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纪允殊褪下外袍,忽听细碎脚步声近,知是烛伊,赶忙重新披上,闷声道:“没让你进来。”
“世子非要我给你抹药。”
纪允殊捂得死死的:“放下,我自个儿涂。”
烛伊深觉他比黄花大闺女还扭捏,戏谑道:“不就胳膊吗?只准你看我的,不让我看你的?将军真是守身如玉啊!”
“我什么时候……!”
纪允殊隐约记起某画面,窘声辩解,“我那时想把你拽回来,差了几寸,才撕掉你衣袖!”
“哦——是将军大人扯的?我还道是盛风长那老色胚干的好事!”
“……!”
纪允殊气结。
把自身置于和“老色胚”同一位置,不如不解释!
他夺过药瓶,往掌心倒了些许药粉,探进袍内胡乱糊了两下。
烛伊见他敷衍,问:“真不碍事?”
纪允殊黑着脸穿好衣裳:“皮外伤。只是……我已罢手,那人竟不顾昔日情谊,偷袭伤我!无耻之尤!”
烛伊脑补了一场相爱相杀的狗血大戏:苦恋已婚已育的才女,获赠匕首,奈何对方家破人亡,执意复仇,不予回报,还与之争抢琉璃璧……令他身心俱损,惨。
她忽然好奇倚梅客究竟何等绝色,才让天之骄子纪将军拜倒石榴裙下?
纪允殊从内口袋翻出琉璃璧,翻来覆去盘玩,有意无意问道:“可知此物的来历与用途?”
“听说,藏于诺玛族国库,镇宅安财。”
烛伊深知,若彻底撇清,反倒惹他怀疑。
“为何雕老虎和大雕?”
“我诺玛族崇尚飞天的鹰雕鹫,以及山中的狮虎豹,相信它们能带来勇气和力量。”
烛伊竭力掩饰对琉璃璧的渴望。
须联系上明琅,才能动手。若途中被人抢走,日后想寻回便难乎其难。
“大人,是否该……使计擒住倚梅客?三天两头闹事,不是办法呀!”
纪允殊嗤笑:“纪某人不爱使诈,况且,又不是打不过。”
“可她使诈呀!难不成……由着她一路暗算到京城?心高气傲有用吗?再说,她连续两回耍赖,还讲什么道义?”
烛伊水眸徜徉不甘之意。
纪允殊见状莞尔:“敢问裴姑娘有何指教?”
“她不是给我俩挖了个陷阱么?咱们也来个瓮中捉鳖?”
“在驿馆挖坑,容易穿帮。”
“下药?”
纪允殊失笑:“此人精通香道,亦善用毒,何必班门弄斧?”
烛伊明眸流转,靠向他,轻声说了两句。
“嗯,”纪允殊沉吟,“这倒不难,可对方不见得会上当。”
“那继续想新法子!我们人多,点子多,力量大,岂会被她一人难倒?”
烛伊握紧粉拳,眼睛发亮,斗志昂扬。
纪允殊心念一动:“那日让你提请求,为何选择留下,而非索还手镯?”
烛伊心底警钟回响,红唇却笑得张扬而暧昧。
“将军大人研究出其中奥秘,自然会还我。毕竟那是我贴身佩戴多年的私物,意义不同凡响,除非……将军对我动了什么心思,要以此定情,或睹物思人。”
“……!”
纪允殊被怄得心梗,恨不得当场把她和镯子一并扔出门外,以示心中坦坦荡荡,清清白白。
···
蓟城山林木屋内,荻夏斜靠圈椅,食指摇甩樱草色香囊,神色淡定如秋夜平湖,眼尾不时睨向欲醒未醒的裴氏。
裴氏全身上下各处被刀尖密密麻麻扎刺过,失血甚多,这两日发着烧,一直昏昏沉沉。
当她缓缓半睁目,荻夏依然不急不躁:“睡得可好?”
裴氏恨极,偏生动指头都痛得直冒冷汗,软弱无力回了句:“托您的福。”
“该说了。”
“她应该还在……附近,可我……真不知。”
荻夏嘴角含笑,眉峰渐凝狠戾:“想清楚再回话。”
“她每月十五派人……传信吩咐我办事……”裴氏喘着气,“她那么聪明,岂会留下具体位置?”
“信呢?”
裴氏惨笑:“阅后即焚,化灰了!”
荻夏定定注视她,试图从中找寻伪色,良久方道:“无妨,今儿初五,我耐性一向很好。”
说罢,把香囊放到鼻唇间,吸嗅着步出柴房。
裴氏疲倦闭目,在脚步声、拖拽声、交谈声、狼嚎声中陷入昏睡。
再次惊醒时,门外零星火光闪烁,那昂藏影子独坐空旷处,身披薄月,手握酒囊,久久不动。
“她真的会来?”
一句诺玛族语幽幽传来,正是荻夏的声音。
裴氏心头突跳:他和谁说话?
“是的,我们只需守株待兔。”荻夏自问自答。
“可我等不及。”
“别轻举妄动!”他的声音陡然严厉,“吓跑了她,功亏一篑!”
“我不会吓跑她的!她不怕我,从小就不怕。”
“现在,她怕了。”
···
自从纪允殊和烛伊合计“擒拿倚梅客”后,纪顾二人白日共同进出,寻找余老先生;夜间则和烛伊、盛九一处。
看似四人结伴,实则严阵以待。
然而,接连几天不见倚梅客的踪影。
是夜,盛九闲来无事,抄诗练字。
烛伊坚守“不认字”的形象,指着余振道的《蓟北行》的前两句:“什么……‘大’‘里’‘木’?”
“大漠阔万里,独木苦无邻。”
顾思白忍俊不禁,讲解字义和诗意。
烛伊随手揭开诗册,当中有不少游山玩水、追求闲适隐逸的感怀诗,也有关心民生、抨击不公的文字,可见余老先生性格单纯而深厚,虽隐居乡里,却非独善其身,更有民胞物与的博大胸怀。
其中,《赠成璧》、《答成璧》等几首引起她注意。
“知交在始终,莫为浮沉分。
北地无长物,唯寄一叶春。”
看来,八奇中“诗”和“书”两位老先生交情匪浅。
倘若寻不到余振道,是否能求助于成璧?
她不好泄露自己看懂诗句,只好把疑问藏心上,陪盛九练字。
虽曾获未婚夫莫唯启悉心指导,但年少贪玩,字写得一般。
此番为显拙,她故意写得歪七扭八,越发映衬盛九字体挺秀。
顾思白的频频夸赞让盛九不好意思:“世子谬赞了,我跟叔叔学的,听说他以前是读书人。”
“嗯?那怎么跑去行商?”
“详情我不清楚,整个玉泉山庄对此缄口不提,估计出了意外?”
纪允殊插话:“盛雪沉十六岁便高中解元,会试也考第一,但牵涉科场舞弊,被革去功名,终生不得入仕……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对上盛九欲言又止的神色,他轻笑道:“你叔不简单,从失德文魁到富商大贾,才智过人。你们叔侄处得如何?”
“叔父年节才回,对我们很友善。他也是坏人吗?”
“我不确定,”纪允殊又问,“如果他是,你还会帮他吗?”
盛九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凝重,认真摇头。
烛伊悄悄握住她的手,却见纪允殊抬手做了“停”的手势,凝神倾听。
倚梅客终于现身了?
不料,外头急促步伐夹杂女子哭声……依稀是周家表小姐!
淡月清晰影照出慕莘额头肿起,泪痕满脸,头发散乱,衣裳破了两处。
一见舅甥俩跨槛而出,她直扑阶前,攥着顾思白的玄色袍角,伏身跪倒,泣不成声。
“将军……纪将军!请您务必为我姑父姑母作主!都是我的错,莘儿定以死谢罪!”
话毕,双手托起一物,两眼上翻,晕倒在地。
烛伊慌忙兜住她,细看掉落的是一枚染血的叶纹青玉佩,恰是周老爷子平日所佩!
“什么意思?快来人哪!”
顾思白勉强回过神,搀起慕莘,边以指腹掐摁她人中,边指挥仆从把人就近抬进屋。
纪允殊捡起玉佩,目视手忙脚乱的周家嬷嬷:“怎么回事?”
周家嬷嬷循声仰望,先是震悚惶惑,后垂泪答话:“自城外一别,老爷子生怕流窜的庄众寻仇,便带大伙儿去城郊别院避风头……万没料到,对方竟在茶水中下毒!老爷子、夫人、二少爷他们……您派遣随行的护卫,连同那叛徒李管事,全遭毒手!”
“此话……当真?”
纪允殊如遭重锤猛击,许久未回神。
他知玉泉山庄树大根深,难一步根除,特地安排精锐护送周老爷子一家,何曾想过途中遭毒杀?
他与周老爷子谈不上关系密切,但长辈若因他剿灭恶势力而丢了性命,实在令人愧憾痛心!
缄默片刻,他深深吸气:“详情如何?你俩怎生出逃?”
“三天前,表小姐因风寒发作,卧病在床;奴婢为照料她,没顾上吃食,才躲过一劫……”
嬷嬷边哭边瑟瑟发抖,讲述走出所见的惨状,又称尚有十余人因外出联络、采办物资而幸免于难;表小姐非常自责,认定是她任性悔婚,才搞得周家家破人亡,无颜回蓟城,不顾身娇体弱,追赶至此,恳求纪将军为周家伉俪报仇雪恨。
纪允殊紧捏青玉佩,指骨噼啪作响。
···
当晚,一队人马踏月西驰,直奔周家别院。
纪允殊换回玄色长衫,鹤立于驿馆侧院的马车前。
神色萧飒如凛冬,嗓音字字带刀。
“周家之事,盛庄主可有话要说?”
盛风长被锁车内多日,萎顿不堪,好久才徐徐抬眸:“……什么?”
“你敢说,周老爷子一家身中剧毒,与你毫无干系?”
盛风长错愕,随即“哈哈”干笑两声:“雪沉……来得好快!他虽是个文弱书生,但心比我狠上百倍!你们,你们一个个都会死光!哈哈哈……”
“死到临头,还敢狂肆?”
“你不喜违背法理之举,不会亲手杀我……”盛风长气息渐粗,“况且,比起逞一时之快,你更想留我当一枚棋子!你心高气傲,不屑折辱他人……”
“未必。”
纪允殊举掌拍在盛风长的腓骨上!
骨裂声响,被盛风长的惨叫掩盖。
纪允殊拍落掌心灰土,冷哂:“纪某确实懒得杀你,可若盛雪沉再整出点幺蛾子,你的骨头将逐根粉碎。”
幽暗中,盛风长赤红眼眸迸溅出愤恨。
纪允殊正要再问,细听院外细微声响,扬手命众护卫守住马车,飞身掠向主宅。
八名持刀黑衣蒙面人,与郡王府侍卫斗得激烈,冷不防一抹黑影闪至。
纪允殊负手而立,宛若一尊墨玉雕像,寒意瘆人。
“就凭几个杂碎?”
其中一黑衣人低声道:“姓纪的回来了,撤!”
纪允殊怒火无处宣泄,如鬼魅欺近,右手快如闪电从刀锋边缘穿插而过,扣住那人咽喉猛力一掐。
骨头碎裂声起,那人脑袋一歪,登时气绝。
余人悚然四散,护卫们或拦或截。
然则纪允殊身法奇快,似入无人之境,每次探臂皆倒下一人。
转眼间,庭院横了七具尸首,无一见血。
烛伊初次见他痛下杀手,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几乎窒息。
纪允殊单手捏住最后那人:“你们受何人指派?”
“明知……故问!”那人挤出倔强之音。
“盛雪沉在何处?”纪允殊薄唇轻勾,“没胆见本将军?”
那人嘴巴动了动,似有咬牙声。
纪允殊忙扯落遮面布,迫其张嘴,对方唇角淌下黑血,已然气绝!
他环视四周,眸眼擦过一丝狐惑。
——玉泉山庄乃寻常江湖门派,竟有此等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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