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吧, 她懒得跟他在这浪费时间。

    慕蒙心中戾气愈盛,一句话都不想说。慕清衡挡在她前面,要过去还得浪费灵力, 总之她想亲手杀的那几个已经死了, 其他的她不认识, 都是魔族无所谓杀哪个。

    既然魔族的魔兵都在悬林,那她便先解决那拨人, 也比在这儿跟慕清衡对峙耗时间强。

    当下慕蒙也不打招呼, 转身就往西面跑。

    这次慕清衡倒没来拦她,想来大概是其他的魔族和地宫中那些精锐不同, 用不了灵力耗尽就可以全部解决。

    情况确实跟想象的差不多, 正值深夜,魔族人毫无防备,突然从天而降一个强敌,他们无人指挥自然乱了阵脚。

    一个时辰后,慕蒙面无表情地擦了擦侧脸上的血迹。

    她静了一会,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风吹过枯枝败叶的树林,带起一股粘稠的血腥气味。

    过了片刻,慕蒙挥手用灵力探测了一下这片区域, 确认无人存活, 她深呼吸两次, 转身往外走。

    “哪儿来的这么嚣张的小丫头,没头没脑冲进来杀了这么多魔族, 招呼都不打就走。”忽然间,一道沙哑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慕蒙面无表情地转身,声音冷漠:“原来还漏了你一个。”

    她边说边抬起手掌,掌心灵力汇聚, 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出。

    谁知如此凌厉的一道掌风打在来人身上,却如同一团空气拂过,他竟毫发无损。

    “脾气别这么大,我虽是魔族,可刚才一直在袖手旁观,并没出手帮自己的同族,便算是帮了你了。”

    他轻笑,淡淡抚掌,“而且我觉得你杀的好。若上天有好生之德,也断不该让魔族这一支存活于世,徒添悲凉……真是该都死绝了为好。”

    来人慢慢走近,月色下,他一头浅银色的长发,容颜俊美,深邃的五官渡了一层月光更显得出尘,但脸色苍白憔悴,透露出几分病态。

    他没隐藏自己的实力,慕蒙感觉的出他灵力比自己高的多——虽然自己因为战斗许久灵力有所损减,但即便是最巅峰时刻,想必也不是他的对手。

    慕蒙警惕的盯着男人,虽然暗暗防备,但心中倒并不紧张。

    这人如此厉害,若刚刚出手偷袭她,自己绝无活路,此刻站在他面前,取不取自己的性命也是他一念之间罢了,但他始终并未出手,想来自己还算安全。

    而且听他的话,似乎很厌恶自己的宗族。

    “你不必紧张,刚刚在地宫那边我便注意到你了,此刻出来也不过是想问你几句话,并无恶意。”男人音色沙哑低沉,说起话来还算柔和,态度亦诚恳。

    慕蒙紧握的拳头松了松:“你要说什么?”

    男人微微启唇,先是以手掩唇低低咳了两声,转头望向她,目光有些复杂:“你是慕清衡的心爱之人,既然已经相信他的真心,若不爱他,只管好言拒绝他就是。何必出口伤人,说那样残忍的话?”

    慕蒙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慕清衡的说客,一瞬间刚刚涌上来的一点耐心也没了:“关你什么事?你们魔族的脑袋还有没有个正常的?你要是想杀我就别废话,我不会任你宰割,你若不想杀我,就滚远点,我也懒得废力气打你。”

    男人看出她不耐烦,上前两步站在她身侧:“我不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若死了,慕清衡便要承受最极致的撕心之痛,如果找不到复活你的可能,他只有殉情一条路可走。”

    有病吧这人!

    慕蒙看出他并不想杀她了,但是他嘴里说出的每句话都比杀了她还难受,要不是灵力不够,她早就直接一掌拍死他了。

    现在,她只能不理会这人,转身就走。

    “你别走,把话说清楚。”男人瞬间飞掠而至,一下横在慕蒙身前,脸色比前一刻阴沉了些。

    慕蒙烦的要死:“你想让我说什么?为什么不爱慕清衡?你可知他都对我做了些什么?难道他爱我我便该去爱他,凭什么呀?!他的爱就这么金贵?”

    她怒气冲冲说了这一通,眼前的男人竟然愣了愣,旋即低低笑了起来,有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一样……一样……果然都是一样的……”

    他笑够了抬起头,深邃俊朗的眼睛里满是苍凉与绝望,道:“他的爱不金贵,他的爱贱得很。”

    “魔族就是这样,上天赐予一颗匪石之心,无情无爱,可偏偏却又给予它变成肉心的权利,很可笑吧?”

    似乎是觉得可笑,他便仰头大笑出声。

    眼看着他刚刚还温和从容,行为举止还算礼貌,没说几句话却变得神色癫狂,似乎有些魔怔。

    慕蒙的目光重新变得警惕防备,暗暗调动灵力。

    男人慢慢止住了笑,神色勉强恢复严肃,一步步向她走近:“若是我们生来就会爱人,又怎么会变得这样可悲?你和所有被魔族爱上的人都一样,你们的反应都一模一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慕蒙回答,他自顾自地接下去,“因为魔族在初生情爱时,尚且不理解爱这个字代表了什么,石心初初遍布肉茬,只有扭曲的独占欲和疯狂的嫉妒心,只想囚禁、私藏,供己一人索取。所以在肉心生出的初期,必定深深伤害所爱的人。”

    他声音转低,“可是渐渐学会温柔、怜悯、包容……明白爱之深便是愿对方平安快乐的时候,却已经迟了。魔族心爱的人,绝对、绝对、绝对不会给予任何回应了。”

    他一连说了三个“绝对”,说到最后,眼眸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色。

    慕蒙看得出来,而这层淡淡泪光的背后,是几乎凝成实质的哀痛与难过,所以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

    “你们魔族生来如此,我很惋惜,”她撇开眼,“但这并不是原谅伤害的理由吧。”

    “为什么不可以?!”男人忽然发了狂,一把拧住慕蒙的手腕,将她抵在身后的树干上,“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如果我生来就有一颗如你一般正常的心脏,我怎么舍得伤害你分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错了,我错了,你别不要我好不好……不要丢下我……求求你原谅我,求求你啦……”

    开始还有些气势,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染上一丝委屈的哭腔。

    他看着动作吓人,实际上一点力气也没用,慕蒙一阵无语,正想抬脚把他踹开,忽然手上一松,男人已经被甩了出去,踉跄几步堪堪站稳。

    慕清衡目光阴沉的几乎滴出水来,他迅速检查了一下慕蒙,见她没有受伤,才转过头喝道:“逢息雪!你真是疯得没完没了,我若知道你会碰蒙蒙,当初就不该留着你。”

    逢息雪呆滞地微微启唇,发丝颤抖,仿佛听不见慕清衡的话,神色已完全陷入癫狂:“笙笙……我要找笙笙的转世,对,我要找她……”

    他低着头,好像面前站了个人似的跟她说话,神色难过却小心地弯着唇角:“我错啦……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原谅我,求你再爱我一次吧……”

    他一个人兀自发疯,慕清衡眉眼阴沉,慢慢扬起手。慕蒙看见,一把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慕清衡垂下眼眸,正瞥见慕蒙手腕一片淡淡的淤青,刹那间他目光一转,尽数化为怜惜地盯着那里。

    再转头看向逢息雪时,神色更加冰冷。

    慕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低声问:“他前世有没有上战场?”

    慕清衡顿了片刻,坦然道:“没有。他时醒时疯,疯的时候会把自己锁住,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敢,也不会造任何杀戮的。”

    石心的魔族永远不会理解逢息雪的,但此刻他站在他面前,对他的心思却是有相当把握。

    慕蒙思量片刻点点头。

    慕清衡的话她一般都要掂量掂量可信度,但结合刚才她与逢息雪的相遇以来他的举止,她倒觉得慕清衡没有说谎。

    慕蒙又看了一眼陷入魔障,翻来覆去低声自言乞求的男人,转头对慕清衡直接了当地说:“不要杀他。”

    慕清衡怔愣一下,凝视慕蒙的眼睛,唇色渐渐泛白。

    他分明在蒙蒙眼中看见了不忍。

    慕清衡慢慢退了一步,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他刚受重伤,有经历过一场恶战,撕心之痛却不讲道理——对方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排山倒海地汹涌。

    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太过疼痛四肢都有些痉挛,纸一样惨白的脸色浮现出几分绝望,只能咬牙忍着心脏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

    “蒙蒙,你既怜悯逢息雪……那你能不能……也怜悯一下我?”半晌后,慕清衡才从巨痛中勉强发出声音。

    他乞求的神色,几乎与刚刚的男人如出一辙。

    慕蒙讥诮道:“你让我怜悯你?慕清衡,也许上天对你们魔族不公平,你的遭遇,你这颗心,会被任何与你没有交集的人听去道一声可怜。但是我,你到底哪里值得我怜悯。”

    她语气很冷静,很讲道理,却丝毫不留情面,一点希望都不给。

    慕清衡忍住喉咙间涌上的血气,牙关紧咬,但仍发出细小微弱的打颤之声。

    厮杀时感受不到心脏的疼痛,可只要站在蒙蒙面前,看她疏离的眼神,感受她冷漠的语气,他便仿佛已经死了千百遍。

    这种痛苦,真的不如死了来的解脱。

    慕清衡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又重新燃起了光:可是他不想死。魔族生出肉心偏偏还有些与众不同,生来——爱念不死,幻想不灭。

    “蒙蒙,我……”

    慕蒙抬手制止了慕清衡。

    她看着他,他衣衫上溅了些许血迹,碎发凌乱的散在额前,脸色依然惨白,目光里的绝望和期冀此消彼长。

    看了很久,她正色道:“你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都没跟你动手么?”

    慕清衡颤抖了下苍白的嘴唇,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

    慕蒙没有立刻回答他,她侧耳倾听一会,又反问道:“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听见了,是天族的人来了吧。”慕清衡向外看了一眼,音色低柔,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心爱的姑娘,“我知道,你让慕落和钟离微在外面假意寻找证据,实则在等待合适机会将真相告诉他们。其实无需真拿出什么证据,只要长公主亲自指认太子,小殿下从旁作证,天族人就算不信,也必定会要求我自证清白。”

    “但我就是魔族之子,何谈清白。只要走到这一步,我必定身份暴露,被你们绳之以法。”

    他说的很慢,没有任何不甘与怨怼,反而分外温柔。

    虽然不知道蒙蒙是如何得知慕落一事的真相,但她既然知道了,他的确走投无路。

    可也不想反抗她就是了。

    “确实如此,”慕蒙抿了抿嘴唇,“爹爹一向赞你,你的确当得起聪慧绝艳。”

    “蒙蒙……”

    慕蒙兀自开口,却是绕回之前的问题:“我确实怜悯逢息雪,这和怜悯一朵花,一棵草没有区别,他在我眼里不过是一条素不相识的生命,不曾伤害我,也不曾伤害我的亲人。如果下一刻他要死在我眼前,我为何不能怜悯他?”

    “可你跟逢息雪不一样,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你的心,你的苦衷,还不足以成为你伤害我,以及我怜悯你的理由。”

    蒙蒙说的很清楚,甚至让人无从辩驳。

    慕清衡慢慢弯下腰,喘.息渐渐变得急促,他大口呼吸,冷汗从额上滑下,喉咙里终于渐渐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闷哼。

    不知是痛还是什么,他双膝一点一点弯下去,慢慢跪在地上,“蒙蒙,我知道我做了许多错事,可不可以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求你,给我一点点希望……”

    一点点就好,他不会奢求太多,他也不敢奢求太多。

    慕蒙垂下眼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你做过的很多事都让我恨极了你,但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解开我诸多心结之一的机会。”

    慕清衡骤然抬头,仿佛在黑暗中痛苦摸索时看到了一丝光亮,也好像濒死之人,碰到了唯一一根救命的浮木。

    他眼中的光芒太亮,慕蒙沉默一瞬,随即定定地看着他,“我姐姐刚刚得知自己的仇人是谁,必定心中愤懑痛苦。所以我此刻不杀你,因为你不能就这样死了,让她此生难以疏解郁气。”

    “你要赎清对她犯下的罪孽。这样的机会,已经是我能给你最大的怜悯了。如果你死在姐姐手上,会让她放下心中郁结,以后能轻松快乐些,我也可以少恨你一分。”

    虽然她完全是为了姐姐考虑,但是这话却不骗慕清衡,如果姐姐可以放下过往的仇恨,放下这沉重的包袱向前看,她的确会觉得很安心。

    慕清衡轻轻闭了闭眼睛,蒙蒙待她的姐姐真的很好,可是原本,他也是蒙蒙如此对待的人。

    但这些不重要了,总算他还有点价值。

    慕清衡睁开眼眸,眼中温软的不成样子。

    他动了动唇:“蒙蒙,我明白了……谢谢你。”

    有一个方法就好,有一丝机会就好。

    她可以少恨他一点——这听起来,足以叫他欣喜若狂。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有许多人正向这边赶来。

    黑夜的长空渐渐添了几抹亮色,昏暗微弱的光刷在大地上,群山黄土灰蒙蒙的,但朝阳到底是要升起的,最终驱散所有黑暗。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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