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浓云,遮盖半月。
烛伊独坐高阁窗前,捂着手炉,俯瞰园中垂兽脊、瓦当沿、雕栏顶的点点流光。
那晚纪允殊连杀七人,惊动桓城官府。当地官员方知入住驿馆的是纪将军本人,连夜前来慰问,少不了宴请与巴结。
纪允殊不愿徒生波折,带了一队人返回蓟城,以查明周家人死因。
顾思白则领郡王府卫押送盛风长至镇上,另觅富商休憩的别院住下。
纪允殊离开第六日,烛伊整理好行李,无所事事,又嫌外间冰冷,索性霸占新书房,闲看雪景,把玩棋子。
许是炭火太暖和,眼皮沉沉,恍惚间梦回昔时。
玉勒骢马的良人,红桃绿柳的朱楼,妆成终日熏香坐的时光,犹在昨天。
文秀少年郎如常微笑着捻一枚白子,耐心等待她和素倾商量后,才温柔提示疏漏之处。
他眼泛柔光,笑唇缱绻,汉语说得动听,举手投足彬彬有礼,有着兄长的慈和,也含臣子的谦恭。
可惜,她落得家破人亡,他再未露面。
或许没来得及动春心,也没来得及花前月下两情缱绻,更未来得及山盟海誓,因此她从未指责过他薄幸,更未因他的离去而寂寞怨恨。
只余遗憾。
……
当纪允殊悄然归来,由仆役引领,踏足新搬住处时,目睹前所未见的一幕。
——少女身裹毛茸茸的白狐裘,侧头伏于案上,脸颊红润如染霞,丹唇微嘟,手里抓着几枚黑子。
若仔细瞧真切些,会发觉眼角溢出晶莹泪花。
如此温柔沉静的场景,与他过往的尔虞我诈、铁血沙场形成鲜明对比。
这丫头在他的地盘毫无防备入眠,竟不像怀藏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是他想岔了?
纪允殊屏退下人,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以指头轻敲桌子。
烛伊迷迷糊糊睁眼,对上纪允殊端量的长眸,尴尬起身让座。
“大人回来了?周家情况怎样?”
纪允殊默然片晌,眼底腾起悲怆自责之色。
“确如嬷嬷所言,表舅、二表哥、将军府护卫、周家仆役共三十七人……皆身中剧毒。此毒带菊花香味,放在花茶中极难辨别。”
烛伊皱眉:“估算日子,周老爷子他们才刚抵达别院,盛庄主的弟弟动作未免太快了些。没想到,一个读书人,手段狠辣至此。”
“我一生未尝败绩,这回算是栽了。”
纪允殊颓然坐在圈椅上,残留的温香提醒他,他失言了。
为何要对这丫头道出脆弱之言?脑子进水了?抑或她那滴泪让他卸下防备?
烛伊弱弱发问:“作为侍婢,我该安慰一下将军吗?”
“你有胆就试试!”纪允殊被她怄得没脾气。
生气归生气,感伤倒了淡了三分。
笃、笃、笃,敲门声很克制。
“将军大人,厨房炖了鸡汤,您趁热喝几口,驱驱寒吧!”
却是慕莘的声音。
纪允殊一愣,尚未回应,烛伊已挪步开门,打算尽“侍婢”之责接过。
“无妨,我来就好。”
慕莘莲步入内,将托盘置于书案一角。
她蒙顾思白收留照料,这两日恢复体力,积极做事,反而显得烛伊吊儿郎当,半点不像个下人。
纪允殊淡淡瞥向慕莘,眼见她玉容憔悴,颇有强颜欢笑之意。
原以为她会询问周家一案的后续,可她连汤带肉倒出大半碗,往里加了一小撮盐,便垂首立在旁。
鸡汤挟淮山鲜香弥散房中,纪允殊朝烛伊使了个眼色:“你尝尝。”
烛伊:???
究竟让她挡桃花,还是试毒?
纪允殊见她丝毫不动,勾唇笑道:“要本将军亲自喂你?”
烛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以想象,若再不喝,他定会捏开她的嘴,直接往里灌。
她可不愿年纪轻轻就被鸡汤给烫死。
落座一旁,正要舀起,不料纪允殊笑眯眯接转汤勺,轻轻吹了两下,送至她嘴边。
“……”
将军大人,戏过了啊!
烛伊硬着头皮浅啜,与他饶有兴致的眼神相触,心下有气,便就他的手舀了一大勺,娇声细语:“将军也尝一口。”
纪允殊按捺狂翻白眼的冲动,婉拒:“我没胃口。”
“我亲手喂,也没胃口吗?”
烛伊造作得连自己都受不了,但她必须忍着——谁先破功,谁就输了。
纪允殊顿觉这“郎情妾意“的戏码成了人生最大折磨。
当初脑袋被门夹了?竟找了个皮厚的姑娘来掐桃花!
“劳烦慕……”
他刚张口,未料烛伊趁机把汤勺塞入他嘴里。
面无表情叼住勺子,他木然说完下半句。
“……慕姑娘,请顾世子来一趟。”
···
夜深,疾风摇落一地枝桠。
两名俊朗青年对弈灯下。
玄袍者执黑子,冷着面;白袍者执白子,撸着猫。
烛伊和盛九分别为二人奉茶,间或低声交谈,间或剥坚果,又是静谧和谐的一夜。
倏忽间,窗外红影披着雪意与馨香直闯而入,尖锐嗓音笑得瘆人。
“哈哈哈……以为躲镇上,我便寻不着了?”
倚梅客挥掌击向玄袍青年胸腹,却在拍落前一呆。
这眉目,这鼻唇……像极了纪允殊,可惶恐不安的神色与之有天渊之别!
身后寒光一闪,白衣人的匕首已抵在后颈!
倚梅客这才看清,纪允殊与顾思白对调了装束!
舅甥面目本就三分相似,加上侍奉的大小丫头随之调换,连那狸花猫也安安静静窝在纪允殊怀内……逆着灯光,足可乱真!
纪允殊眉如远山,眼含桃花,容貌本属秀雅清隽那一类;烈日赋予他俊美战将的肤色与外型,可此番白衣如雪,玉冠温润,淡化往昔孤傲,宛如翩翩儒雅公子。
“你说过,只要我胜了你,你便不再纠缠。说话算数?”
倚梅客慢慢收回右掌:“算数。”
纪允殊还匕首入鞘,未料倚梅客左手一抖,数枚银针直射他心口!
他侧身忙甩袖相挡,那银枝已从诡异角度刺中他后背!
“你!”
纪允殊忍无可忍,这人居然第二次用同样的狡诈手段偷袭他!
更可气的是,他两回皆被击中!
倚梅客不予他抽刀还击的机会,左臂抵挡他拳头,右腕转动银枝挑向他前襟!
袍裳扯裂,隐约可见琉璃光泽!
纪允殊盛怒,抓起棋盘往银枝砸去。
铿锵声响,铸铁棋盘一分为二,银枝柔韧无损!
烛伊心惊:难道……银枝竟是由我诺玛族的天外金所造?
纪允殊一击不成,反手抄起那盒白棋子,以漫天花雨手法掷出,试图逼倚梅客回枝抵挡。
倚梅客扭身转了半圈,探臂将顾思白往前一拉。
只听得“哎呦”“哎呀”“嗷呜”连声叫苦,棋子半数打在顾思白背上,痛得他嗷嗷直叫。
纪允殊气炸:“你我相斗,扯旁人挡箭作甚!”
“我高兴!”倚梅客一把抓起另外的黑棋,运劲洒向他和盛九!
纪允殊闪避之际,展臂替盛九挡下,不料倚梅客陡然前扑,乘他前方露了破绽,强行用银枝一挑……
琉璃璧从他怀里飞起,沿银枝尾部滑向倚梅客之手!
“哈哈哈!终归到手了!”
倚梅客洋洋自得,举起碧色琉璃,隔纱半眯眼看纹理与其中金箔。
“允殊,你武功是长进了不少,可心依旧不够狠,也拉不下脸。这东西你留着没用,交由我保管吧!”
纪允殊白袍前后渗血,触目惊心。
他怒视倚梅客:“你三番四次使奸计抢夺,无道义,失身份!”
“道义和身份,算得了什么?”
倚梅客抖了抖刺绣精美的袍袖,岂料左后方一道柔和劲力,来得隐蔽且突然,硬生生扯落了帏帽!
这一刻,房中静得吓人。
拽落带纱帏帽的,是烛伊。
她没法眼睁睁看倚梅客夺走琉璃璧而无动于衷,可她不会武功,唯一能做的,只有趁薄纱扬起时迅速拉扯掉……
她甚至没细想此举能否阻挠对方。
失去遮掩的倚梅客缓缓转目,睨向烛伊。
烛伊:!!!说好让纪将军为之倾倒的“绝色”呢?怎会是……
一个男人?
一个浓妆艳抹、浑身香气、作女子装扮的,壮年男人?
无论他装扮如何艳丽,眉眼鼻唇的妆有多隆重,都无法掩饰的浓眉长目与硬朗轮廓。
纪允殊借倚梅客回望的瞬间,弹出插于袖上的银针,正正刺中其腕上要穴!
银枝脱手,倚梅客失了最让人忌惮的利器,遭纪允殊伸腿一勾,立足不稳,跌坐椅中。
纪允殊伺机连点他数处大穴,快速夺回琉璃璧,又用备好的牛皮筋将人捆了起来。
更不顾他骂骂咧咧,用茶水沾湿帕子,粗暴擦去其妆容。
连串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滞涩。
直至真容毕露,顾思白、烛伊和盛九尚在无限震惊中。
眼前人三十七八岁模样,绞过面的皮肤光洁细腻,下巴隐有青髭。
眉山眼水,既带读书人的书卷气,又隐含武者的刚毅。
顾思白瞠目:“云雁西……云先生?”
云雁西,“八奇”中的画客,梅浅月“已过世”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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