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朔最后把尹隋的院子安排在距离自己院落几十米远的地方。


    两处院子间隔着一片桃花林,这片林子很奇特,不似寻常桃花那般开得朵朵娇艳,只有零星淡粉花苞缀在枝头,既不张扬也不热烈,反倒含蓄又安静。


    尹隋院落里的生活物品仍是祈凤帮忙安排,他协助东衍管理门派大小杂事多年,已经得心应手,只是看起来不大高兴。


    在吩咐侍女登记好需要搬来的器物后,祈凤沉默许久,抬眼见尹隋还兴奋地蹲在院子里看姜朔命人给他带的书卷,于是悄悄退了出去。


    “师娘。”祈凤在桃花林边上找到人,姜朔正坐在一块圆石上,垂着眼睫翻开一页书。


    这些都是准备给尹隋学习的九华典籍,姜朔花了好几个日夜的功夫,亲自将每页书都翻过一遍,确认内容适合新入门的小徒弟学习。


    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姜朔自己也想看。


    祈凤瞧见他认真专心的模样,心中就泛起酸涩又不甘的苦,像是吞进了一口陈年的变味劣酒。


    祈凤站定在姜朔身后,也跟着看了一会儿书上的文字,忍不住开口:“他看不懂的。”


    姜朔的目光从密密麻麻的字上挪开,困惑抬眸:“什么?”


    祈凤指了指那本书,语气里压着几分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嫉忿:“于韫他,看不懂这本书的。”


    为了让姜朔更好理解一点,他又补充道:“我之前就了解过了,于韫学识浅薄,字都认不全,不会有耐心看这种枯燥的东西。”


    姜朔手里的这本书确实枯燥晦涩,上面详细论述了九华各种基础剑式的演变来由,通篇引经据典,复杂的术语看得人昏昏欲睡,除了姜朔这种曾经整天和古籍打交道的人,估计没有哪个年轻弟子会喜欢看。


    “我知道,”姜朔却似毫不在意,“所以我在看,没有拿给他。等看完了,我重新写一本清楚点的。”


    “……你要自己写?”祈凤很诧异。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姜朔将书合上,淡定道,“我快看完了,理解不难。”


    祈凤:“……”


    “就算你费那么多功夫写一本新的,于韫也不会看。”


    祈凤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变得多难看:“他就是个混……混日子的,我昨天要给他送两本珍藏的典籍,于韫全给丢进厨房的灶台里了。”


    “有这回事?”姜朔闻言也蹙眉:“他为什么要扔你的书?”


    祈凤刻意地保持了沉默。


    昨天他确实给尹隋送过书,也确实是“珍藏的典籍”。只不过两本书叠起来快要到小腿高度,封皮覆满了擦不干净的灰尘,一本是九华门规细则两千条,一本是历代犯错被逐出师门的带罪弟子记载。


    把书递给尹隋的时候,祈凤的神情堪称温柔如月:“师弟,这两本书是师尊命我带给你的,让我督促你谨言慎行,守好九华弟子的规矩。”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笑着对尹隋道:“以免将来行差踏错,惹出门派之耻。”


    ……


    “如果故意扔你的书,是他的错。”


    姜朔站起来,有细小的花瓣从他外袍上落下,祈凤盯着那角柔软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红色,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帮姜朔整理。


    “……我待会就会去教训他,”姜朔往后一避,避开了祈凤的动作,停也不停地继续道,“你今日辛苦了,于韫院子里的东西,让仆人搬过来就行,你用不着亲自过来。”


    祈凤收回手,在袍袖中紧攥成拳:“……是。”


    *


    尹隋觉得很新奇。


    蓬软舒适的青色薄被,鎏金细柄的小灯笼,会变色的圆圆白玉杯,散发着幽幽墨香的叠叠书卷,姜朔甚至还命人给他搬了一张焦尾琴。


    尹隋蹲在那檀色的琴前,用指尖拨了拨弦,制造出一阵刺耳的噪音来。


    真好笑。


    尹隋想,姜朔难不成还想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君子不成。


    “觉得如何?”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轻而柔和,尾音带着不自知的哑意,像是加了砂糖的糯红豆泥。


    尹隋猛地把自己乱弹乱动的手从琴上收回来。


    “师娘,”他酝酿了一下情绪,转过头时眼睛里带着兴奋的神色,“这些都是送给我的?”


    “嗯,”姜朔随意在他身侧坐下,看了那琴片刻,抬手拨了两下,示范道,“应是这样弹的。”


    虽然琴的形制略有区别,但手法却和今后没有太大区别。


    姜朔以前工作完闲着的时候喜欢研究各种古朴的乐器,说不上精通,但弹上两段还是可以的。


    尹隋笑了笑,说:“师娘,我不会这些高雅的东西。”


    “一张琴而已,”姜朔语气淡淡,“谈不上高雅不高雅,若是闲时能用来解解闷,对你来说便是有了用处。”


    尹隋还是难得听见这种言论。


    他来了兴致,追问姜朔:“可是我不爱看书,字也不识几个,生平最烦别人训导我,是不是也没关系?我既觉得看书无用处,那便不看了。”


    姜朔微感头疼。


    青春叛逆期的小孩真难搞。


    “你真是这么想的?”姜朔看向尹隋,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故意反驳的痕迹。


    但尹隋何许人也,他最擅隐忍和伪装,立时做出一副苦恼又委屈的模样来,姜朔的视线在他脸上巡视片刻,很轻地叹了口气。


    失望了?尹隋心里想着,可是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的徒弟。


    他也是真讨厌看书。


    姜朔是不是准备抽出戒尺打他两下?就和上辈子那几个名义上为自己好的“老师”一般。


    “那就不看了,”姜朔说,还没等尹隋流露出诧异的神情,就接着问,“你自己不想看,我念给你听可好?”


    尹隋:“……”


    确实是条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但枯燥无味的内容,经姜朔的口念出来,难道就会变得生动有趣么?


    “这几本你先拿着,”姜朔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几本书,递给尹隋,并说,“都是我特意找出来的,我想你会喜欢。”


    尹隋下意识想推拒,但听见最后一句话,他顿了一下,还是翻开一页。


    ……这竟然是话本。


    还是有关于九华派野闻的、配有精美图画的话本。


    映入眼帘第一句文字,就是“九华东衍秘史一:冷仙君俏娇娥,多情却被无情伤”。


    尹隋:“。”


    姜朔的话没错,他控制不住地想翻下一页。


    但尹隋克制住八卦的冲动,抬起眼,惊奇地看向姜朔:“师娘……?”


    “嘘——”姜朔轻声说:“快藏好,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从外边买回来,仅有一本。”


    尹隋把话本掩进衣服里,突然想起这些东西好像是九华的违禁物。


    昨天祈凤把那本厚如砖石的门规递给他的时候,尹隋随手翻了一记,正好记住了第八百七十一条门规,禁止弟子私自偷看与九华功法术籍无关的书,尤其是各种野史小话本。


    尹隋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姜朔,觉得真刺激。


    *


    姜朔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后处理了一下门派事务。


    上次带尹隋找到本命佩剑后,东衍破天荒地单独留下了姜朔一个人,让自己的新徒弟先回去。


    他沉默许久,才慢慢开口:“以后要辛苦你。”


    “?”姜朔想着不就是教个小徒弟吗,何况那不是徒弟,那是自己或者整个九华五年后的挡刀神器!自然是要好好教的。


    东衍眉间凝着不明显的忧思,嗓音低沉:“门派事务……之后我不会再接手。”


    姜朔怔了一下,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一切需由我裁决的大小事务,”东衍转过眼,淡淡对姜朔道,“都交由你决定。”


    姜朔:“……?”


    笑不出来了。


    姜朔试图委婉拒绝这堆麻烦事:“不太好吧……我服不了众,对门内事务也不熟悉。”


    “以前不能,现在可以。”东衍不给他推拒的余地,淡淡道:“你如今不是做得很好?”


    这话好没道理,姜朔合理怀疑他想坑自己给他白打工。


    思索一番后,姜朔说:“祈凤平日处理杂务许多,你若是闭关时不便接见外人,可以寻个弟子替你主持大局。”


    这意思是推荐祈凤为新一代九华掌门人了,然而不知为何,东衍的脸色依旧没有得到缓解。


    “祈凤……”他漠然开口:“心思太重。”


    姜朔也没料到东衍对自己的亲传弟子评价那么低。


    祈凤可以说是东衍座下最为出色的年轻弟子,勤于修炼,脾性温和,除了总是喜欢莫名其妙地动手动脚之外,没有其他地方让姜朔感到不自在的。


    祈凤也很受九华门内上下弟子的欢迎,姜朔常常见到有可爱的女弟子红着脸给他送糕点。


    其实姜朔一直认为像祈凤这样的性格,比东衍更适合当掌门。


    “那于普呢?”姜朔又问:“他稳重细腻,虽然修为不算太高,但……”


    但也总比自己高吧……


    东衍静静看着姜朔,那双淡色的琉璃眸像是能映出人心中所想,他过了一会儿才出声:“你才是我道侣。”


    姜朔:“。”


    “于普出身微末,更难服众。”东衍三言两语道清了利弊:“你代我行掌门之权,方是名正言顺。”


    姜朔不说话了。


    东衍又看向他垂下的眼眸,顿了顿继续道:“你既与过往表现不同,想必是有某些缘故。”


    姜朔心内一凛,来了。


    “我曾疑心这种改变,”东衍侧过身,望着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峦,语气无波无澜,“但三日前,我用心头血卜了一卦。”


    说完这句话后,东衍竟然就闭嘴了。


    姜朔:“……”


    说话说半截,缺德行为。


    “你执意不愿管事,也无妨。”东衍又道:“但若是你心有其他顾虑,现在可以告诉我。”


    他的话语停了一瞬,紧接着说:“你的修为凝滞不前,是因为根底太差的缘故。你要是想短期内加快突破……我会带你一起修炼,不必为此介怀。”


    姜朔那可怜的、极少接触狗血影视剧的脑子,过了好半天才后知后觉,东衍原来是在含蓄邀请自己和他双修。


    “……”姜朔果断道:“我没有顾虑,我可以帮你处理门派事务,祝你早日出关。”


    东衍:“。”


    姜朔离开后,东衍独自回到牧云峰。


    牧云峰深处仍是覆盖着终年不化的一层冷雪,东衍步入洞府中,穿过数道石门,最后才来到闭关的冥思室内。


    室内雪白一片,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东衍席地而坐,垂下眼睫看向地面。


    那片纯白的地面上,突兀地现出了多条纠缠交错的暗红色凹痕,浅淡的血腥气徘徊不去,东衍定定看着那卦象,很久都没有动。


    极恶之象。


    东衍甚至能隐隐从中预见自己的死亡。


    他身处九华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凶险的卦象。


    喉间忽然一甜,东衍立时调动功法强压下那阵痛意,尽管如此,还是不可遏制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鲜血落在卦象上,又如活物一般被吸收殆尽,血线越发鲜明刺目,散发着不详的预兆。


    东衍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闭了闭眼。


    转机只在……两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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