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蓟城东三十里外的落脚处,天际已微露鱼肚白。
烛伊从纪允殊肩头落地,浑身骨头快摇散了,发髻蓬乱,妆容糊成团,衣袖少了一大截,冻得嘴唇发紫……
纪允殊虽维持风清朗月之态,但细看玄衣破损,沾泥带雪,还隐透血腥气。
“你俩干嘛去了!可有受伤?”
顾思白双目圆睁,见烛伊以残袖裹住右臂,赶忙除下大氅,披在她肩上。
纪允殊环顾四周:“高婶她们呢?还有我的马儿?”
“刚看到信号烟,已派人去接应,”顾思白眉头稍舒,“舅舅瞒得我好苦!上哪儿找的强援?竟直接把盛风长绑来!吓我一大跳!”
“什么?”纪允殊和烛伊齐声惊问。
顾思白引二人入内:“不是你安排的?半个时辰前,那个穿得花里胡哨、香喷喷的蒙脸女人,把盛风长打晕捆牢,扔在门口,一声不吭走了。”
……?
烛伊暗忖:倚梅客要疯到何种程度,才会干出此等恶作剧?
舅甥二人交换信息。
纪允殊谈及李管事、倚梅客引发的波折,省略和烛伊孤男寡女共处的尴尬事;顾思白那队人则无风无波,顺利把所救妇孺带至此安顿。
烛伊又困又倦又冷又饿又脏,进屋后把大氅还给顾思白,行礼告退。
不料顾思白抖开大氅,一把拽住烛伊:“血!还说没受伤?”
烛伊笑容疲惫:“不碍事。”
顾思白大呼小叫让人取药箱,又怒瞪纪允殊:“舅舅答应过护她周全!”
纪允殊面不改色,顺手从护卫腰间抽出长刀,直往臂上一拉。
浅铜色的结实上臂登时多了条半尺长的伤,血流如注!
“她有一道口子,我自留一道,可以了吧?”
“切!两口子?炫耀?”顾思白语气不屑,手却诚实地摁住他止血。
纪允殊没好气道:“要我把头发搞成她那样吗?”
烛伊震悚:为一句戏言,堂堂将军……真把自己划了?
鸡窝头就免了吧!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顾思白先为烛伊抹药,后惊觉自家舅舅背上全是割伤,心疼得嗷嗷叫,拉他处理伤口。
“我还道这外甥是捡来的,原来还会体恤我!”纪允殊啼笑皆非,“小伤不妨事,先瞅瞅盛风长什么来路。”
嘴上这么说,心里早有答案。
这一次,有惊无险,总算拿到证据。
···
烛伊填饱肚子,梳洗完毕,好奇心战胜睡意,遂跟随郡王府女护卫到偏院。
客房角落瑟缩挤着两名三十岁上下的憔悴女子,另有十岁左右的秀气小姑娘、三个茫然的稚龄孩童。
年纪稍长的绿裙女子许是被烛伊气场所慑,先是一哆嗦;再捕捉到她满脸关切,迟疑半刻,手脚并用爬近,抓住她裙角,颤声发问:“姑娘,姑娘……请问……盛庄主呢?”
“你是……?”
“我姓贺,是盛庄主的……第五任妻子,”贺五娘子提起“盛庄主”三字时,眼底难掩恐惧与忌恨,“那位公子把我们带走……若庄主知晓,定不会善罢甘休!”
烛伊安抚:“别怕,盛庄主昏过去了。”
“我、我能看他一眼吗?就一眼。”
贺五娘子趴伏在地,昂首时瘦脸尖削,恳切眼眸饱含泪光。
令人难以拒绝。
隔壁耳房阴冷,盛风长被五花大绑在木柱前,脑袋歪垂,中衣满溅泥泞,红裤破损不堪,想来被倚梅客拖拽过。
“庄主……”贺五娘子两脚趔趄,小声叫唤。
烛伊悄悄对女护卫使了个眼色——万一贺五娘子尚有余情,试图救人……后果不堪设想!
正当女护卫踏上两步,冷不防贺五娘子从袖内摸出一物,猛力扑向盛风长!
女护卫拽拉不及,索性前扑,将人撞翻。
“啪”声闷响,贺五娘子指间落下一块染血尖石。
年年月月打磨,练习无数回,造就致命一击,只等可乘之机。
“我要杀了他!”贺五娘子哭叫挣扎,“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杀掉这禽兽不如的东西!”
烛伊与女护卫合力,强行把她拖离。
要知道,纪顾二人不惜放下尊贵身份,以身犯险,绝非为杀一恶人,更不须旁人代劳。
盛风长颈上淌血,眼皮微动,幽幽睁目,狠戾视线转向犹自嚎啕的贺五娘子。
“是你?你!竟敢伤我!”
贺五娘子下意识躲至烛伊身后,不住战栗。
盛风长抬眼,正好对上烛伊的冷眸。
大概一时没认出已更衣卸妆的她,怔然半晌,才咬牙切齿:“是周家人干的?周正器那个狡诈的老不死!”
烛伊面无表情:“我并非周家人,台上那套言辞,是骗你的。”
“也对,他没那个胆!……是倚梅客!”盛风长边抗争边扯着嗓子大喊,“疯婆子!给本庄主滚出来!我盛风长几时得罪过你!有种别偷袭别下药!和老子光明正大决生死!”
烛伊扶起贺五娘子,淡笑:“盛庄主好威风!好霸气!”
盛风长受她奚落,气焰略收,又忿恨瞪她。
事情到这步,烛伊本无需过问。
但亲眼目睹贺五娘子对盛风长忿恨惊怕至斯,心底的同情与困惑,驱使她管起这桩“闲事”。
握住贺五娘子冰凉的手,她温声问:“这人为何要软禁你?先后娶的十位夫人,都去了何处?”
“他!他不是人!”贺五娘子泪流如注,“我嫁给他那年,前几位夫人已相继离世,头一位难产而亡,第二位郁郁而终,第三位不知所踪,第四位……受不了他的所作所为,一根白绫,悬梁自尽了!”
“后来的呢?”
“第六个姐妹,是我偷偷劝走的,不晓得有没逃出去……第七是蘅娘,她丧子后神志不清,与我关押在一处。其余想必没病死,也会自杀,我没机会见。”
烛伊心寒:“盛庄主折辱你们每个人?”
贺五娘子深深吸气。
“兴许为了减轻负罪感,即便毫无情谊,他没待薄我们……可我们并不是他的妻,而是生子工具罢了!若单单与人共事一夫,传宗接代,倒不致这般绝望……
“过去十七年!十位夫人!为他诞下的十四名男婴,有十二个……在百日当天,都被他……被他抽取心头血……生生弄死了!”
烛伊背上阵阵恶寒,直透入心。
她私下揣测过盛风长的恶行,如贪新忘旧、始乱终弃之类,万未料到可怖至这境地!
“为什么……?”
贺五娘子掩面而泣:“这丧心病狂的畜生!年轻时为练就独门武功,服下奇毒,此后每隔一年,需以嫡亲儿子的一碗血来制造药丸,闭关前吞食为药引,才可避免走火入魔。
“你们试想,做母亲的,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生出的心头肉啊!日夜不眠,亲自哺乳到百日,会笑,会抬头,会翻身了!竟要遭此狠毒折磨!谁受得了!
“有几位夫人被蒙在鼓里,只道孩子体弱命苦……强忍悲痛,又为他孕育第二胎,谁知……再遭毒手!想逃又逃不掉,疯的疯,死的死,他便可朱弦再续!”
贺五娘子说到激动之处,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
烛伊红着眼直视盛风长:“你有何可辩?”
盛风长神色木然:“她们本是小农或商贾之女,大多家破人亡,潦倒落魄。若非本庄主明媒正娶入庄,供她们丰衣足食,她们早饿死了!我从自己养的人身上提取一点骨肉精血,有何不可?”
烛伊怒极反笑:“如此说来,你不光成救命恩人,还用所谓的‘明媒正娶’抬举她们了?在你眼中,妻儿仅仅是你练功续命的工具?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确确实实是连禽兽都不如的东西!”
盛风长正欲接话,门外多了两道人影。
“十宝儿睡了,”蘅娘面露痴笑,单手抱着破布枕头,“他很乖,从来不哭不闹,庄主为什么不来看看他呢?”
那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急忙阻拦:“娘!别过去!”
“嘘——”蘅娘神情慌张,“九儿!说了多少次!别吵着你弟弟睡觉!他要是哭了,你爹会不高兴的!十宝儿乖……有娘在啊!”
“蘅娘……”盛庄主喃喃念叨,“好久不见。”
“十宝儿又白胖了不少呢!”蘅娘甩脱女儿的手,喜滋滋奔向他,“您快抱抱他!”
“别动!”烛伊喝止。
岂料红白影一扬,盛风长不知何时暗中弄断绳索,一脚踢开女护卫的佩刀,探臂去抓蘅娘!
“娘——”
盛九飞身推开母亲,却被盛风长揪过去,一手扼住咽喉!
形势骤变,女护卫投鼠忌器,烛伊亦束手无策。
此人丧尽天良,杀了那么多儿子,更不在乎区区一女儿!
盛风长将女儿挡在身前,眉峰凝聚密云。
“你们以为,我想杀死自己的亲骨肉?你们认定,我甘愿过这种夫妻离心、子女疏冷的日子?我若不为此事,会死!玉泉山庄上下数百口,将流离失所、备受欺辱!那些依靠药酒颐养天年的皇家子弟、王公贵族……也撑不了多久!”
他手上力道加重,盛九呼吸渐促。
“放了她!”
烛伊曾为一族公主,哪怕此际作侍女装束,不怒自威的湛湛风华亦涓滴未减。
盛风长虎驱一震,复道:“我的毒差不多全解了,再不需鲜血做药引……这次成亲,确是诚心共白首,否则岂会奋不顾身去追截你?放我回去,我发誓,再不祸害他人。你若肯随我,我自会一心一意待你……”
“我长得很蠢的样子?看上去特别好骗?”烛伊檀唇勾起冷冽弧度。
盛风长体内药力已退,也看出倚梅客不在,只要出得这扇门,大可觅生路。
他把心一横,将女儿提至空中。
盛九手足乱挣,奈何不了他一分一毫。
烛伊锐目如刀:“放人!我便容你活着走入刑部大牢!你若敢伤她一分一毫,我保你横着出这屋!”
“就凭你?”盛风长冷笑放下女儿,“速备一柄长剑、一匹快马!不然,等着收尸!”
盛九获得一丝喘歇空隙,哭着叫嚷:“不要!姐姐不要!呜呜……千万别把我爹放走!他是坏人!求求你们!我、我不怕死!呜……我不哭、我不能哭!别放过他!”
她边哭边语无伦次制止自己哭泣的惨状,教人心碎。
“吃里扒外的臭丫头!”
盛风长腾出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手起掌落,盛九被打得一踉跄。
与此同时,数枚铜莲子破窗,分射他周身要穴!
紧接着,玄色身影撞开窗户,明晃晃的长剑凌空穿梭,正正抵住他脖子。
纪允殊早在左近,碍于室内皆为女眷,不便进门。
盛风长看清来者是两度交手的青年,勃然大怒:“你!你可知,囚禁本庄主,等于得罪哪位贵人?”
纪允殊轻笑:“等于得罪咱们的太子殿下。”
说罢,从怀里取出大叠信函,及一枚碧色琉璃圆璧。
银色金属镶边,璧上猛虎飞雕纹栩栩如生,半透明琉璃内藏细碎金箔……
烛伊顿时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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