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连着上元,勾心斗角的云京城明面上总算能和和气气好一阵子。
明帝在时,深觉年节七日、上元十日这么个休假方法十分麻烦,期间只初五上一日朝,于是干脆每年除夕前宴请群臣,赐假至上元节后,正月十六日复朝。中途若遇着什么大事,便由负责的自行进宫面圣;最初这么弄时,许多文臣甚是不满,张口闭口就是有违祖制。
据谢剑南所言,先帝当时不置可否,只说言之有理,容他深思。
之后,先帝在初五那日丑时一刻派人去催这几位进宫,在明经阁同他们商讨了大半日的各项琐事。好容易放了这几位回去,谁曾想第二日丑初宫里又来了人。
连着折腾了四五日,先帝再问他们明日家中可有事时,几位都称家中忙乱;从此后这年节和上元,就是连着的了,如遇大事,便由主事之人呈报。
谢剑南同他们提起先帝时,语气里是难掩的感慨和怀念。
这日是初三。
子苓和川连拿了些糕点干果往厨房和各屋的角落塞,关月瞧了半天,问川连这是做什么,若不喜欢放在一旁就好了。川连立刻义正严词起来,说初三是老鼠办喜事的日子,给些吃的让它们拿走就能太平一整年;子苓将先前用过的松柏枝和挂过的门神门笺放做一团,要关月烧掉,说这叫送门神,起营生。
关月被他们弄得好笑,戏弄川连说,若是日后见着老鼠,便扣他的糕点;川连气得直跺脚,跑了个没影;过了会儿拉着温朝再回来,跟他抱怨方才的事,温朝听了半天,末了笑着同关月说,这是民间的习俗,你不是清楚的很么,逗他做什么。
初四里原本是难得的清闲,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然而一大清早院子里就闹了起来,说要在清晨送灶神。谢剑南那院子没人敢去胡闹,可他们不怕自己主子,于是南星一大早在关月屋里被丢了枕头,仍坚持从被窝里扒拉捂着头的自家主子;关月被闹得没法子,只能起了,但她笑吟吟地问南星是不是她平日脾气太好了?笑得有点儿可怕,南星立刻告退,任关月怎么叫她也不回头;午后各个屋子的门都是开着的,说是关上了灶王爷就进不来家宅;初四不宜外出,谢剑南便同他们一道用饭,桌上还是一贯地只逮着谢旻允一个人数落。
初五,破五节。
这一日是财神的诞辰,除了晚上的饭桌要丰盛,也要吃饺子,因饺子的形状神似金锭,吃饺子是庆祝财神诞辰的方式。
南星和子苓一大早出门去买糖水和蜜饯,被特意嘱咐了从明月楼带几壶竹叶青,尤其不能忘了给关月捎一壶果酒,不然若她耍酒疯,就交给她们收拾。
她们出门不过半个时辰,子苓就慌慌张张地赶了回来:“姑娘,南星姐在酒楼里把人给打了!”
“别慌。”关月拍了拍子苓的肩,立刻动身往酒楼去,“南星不是喜欢惹事的人,出什么事了?”
“我们一进去,有个人似乎是喝醉了,看见我们就…就…”
“酒后风流,见着个姑娘就犯浑。”谢旻允瞧见她支支吾吾的,心里大致有了数,“若是旁人打便打了,云京哪位公子这么大胆子,敢这个节骨眼上冒犯我们关大将军的近卫?”
“张璋内弟。”
说话间到了地方,二楼雅间一直垂落的视线终于收了回去,近侍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李永绥又向楼下看了一眼,语气没有半分波澜:“告诉外祖父,这样的事情,即便要做,也莫让我知道。”
末了,起身从另一侧离开,在要跨出门时却停住了:“罢了,随本宫入宫。外祖父点的这出大戏,今日,我便登台唱了。”
“这样,可还满意?”
近卫猛地跪在地上,衣衫被冷汗浸透,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李永绥离开时,他跪在地上,瞥见太子殿下的衣角上沾了灰。
楼下依旧闹哄哄的,关月看着这位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酒鬼,还是没收能住自己的嫌弃,连眼神都瞥向了别处:“任大人,您先起来去医馆瞧瞧,若真拖出什么毛病,这日后受罪的可是您自己。”
话是这么说,可关月心里清楚,南星虽然想着教训登徒子,但也知道明月楼里非富即贵,下手很有分寸,根本没真伤着他,顶多打出几处淤青。
任元正还是不肯,关月没法子,在他旁边半蹲着,变着法子哄这位祖宗去医馆。
“京墨,绑了,扔酒楼柴房。”温朝从一旁小二手里拿了方才收拾桌子用的帕子,在手里折了两下;在任元正破口大骂的时候,直接塞进了这位任大人嘴里,“委屈任大人。”
关月看了这行云流水的一通操作,十分震惊地转头看向谢旻允,却见谢小侯爷笑着冲她颔首示意;于是她没吱声,默默在心里寻思一会儿见了陛下要用哪套说辞。
遇着登徒子便罢了,好巧不巧,这登徒子是任元正;若非有人刻意使绊子,便是她今年实在运气太差,倒霉的事偏偏都能凑在一起。
“京墨,你们在门口守着,若有人要见他,一律拦着;若想出气,给他弄点真伤出来,注意分寸。”温朝吩咐道,语气仿若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一般稀松平常。
“南星,跟我回侯府谢罪吧。”谢旻允走时,连头都不曾回,只对要进宫的两位丢下一句,“你放心,等我爹装模作样训完人,我们便进宫去救你们出来,没到之前,自己撑着点。”
京墨看了柴房半晌,问,“将军,把他一条胳膊拧脱臼行吗?”
温朝也不回头,在跨出门时平静地甩了两个字给他:“两条。”
关月轻笑一声,说:“在他脸上画个王八,一会儿放人的时候,找人给他抬回去,走人最多的主街。”
“遵命。”
——
关月同温朝到时,太子和怀王已在殿内,只不过,太子站着,怀王…跪得很是端正。
“你是如何御下的?嗯?能在云京干出这等事,也不怕沦为笑柄!”关月二人刚行了礼,燕帝就已数落起怀王,“此事,若北境不点头,你便日日去侯府亲自致歉!听懂了没有!”
燕帝骂了半天,来来回回总是那几句话,说着说着,竟有些要就此揭过的意思,燕帝不叫她,关月便不出声,待燕帝终于问了,关月顺着他的意思回道:““不过醉酒罢了,臣相信这也非殿下所愿,陛下息怒。”
燕帝复去教训怀王,又说到登门致歉时,一旁从关月进门就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太子终于开了口:“父皇息怒,此事绝非三弟所愿,若因这等小事伤了与北境的和气,得不偿失。三弟并非无知稚子,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关将军世代忠良驻守边境,效忠父皇之心日月可鉴,想必不会过分介怀。”
太子话音刚落,燕帝的茶盏就碎在了怀王身侧,关月始终不曾抬起的视线落在了这位东宫太子身上。
燕帝又出言安抚她,关月正准备硬着头皮回话,文奂从外头来,报宣平侯父子来了。
谢剑南一进来,立即同燕帝行了大礼,今日非朝会,本不必如此;燕帝只道这是做什么,让他起来,谢剑南依旧跪着回话道:“今日臣来前,已训斥过打了任大人的下人,如今正在侯府院内罚跪;以下犯上,纵事出有因亦不可轻饶,人是先前臣给关将军的,臣自有管教不当之责;然她已是关将军麾下,今日臣便当着陛下的面,将这几人身契正式交由关将军,全权交由北境处置。”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燕帝又看了眼跪着的怀王,怒道,“管教不当,说的该是你!”
“陛下,如今坊间已有传言,说这些下人是仗着侯府的威势,竟将任大人两条胳膊全给卸了,关将军碍着侯府面子,这才未做惩处。”谢剑南依旧未起身,言语间尽是自责之意,“臣是陛下的臣子,此言有损于臣事小,若牵连陛下圣明,臣万死难辞其咎!关将军因敬臣为长辈,不便作罚,今日之事,具是臣的过错!愿受陛下责罚。”
“谢侯爷说的哪里话,今日之事,不过是因我年纪尚轻,一时慌了神,这才处置不当。”关月一撩衣袍,伏跪道,“陛下,臣行事不妥,请陛下责罚!”
“这人到底归谁管,你们自己商量,朕不给你们断案。”燕帝见怀王一言不发,又一个奏折飞了过去,“这任元正嘛,就交给北境全权处置了,任何人不得置喙。”
“臣谢过陛下。”关月起身行礼,侧目瞥了一眼怀王,这才回燕帝道,“此事本与怀王殿下无关,不过是手下人醉酒,殿下充其量担个管教不严的罪名,日后同任大人说说就是了;臣这两个近卫都是姑娘家,受人冒犯难免意气,这才动了手;如今既然姑娘们出了气,怀王殿下更是大度,愿代任大人向臣致歉,晚些臣让人送任大人去怀王殿下府上,此事便就此揭过,莫伤和气,陛下以为如何?”
“太子殿下。”温朝甫一出殿门,太子已到了阶下,“将军尚在殿内,今日,便由朝代将军谢过殿下。”
“温将军客气,谢本宫做什么,此事是谁的手笔,二位心里,不是清楚得很么?”
温朝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只继续同太子道:“若不是殿下提醒,恐怕这桩事,主角就该换人了。”
“这与此事无关。”李永绥负手,背对着大殿说,“谢侯爷送了一副规矩给怀王府作新年礼;其中深意,不必多说,张璋虽是蠢材,却也知道轻重。”
“是谁的手笔,我当然清楚。”关月来得稍晚一会,正听见太子所言,“殿下今日,无论是否为了自身,终究是帮了我一回;先前若非殿下提醒,关月自认,没有本事躲过这众多的弯弯绕绕;太子殿下,尚书令如何,我不知道,但今日我北境是如何出了这口气,我却是清楚的。”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关月向太子行了礼,离开时走了几步,又停下说,“残局之所以难解,在于棋子不可随意而动,尚书令为人,我信得过。抽薪止沸,剪草除根。”
“太子殿下,不破不立。”
他们刚进侯府的门,就远远瞧见南星和子苓撑着脑袋坐在院里等着。关月待她们行了礼,面上终于带了些笑:“不是说在罚跪么,谁让你起了?”
“把人家两条胳膊全拧脱臼我是奉命行事,自然不能真跪。”南星说完,从桌上端了酒杯给她,满脸都是讨好,“姑娘,果酒。”
“想什么呢?”关月拍了拍子苓的肩,笑道,“今日这事,该挨训的是你;被人欺负了,就欺负回去,只要对面不是什么太子怀王,这点儿麻烦,我兜得住。”
子苓正想说什么,关月轻轻摆了摆手,坐在她身旁,有些怅然:“云京这群人瞧不上我。这不是我们委曲求全就能相安无事的地方,不能有仇必报的事儿,我想你心里都有数;若是今日这样的,欺负回去就是了。”
“姑娘…”
“离开侯府,来北境跟着我,是让人委屈的事。”关月拿了杯子,倒了杯果酒递给她,“你怕我难堪才这样忍着他,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不委屈。”子苓接了一饮而尽,呛得自己直咳嗽,“我记住了,谢谢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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