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隋逼问完姜朔,还没等到回答,就后悔了。
他表现得太急躁了。
果然,姜朔脸上现出一丁点疑惑的神色,打量了尹隋几眼才开口:“……没有。”
“你算是我带的第一个徒弟,”姜朔解释道,“从前我并未尝试过,所以想好好带带你。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可以直接告诉我。”
尹隋没想到自己这样言行冒犯,姜朔都没有生气。
他嘴角忍不住要翘起来,又强行压下去,尽量以一种看似闷闷不乐的姿态说:“可我其实也不是你徒弟。”
如果真是姜朔的徒弟就好了……姜朔只会有他一个弟子,他也只有姜朔一个师尊。
“我修为不精,教习弟子也许多有误导,还是跟着东衍更好一些。”
姜朔许是见他神情郁郁,主动安慰道。
“好吧,”尹隋说,“但我还是更喜欢你。”
小孩子真可爱,姜朔心想。
少年人的个头要比姜朔矮上一点,姜朔看着他不满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真想拍拍他的脑袋。
尹隋并不知道姜朔心里把他当成了撒娇耍赖的小孩,他跟着到了姜朔的院子里,又被安排到隔壁厢房里住下。
“你先暂时睡在这处,”姜朔思考片刻,“明日我再让人收拾近点的……”
“不用。”尹隋观察了一下周围,满意道:“我就要一直住这里,有什么事才好去隔壁找师娘询问。”
姜朔对他随口胡诌的借口显然不太理解,但寻思着小孩子也许都是这样黏人,于是也没有此刻就拒绝这个提议。
慢慢来吧。
对这种半只脚踏入歧途的小徒弟,必须温柔再温柔,稍微刺激那么一下,说不定就两只脚都入魔了。
何况这还是自己以后保命的依仗。
新给尹隋住的这间厢房布置典雅贵气,不比姜朔的主卧差,是特地为身份较为贵重的客人准备的休息之处。
尹隋这里碰碰,那里摸摸,逐渐变得好奇且兴奋起来。他指着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问姜朔:“师娘,这是用来敷粉的?”
盒里分隔五格,里面细细铺着满满的粉末,色泽浅淡柔和,乍一看上去还真像是女修士们用来上妆的妆盒。
姜朔瞥了一眼,摇头:“碾成粉末的香料而已。”
尹隋只觉得新奇。
仔细数数,上辈子他能住在环境不错的地方的时候,已经是百余年前了。
上百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绝对不短,至少修真界的流行已经过了一轮,如今摆在房里的许多东西,都是尹隋上辈子从没有在那个小门派里见过的。
至于后来修魔后,尹隋再也没有了在卧房里安静睡觉的时机,日日风餐露宿,简直宛如丧家之犬。
尹隋又走到床边,捏捏软绵绵的被子,看见旁边置物细托上放着杯清水,抬手就拿过来喝了个干净——他正好渴了。
“……”姜朔神情一言难尽,想了想还是提醒这个令人操心的新弟子:“那是用来睡前净手的清水,用过之后就倒进那个小银盆里。”
举着杯子要放不放的尹隋:“。”
“早点休息吧,”察觉到他的尴尬,姜朔上前两步,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我给你寻了两本功法入门的书籍,已经放在桌上了。明日起,你便要开始认真研习。”
尹隋放下杯子,去翻了翻那几本书,都是适合初学者的教材。
能看出姜朔确实是很用心在挑选,这两本书不是给完全没有基础的人看的,反而更多是一些贴合九华风格的功法调整途径。
尹隋在修道上的天赋极高,他粗略看了一眼,就能知道姜朔选书时的考量。
想让自己逐渐回归正途,将已入魔的那“几分心思”给扭转过来。
尹隋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心内不屑。
若自己真是只有几分入魔的趋势就好,这样教着或许还能救一救。可惜,这副少年人的皮囊下面,早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鬼了。
自己注定要让姜朔失望。
尹隋心里遗憾,脸上却表现得欣喜,捧着几本书爱不释手地看了很久,才抬起头看向姜朔,表决心道:“我一定会认真学的。”
*
解决好小徒弟的居住问题,姜朔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尹隋目送着他出门,又凑到窗前,直到望见隔壁屋的烛火熄灭,姜朔应是已经睡下,他才遗憾地关上窗。
榻上还放着姜朔精心挑选的书籍,尹隋懒得再翻阅,随手把书垫了枕头。
而后,他慢吞吞脱下外衣,给自己的伤上了一次药。
尹隋盘腿坐在榻上,心中默念法诀,丹田内几分凝滞的魔气逐渐被调动起来,在经脉内游走三个大轮回,尹隋再睁开眼时,肩膀处的裂伤已然开始结痂。
看来上辈子的功法如今还能用上。就是重新凝结一枚魔气充足的灵核比较耗时,但有了过往的经验,尹隋现下已经熟练非常,估计用不着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很快就能重回巅峰了。
他心情颇好,躺在榻上半个时辰也没睡着,索性起身换了身黑色的衣服,出门闲逛。
夜色下的曲台安谧宁静,尹隋先是悠悠转到了姜朔房门口,侧耳倾听片刻,难得在推门而入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收回手。
算了,尹隋想,姜朔那模样,看起来已经很困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看睡梦中的美人。
尹隋出了曲台,漫无目的地在九华门派里乱走。
九华是修真界第一门派,划了一大片连绵聚拢的山峰为门派腹地,尹隋站在吊桥上举目四望,能看见很远的峰顶上有灯火闪烁——那是其他峰的殿群所在。
隔得这么远,如有急事,一般的九华弟子都是低空御剑而行,像尹隋这样全靠两条腿走路的,倒是少见。
所以尹隋一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
偶有遇见夜里巡逻的弟子,尹隋便掐个屏息诀,将身形贴近山壁,竟也无人发现他。
只是……
尹隋走着走着,突然间停下脚步回头。
山道上安安静静,一眼能望到边,什么人也没有。
尹隋慢慢皱起眉。
他总有一种被人盯着打量的感觉,像是冰冷的水蛇黏在身上,甩之不去,却又万分危险。
是什么人在跟着自己?
尹隋垂下眸,假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在一个弯道处立即贴进微凹的山壁藏匿身形,等了半晌,猛地闪身出手——
“啊!”一个外门弟子打扮的青年惊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被尹隋死死掐住了喉咙,脸涨得通红。
尹隋问:“跟着我做什么?”
那弟子在他手腕上无力地抓挠两下,喉咙里嗬嗬出声,尹隋厌恶地看他一眼,索性一把将人丢在地上。
“你、你……”这外门弟子恐惧道:“九华入夜后不得私自闲逛,我才要问你在做什么?”
尹隋冷冷瞥他,见这人一副软弱畏惧的模样,也失了继续逼问的兴致,直接踢了青年一脚,说:“你滚开点,我回去便是。”
青年在地上翻了几圈,一头撞在山壁上,竟然自己晕了过去。
尹隋:“……”
九华真是离灭门不远了。
他给这外门弟子施了个遗忘诀,再不急不慢地朝原路走了回去。
在尹隋离开一刻钟后,躺在地上的青年忽然间挣扎翻滚起来,腰背猛地向上拱起,折成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角度,短短一瞬后,青年的脸色迅速变得惨白发青,血肉也塌陷了进去。
一缕黑烟从他丹田处破体而出,在地上的干尸旁转了两圈,又沿着尹隋回去的路飘了一段距离。
“果然重生了啊……”似男似女的尖声从黑雾中传出,带着满意的叹息:“正好,省得我再找一个这么好用的苗子了。”
*
第二天,姜朔一醒来就收到了东衍的传音,只有一句话。
“今日带他过来拜师。”
姜朔洗漱完毕,正要出门找尹隋,就看见祈凤坐在院子中央。
“师娘,”祈凤给他行了礼,语气温和道,“先用过早膳再出门吧。”
“嗯。”姜朔抬手理了一下衣襟,看看那几样清淡爽口的菜:“你每日过来,岂不是费心劳神。”
祈凤:“不过是做两样小菜,并不碍事。至于师娘这边,我本就是有事要过来的。”
姜朔抬起眼,以示疑惑。
祈凤的神色严肃起来:“昨夜有一个外门弟子在门派山道上殁了。”
姜朔怔了一下,蹙眉问:“怎么死的?”
“血肉尽失,整个人已成了皮包骨,魔气缠绕不绝。”祈凤嗓音沉重:“九华今早已召集各堂长老商议此事,门派里怕是混入了修为深厚的魔修。”
“师娘,”祈凤轻轻握住姜朔的手,低声说,“曲台的防护我加强了,近日你也要多加小心。”
和祈凤聊了一会儿,他还另有任务,便提前告辞。姜朔还记着东衍今天要收徒的事情,吃过早膳后便到隔壁厢房找人。
结果敲门半天,里面依旧没有响动,姜朔心下担忧,索性抬手推开门。
然后发现自家道侣的小徒弟在床上睡得正香。
姜朔:“。”
年轻人就是好,早上睡得和……小猪崽似的。
尹隋的睡姿很不安分,半只脚蹬在被子外面,枕头都快歪到榻边上,侧脸被发丝压出大片红印子,姜朔瞥了他一眼,想了想,抬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
尹隋呼吸不畅,很快就醒过来,起床气颇重,刚睁开眼就下意识张口骂人:“我去……”
姜朔:“?”
尹隋一眼望见床边站着的人,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气势立即弱了下来:“我去……这就去起床练功。”
他想下床,姜朔却没让开,静静地看着他。
尹隋脸皮向来厚,此刻难得有了些许不自在,他微低着头不和姜朔对视,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姜朔的衣摆瞧。
一只鹤两只鹤三只鹤……姜朔红色的衣摆边上用金线绣了淡淡的仙鹤纹路,平时尹隋并不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觉得姜朔的穿着太过简单朴素,如今却发现处处都是雅致的讲究。
“今日会带你去拜师,”姜朔似是不明显地叹了口气,“你马上是九华的内门弟子了,须得早起晨练,言行妥当,你刚刚——”
尹隋还在试图狡辩:“我没有在骂人……”
“我不罚你。”姜朔轻轻打断他的话,垂落的长睫遮下一片温柔的阴影,半是无奈半是纵容道:“但从今往后,不可以再这样。”
“我也是会生气的。”姜朔又补充了一句。
尹隋莫名有些无措起来。
他……曾经他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从来招来的都是冷眼和讥讽,这还是头一次碰见姜朔这样温软的态度。
好歹骂一句自己,尹隋觉得自己心理有点变态了。但假若姜朔稍微皱个眉头,他都好受一些。
——尹隋是故意睡迟的。
他天性警觉,早在祈凤拎着食盒来小院子前就醒了,醒来后练了半个时辰功法,耳尖听见姜朔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他才不急不慢地闭上眼睛躺好。
就这么个懒惰成性、出口成脏的弟子,姜朔脾气就算再好,也该训两句。
只要……只要姜朔表现得对自己恶劣一点,尹隋今后杀上九华的时候,就能对他狠心。
“早膳我已经命人送过来了,”姜朔没有注意到少年眼中复杂的情绪,他随手把纱帐挂好,又说,“昨晚搬来得匆忙,这间屋子里都没多少你的东西,我也已给制衣处的弟子写了你的身形尺寸,应该后天就能制好送过来。”
尹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怎么知道我的身形尺寸?”
姜朔:“。”
摸砖头掏文物的事情做多了,尺寸这种东西还不是随手就能量个大概……
姜朔咳了一声,转话题道:“如果还有什么缺的,你就……”
“你——”他说着话,目光落在尹隋的手腕上,突然顿了顿,问:“你的手怎么了?”
尹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自己右手手腕上有几道明显的抓伤痕迹,是昨夜掐住那外门巡夜弟子时被挠伤的。
姜朔站在他床前,似是想起什么,开口:“昨天晚上,有潜入门派的魔修将一个巡夜的弟子杀了。”
尹隋猛地一愣。
那人死了?自己明明没有下杀手……难不成是头撞在山壁上磕死的?
许是他的神情流露出了几分异样,姜朔微微蹙眉,不太确定地看着尹隋道:“昨晚我离开后,你……有没有碰见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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