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衡之所以来得有些迟, 是因为他犹豫了片刻。
在听到天帝诏告六界的诏令时,他立刻便明白,那个所谓的慕清衡究竟是谁。他也知道此事若想完美的解决, 将所有怀疑的种子尽数扼杀, 那他出面是最合理、最有可信度的。
可是坏就坏在, 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告诉所有人他的真实身份,而这所有人中, 自然包括蒙蒙。
他并不是不想说, 其实早在他下定决心接受蒙蒙那份爱,并回以最纯粹的真挚深情时, 他就想要向她剖白自己了。
可之后的变故来的太快太多, 他没了机会,直到此刻被命运推到如此境地。
如果说他这颗鲜活跳动的心还剩下最后一点点的私心,那就是蒙蒙的那份爱——他很想要,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要。
他不愿意给蒙蒙留下任何一点点坏印象,可眼下的局面却没有更好解决办法,更不允许他保持私心。
在亲手卸下面.具的那一刻,他仿佛也将什么重要的东西从心脏上活活撕下,连皮带肉鲜血淋漓, 剧痛的苦楚从心脏陡然向四肢百骸传递开来。
蒙蒙, 她那么喜欢的, 正直善良、温柔勇敢的遮青,就这样——变成了慕清衡。
慕清衡想, 这也许就是天意吧,他的美梦醒了,不能再沉溺在那柔软与温暖之中了,那本就不属于他。
在他撕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那一刻, 似乎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前的人赫然就是慕清衡的模样,和片刻之前前方那人容貌骨相并无任何差别,但唯有一点便是他那张脸面目全非。
完好的地方还能看出肌肤冷白细腻,仿若玉瓷般纤尘不染,但更多的是纵横交错的深深伤疤,横亘在脸上,仿佛一块被打碎了的玉。
众人看看前者,又看看后者。
似乎……说得通,毕竟他们多少人当年都是眼睁睁看着,慕清衡在落崖前随手抓过地上的一块儿尖锐石头,疯狂又绝望地毁去了自己的容颜。
可是,这种伤疤对于他来说,想要去掉也是轻而易举的,如果真的是慕清衡,他为何一直留着这疤痕不除?
“呵呵呵……”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前方“慕清衡”发出一阵漫不经心地轻笑:“阁下真是大言不惭,你说你是慕清衡,你这副尊容在下实在不敢苟同。”
他语气清浅温和,但言语中的辛辣讽刺却并不少。
慕清衡直直地望向他,他不敢分出神去看慕蒙的表情,只盯着前方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虽然那人看上去云淡风轻,但他仍然敏锐的察觉到,那双强撑平静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慌乱。
看了会儿,慕清衡笑道:“你不必再装神弄鬼,我在这里,你已毫无胜算可言。既是化怪之物,我有千百种法子证明你的怪物本色。”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有些回过味儿来:人人心中都有一杆尺,一个人的气度风华生来便渗进骨子里,这两人一人一句便高下立见。虽然后者看上去落魄残缺,可他的行为举止,言谈语气才真正像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反观前者,却无端阴戾邪肆,不似正直之辈。
他的话不假,“慕清衡”心中其实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骗得众人,只因为他身体中流淌的血液和天帝的愧疚罢了。但此刻既然慕清衡已叫破他的化怪身份,接下来无非是证明或不证明,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再拖延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
思及此,“慕清衡”勾唇一笑:“是吗?你既说我是化怪,那你不如说说我究竟是何物?你敢吗?”
话落,他露出了一个恶毒阴郁的微笑。
这有何不敢,慕清衡从容不迫,平静道:“我曾经的确换心入魔,天族并未冤枉了我,化怪皆由无生命的死物幻化而成,当年我剖出自己的肉心丢下无尽崖,却不知有何机缘巧合,倒是成就了你。”
“你由我的心脏幻化而成,所以生了我的容貌,体内流有与我相同的血液,但你终究是死物幻化成的怪物,本质一团烂肉而已。”
“慕清衡”的眉眼阴沉沉的,满脸的戾气,如刀子一般盯着慕清衡。
他实在没想到慕清衡居然还活着,而且就是那个三番五次追剿他的丑八怪。他如此精彩绝伦的计划,本天衣无缝,却没成想还不到半天,竟摇摇欲坠被人拆穿了谎言。
天族人这会几乎都明白过来,却又陷入另一个困惑——看样子后来这个面目全非的应当是真正的慕清衡无疑了,可他为何说自己确实入魔了呢?刚刚天帝不是才拨乱反正,说他虐待冤枉了慕清衡吗?
到底他们两个谁说的才是真的?
正当所有人不明所以时,忽然“慕清衡”冷笑一声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天帝——慕蒙和慕清衡同时陡然一惊,立刻抢身前去护人。
慕蒙扑救将天帝推开,而慕清衡挡在他们二人面前与那怪物对了一掌。
怪物显然并不想在此开战,这里高手众多,开战并不是明智之举,对掌后他借力而上,倏然间便没了踪影。
慕蒙咬牙,目光含恨正欲追,忽然天帝一把伸手拉住她沉声道:“蒙蒙!别去,你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慕蒙一顿,心念陡转:天族只有她能勉强与怪物一战,再加上慕清衡胜算就大了,他们二人曾与它对战过一次有些经验,只需小心些,将它拿下应当有几分七八分把握。
思及此,她转头看向慕清衡,而他也正深深地望着她。
那双漂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般,里面饱含着歉然和疼惜,还有哀伤与脆弱。
他以几不可察的幅度微微摇头,乌黑的瞳仁中泫然愧疚。
只一个眼神慕蒙便明白,慕清衡不打算去追——不是因为想放过那怪物,而是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看了一眼双鬓染霜,憔悴沧桑的爹爹。
他们若走了,丢下此刻这烂摊子,爹爹怎么办?他这般心灰意冷,必定任由天族人共伐。
正想着,却看见慕清衡上前一步在天帝面前站定,他声音沉稳有力,余音盘绕在大殿之上:“天帝陛下,方才只是化怪乱人心智,您不小心着道而已。现下请尽快再次诏旨,您放心,我会配合一切的。”
天帝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越看眼圈越红,他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如何配合?”
“您一直都是唯一的天帝,李代桃僵之事属子虚乌有,我也的确恶贯满盈,舍去天族的身份自甘入魔,得到什么惩罚都是应该的。您只需说,我会为您的任何说辞作证。”
天帝的眼眶中渐渐盈满泪水,摇头失声道:“胡说!胡说!”
他眼眸中一片深深沉痛的舐犊之情,慕清衡看得清楚,无措地轻轻揪紧衣角,下意识将目光慌乱挪走。
天帝嘴唇微微发抖,蓦然间转向天族众人,厉声说道:“此前我所言的句句属实,我的确……”
“陛下,”慕清衡沉声道,“当年先帝亲笔诏书你应该还妥善存着,不必再顾虑我或是其他什么人,将诏书公之于世便是。让大家知道先帝本就欲意传位慕歌川,是慕辞月弑父夺位,还亲手杀了两位兄弟。您并不是自愿换心入魔,而是心脏被慕辞月重伤,才行此无奈之举。”
他此言一出,无异于一声惊雷。
除了慕蒙眉眼深沉,没什么情绪波动,连慕落盛元霆等人都呆立于当场,更别说其他的人。
底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先帝本来传位之人是慕歌川?”
“若真是如此,当年他失踪便是遭了毒手……慕辞月真能下如此狠手么……”
“有何不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准这慕辞月就是个伪君子呢。”
“慕归程那人自成年后便云游四海,逍遥快活,原以为这些年他尚且远游,却不知早早便……”
“若真如此,帝位从一开始就该是现在天帝的……”
天帝眼底一片血红,“衡儿……”
慕清衡走到他身边,语气很轻却坚定,“陛下,我们不一样。您是被迫无奈,我却是自入歧途。我比之您,要差得远了。”
天帝不断地摇头,热泪终于忍不住滚滚而下,他透过模糊的泪眼望着慕清衡——他是多么的心疼这个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母亲,年幼时又失去了父亲,原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他,却不曾想他在那般小的年纪就识破了自己的伪装,从此活在痛苦之中。
而后来他误入歧途,他原本该给这个孩子一次机会的——他也是入过魔犯过错的人!正因犯错,他深知拥有改过机会的可贵。在位多年,他给了多少人、多少不可饶恕之之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却偏偏没有给这个孩子任何机会。
为了自己的女儿,他还割下他的舌头,将他生落无尽崖。
他父亲欠自己的,已经用性命还了。可这个孩子却代替他的父亲,承受了如此多的苦难与折磨。
即便慕清衡如何相劝,天帝也断不肯拿出诏书来自证,眼看族中的骚乱渐渐平息,众人的神色再次出现半信半疑,慕蒙叹了口气,慢慢走上前来。
她先是看了眼慕清衡,慕清衡察觉到她的目光,仿佛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眼巴巴看着她,一双手放在身前也不是,背在身后也不是,都不知改摆在哪里。
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目光中的神色,便已经失了沉稳。
慕清衡沮丧地慢慢退了两步,垂下长卷如鸦翼的睫羽,遮住眼中的难过茫然。
千言万语也没办法在此刻说,慕蒙只好收敛心思,站在天帝身边倾身凑近,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天帝眼睛微微睁大,有些呆呆的侧头看她一眼,眨了眨眼睛,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慕蒙忍不住弯唇微微笑起来,点一点头,无声的肯定。
天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好吧。”
*
最终,天帝将两份诏书都拿出来,请声名威重的族臣辨别鉴定,并且露出心口那深刻的陈年旧伤,辨认慕辞月的剑风痕迹。
接着慕蒙将虞笙交给她的枯叶拿出来,她并没有说太多枯叶的来历,只说是路见不平的一位妖族少女,不忍真相蒙尘,拼死记录下一切。
终于,一切事情尘埃落定,有先帝的遗诏在,天帝再次接掌了帝印。
虽然他换过匪石之心,可他也是遭人毒手后迫不得已,而且看他一生孤苦只守着两个女儿,便知他的心已经生肉,和寻常人无异。
六界本就对生出肉心的魔族没有恶意,天帝既然已是寻常肉心,体内又有天族血脉,那么便和魔没有什么关系,只当寻常天族人看待罢了。
那么现在要处置的,就只剩下未死归来的慕清衡了。
虽然众人意见不合,但明显还是反对慕清衡重回天族、并要依法再次处置的呼声更高些。
天帝望向慕清衡,见他俊朗若星子的眼眸一片平静,乖顺又从容,仿佛无论如何处置他都坦然接受。
他心脏生疼,终于闭了闭眼,沉声说道:“好了。”
一片安静。
“衡儿曾经是做错过一些事,可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们也都看见了,他身上多少残伤,他吃的苦比他犯的错还要多。并且血脉一事不必再提了,他本就是最正统的天族血脉,虽然曾经入魔,可早在很久之前他的石心就已经生肉,与我并无分别。”
话音落下片刻后,有人质疑:“若真如此倒是无妨,可石心生肉如何能空口白牙的说?总该证明一番,不然众人如何安心?万一并非如此,日后他再行倒行逆施之举……”
此言一出,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虽然是质疑,但明显态度已有所软化——只要慕清衡能证明,他们自然便能接受他。
慕清衡怔忪,眼角眉梢流露出点点欣喜,继而笑容加深,像是没想到有什么天大好事落在他头上一般。他并未多说,只低头去拔腰间的匕首——
“等一下,”慕蒙微微皱眉,“你不必划开胸膛了。”
慕清衡微微一愣,脸色陡然苍白下去,无声地望着她。
那只已经握住刀柄的修长手掌轻轻松开,慢慢垂落下去。
他这副神色,慕蒙心里清楚他定是伤心了。
他也真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个时候犯蠢,难道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分明是心疼么?慕蒙无奈一笑,当下也没法多说,只对着众人扬声道:“当年慕清衡伏法,是我作为他验心的执行官,那时他的心脏便已是一颗正常的肉心了。”
这话由慕蒙来说,比任何人说来都有信服力,毕竟当年慕清衡之事慕蒙是首告,可是到如今,她能为慕清衡肉心作证,应当看得出来此事不假。
一时间,大殿中的声音小了许多,但并没有完全消失。慕清衡抬眸微微扫过众人,略一思索,轻声道:“话虽如此,可还是让大家亲眼看见更有信服力些,也免得日后给……”
他略一停顿,声音更低沉下去,强撑着不让难过与脆弱流露出来,“给公主殿下添麻烦。”
他刚一说完,连一点反应机会都不给旁人,骤然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对着自己心口下刀,豁然划开一道深深的裂口。
“衡儿!”天帝吓了一跳,一把夺下他的刀,但已经来不及,慕清衡已然划开胸膛,隐隐可见里边跳动的心脏。
慕蒙也惊骇异常,一时间她都分不清先冲到脑门上的是心疼还是愤怒——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是想要气死她吗?他怎么就学不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不要轻易伤害自己?
真是恨得咬牙切齿,简直想甩手不管他,但看他失血苍白的面容,又觉得于心不忍。
慕蒙气的想咬他,但身体却很诚实,立刻走过去点了慕清衡两处大穴,浑厚清透的灵力传入他的筋脉,一瞬间他的伤口止住了汹涌的流血。
“蒙蒙……”
慕蒙又气又恼,低声冷笑:“谁准你这么叫我的?刚才不是还叫公主殿下吗?别以为我想管你,等会儿还要跟你算账呢,我是怕你失血过多晕过去。”
慕清衡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高大挺拔的身躯明明可以将她完全笼罩,却深深透出一股脆弱可怜。
蒙蒙生气了。
是啊,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即便心里清楚这结果是必然的,可当它真正降临时,他仍然觉得痛苦难挨——皮肉之伤如何能抵得上撕心之痛?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全部模糊,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心中的神明。
她似笑非笑,嫣然冰冷。
“慕清衡,你骗了我。”
“慕清衡,你处心积虑的呆在我身边,究竟有何目的,难道就是想骗走我的心吗?”
“好高明的报复手段啊,你真是一个叫人厌恶下贱东西,甚至还比不上刚才那个怪物,他好歹比你这副样子更能入眼些。”
“爱?你真是痴心妄想,你从来都不配得到任何爱。”
“我好后悔对你说喜欢,是我瞎了眼睛。你别做梦了,我永远、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你的。”
“……”
慕蒙察觉出不对,按理说她灵力这般汹涌,慕清衡伤口都快愈合了,怎么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刚才还要差?
还没等她搞清楚怎么回事,刹那间慕清衡张了张嘴,一泓鲜红刺目的血从他唇边静静流下,慕蒙吓了一跳,再顾不得生他的气,一把抓住他手腕:“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慕清衡仿佛没听到她的问话,神思极度恍惚,他微微启唇,用轻的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声问她:“蒙蒙,你真的……真的永远不会喜欢我了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刚才是训他了,可哪一句说过自己不喜欢他了,他这是什么脑回路?什么理解能力?
慕蒙一颗心又气又疼,众目睽睽之下,这让她怎么说?可是看慕清衡这样子,慕蒙只好一横心:“我……”
可才说了一个字,忽然之间慕清衡惨然一笑,仿佛已经听见她回答一般,眼中细碎的光芒陡然消失,里面的绝望仿佛浓的化不开的墨。
他骤然身体前倾,“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暗红色的瘀血。
“对不起蒙蒙……”失去意识之前,慕清衡看见自己的血不小心蹭到慕蒙洁白的流仙裙上。
还是把她衣服弄脏了啊……他昏昏沉沉间浑身发冷,随即阖上双目,如一朵开败了的枯萎花朵,了无生气的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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