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朔脖颈上的淤痕,并不是第一日出现的。
自从那魔物在九华门派内连伤两人后,姜朔时不时就会在睡梦中感觉到冷。
就算关紧门窗,在榻边放置暖炉,盖好被子,那深入骨髓的冷仍是会在他睡着后侵袭上身,寒意像割裂皮肤一般环绕不去。
并且每当姜朔有意识地想要醒来的时候,就会感到颈间一股大力传来,等他挣扎着睁开眼,就会发现脖子上又有了新的掐痕。
不过这件事,姜朔还没有告诉过小徒弟。
平时换了高领的衣袍后,除了祈凤和受命调查此事的几位内门弟子,其他人都不知晓。
“许是卧房中被下了禁术。”姜朔见小徒弟攥紧拳头,神情愤怒的模样,轻声安慰道:“没受什么伤,祈凤已经在调查此事了。”
尹隋沉默了许久,才沙哑开口:“我要去你房里睡。”
姜朔没反应过来:“为何?”
尹隋冷声道:“多少天了,那群人干吃饭没点屁用,连是不是禁术都查不清楚,我不如自己来。”
“……”姜朔说:“你修为……尚浅,仍在引气阶段,如果碰上禁术,容易伤到自己。”
小徒弟神色不满,反驳:“我就快突破筑基了!”
姜朔揉揉暴躁少年的头发,温柔道:“但你现在还没突破,所以不行。”
尹隋:“。”
*
入夜,姜朔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见祈凤正站在里面。
“师娘,”祈凤敛眸,没有看姜朔的脸,只是语气淡淡道:“弟子已带人将这个院子都彻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法术、符咒残存的痕迹。”
自从姜朔那晚亲自替尹隋解围,证明他的清白后,祈凤近来就冷淡了许多,姜朔猜测他应该是在和自己闹小性子。
“辛苦你了。”姜朔站定在他身旁,轻声说:“你这几日似是没怎么休息过,今晚不用守在我院子里了,先回去睡一觉吧。”
祈凤抿紧唇,嗓音低低:“师娘是要赶我走?”
姜朔无奈,东衍的这些个弟子怎么都和小孩子似的,于韫就算了,他确实还小,祈凤竟然也……要自己哄。
“怎么这样想?”姜朔说:“我若是不心疼你,才应该让你日日夜夜都站在这门口守岗。只是叫你多休息一会儿,也要和我闹脾气。”
祈凤偏过脸,闷声道:“我还以为师娘是不想见到我。”
“……”姜朔真情实感地感叹:“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你于韫师弟一样,每天别别扭扭的。”
于韫就更麻烦,今天被拒绝和姜朔一起睡觉后,他连法术也不愿学了,把桃花林边上的那棵树踹倒后,一路跑回他的小院子,把门锁上不让姜朔进去。
现在也不知道吃了饭没有……
姜朔想着这些带徒弟的糟心事,叹气道:“你若是不想回去休息,那待会我让人铺一床被子在榻边,你……”
祈凤闻言,不自觉地在袖中攥紧了手,正要等他说完就应好,姜朔却突然止住了话语。
“……那是什么?”姜朔迷茫地望着东南方向的夜空:“打雷了?”
祈凤也跟着抬头看去,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讶然道:“有人在突破境界?”
姜朔:“。”
曲台里就没住多少人,这么近的距离,除了自己,就只有……
还没等他想完,浓如黑墨的乌云中亮出几道闪电,悄无声息地打入了地面,连续三道后,轰鸣又沉闷的雷声才紧随而来。
姜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于韫他……在突破?”
“已经突破完了,”祈凤转开目光,冷淡道,“不过入了筑基期而已,师娘不必如此惊讶。教导了这么些时日,他至今才突破算是晚的。”
姜朔:“……”
虽然看似教了很久,但只有姜朔自己才知道,因为初来乍到不熟悉这个世界和事务繁忙,他之前压根就没教小徒弟什么东西。
甚至于韫距离筑基明明还有三重引气阶段的差距。
这就是天才吗?姜朔脸上风轻云淡,内心浪涛狂涌。
乌云中的异象出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消失了,重新恢复月朗星稀。而姜朔担心小徒弟被雷劈晕在房间里,决定出门去看两眼。
“师娘。”祈凤皱眉,眸中神色不定:“只是个引气突破的雷劫,没必要紧张。”
姜朔已经走到院子门口,正要伸手打开门,而祈凤心内愈发觉得厌恶和憋屈,语气也冷了下来:“你为何要这样关心他,明明曾经——”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姜朔打开门,就看见小徒弟一身焦味,抱着枕头和被子站在门外,无辜地朝里面张望。
祈凤:“……”
尹隋说:“师娘,我突破到筑基了,可以和你一起睡觉了。”
姜朔:“……”
*
姜朔今晚的卧房里,有两个徒弟。
其中一个神色沉凝,眉头紧锁,另一个带着满身焦味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满脸好奇。
“师娘,”尹隋蹲在姜朔榻前,目光澄澈地开口问,“我可以和你睡在一张床上吗?地上似乎摆不下那么多被子了。”
姜朔一个头两个大,先捏了个净衣诀把小徒弟身上的焦味给去了,才说:“你……”
“过来和我睡。”祈凤忽然冷冰冰出声道:“身为弟子,不应与长辈同床共枕,我这还有多余的位置,你睡我旁侧就行。”
祈凤说完话,尹隋才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似的,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祈凤:“……师娘近日忧思难眠,我来给他护法。”
“这样,”尹隋点点头,坦然道,“我也睡不着,所以来找师娘陪陪我。”
“胡闹。”姜朔训斥他:“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自己睡觉?”
小徒弟委屈地垂下脑袋,一头墨发因为刚经历了雷劫,很多都翘了起来,姜朔摸上去,发现有点扎手,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要么回去睡,要么睡地上。”姜朔保持着师娘的威严,平静道。
尹隋看看姜朔柔软的床,又看看地上坐的臭着脸的祈凤,小声说:“我不要和祈凤师兄一起睡。”
祈凤快被他气笑了:“不想睡就出去,免得在这里打扰师娘休息。”
尹隋在姜朔的床边磨磨蹭蹭,就是不愿意动。不仅不动,还要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期望地瞅着人,就算不开口,也能看出眼睛里满溢出来的哀求。
姜朔头疼地揉揉眉心,感觉自从带徒弟之后,自己都苍老了好几岁。
“上来吧,”姜朔最后还是松口道,“把外袍脱了,洗把脸,去屏风后的衣橱里找件合身的里袍。”
祈凤脸色微微变了变:“师娘……”
“你师弟还小,”趁尹隋高兴地去换衣服,姜朔安慰另一个大徒弟,“一时的任性是难免的,他说今夜想给我揪出那禁术的根源,并非有其他恶意。”
祈凤忍了又忍,再次抬起头时眼睛还是红了:“师娘,我受不了你对他如此偏爱。偶尔你也……”
也看看我。
姜朔看了他一会儿,轻叹口气,低声说:“祈凤,我也是人,也有难以顾到的地方,精力更是有限。”
“你师弟他……”姜朔顿了顿,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屏风,嗓音几不可闻:“对于九华很重要,我不得不多花些心思在他身上,希望你能理解。”
这是姜朔头一次和旁人说起理由。
五年后注定的宿命如阴影般始终徘徊在姜朔心中,现今东衍闭关,连个人影都寻不见,那阵无孔不入的压力和恐惧只能姜朔自己扛着,他突然觉得很累,不想再与祈凤多说。
“……弟子明白了,”所幸祈凤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性子,见姜朔眉目间隐隐疲惫,就道:“是弟子心胸狭隘了,师娘不必在意。”
尹隋换好衣服走出来,就看见那个叫祈凤的狗东西又在姜朔面前装乖卖好。
在尹隋眼里,祈凤离姜朔简直是过分的近,伸出手都可以碰到榻边垂下的被角了!还一副哀怨的模样,尹隋想都不用想,就猜到祈凤肯定又在悄悄说自己的坏话。
不然刚才也不至于要掐一个避音诀,自己明明就在不远处,也听不见祈凤在和姜朔什么。
尹隋怒气冲冲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挤在姜朔和祈凤中间。
“该睡觉了,”少年换了身素白的睡袍,腰带系得松松垮垮的,一边往姜朔床上爬一边打哈欠道,“师娘,我困了。”
被挡住的祈凤:“……”
姜朔给小徒弟递了个枕头,两个人的被子还是分开的,见尹隋钻进被子里往自己这边挪动,不禁道:“好好睡,别乱动。”
尹隋立即不动了,但姜朔一不注意,他就抱着被子轻轻挪,试图更贴近姜朔一点。
“师娘。”尹隋闭着眼睛,小声叫他,嗓音里困意朦胧,满脸不设防。
姜朔解了发簪,又挥灭几盏烛火。祈凤把床帐放下,瞥了睡得高高兴兴的尹隋一眼,低声对姜朔道:“师娘,晚上一有不适,请立即叫我。”
*
虽然房间里多了两个人,但姜朔出乎意料地入睡飞快。
梦中黑影朦胧,始终静寂无声,姜朔蹙起眉,纤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熟悉的寒意骤然来袭,姜朔半睡半醒中已有防备,却依旧不能挣脱出来,只能难捱地等着那阵寒意沿着肌肤一路攀上脖颈,而后狠力一掐——
“师娘!”
寒意突然消失,姜朔轻咳着睁开眼,就看见尹隋着急慌乱的眼神。他正半跪在自己身边,一手托着姜朔的后颈,一手掀开被子,让姜朔可以呼吸得顺畅一点。
“怎么样了?”尹隋嗓音沙哑:“还疼不疼?”
“不疼。”姜朔安抚地抓住他的手,自己坐起来找出铜镜,照了一照,发现这次颈间的掐痕几不可见,应该是及时被叫醒的缘故。
“祈凤呢?”姜朔想起房间里还有个徒弟,赶忙撩起床帘去看,却发现祈凤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分,分明是被魇住了。
姜朔送了传音符叫人,披衣下床,先用法术稳住祈凤的心神,而后抬眼看见坐在床上呆愣愣的尹隋,开口问:“怎么在发呆?看见什么了?”
尹隋摇摇头,垂眸道:“没。”
姜朔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有异。
看着祈凤悠悠转醒,姜朔温言安慰的场景,尹隋坐在榻上,却感到心跳如雷,身上阵阵发寒,甚至于有眩晕之感。
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他原以为早在上辈子就将那东西摧毁,自己的秘密也一并深埋于地底。如今重活一世,再也不会饱受他人牵制之苦。
尹隋咬紧牙关,感觉喉间一股腥味。
这东西怎么敢重现于世,怎么胆敢……碰姜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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