶代为应声:“回庄主,新娘子前些天失足落水,卧病数日才稍稍好转,颠簸整日,想必有些乏了。”
盛风长笑道:“我还道夫人不愿委身,故意闹那么一出呢!”
烛伊暗想:这人在周家必有耳目。
她透过红纱,模模糊糊捕捉到一点轮廓。
盛庄主正值壮年,身形健硕,作文士打扮,一双锐目自上而下扫射往她的方向。
她对盛风长微微福身,小声道:“见过庄主。”
盛风长一听她柔中带脆的清音,容色登时缓和不少:“夫人远道而来,是该好生歇息……但你我大喜之日,众多兄弟翘首等待这杯喜酒,还请稍移玉步,待礼成事毕,为夫定向你赔不是。”
“烦请庄主引路。”
烛伊深知盛庄主亲来相邀,若不顺从,难免滋生事端。
再看此人气度不凡,若单纯贪慕女色,以他的地位和财力,百媚千娇的女子亦唾手可得,为何非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十一位夫人回山庄?
据称,他以往娶妻全是小户孤女,半买半抢。
穷苦人家的姑娘,在庄子里未必有夫人之尊,生老病死也无娘家人在意。
蓟城地僻,“周家表小姐”算是少有的大家闺秀,故而盛庄主不再怠慢?
眼看对方伸手来挽,烛伊心下嫌恶,装没瞧见,主动拉上身旁的高婶。
盛风长面露不豫。
细观她如白玉雕琢的素手,厚重华衣也掩盖不了的窈窕身姿,以及分花拂柳的步态……他嘴畔扬起浅笑。
···
宅院离玉泉山庄尚有一段距离,烛伊重新上轿。
盛风长骑马引领队伍,仆役沿路吹吹打打,便算“迎亲”了。
进入玉泉山庄,酒香越发浓烈,熏人欲醉。
从闪晃影子、议论声推断,场内密密麻麻坐满了赴宴者,多达三四百人,大多为青壮年男子,更莫论围观仆役。
鼓声、笛声、唢呐声、途中的道贺声……吵得烛伊头痛。
她莲步依依,跟随盛风长踏上广场中央的阶梯。
脚下是丈许高的四方比武擂台,现今充作婚宴主台。
天色渐暗,更显周遭灯火通明,当她停步台上,四处杂响瞬即停歇。
盛风长拱手道:“各位武林同盟、乡亲父老、亲朋好友,今日乃盛某朱弦欣续之日,多谢诸位赏光驾临,见证这喜庆时刻。玉泉山庄聊备菲酌,尽个薄意,万望勿弃!”
有一男子笑着起哄:“盛庄主谦虚过头了!玉泉山庄的‘菲酌’,那可是当世绝佳陈酿呐!”
烛伊听出盛风长中气充沛,显然内功修为极高。外加数百名宾客中不乏江湖人士,纪允殊单凭数十名护卫便敢来虎狼之地刺探,未免太托大了些。
盛风长朗声说了两句场面话,传令举行仪式。
忽有人奔上石阶,附在他耳边细语。
烛伊凝神静听,依稀听闻“周家管事”、“冒名顶替”八个字,立时背上冷汗潺潺。
盛风长沉默半晌,蓦地探臂抓向她!
五指宛若钢爪,抠得烛伊骨痛欲裂。
盛风长话音虽轻,却藏不住凌厉。
“听说,纪将军纡尊前来送亲,还给顺带给盛某人偷龙转凤?”
烛伊半身凉透,半身如烧。
离顾思白所备药酒生效,尚余一炷香时分……必须想方设法撑过去!
恰巧阵风袭来,她咬牙侧头一甩,借风力吹落红盖头。
流光熠熠间,一张丽色惊人的容颜呈现在众目之下。
肤白胜雪,眉如雾锁青山黛,眸含潋滟柔水波,高鼻小巧精致若玉雕,唇脂红艳似果。
周身清贵气,拢着唯心可悟而言语不足以形容的风华。
盛风长陡然呆住,手上力度渐松。
台下众宾客不明这对新婚夫妇闹什么玄虚,乍见新娘子当众露脸,竟美得这般惊心动魄,满场乌乌泱泱几百号人鸦雀无声。
烛伊抬眸凝望盛风长神色复杂的面容,忽而顿悟,这才是纪允殊让她“替嫁”的原因!
——即使败露,她亦有貌惑人,有计可施,有戏可演。
她轻轻挣脱盛风长的钳制,盈盈一福,浅浅而笑:“庄主,小女子确实不是周家表小姐。”
这一笑,如春风暖化冰雪。
半明半昧的暮色,四周熠熠灯辉,统统入了她眸,灿若明霞,亮如星辰。
盛风长目不转睛盯着她,脸色渐趋平和。
“你是谁?”
“小女子乃诺玛族人,蒙周老爷子收留为表小姐的近侍,因表小姐坠湖染病,落下病根,只怕三五个月也难痊愈……盛周两家联姻筹备多时,周老爷子不忍扫庄主意兴,便命小女子顶替,尽心侍奉,待表小姐病愈,再送入玉泉山庄侍奉。
“小女子仰慕庄主多年,为报周家恩德,心甘情愿替表小姐走这一遭。此事本不愿声张,待礼成后私下禀告,偏生有人急于邀功,害两家婚宴蒙羞……事已至此,我有何颜面代嫁?”
她语调委屈,以袖半遮面。
眉眼间羞恼交集,泫然欲泣,楚楚动人心。
盛风长试出她没半点武功,戒备心又减:“那纪将军又怎么回事?”
“纪将军?”烛伊错愕地瞪大明眸,“周老爷子的远亲?提他作甚?”
她流露的疑惑不失天真。
盛风长狐疑望向台边的李管事,而李管事则定定注视台上两人,满目惊疑……
烛伊立时会意——周老爷最信任的人,若非被盛风长收买,便是玉泉山庄安插的细作!
她急忙“恶人先告状”:“是李管事告的密?那天……周老爷子不就为钱银之事训斥了他几句么?犯得着背后捅刀子?”
盛风长自是不会轻信于初次会面的少女,但美色当前,不好撕破脸,转而吩咐门人,留心山庄异动。
烛伊估算时辰,与其浪费口舌和李管事对质,不如豁出去,转移众人视线。
反正,她的身份、地位、名声……已成包袱,早该舍弃。
她卸下凤冠,揭掉肩头霞帔,引发大众惊呼。
盛风长怔然:“你、你要做什么?”
“既闹得婚礼不宁,盛庄主大概也无需我伺候,”烛伊神色凄切,“请容许我献一段舞,以表景仰之心、赤诚之意,亦为我意图高攀庄主的唐突之举致歉。”
“献舞?”盛风长震惊。
她未予他思考的机会,端起酒杯,仰首饮尽,回身施礼:“烦请庄主下令奏乐。”
一袭红裙,于火光中艳煞万物。
盛风长对上她明净眸子,鬼使神差地朝乐师们摆了摆手。
···
纪允殊早知玉泉山庄狐假虎威,欺压良民,偏生往日里守卫森严,且周边上下官员皆被买通,水很深。
此次奉召归京,以筹备雅集之名拜访周老爷子,意欲借联姻混入。
正巧,准新娘投湖,正巧……他刚收了个姑娘。
他未对任何人托出全盘计划,只说怜惜周家表小姐命途多舛,愿牺牲一名婢子代嫁,顺带去探云泉山庄虚实。
药品、人员、退路、支援,一一备妥。
只等这场热闹婚礼来转移盛风长及山庄众人的视线。
他相信,此行必定有所收获。
部下皆身经百战,唯一变数是……那个来历不明、充满变数的异族姑娘。
他曾派人到城东药铺问话,确存在“曹千总撞到孩子,女扮男装的诺玛族少女搀扶后被擒拿”一事,但和烛伊同行的妇人早没了踪影。
这丫头浑身是戏,话里虚中有实,但机敏聪慧,沉着冷静,用好了,反倒是枚妙棋。
趁盛风长忙于应酬,还因烛伊摆架子而离庄,纪允殊潜进书房密室,破了数层机关,窃取密函与重要信物;又找到了数名被囚禁的妇孺,暗中把人证物证带离。
折返入庄,正逢悠扬乐韵丝丝缕缕渗入山风,勾得人心神恍惚。
远远眺望烛伊伏于地,支起一截皓腕,如雾里纤兰,他竟有须臾失神。
他素来不喜过分美艳的女子,更对舞姬歌女无感。
可目睹芙蓉斜盼,明珰摇坠,心中波澜随之而微漾。
再观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全数集中在那姑娘身上……看来,这步险棋,他走对了。
当琴声渐促,烛伊拂袖而起,裙裾旋转,流光飞舞,满堂清晖。
那双烟水茫茫的眼眸,欲说还休;柔腕婉转游动,摇落漫天星辰。
身姿舞动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灵巧飘逸。
发髻上珠缨叮咚,纤腰处花蔓抖擞,两臂宛如无骨,收放间姿态清雅如云端仙子,神圣,纯洁,无暇。
这一刻,天际飘起纷飞碎雪,为这场全无预演的独舞增添浓烈神秘感。
清影翩翩,何似人间?
柳眉,妙目,红唇,长指,腰肢,膝盖,足尖……每一处细节皆恰到妙处。
舞步踩在鼓点上,时而细碎,时而洒脱,时而迂回,时而腾空,恰似舞尽人间苦辣酸甜,道尽世上悲欢离合。
观者如痴如醉,浑然忘我,心跳不已。
无人想惊扰,更不欲玷污。
哪怕一开始觉此举于礼不合,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只需一呼一吸间,便溺进去了。
他们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动作,唯盼乐曲不断,仙境永存。
琴声嘈嘈切切,烛伊纤足轻点,急急回旋,似在严寒酷雪中舞出一团烈火。
长曲尽时,她猝然停歇,昂然而立,仿如一枝傲雪红梅。
全场静默良晌,不知谁先回过神,率先鼓掌,引起掌声与惊叹声如潮,经久不息。
烛伊微喘如兰,向盛风长郑重行了大礼。
“小女子献丑,就此拜别庄主,愿庄主鹏程万里,来日与表小姐良缘夙缔,永结同心。”
盛风长早因她的姿容而无限心折。
被突如其来的辞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无遐追究“假冒新娘”的真相,亦忽略前因后果以及她话中的漏洞,一心独占这前所未见的绝世佳人。
“你、你不留下?”
烛伊豁达一笑:“待庄主与表小姐的合卺良辰,小女子必定登门道贺。”
“不!不能走!”
盛风长如何容许囊中美人离他而去?
管她小姐抑或丫鬟,管她汉族还是诺玛族,如此绝色,断不能放过!
他拽紧烛伊的手腕,如抓住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咱们马上拜堂!就地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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