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淇风似乎随意地道,“拿到雯心草之后,我保证云无衣会活过来。”
许安平微微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至少对方愿意给出承诺。
至于最后会不会毁约,本来就不是他能决定的。
虽然心里依然沉浮着无形的冰块,许安平面上没有显露出来。然后他伸手到床边,摸到了挂在拔步床外的东西。
那是一把长剑,看起来就并非凡品。
“这一回的幻境重启,和之前几次不一样,”许安平一手摩挲着剑身,开口道,“在我恢复意识之前,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记忆。”
淇风皱了皱眉。
“是个女子,不知姓名,应该就是这个幻境中的‘新娘’。”许安平回忆道,“如果我看到的记忆为真,这是她第三次与人成亲了。”
***
那大概是发生在千年前的故事。
故事中的女子无名无姓,只是一段幻境捏造出的记忆。她出生于一户正在走走下坡路的世家,是家中的庶女。
在她出生后的第三年,一颗陨星自天幕东北而来,坠落在西南方向的山峰之间。地陷山崩,高地变为深谷,四周的海水倒灌,化作一片无底的深渊。
这样一场恐怖的天灾,几乎将附近的地貌彻底改变。万幸的是,那一片地域在当时荒无人烟,除了从远方连绵传来的震动之外,大多数普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而,正是从那一日开始,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化了。
当这个女孩长到十五岁的时候,最早的一批“异人”、后来的“修士”们,已经如雨后春笋般浮现出来。并在世家皇权所把持的权利之外,撑出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间。
而这个女孩的家族中,大约有三成的人,获得了这种天赐般的力量。
她正好是其中的一个。
这个时候,她也到了议亲的年龄。由于样貌娇美,在家族的安排下,即将嫁给另一户“异人”家中的幼子。
双方门当户对,可以说是利益的结合。那个年代庶出女儿的命运大多如此,那种短暂出现的神异力量,还不足以改变这个世界。
然而,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了——这个国家的侯门嫡子,那位年轻而俊美的少年将军,居然在一个盛夏的午后,带着聘礼上门提亲。
对方诚恳道,一月前在郊外的寺庙上香时偶遇,对她一见钟情。
这当然不是假话,但并非全部的真话——两人视线相接的那一刻,她同样认出了对方。
确实是一个月前的郊外寺庙。当时这个青年受了重伤,正在被几个蒙面人追杀。
她本来只是路过,却被杀人的一方当成了敌人。
生死关头,她只好仓促出手。和那个不知身份的青年一起,动用体内的神异力量,解决了剩下的几个人。
之后,对方说了几句“多谢姑娘相救”之类的套话,就从寺庙里的暗道离开了。
总之,这与旁人口中郎才女貌的故事,实在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也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娶自己。
少年将军凝视着她:“就在那天,我确实对你一见钟情。”
她依然有些茫然,却没再说些什么。
毕竟她的婚嫁之事,从来与她自身无关。
几个月后,在一个良辰吉日,一顶八抬大轿将她迎入了侯府。那一天的仪式之盛大,足足供整个京城茶余饭后闲谈了好几个月。
人们反复提起这件事,对于仿佛发生在话本子里的故事津津乐道。
但从头到尾,也没有人问一句:你愿不愿嫁?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是愿意的。
丈夫确实爱重她,妯娌之间也没有太多龌龊。她从小家族的庶女一跃成为将军夫人,那些无关之人的指点与议论,只是附带的产物而已。
丈夫提供给她能给的一切,无论是世俗间所追寻的富贵、夫妻间的默契、或者世俗之外的东西。
除此之外,她得到了更多关于修炼的方法,开始日日夜夜沉迷于功法的修习。
那时没有统一的修炼体系,相关的比划大多点到为止。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天赋高低,只是三年之后,她已经从原本的芊芊弱质,变得能在斗法中压制她的丈夫。
也是在这一年,变故发生了。
越来越庞大的异人势力,终于无法被当时皇位上的人所容忍。毕竟现在的这位皇帝,包括朝中大部分保皇派,都没能获得这种能力。
而实际上,一直被称为“异”的众人,经过十余年的委曲求全,也逐渐滋生出更大的野心。
身为一国将领,她的丈夫毫无疑问卷入了这场不同势力的抗争,最终成为了皇权的牺牲品。年少的将军被敌对家族暗算,最终只剩下两个选择——
逃——或者死。
那天晚上,这对成婚三年的夫妻,站在彼此共同的卧房中,静默地共处了片刻。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男人问她,语气却没有了平日里的斩钉截铁。
“……”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
“我不想过颠沛流离的日子,”这一次她回答,“和离之后,我会回到母家,继续一个人修炼。”
男人沉沉的呼吸,宽大的手指向内收紧,又在握成拳之后放开了。
或许他想问点什么,没人知道他想问什么。
最后,已经解剑的将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夫人。”
从这个王朝建立之初,绵延数代的将帅之家,在这一日尽数湮没。年轻的家主不知去向,曾经的将军夫人回到娘家,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
半年之后,在家人的安排下,她嫁给了新的丈夫。
新的丈夫并非她差点订婚的那个,而是另一户新近崛起的人家。他的家族中大半都是“异人”,就算还有普通人,在族中的地位也大不如前了。
那场宫变之后,拥有“异人”能力的新皇继承了皇位。此后,新皇发出诏令,将“异人”之类的称呼进行替换,选择了传说故事中的一个名称——
“修士”。
二嫁的丈夫没有头婚的体贴小意,偏爱自己新纳的妾室。听说那名妾室原本是他的未婚妻,只是在皇位更迭之后,作为并非修士的普通人,因此被解除了婚约。
后来,双方的家族又不知道做了什么交易,将对方作为贵妾抬进了府中。
对于其中的龌龊,她并非毫不知情,只是并不在意。
在宴会的角落里,她偶尔能听到关于自己的议论。远远超出普通人的耳力,让那些琐碎的计较、长短的低语尽数入耳,像是在找一个话题或者笑料。
“……她啊,初嫁的时候多少人羡慕,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我记得她现在的夫婿站队在二皇子那边,好像也很受器重,也不算太差吧?”
“外表看起来光鲜而已。她家里那个贵妾,听说一个月有二十九天扒着男人在房中,家里的老夫人也一声不吭的,啧啧,也就剩个名头罢了。”
“唉。要是我的话,当初就跟之前那个一起走了,何必像现在……”
即使这个世界多出了某种神异的力量,有一些人,或者说大多数的人,依然被拘束在原地。
也许是因为,这力量还不够强大。不足以撑开上方几千年的天顶,暴露出更高处未知的景色。
她的目光落在天际,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想要飞升到高处去。
也许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可以……
谁也没有想到,仅仅两年之后,有一伙从西北边境集结的叛军,带着一支完全由修士组成的军队,攻入了安稳百余年的京城。
皇城的守军以惊人的速度溃败。不过三日,刚刚继位两年的皇帝,便不得不派出使者乞降。
受降之日,为首的将军在马上抬头。隔着数百米距离,他那一双无情的眼睛,与城墙上的某位女眷无声相接。
就和当年一样,她立刻认出了这个人。
那是她的前夫。
叛军入驻,整个国家的权势再度易主。她被禁足在府中整整十日,然后等来了穿着便服的将军。
只是两年不见,对方的容貌没有丝毫改变,依然是能被称作“少年”的年纪。
只是那双眼睛里,有些曾经鲜活的东西,如今已经彻底死去了。
“我组建了一支军队,名为‘庚仪’,”他低头看着她,眼神却冰冷如火焰,“本来是留给咱们儿子的名字。不过这两年我听说,修士中修为越高的,在子嗣上会更艰难几分。”
她想了想,轻轻地点了点头。
对方的呼吸微微不稳。片刻之后,男人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一丝感情:
“你的丈夫刚刚死在了城门外。七日之后,便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话语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只是纯粹的告知。
……
……
从属于他人的记忆中抽身,许安平尚未回神,心脏里仿佛依然残存着无处不在的压抑感。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然后伸手到床边,摸到了上一回拔|出来过的那把剑。
它被丝绦挂在拔步床的旁边,和新娘记忆里的最后一幕,那把锋锐的宝剑一模一样。
“她被灌了药。”
突然,许安平没头没尾地说。
淇风倚靠在拔步床旁,看这他的表情似懂非懂。许安平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解释道:
“成亲的前一天,幻境里的‘新娘’被硬灌下了一碗药。是专门研制出来,让修士失去修为的药。”
“散魂丹?”淇风想了想,随口说出个药名。
许安平想了想这是个啥,然后点点头:“八成是散魂丹的祖宗。总之,她被迫从修士变成了凡人,然后被塞进花轿,送到了成亲的喜堂。”
他的视线环视了一周。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当年喜堂的模样。
“然后呢?”
淇风饶有兴致的催促他,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故事。许安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干脆地交代了结局:
“然后,就在这间洞房里——失去修为的新娘抽出这把剑,杀夫证道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