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前的这几日,风平浪静,没什么烦心事,倒是有闲暇跟着川连他们正经走了一遍过年的流程。从前,新年是难得不用起床练功背书的日子,关月和谢旻允自然日日睡到自然醒,之后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似乎很小的时候有一回,是被两个当爹的从青楼门口提溜回来的。
日日院子里都在闹腾,谢剑南来过一回,他一来那几个就不自在,气氛立刻沉闷起来,后来谢剑南再没来过,由着他们自己闹腾。
初六那日送穷鬼,大约是这几日玩得太开心,川连胆子就大了起来,直说不如改成送姑娘好了。初时关月没听明白,反应过来时川连早没了影,于是当机立断,扣了他下月工钱。
初七人日,除了面条,还要做鱼生。这本是该厨房捣鼓的东西,谁料子苓说她要去做,他们闲着无聊,全跑去厨房凑热闹,为了配料的顺序又吵了起来;这边正吵个没完,谢旻允那头直接自己动了手,选了个完全没人说过的顺序。
这个鱼生嘛…在众人再三谦让推诿之后,由温朝打头阵;关月看他吃了没什么反应,自己也尝了;她哄着旁边几个都动了筷子后,转过身就去瞪温朝,还没说话就被他塞了杯水,立刻偃旗息鼓,她是真的很想喝水。
后头几日也大致都是如此,到了正月十五晚上灯会,谢剑南原本是打算同他们一道去的,上午还同白前絮叨,多提醒他,别总说着说着就去训他们;到了晚上关月来问他时,谢剑南又怕他们不自在,最终也没和小辈一起上街去。
舞龙舞狮踩高跷,上元节的云京城的确热闹,至于猜灯谜…除了川连,没人对这个有兴趣。川连自己去玩,一轮便败下阵来,立刻就觉得猜灯谜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姑娘,那边好多人啊。”川连踮起脚想看清楚,奈何人实在太多,“好像在射箭呢。”
“射箭?是投壶吧。”谢旻允闻言笑道,“上元节在大街上射箭,伤着人怎么办。”
待走近了,川连又兴奋起来,得意道:“看吧,就是在射箭。”
箭靶之后摆了一道木质屏风,箭头也被改良过,不至于伤人。可连着几个上去的,全连箭靶都没挨着。其中还有一个只堪堪拉开了弓,箭刚一离弦就落了地,急得同他一道来的姑娘直跺脚。
川连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这射箭的功夫,实在是…都懒得拿他跟公子他们比了。”
“你是哪家的家仆,如此出言不逊,这云京城里,都是风雅文人,谁日日摆弄那些刀啊剑啊的,不过上元图个乐子罢了。”川连这么一嗓子,被那人听了去,不屑道,“武夫粗鄙,能顶什么用?看你年纪也不大,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听你那意思,你们家主子习武啊?回去记得多劝劝。”
“你!你自己射不好,关别人什么事!我告诉你,能管我的那几位,文武双全品行端正,反正比你强多了。眼睛都快长到脑门上去了,也没见你有什么本事!”话刚说完,又觉得好像少了什么,看了眼他旁边的姑娘补充道,“我主子们长得也比你好看。”
“你到底是哪家的下人,我——”
“我家的。”话没说完就被谢旻允截了,顺便还将他原本想打人的手拧到了身后,“陈家也算书香门第,怎么就能出你这样的货色。”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谢旻允松了手,陈家公子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谢旻允拿了侯府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是武夫,粗鄙得很,只会动手,委屈您了?”
“不…不敢…我…”
“闭嘴。”话音刚落,箭已离弦,正中靶心,四周正有人喝彩,谢旻允又从筒里随手捞了一支箭,箭风过后,正落在这位陈公子身旁,“那边儿站着的,是北境两位将军;这些日子,四境不少将领都在云京;陈大人供职兵部,蒋二公子过些日子,也是你口中的武夫。”
“陈公子,这几位,随便哪个,都不是你陈家能招惹的。”谢旻允半蹲下来,从他身旁捡起方才那支箭,塞进他手中,“慎言。”
“拿着。”谢旻允不再理他,转身给老板递了些碎银子,又同川连道,“走吧,你的武夫主子,带你去别处玩。”
第二日朝会,朝堂各部积压的琐事一件接一件,关月同温朝这趟上朝,不过是人在云京,品级足够,来走个过场,谢旻允倒是不用来,他们出门的时候,谢小侯爷正在自己屋里——
睡觉。
正月十六的复朝通常最为痛苦,十五晚上过了子时才歇,寅初便要收拾妥当往宫里去了,去的时候谢剑南同他们一道骑马去,私下却吩咐白前一会儿找辆马车在宫外等。
朝堂上今日的确没他们什么事,可各部事情都多,生生折腾了两个多时辰,一出门瞧见马车,就仿佛看见了救星。谢剑南一上去,瞧见他两一边一个,连他上来都不曾端正一下坐姿,笑着摇了摇头,吩咐白前回府。
“谢叔叔,我现在是真佩服您,这比行军打仗累太多了。”关月见谢剑南依旧坐得端正,于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敬佩。
“你还没历什么大战,那可比这个累多了。”谢剑南看着她,又想起故友,感慨道,“有时候急行军,骑在马上都险些能睡着。”
“我说的不是这个。”关月往他身旁挪了一些,说,“这打仗呢,总归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日我就是在那儿站了两个时辰,明明没我什么事儿,还得句句都仔细听;一句话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不是在推诿塞责,就是在相互攻讦,折腾了这么久,一件事也没解决。”
——“从前个个眼睛朝天上看的,今日倒都像个人了,果然这侯爵在身,就是不一样啊。”
“少来这套,别指望我给你添军饷。”
“诶,明日上朝,起得来吗?”
“今日不睡了。”
——“那蒋淮秋除了说户部不给拨银两!还能找点旁的借口吗?”
“这上朝啊,实在是让人心烦,还好我这个宣平侯,不用长留云京,不然日日这么折腾,我是受不住。”
“算了,今年有好些地方收成不好,缺银子也难免,总归陛下不会亏了北境的军饷粮草。”
——“今年你又贴了多少银子进去?回头让白前支些银两出来,这粮草药材,总不能少了。”
“你在云京…罢了,多谢。”
“如今才知道不是每日都得上朝,倒也没那么累。你们家小丫头,我还没见过呢,明年述职,记得带上。”
——“都十多年了,连招数都不曾换,蒋淮秋也是的,好端端一个尚书,让刑部一个员外郎甩脸色看。”
“蒋尚书…唉…”
“你说你同陛下叫什么板啊,那林照明显就是有备而来,这可好,把自己全家弄到我北境定州来了,月底跟我一道走。”
“你少说子渊,换了你估计都进牢里了。从前觉着蒋淮秋找着借口敷衍四境,在云京待了这些年啊,才知道他的难处。”
“定州也好,至少我们家那臭小子啊,日后不必来蹚云京这浑水。”
“那可是傅国公的外孙,不蹚云京的浑水?你想得到挺美。”
“我不教他兵法、不教策论、不教诗书,我就不信还能同这鬼地方扯上什么干系。”
“你说的啊,不教。那以后干什么啊?种地还是经商啊?”
“你同他叫什么板,他要是真不教,让孩子认干爹我侯府来教。再说清平郡主能乐意?多大人了,说起气话来,一个比一个厉害。”
——“保重。”
“谢叔叔?”关月见他出神了许久,这才轻声唤他。
“想起些旧事。从前我第一回上朝时,同你想的,也没差多少。”谢剑南笑道,从怀里摸出奏表交给温朝,“这是你爹离京前,写的最后一篇奏表,陛下没看,顾尚书令…私下给了我,今日交给你吧。”
温朝接过展开来看,许久,仍不曾出声,只看着手中的奏表。
“衔华佩实,情文相生;字字珠玑,斐然成章。怎么,不像你爹写的文章?”谢剑南见他出神,也不算意外,叹道,“顾尚书令呈了三回,陛下都没看;尚还存着些锋锐之气的,这是最后一篇了。”
“你爹离京第二年,丫头就来了云京,要是再早些,你们小时候还能见一面。”谢剑南没等他说话,又笑道,“你和那个让我不省心的,从前倒是见过好几回。”
“见过吗?”温朝仔细回忆了半晌,还是没想起来,云京的事他记得本就不太清楚,想必彼时同谢旻允,不怎么对付。
“记不得了?你妹妹生辰时,他不知怎么给小姑娘弄哭了,你可是追着他打了半个院子。”谢剑南想起当年,有些怀念,“他没打过,这之后啊,才肯好好跟着师傅习武读书,说日后要打回去。如今可好,再见面连是谁都记不得了。”
关月听了半晌,没忍住噗的笑出声来:“还有这事啊?不过他小时候连我都打不过,没打过也是…正常。”
“那时候太小,记不清了。”温朝又回想了许久,还是不记得这事,只是听着觉得有些好笑,“如今若再动起手,便不一定了。”
“诶,要不改天你两去校场打一架,让我看看现在谁能打赢?”关月又往谢剑南那边坐了些,和他一道看着温朝,“把校场有的兵器全摆弄一遍,我和谢叔叔…给你们记胜负,保证公平公正,如何?”
说话间马车到了侯府门口,温朝下车时,才丢给她一句:“不打。”
“打不赢也不丢人的。”关月也下了车,往自己屋里去前又道,“无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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