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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  81   陛下在说什么?!

    “你觉得不是么?”慕容曜面上带着昳丽光彩的笑意, 将手贴在她有些细瘦的后背上,“若你觉得我们之间,差的只是一场仪式的话,明天就可以进行。”

    他的语调轻柔, 说出来的话却让相雪露打了个激灵。

    事到如今, 她压根不怀疑, 慕容曜真的可以疯到明天就举行立后典礼。她不敢再在此方面继续刺激她。

    寻常人遇到疯子, 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像他们一般不顾一切,毫无顾忌,只为达成自己的目标,而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不必了。”她冷淡地说完这句话, 就闭上了嘴巴。

    慕容曜顺着她点了点头:“朕也觉得这样颇有些仓促,想着慢慢准备,筹备一场盛大的典礼。方才还以为你等不及, 想着提前也不是不可。”

    “就这般说话多好。”他温笑着看着她, “气氛融洽, 何需那般剑拔弩张。只要你日后口中不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朕一向好说话。”

    他这般说着,仿佛造成如今局面的人不是他一般,倒反而是他一直在包容她一样。

    相雪露忍了又忍, 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不是陛下一口一个“皇嫂”么, 如今提起的人又挂在我的名头了?”

    慕容曜面不改色, 微微眯了眯眼:“朕这样说,是出于夫妻情趣,或者, 难不成,皇嫂想让我唤你闺名?”

    他微微一笑:“或者你提供一个别的爱称。”

    “雪露,小露,阿露?”他低沉的声线有些微微的发哑,因此显得格外的性.感,尤其,他唇齿间辗转而出的还是她的名字。

    相雪露瞬间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个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够了,陛下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臣妇还能阻得了你不成。”她自嘲般地笑了笑。

    “只希望陛下这种来得莫名其妙的感情,在某一日消失以后,不会化为毒药与利箭,夺走臣妇的生命。就像故晋王一样,死得冤屈不明。”她故意勉强地挤出一个有些冷漠的微笑:“能对您有什么要求么?”

    “在你眼中,朕就是这样的人么。”他轻轻拉起她的手,放置唇边,缠绵地吻着她的手指,虔诚而又温柔,又有一丝隐含的狂热与执著。

    “也罢,朕亦不喜用言语来证明什么,时光自会作为最真实的证据。”

    “我们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的。”他语气缱绻,带着不易被人察觉到的偏执,吻着她手指的同时,闭上了眼睛,如鸦羽般的眼睫轻扇。

    相雪露沉默,尔后用力地抽开了她的手:“陛下偶而疯一下可以,若是无时无刻都这样,只会令我感到窒息。”

    慕容曜因她手的无情抽走,而停下了动作,他缓缓抬头,用他如幽潭般的眼睛看着他:“皇嫂又在怀疑朕了。”

    他轻笑:“朕是万万不会在你我的事情上有疏忽的。”

    她还没理解他话中的意思,便被他拽住手腕,拉了起来,他拉着她径直往门外走,她只能小跑着跟随他,惊疑不定地问:“你要做什么?”

    他一边继续大步走着,一边侧了半张脸来看她,唇角微勾:“让皇嫂看清一些事实。”

    马车在街道上疾驰,似乎街道前方的路都被提前清了出来,一路上几乎没有过卡顿,相雪露看着外面飞速而过的街景,心里越发慌了起来。偶而马车一个急剧地转弯,相雪露因看着窗外没有坐好,差点一个趔趄的摔到了慕容曜的怀里。

    慕容曜用两只有力的大手将她牢牢地接住,重新按着她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坐好。”他别有深意道,“若是不想发生一些皇嫂不乐于见到的事情,就不要做出令人误会的举动。”

    相雪露的脊背几乎是顷刻之间抖了一下,她掐了掐手心,转过了头,让他落在了自己的视野边界之外。

    她在心里急速揣摩着他突然带她回宫的用意,还是这般的急匆匆。

    自从慕容曜撕破脸上的面具之后,她发现,她反而越发看不透他了,内心隐隐在害怕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譬如现在。

    马车一路急行进了宫,估计约莫是帝王正坐在其上,晚间亦无什么来往的朝臣,竟然在入了宫门以后继续前行。

    相雪露看向马车驶向的方向,越发有种不妙的预感。

    “你要去哪里?”她扒着窗沿,虽然她在这么问,但是她心里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只因为这条路是她走过无数回的,万分熟悉的路径。

    她的唇色几乎变得透明:“宁寿宫,你要去宁寿宫做什么……”她想到一半,突然回首,急急地抓住他的袖子,用劲地扯着:“你是不是要对姨母做什么,你这个混账,她还卧病在床。”

    面对她的指责,慕容曜岿然不动,他捏住了她的手腕,轻易地便将她制住了,“还真像个炸毛了的小猫儿一般,便这般坐不住了么?朕还什么都没做呢,待会见了你姨母,你便知晓了。”

    没过太久,马车就行驶到了宁寿宫前。有宫人听到动静出来,在看到是一辆马车停在殿门前时,已是被惊住了,在看到下来的慕容曜时,更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

    “陛下……”宫人艰难地顶着他的威压道,“你傍晚到访,是要……”

    慕容曜清淡地道:“来探视太后。”他这般说完,就拉着相雪露径直往里踏去,宁寿宫的宫人们皆不敢上前拦,纷纷让开了一条道,垂着首瑟瑟着。

    “姨母应是已经睡了。”走到了这里,相雪露仍是不愿意迈出最后那几步,固执地试图反抗慕容曜,只可惜她力气太小,甚至都没有对他行走的步伐造成影响。

    “你确定?”他脚步微微一顿,反而她道,语气里有几分哂笑,“她可不一定睡得着。”

    慕容曜停下了脚步,甚至侧开了身子,留给她足够的空隙,去看到太后寝房窗外亮着的灯。

    相雪露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慕容曜便推开了门,衣袖带风地走了进去,连同拉着她一起。

    太后此时正坐在太师椅上,低头垂首在看着什么,她的面前放着一盏宫灯,将她面上的凝重照得一清二楚。

    听闻响声,她略有些吃惊地转过头来,刚想开口叫宫人,却在看到相雪露和慕容曜一起的时候,霎时白了脸。

    太后的声音带着寻常都能察觉到的颤抖:“雪露,你怎么与皇帝一起来了?”

    相雪露没有立即回答,因为她发现太后的表现很异常。

    但是没等她想到些什么头绪,便见慕容曜缓缓走过来,抬首对太后道:“她都知道了。”

    太后听到这句话以后,愣了很久很久,久到相雪露都以为她一时失语了。

    她看见太后面上的血色尽失,甚至比她病中时还要严重,心里浮现出一种说不清的预感来。

    慕容曜似乎没有耐心等待太后作出反应,直接揽住了相雪露的腰,上前一步,笑道:“母后,我与雪露一起来拜见您,您会祝福我们的吧。”

    “届时,中宫之位又为相氏之女,您也是乐见其成吧。”

    这回,轮到相雪露不敢置信地望向了慕容曜,她问道:“陛下在说什么?!”她的眸中满是即将要崩塌的混乱,她不懂,他怎么突然在太后面前戳破了这一切。

    他却亲昵地将她揽得更近,甚至微偏身子,用颊侧在她的颊侧轻贴了一下,语气温怜到让人迷醉:“在说什么,自然上告于父母长辈,获得他们的认可。”

    “你不是最担心的是这点么?”

    相雪露急剧地呼了几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让太后怎么看她,让她一贯维持的形象日后怎么维系?

    “别激动。”他顺着她的发,一路抚到她的背,“母后都没有发话呢。你担心什么。”

    相雪露这才意识到,太后沉默的时间似乎太久了。

    她从慕容曜肩侧的空隙向太后看去,发现她的面色虽然仍不对劲,但是已经和缓了下来。

    她看过去的时候,太后亦抬眸望来,她看见太后与她对视上的一瞬,太后的瞳孔缩了缩。

    “咳咳……哀家年纪也大了。”太后掩唇轻咳,半遮住了面上的神情,“你们年轻人的事,自是管不了了。”

    “雪露是个好孩子,还望皇帝多加珍惜。别的话哀家也就不多说了,望你们珍重相携,恩爱白首。”

    太后说完这句话以后,相雪露满脸都写着不敢相信与震惊,她急灼般地忙着追问太后:“姨母,您为何要这么说,我与他分明没有什么情意,我怎么会与自己亡夫的亲弟弟有什么纠葛呢?”

    “姨母,是不是他用什么威胁了您,糊弄了您。”她几乎是哀求般地对太后说道,乞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雪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有时候人的选择,更加重要。皇帝对你情深意切,是衬得上你的良婿。古人也不是没有皇后二嫁的,你莫要顾忌太多。”太后的声音微沉,听不出来她此时的情感气息。

    “不是啊,姨母,不是这回事。”相雪露几乎要哭出来了,“是他欺骗了我,一直对我做了许多荒唐的事情,晋王之事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就是为了后面的连环算计。”

    “这样心狠手辣,心机缜密的人,我如何敢继续接近他。从一开始,我所有的遭遇都源自他,姨母,我们都被他骗了!”

    82.  82   为何偏看中了我?!

    相雪露这样说了半晌, 却只看见太后除了眼皮轻颤了一下,面部的表情基本无什么变化。

    她似乎在一瞬间灵光贯脑,明白了什么。

    相雪露睁大了双眼,望着太后:“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一旦有了这个猜想, 回忆中太后的种种言行, 都被蒙上了一层浓雾, 再不能向从前那般浅思。

    太后, 甚至可能和慕容曜达成了什么交易,甚至参与了他的一些计划。

    相雪露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容贵妃当时的话语——慕容曜在相氏上下了不少功夫,甚至将相氏女也扶上了后位。

    若此话为真,岂不是说明,早在先帝末年时,太后便和慕容曜搭上了, 甚至,太后登上后位此事里面,真的有慕容曜的插手。

    那时, 先帝已是日落西山, 无力支撑朝政, 而太子正是东升旭日,代行监国之权,先帝在那个时候立继后,有几番是他自己的考量, 还有几番是出自于别的因素?

    相雪露细思极恐, 越是不敢深想, 否则,若她知道慕容曜早在她一无所知,甚至和他还无什么交集的多年之前, 就针对她布下了天罗地网,甚至收买了她的亲近之人,这该是何等的可怕。

    她方才问出那句话后,太后并没有答话,只是偏过了头,避开她的视线,过了会后,低声道:“雪露,是哀家对不起你。”

    此话一出,都不需要再说别的,相雪露就全明白了,她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后到底参与了多少,因为那是一个她害怕听到的答案。

    她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您为什么这样……”她一向信赖尊敬的姨母,为什么要这样做。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压抑,她缓缓道:“今日哀家头脑有些乱,等寻着机会了,再慢慢与你解释,只是——有些你或许不一定想听。”

    太后再次重复了一遍:“雪露,十分愧对于你。”太后闭了闭眼,她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很无力:“陛下那里,我也无能为力。”

    慕容曜不是那种会被朝堂和后宫左右的君主,他贤达圣明,但同时,又是宸衷独断,或许他会广纳建议,但是最终能影响他决策的,还找不出来一个人,只有他自己。

    方才太后和相雪露两人说话的时候,慕容曜便已退了出去。此时相雪露也知道他不在。

    再不能抑制自身的情绪,一下子崩溃开来,扑到太后膝前,眼泪滚滚而出:“姨母,我怎么就被他看上了呢?为何就偏偏是我?”

    “我在世十几年,一直谨小慎微,没做什么坏事,也没有去招惹过别人,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我到底是哪点好了,值得他这般煞费苦心的惦记,如果有,我改还不成么,他怎么不去惦记别人,就偏缠上了我。”

    相雪露哭诉到了一半,低下了头,泪水浸湿了太后衣服上的不料。

    太后手指微微收紧,见她这般,也于心不忍,心头难受得要命,却终只是化为一句话:“雪露,有些话,慎言,退一步,也要小声些,若是被陛下或者他身边的亲信听去了,怕对你不好。”

    帝王恩宠如雷霆雨露,瞬息万变,她这样的行为,不异于虎口拔牙,太后很是忧虑若是她因此惹恼了慕容曜怎办。

    太后压低了身子,在她的耳边,小声安慰:“唉,一入宫门深似海,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姨母心疼你,也不希望你因此大恸,哭坏了身子,你才生孩子也未多久,还未完全恢复。”

    太后末尾的这句话,一下子便让相雪露惊醒。

    她果然知道荣昌公主是她生的,只能说,太后从前在她面前的做戏太过于优秀,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出来。

    相雪露默默地重新直起了身,往旁边挪了几步。

    提到了绵绵,让她不得不想到,这场从头笼罩到尾的算计中,连绵绵也组成了他计划中的一环,是他计谋过半的心血结晶之一。

    也难怪他对绵绵爱不释手,可不是吗,这可是他精心计划得来的得意作品,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他天衣无缝的盛大计划,取得的成果。显现着他是如何的智多谋极,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太后看见相雪露冷静下来一些后,又对自己疏远了回去,也没有说什么,她此时自知自己愧对甥女,便只是默默地垂首坐在那里。而相雪露,只是看了太后一眼,提步艰难地离开了此处。

    这个曾经对自己严厉与慈爱参杂各半的长辈,如今身着华服,居于宁寿宫主位,却似乎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姨母了。她也没打算继续问她,因为她知道,继续说下去,可能会让太后感到为难,只因症结关键全然在慕容曜那里。

    出门之后,慕容曜果然立于那里,见她出来,低声问了一句:“都说完了?”他的态度甚佳,但相雪露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慕容曜似乎对此并不亦为意,继续微笑着问她:“可还要去见卫国公和相二小姐?他们也算是你的亲人。”

    相雪露几乎是瞬间回答:“不必了。”然后补充道:“你也不要去找他们。”

    天知道,他到底还会做什么,他就这般不管不顾地拽着她进了宫,夜里去找太后,无一丝顾忌,还要去找祖父和雪滢?她不敢想。

    她紧绷着身子,竖起浑身的刺对着他,却被他的目光扫过,轻笑道:“何须这么紧张?朕又不会吃了你。”

    “不去也好,近来他们是有些忙。卫国公最近承办一个京城大案,涉及的世家权贵不计凡几,这几日应都在各处机要忙。朕给了他全权决定之权,可行先斩后奏,有朕为他托底,办起事也容易些。”

    “至于相府二小姐。”慕容曜微微一顿,“前些日子刚学完基础的一些兵法,现下正在学习用枪之术,因似颇感兴趣,朕令吴地的一名祖辈传承此术的大师前来教导她。”

    他说的过程中,相雪露就捏紧了手心,或许是她心疑,她总觉着,他的每一句话后面都意有所指。看似是看重偏爱,实则是将他们架在了火上。

    譬如祖父正在经手的事情,就不知道要得罪多少权贵,京城的势力盘曲错结,牵一动而发全身,惩处了一个人,可能就冒犯了与之关联的其他人的利益。

    这种情况,若是没有帝王从始至终的支持,几乎就是半只脚踏入了不归路。

    相雪露口中发涩,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几乎就是在暗示她了,用她的家人相要挟,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若是安心做他的金丝雀,既往不咎,她的家族自然安然无恙,越发繁荣昌盛,她的妹妹也能得到最好的安排。若是不顺应他,反抗到底,仇视他,或许她的亲人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瞬间烟消云散。

    他是在告诉她,他不会动她,但是她的亲人就不一定了。

    相雪露只觉得心中闷得呼不过气来,甚至一度觉得,还不如从始至终就不要去知道真相,这样便可以一直活在他塑造的环境里,自欺欺人。也不用如现在一般,时时刻刻都面临两难的选择,经受痛苦的挣扎。

    但她真的要就此放过吗?她这般问着自己,却得不到答案。他是实实在在的欺骗了她,践踏了她的尊严,侵犯了她的权利,还不是那种轻微的,而是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与后果。

    她若是这般轻易地放过,她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因为在往后的岁月里,她会无数次想起自己曾像个可怜虫一般,被他蒙骗掌控,抛下了自己的尊严,假意继续与他相安无事。

    她无法像他希望的那样,和他回到从前,甚至更进一步的关系,如果真要去欺骗麻木自己,对他假意奉承,做他乖顺的女人,那她那时恐怕也不是“相雪露”这个人了,而是一个空洞的行尸走肉。

    于是相雪露只是定定地看着慕容曜,不发一言。她不能打他,也不能骂他,尽管内心对他的负面情绪已经充斥得快要溢出了,但是她还是竭力压制着自己,不要做出某些举动。在此刻,她突然很佩服像他这般演技出众的人,她扪心自问,自己还真的做不到。

    他也回望着她,不过重新带上了从容的颜色,此时,至少从外表上看来,还真的不像一个疯批,反而容光绝艳。但此刻的她,看着他,心里毫无波澜,她从前就是被他这般的外表给欺骗了,掉以轻心。人至少不会被同样的把戏骗第二次。

    “你今天先回去吧,好好休息。”半晌过后,慕容曜道。

    相雪露这种时刻哪休息得下,但是她更不想与他待在一处,于是她硬邦邦地扭过身子,走了。

    回到了熟悉的寝殿之中,此刻的心绪却不可同日而语,洗漱时本想想点别的转移思绪,却发现压根做不到,反而越发清醒。躺在床榻上时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夜也许已经很深了,她才在混沌的思绪中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回到了新婚那一日,正在晋王府中,当夜幕降临,她端坐喜床边上,正手捧着苹果,等着夫君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后,记忆中的那个人总算是来了,却在与她交杯之际,不慎打翻了案边的龙凤花烛。火苗顺着床侧的幔帐一路窜了上去,吞噬了整个喜床。

    83.  83   带你到他的墓前

    相雪露急忙跳起来, 避开火焰的蔓延,拎着裙子躲到了门口,回头一看却发现慕容昀还没有出来。此时洞房之内已是火势滔天,浓烟滚滚, 她隐约看到一个身影陷在那火海之中, 不由得惊慌大喊:“慕容昀——”

    在话喊出去的那一刹那, 冷汗从她的身上溢出, 整个人似乎瞬间和梦境脱离了。

    她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现实与梦境错乱的情境中睁开了眼睛,却莫名感觉到自己的身边有一个人。

    她在黑暗中偏头望去,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微白着脸问道。

    来者却并不答, 只是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难为你在梦中还念着他。”

    相雪露想解释什么,但是喉咙哽了哽,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她就算梦到慕容昀, 也是天经地义, 不必向任何人解释。

    于是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床头的宫灯被点亮了,让漆黑的室内角落里多了一处柔和的光源,灯照亮的范围并不大,却将好将慕容曜俊美无俦的脸庞映照清晰。

    他的脸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昏黄色, 眼中也是温情款款:“皇嫂这是想皇兄了么, 你想去见他吗?”

    相雪露心里出现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警惕地看着慕容曜:“你想说什么?大半夜来找我就是想说这些话的么?”

    “朕这是为皇嫂着想,站在您的立场上设身处地。说实话,皇兄也是可怜, 送葬时遇到那种事,也没能陪他到头,自那以后,亦无人去看望过他。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1)。”他声音低沉,自带一股伤感的音调。

    但相雪露听起来却格外的讽刺,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嘴里那个同情可怜的皇兄正是被他亲手杀死。

    她正欲带着嘲讽的眼神看向他,说几句话刺刺时,却见他突然弯身上前,径直将她把横抱起来,向外走去。

    “你要做什么?!”相雪露大惊,未想到事情的发展成了这样,“快把我放下来!”

    但慕容曜却充耳不闻,抱着她继续向外大步而去。

    其间,他微微地低了一下头,对她露出一个有些莫测的笑意:“这不是这就带皇嫂去见皇兄么?”

    相雪露愣住了,片刻之后,浮现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你要去祁连山的皇陵?这深夜?”去慕容昀的墓前,去做什么?别说慕容曜有没有疯,她自己都快要疯了。

    可是她完全无法影响到慕容曜的决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自己抱上了马,他将她箍在自己的身前,双臂就像铁一般硬。

    两人在深夜里一路疾驰出宫,穿过京城的大道,来到城外的官道上。

    相雪露只能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一开始,她还会叫道:“你真是疯了,无药可救了!”后来,她发现,她这样说不仅对他造成不了阻碍,反而还会令他更兴奋。

    慕容曜坐在她身后,每当她如此激动的时候,他就会低下头,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附在她的耳边,说道:“朕知道,可已经这样了,能怎么办呢?”

    她只能无力地闭上眼,可他的气息还是猛烈地自身后侵袭过来,溢入她的周身,完全无法忽视,让她从头到脚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慕容曜仿佛不知疲倦般地驾马疾行着,好像目的地能让他全身血液沸腾一样,相雪露虽然不用做什么,但仅是坐在他身前,时间久了,身上都被颠簸得疼了。

    尤其是她看着他不太正常的样子,更加的害怕了。

    行驶了不知道多久,相雪露终于要支撑不住了,她叫道:“停下,停下,我受不住了。”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当真停了下来,她以为他的态度松动了,却没想到他让随行的紫衣卫找来马车,铺上厚厚的绒垫,将她抱坐上去,继续疾行。

    相雪露唇色发白,这时候,她总算是明白了,慕容曜是真的铁了心,要一意孤行到底。

    这马车的速度,比她先前前往皇陵时乘坐的速度要快很多。之前只有一匹马在前驱使,这次足足有了四匹,且都是名贵的千里马。

    她虽然内心紧张,饱受煎熬,但是神经紧绷的时间太久了,后来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但是没睡多久又被路上遇到的颠簸给惊醒,尔后又睡着,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多少遍,直到慕容曜说:“到了。”

    没等相雪露自己在马车上坐直身体,便再次被抱了起来,双脚悬空,离地面很高的情境令她很没有安全感,但她此时全然无暇顾及这些,因为她略一偏头,便看到了前方伫立的神道碑,上书“敬贤亲王墓”。

    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相雪露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她清楚地记得,这正是晋王的谥号。

    慕容曜脚步不停,抱着她走过了神道碑,顺着神道经过了牌坊,拱桥,宝顶,以及其他一些地面建筑,最终来到了晋王陵墓地宫所在的地方。

    面前是陵墓的明楼,明楼后面就是一大片空旷的地方,上面有着封土,比周围的地面要高一些。明楼的西侧就是地宫的入口。

    慕容曜望向了那已经被封死的地宫入口,似乎有些遗憾。于是带着相雪露向明楼后方走去。

    “放我下来。”她扯着他的衣襟,抖着唇说。

    “皇嫂怎么又紧张起来了,嗯?是见着了皇兄么?”他分明对她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说起来,你们也好久没见了,此次朕带你前来,陪你一起朝皇兄叙旧,岂不美哉?”

    相雪露从来没有见过心理素质这般好的人,到了被自己亲手杀死的被害者的墓前,依然能够谈笑风生,镇定自若,毫无一丝的心虚。

    或者,慕容曜根本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他抱着她来到了封土附近,蹲下了身子,让相雪露看清面前的景象。

    “皇兄,好久未见。”慕容曜缓缓启唇,“光阴似箭,短暂的岁月里却是瞬息万变。”

    “你生前的王妃有现在有朕照顾,你便安心长眠吧,她很可爱,很动人,一切都是绝顶之好,朕也很珍惜。”

    “你英年早逝,天不假寿,确实是很可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你总是妄图去得到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呢,这当就是个教训了,来世记得注意些。”慕容曜的声音和缓动听,传到相雪露的耳边,却像是在不停地爆炸。

    她终于听不下去,揪着他的衣领道:“住口,别说了。”

    慕容曜却似恍然醒悟一般,抓着她的手,拉了过来,覆在了自己的心口,继续对面前说道:“忘了让雪露来与你说话了。”

    随即,他用他幽黑的眸子望着她,问道:“难得来一趟,就不说几句话吗?好让他知道你现在过的是何等的舒心,自他死后,心态越发的开阔自在了。”

    “也好让他的灵魂获得安息,心甘情愿地死去,不是么?”他微笑着对她说。

    相雪露却只觉得面前说话的这个人像恶魔一样,虽然看似站在晋王的立场在说话,但拆开来每个字都像是浸了毒的利刃一般。

    她若是真那般说了,慕容昀才会是真的死不瞑目了。

    相雪露故作镇定,冷冰冰地望着他:“你带我大老远来这里,就是想说这些话的吗?有什么意思?”

    “当然有意思了。”慕容曜笑意渐深,“朕带你来这里,若是魂灵有知,是让他知道,他曾经的妻子,如今又是谁的女人。让他亲眼看见,他曾经求之不得的白月光,此时化作了他人眉心的朱砂痣,永远地烙印在那里。”

    “在别的男人温暖宽阔的怀抱里安眠,静谧地进入梦乡,睡梦中还会露出笑容。但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了。”

    “告诉他,他已与世间的一切斩断联系,莫要贪恋人世间的温柔,因为这一切,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拥有过。”

    “哦对了。”慕容曜停顿了一下,笑得温柔,“这次还未将绵绵带来呢,等她年岁渐大些,也好让慕容昀知道,你我的女儿是多么的可爱漂亮,唇鼻像你,眉眼像我,再叫他一声皇伯伯,声音清脆又动听。”

    相雪露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或许是因为他们现在举动的过于荒唐,让她的头脑阵阵发晕。

    慕容曜却在这时候温柔地唤起了她的名字,雪露,小露,阿露交替呼唤着,唤了几声后,他微微停了下来:“朕还没问过,他从前是怎么唤你的?”

    他又轮番试验了那几个名字,尔后通过她面上的表情判断出来,“原来是雪露啊……”他轻轻地叹息。

    于是他也这样唤着她,每一句都用着不同的语调,或低沉,或沙哑,或温润,或清濯,间或夹杂着一些性.感的尾调,几乎逼得相雪露快要疯了。

    他缠绵地在她面上吻着,吻着她温软的红唇,挺翘小巧的鼻子,纤长浓密的羽睫,吻过她耳边微乱的发丝,耳后细嫩的皮肤,莹润的耳珠,直到辗转到她的脖颈之上。

    相雪露此时已经接近失语了,她甚至都忘了反抗,她望着眼前的地宫封土,感受着身边传来的热切气息,还有他优美精致的侧颜,头脑间都是嗡嗡作响,只是略有些呆滞地保持着不动。

    所幸慕容曜并不是一个喜欢强迫她在此处做这种事的,只是点到即止,除了一些热烈到令人窒息的吻以外,并没有做其他。他也并没有弄乱她的衣襟,仅是停留在了脖颈以上的地方。

    84.  84   夫君这便带你回去

    一吻作罢, 慕容曜将相雪露带到了明楼内的石碑前,上面记载了慕容昀的一生。

    天空不知何时弥漫上了厚厚的乌云,渐渐阴沉,远处开始刮来一阵又一阵微凉的风。

    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慕容曜的行动。

    他拉着她的手, 摩挲着石碑上的刻字, 一边摸还一并顺着摸到的地方念出声来:“十六封晋王, 帝甚嘉之……”

    “及至二九, 婚成之年,妃——端雅淑丽,玉质天成……”他念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念后面的。

    相雪露的手指与此同时感觉摸到了一个突兀的凹陷,不是寻常字留下的刻痕, 她朝石碑上看去,发现婚成之年的后一句的地方,像是被雷劈过一般, 又像是被人刻意凿掉了一般, 竟然生生地缺失了一大块, 直接跳到了后面的“端雅淑丽”。

    而缺失的那部分,原本应该会是她的名字。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绪,慕容曜一边在她的耳侧继续念着,一边低低地补充道:“将生人的名字刻在死人的碑上, 岂不是晦气。”

    他语调自然:“他这般年早逝去, 于天下无用之人, 能得此陵寝安眠,已是上天厚爱,拥有皇室身份。千百年后, 坟毁石销,又有何人记得区区慕容昀是谁,你的名字,若是陪他沦落此地,反而是为不吉了。”

    相雪露的眼睫和手一起颤抖着,尽管被慕容曜握着,她仍是感觉手心冰凉得紧。她忽然意识到,慕容曜甚至可能在史书上抹去慕容昀的名字,让他在多年以后彻底被世人遗忘。

    而她,或许会被篡改成,一开始就是慕容曜的妻子,千百年后,所有真相都被掩埋,世人提到他们或许还会赞一句佳偶天成。

    她一想到这个可能,只觉得头突突地疼,慕容曜不仅欺骗了她,日后还要欺骗天下之人,后世之人。便是她以死相抗,也难以更改史书丹青。

    一个人若是没有被世人遗忘,也就永远没有死去。而慕容曜的阴影,恐怕不止会笼罩在她活着的时候,连她去世了,亦与她纠缠不清。后世会一同被蒙骗,以为她与慕容曜是真心相爱,感叹一句帝王深情。

    那么,她现在的抗争又有何用,真正的她,在外人眼中已经死去了。

    相雪露只觉得呼吸越发困难,两眼之前甚至有些微微的发黑。

    他若冰泉流淌的好听声音仍在继续着,直到最后一句:“薨于元朔二年六月初七,年二十。”

    此话一出,忽有一阵比先前更大的阴风吹过,天边厚厚堆积的乌云之间,一道耀眼的闪电自云层中劈出,恰好落在了离他们不远之处,照亮了半边天幕。

    闪电蓝紫色的电光映在了相雪露的眼眸之中,她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忽然感觉头脑之中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传来一股剧痛,隐隐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是又被压制了过去。

    直到意识渐渐模糊,消散,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慕容曜托着她滑落下去的身体,眼中神色莫名,他并没有表现出惊慌之态,反而像是早就预料一般的一样,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相雪露的睫毛轻颤,眼睛重新睁了开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幕便是慕容曜的脸,对于眼前这个好看得过分的,但是又陌生的男子,她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你是谁?”她问道,语气里是全然的疑惑。

    慕容曜顿了一下,他幽黑的双眸闪过霎那的错愕,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个来回。

    最终,在她好奇渴切的目光中,他的喉结滚了滚,哑声道:“我是你的夫君。”

    “夫君?”相雪露歪着头问他,“你有什么证据吗?”

    “傻姑娘。”他笑了笑,“如果我不是你的夫君,怎么与你这般亲昵。”

    相雪露朝身旁看了看,自己此时正躺在他的臂弯之中,靠在他的怀里,的确很是亲密。

    她幼时便听娘说过,只有夫妻之间,才会这般亲密。而且看上去他也不是什么凶恶之徒,相反面容俊美,气质出尘,自带一股尊贵的气息。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只觉得这般靠在他的身边,很有安全感。

    他与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和缓,眼里仿佛带着星辰,她确信,他是在意她的,对她好的。

    于是,她也便对他的话信了大半,认可了他“夫君”说法,甚至还在心中暗暗窃喜,虽然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但是却拥有了一个看上去这么好的夫君。

    于是她干脆伸手勾上他的脖子,依偎在他的胸前,甜甜地朝他撒娇道:“那你怎么还不带我回家,天气好像都不太好了。”

    相雪露主动靠在慕容曜身上的那一刻,他不着痕迹地僵了僵,甚至没有立即做出反应。

    直到片刻之后,他才放松下来,面上挂上温柔的笑意,怜爱地说道:“夫君这便带你回去。”

    他抱着她从陵墓离开,走到神道碑附近的时候,蔺玚已带着一些紫衣卫守在了那里,见主子出来,恭敬行礼:“陛下,一切都已备好了。”

    这些严肃冷寒的紫衣卫引起了相雪露的注意,她好奇地从慕容曜的身边探出眼睛,在为首的蔺玚和其他人身上滴溜溜地转了转。

    “你是谁呀?”相雪露清脆地问道,她如今不过十八,本质上也还是个少女罢了,不过是年纪轻轻经历了许多,才会显得比同龄人成熟。

    现下,失了记忆,反倒是更贴近她原来的年龄了。

    蔺玚一愣,这位严苛冷漠的紫衣卫指挥使没想到会被相雪露叫住,他只是略略一瞥,便觉得她好似与寻常很是不同。

    他斟酌着话语,刚欲开口:“回……”回晋王妃,就被打断了。

    慕容曜朝他投来的眼神有些冷,仿佛萃着千年寒冰一般,带着淡淡的警告和阻止的意思。

    蔺玚立刻停止了话语。

    “他是朕的属下,仅听命于朕一人。”慕容曜重新换上了温和的神色,对着怀中的相雪露道。

    相雪露似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她的眸子里有几分懵懂:“那夫君……你是皇帝吗?”

    “是的,朕是这天下的主人,大嘉的帝王。”他轻轻在她耳边说着。

    “那我呢?”相雪露突然就紧张了起来,“我是不是你的妃妾,你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女人?”

    联想到这里,她浑身涌上了一股不悦的气息,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想接近于真相,自古男人,哪有不三妻四妾的,更别说帝王了,三千佳丽,春色满园。

    她一时心里觉得慕容曜也一并脏了,把他往旁侧推了推,默不作声地远离。

    慕容曜见她这副样子,忍不住失笑了,甚至笑声渐大。

    相雪露听着他这般笑,还以为他是嘲笑自己,心里闷堵堵的,将头别到一边去了。

    “哪有什么妃妾。”他将她的小脸扳过来,似无奈般地说着,“你便是朕唯一的妻。若锦绣满园,你便是那唯一的春色,有了你,旁的花草哪还有机会入朕的眼。”

    慕容曜凑近她,贴在她的颈侧说道:“若还是不信,回宫就知道了,东西六宫,任你亲自检查个遍,好让你彻底放心,你干干净净的夫君。”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明没有什么调笑的意味。相雪露却听出了一股莫名的暧昧,她的双颊不由得染上了微红,将头埋回他的身前,闷声说道:“谁让你保证了。”

    慕容曜笑而不语,抱着她的双臂紧了紧。

    两人回到马车之上后,便踏上了京城的回程,似是之前累着了,相雪露很快就靠在慕容曜的怀里睡着了。

    待她陷入梦乡之后,慕容曜面上的淡淡笑意渐渐散去,他低头盯着她,看着她恬静的面容,正全身心依赖着他,毫无设防地睡在他的怀里。

    而在不久之前,她与他几乎还是不死不休的架势,仿佛隔着血海深仇,而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虽然事情的发展,和他原来的预想产生了偏差,但……似乎这样也不错。

    至少她不再会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不会对他又打又骂,不会在面对他的时候,身上燃起熊熊的怒火。而是温顺地靠在他的怀里,清澈的眸底尽是他的影子,会对他撒娇,会对他笑,甚至有些微微的骄纵,故意在他面前拿乔。

    但这并没有什么,这些小小的叛逆,娇憨而又活泼的样子,正像当年他们之间的那段青葱岁月,后来是什么使一切都变了呢,思及此处,慕容曜有些微微的恍神。

    他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又很快地散开,最终只是看着她,微微地叹道:“朕总是拿你没办法,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一向英明神武的帝王,在此刻也生出了纠结与矛盾,他太过贪恋她此时的温软与娇矜,却也明白,这未必能够长久。究竟是他主动来打破现在的情况,让一切回到原本的样子,还是就这般顺其自然,静静享受这偷来的美好?

    此时出现了这样意外的变数,说明原定的计划也未必不会有差错,万一不能如愿以偿,恐怕于他而言便是万劫不复。

    她或许以为他心如铁石,刀枪不入,却不知道他最害怕见到的便是她充满恨意的双眼,总是能将他扎得鲜血淋漓。

    为了修复伤口,掩盖痛意,从前他才会任由疯狂占据他的内心,这样,他才能继续装得若无其事,对她保持一贯的笑容。

    85.  85   我当然记得

    回去的路程并不像来时这么急, 到达皇宫的时候,相雪露正在马车上睡觉。

    当慕容曜将她唤醒的时候,她揉了揉有些迷蒙的双眼:“到了?”

    “是的。”慕容曜说,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似乎在观察她有没有出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反应。

    他将她带到了紫宸殿, 而没有将她送到宁寿宫, 毕竟, 在眼下相雪露的认知里,她与慕容曜正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两人下了马车,相雪露初初来到陌生的环境,还有些紧张,她拽着慕容曜的衣袖,贴在他的胳膊附近, 只露出半张脸。

    紫宸殿的宫人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此时皆是垂目俯首,目不斜视, 恭敬地向两人行礼, 让出路来让他们进去。

    “无需紧张。”他捏了捏她的手, 温笑道:“从今往后,他们视你如视朕,你可任意差遣吩咐,无人敢不从。”

    相雪露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仍是不肯放开慕容曜, 仿佛这个世界上能给她安全感的只有他一般。

    收拾些相雪露要用的东西, 并不困难,只是,关于安排她住在哪里……

    慕容曜思索到一半, 却被她抓住了胳膊,摇动着:“夫君,你的寝殿在哪里呀?”

    他微挑眉头:“怎么了?”

    “我可以去吗?夫君今晚可以陪着我吗?”她眼巴巴地望着他,眼中尽是期待,香软的身子贴在他的身上,传来温热的气息。

    慕容曜几乎是一瞬间就僵硬了下来,或许这个情景是他从前无数次想象过的,但是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成真。

    他沉默了好半晌,比他决策任何一个棘手的奏折还要久,最终说道:“自然可以。”

    他这般说了以后,相雪露的眼睛立马笑成了弯弯的月牙,随即对他撒娇道:“那夫君可以抱我吗,方才在马车上坐累了。”

    她没有叫他陛下,而是叫他夫君,慕容曜根本无法拒绝这种请求。

    他微微一笑:“好。”然后弯身将她抱了起来。

    他的步伐匀速,很稳,相雪露躺在他的臂弯之间,揪着他胸前的衣料,摸着上面的龙纹。

    走到一半,慕容曜忽然停了下来,他低下头去,看着怀里那个有些不太安分的小人儿,发出隐忍的声音:“先别动。”

    “为什么呀。”她的眼里带着天真与不解,“只是喜欢夫君,才想多与夫君亲近些。”

    ……

    慕容曜很少遇见这种情况,他甚至觉得,失忆后的相雪露,比失忆前的她还更难应对一些。

    他伸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头发:“不是不行,是现在不太方便。”说罢,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快速走回了寝殿。

    他先让宫人带着相雪露去沐浴,然后自己去了另一处寝房,待他回来的时候,他发现相雪露已经躺在了他的床上,缩在被子里面,露出了一只皓白似雪的胳膊和一半的肩膀。

    “夫君,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仿佛蒙上了方才沐浴时沾上的水汽。

    慕容曜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随即稳了稳,道:“这不是来了么?”

    谁知,他刚刚在床边坐下,她便突然直起了身子,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了下来。

    他似乎未想到她会突然行此举动,也未想到她会有那般的气力,一时不察,竟真被她带了下去。猝不及防地,跌入一片软香温玉之中。

    慕容曜很快反应过来,用双臂将自己撑了起来,他此刻身上穿着寝衣,但并不像白日的衣服那般厚实。他微微低眸,却正好对上了她水波盈盈的眼。

    “不要走,好么?”她眼中晶莹,似泣似涕,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他的心弦忍不住颤动了一下。“今夜就陪着我,夫君。”

    慕容曜一时不能动弹了,即使他曾见过她无数次妩媚的情态,也远比不上此时她带给他的冲击。他曾对她予取予夺,肆意索取,但此时却不可同日而语,他青涩得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一般。

    如今的情状与以往压根不能相提并论。

    于是他就只是僵硬着不动,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女孩,抬起她的皓颈,在他的唇上印上了一个轻轻的吻。

    随后,她又勾住他的脖子,凑到他的耳旁,贴着他笑,笑声轻灵而又动听。

    “夫君,喜欢吗?”她如春莺般宛转的声音回荡在周边的空气里,她眸中春波荡过,笑吟吟地望着他。

    慕容曜没有说话,他用行动告诉了她答案。

    ****

    第二日晨起时,慕容曜垂眸望着依偎着自己的心上人,第一次开始思考起来,此时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昨夜的一切,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让人沉迷,恨不得深陷其中,永不醒来。她摘下了从前与他相会时,会带上的巾帕,用她那双迷人而又清澈的双眸注视着他,蕴满了情意。

    此时的他,凝视着她,看着她的睫毛扇动了几下,随即缓缓地睁开,在看清眼前之人是她后,她的眸中露出了惊喜与安心的神色。

    “夫君今日不上朝么?”她问道。

    “今日休沐。”他微笑着看着她,“再者,也舍不得让你一个人醒来。”

    “那夫君日后去上朝前,能将我叫醒么?”她甜蜜地望着她,“总是想多看夫君一眼。夫君若是以后去办事或者出远门也能一并将我带上就好了。”

    “夫君这般好,总是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你。”

    慕容曜本以为经过一日的调整,自己已经能冷静地面对如此的情景,自如地应对。

    但是他现在才发现,他太高估了他那颗不受控制的心脏。

    “朕也想与你时刻在一起,只要你愿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夹杂着另一重含义。

    “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夫妻本来就应该永不分离的呀。”她理所当然地道,“夫君,你说是吧。”

    “是的。”他答道,但是他同时也没有忘记,他们现在还并不是夫妻,没有经历过大婚之礼。虽然他可以令宫中所有人都保守这个秘密,但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宫中,她还要去见她的妹妹和祖父,这个拙劣的谎言届时很容易被戳穿。

    由于她现在记忆的不稳定性,他不能确定那个时候她会发生什么变化。

    他沉思着,是不是到时候先颁发圣旨,昭告天下,直接将她立为皇后,婚仪的事情微微地往后拖一些。

    另外,太医院那边,他也预计着寻几个人来问问情况,以制定后面的对策。

    “夫君,既然你今日休沐,能陪我在宫中游玩吗?”相雪露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太记得从前的事了,但听说皇宫里的景色都极美。”

    慕容曜从思绪中抽出神色,握住了她的手:“当然能。”

    两人来到了玉明湖边散步,相互携手,慕容曜语气温沉地替她介绍着湖岸的风景,湖风自远处拂过,吹动着他的衣袍,显得越发像天宫之上的玉人一般,相雪露徜徉在他动听的音色之中,又陡然看见这样的情景,眼中对他的迷恋又多了几分。

    正在此时,他们迎面遇见了一个人。

    太后似乎很惊异,尤其见他们两个气氛和谐,相持相扶的样子。

    前几日她情绪波动太大,很是卧床休息了一番,今日身子稍微好些,便准备来湖边散散心,却没想到碰见了这样的情景。

    她望着相雪露对慕容曜巧笑嫣然,眼皮控制不住地疯狂抽搐。

    相雪露也注意到了这个衣着华贵的妇人,她看了看她,又转头问慕容曜道:“这位夫人是谁呀,看着好像有些面熟。”

    慕容曜道:“她是太后,也是你的姨母。”

    太后此时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更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在短暂的一瞬间,她与慕容曜的视线在空中相触,一瞬间,她好似明白了什么,慌忙地低下了头。

    相雪露听闻这是自己的亲人,一时觉得很新鲜,毕竟,她现在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对个别人,比如她的母亲,在她幼时说过的一些话有模糊的印象,但相关人物具体的样貌以及形象,也是记不太清了。

    现下她的世界里,只有慕容曜一个人,于是对这新出来的其他人,就充满了浓重的好奇。

    她走上前去,打量着太后,试探性地问道:“太后娘娘,您是我的姨母吗?”

    太后的目光在她的腰间一掠而过,那里正盘踞着慕容曜的一只胳膊。

    太后努力露出微笑:“是的,孩子。”

    相雪露闻言也露出愉快地笑容,她伸出双手,握住了太后的一只手:“抱歉,我失去记忆了,还能有亲人,真好。”

    她看着眼前的妇人,便觉得她很面善,或许是和她记忆中模糊不清的母亲长得很像吧。

    相雪露注意到了太后的手有些凉,握紧了一些:“您很冷吗,还是不舒服?”

    太后摇了摇头:“哀家无事。”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眶中漫上了一层红意。

    相雪露虽然此时心性单纯,但是观察人很是敏锐,她注意到了太后的情绪,惊道:“哎呀,您怎么哭了。”

    太后微微地别过头:“没什么,只是为你感到高兴而已。”

    相雪露这才放下心来,对她笑道:“那您回去以后,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看您。”

    太后回宫的路上,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她这么多年的决定是不是彻头彻尾地错了。

    先前,当相雪露在她面前绝望地哀泣时,她也只是心被刺痛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后悔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

    但是方才,她是头一回,真真切切地动摇了。

    她曾以为,自己入宫便是为了家族,在深宫多年,更是时刻都将家族利益放在最前面,尤其卫国公府没有男嗣,立足本来就比其他世家要困难些。

    她想着,只有将家族利益最大化,才能尽可能地保护所有她看重的人。

    现在回首往事,才发现,好像在这个过程中,她恰恰就伤害了她爱的人。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不要过多的干涉,那么他们是不是可以走向另一个故事。

    只可惜,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此刻,身边只有平静的湖水偶尔泛起涟漪。

    太后离去后,慕容曜看着相雪露脸上的神色,轻轻说道:“你的心情看上去似乎很好。”

    “对呀。”她对他笑道,“我觉得我或许可以抓住失去的从前记忆了。”

    慕容曜的眼眸不着痕迹地暗了暗。

    这时,她拉着他的胳膊,问道:“我还有其他亲人么,我想去见见他们。”

    他的步伐不自觉地放慢了些,侧首看了她一眼:“你还有祖父和妹妹,不过你祖父现下在下面的郡县,待公务忙完才能回来。”

    “原来是这样。”相雪露喃喃道,“那我可以先去见我的妹妹吗?”

    “当然可以。”他看着她,“不过在此之前,你确定不先见见我们的孩子吗?”

    ***

    当相雪露半蹲在绵绵的小床前时,眼中还有散不去的惊异。

    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在她娇嫩的脸蛋上用最轻的力道戳了戳,感受到指尖传来的软弹的感觉,越发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在此之前,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成婚,却没想到竟然还有了孩子。不过,除了一开始有些难以接受以外,此时,竟然是越看越可爱。

    她小心翼翼地待在绵绵的身边,看着她恬静的睡颜,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很难相信,这是她与她深爱的夫君的孩子,竟都这么大了,不过她看着她,心里满是欢喜。

    相雪露在慕容曜的帮助下,将绵绵抱在了怀里,感觉就像是软绵的云团一样。她勾起了唇角,侧首对他道:“我们的孩子,生得可真好看。”

    慕容曜也不自觉地软了眸光:“是的,像你。”

    她觉得只要是他们的孩子,无论是像他还是像自己,都好,只是看着可爱的绵绵,她突然想生一个像慕容曜一般的男孩子。

    于是她轻轻扯了扯慕容曜的袖子,有些害羞地对他说:“夫君,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给绵绵添个弟弟,像你一般的。”

    慕容曜微微低下了头,用手抚过她的脸颊,下颌:“此事不急。”

    “为什么?”她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之前你生产时遇到了难处,朕不再敢放心。”他回忆起往事,仍是有消散不去的惊悸,“有绵绵就很好了,她既像你又像朕。”

    “可是——”她悄然贴近了他的胸膛,“夫君是皇帝,需要继承人。我听说以前无子的皇后都是不长久的,夫君不会因为我生不了就找旁人去生吧。”

    “乱想什么。”慕容曜微蹙起了眉,“朕又不是寻常的帝王。”

    “不必担心。”他安抚着她,温柔地在她耳边絮语,“朕瞧着,绵绵就很好,待她大些,立她为储,也是不错的。”

    “朕的女儿,又不会比旁人差了去。你也会好好教导她的,不是吗?”

    相雪露几乎是片刻之间就被慕容曜说服了,孩子少一些也好,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时间与他黏在一处了。

    他方才的话亦让她感动不已,越发对他亲近起来。

    “嗯嗯,会的。”她将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

    过了几天以后,慕容曜寻了一个机会,在相雪滢去宫内的跑马场训练的时候,让人引着相雪露过去相见。

    跑马场地处宫中,四周都是他的人,如果相雪滢那里有什么异常,或者要说一些引起相雪露怀疑的话,就可以及时打断。

    不过,两人只是简单的寒暄了一下,相雪滢此次进宫是来习骑射的,便打算将详尽的话留在以后,给阿姐看看自己练习取得的效果。

    她一个漂亮地踩踏跃马,一下子就坐上了马背,然后朝相雪露挥挥手,马蹄奔腾,便开始在场地上疾驰了起来。

    相雪滢显然是跑过很多遍了,很是熟练,顺利跑完几圈以后,她勒紧缰绳,在相雪露的面前停了下来。

    见她这般英姿飒爽,相雪露有些移不开眼,她隐隐记起自己小时候也是习过马的,便很是有些意动。

    雪滢看出了姐姐眼里闪动的光,主动朝她道:“阿姐,你要来试试吗?”

    相雪露确实想,但是她好久没有上过马了,犹豫道:“我恐怕是不太熟练。”

    “没事的,你与我同乘,我带你一起。”相雪滢拍拍胸脯,做出保证,能带着自己的长姐跑马,想想都是很令人兴奋和自豪的事情。

    “周围有这么多卫兵,也不需要担心安全。”她说道。

    最后这句话让相雪露彻底地动心了,她展颜一笑道:“那便多麻烦你了。”

    随即把手递给了雪滢,被她半拉着上了马。

    或许是因为相雪露在自己身后的原因,雪滢这次跑马慢了很多,直到相雪露催促她快些,说自己没问题,她才加快了速度。

    相雪露感觉呼啸的凉风在自己脸颊边吹过,很是舒适,她舒服地眯上了眼睛,感受着此方天地的开阔。

    直到前方突然传来雪滢惊慌的声音:“不好!”她才陡然睁开眸子。

    朝前望去,发现她们偏离了跑道,以一个十分快的速度朝场边的一颗树冲过去。

    相雪露震惊地捂住了嘴,害怕地再次闭上了眼睛。只不过疼痛并没有传来,随着一声响亮的马啼声,一股力量带着她猛地向前冲去,整个人都撞在了雪滢的身上。

    雪莹惊魂未定,她手里仍握着缰绳,却感觉手心和后背都出了许多汗。

    方才,在最后的紧急关头,她用力夹着马腹,勒起了缰绳,终于成功地悬崖勒马。

    此刻,安全下来以后,她回头望向了自己的姐姐,想看看她如何了,却发现相雪露紧闭着双眼,靠在她的身上。

    她惊慌地唤道:“阿姐!”还试图去掐她的人中,所幸,并没有让她慌张很久,相雪露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吓死我了,阿姐,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你现在感觉还好吧。”她紧张地看着她。

    相雪露好似有些迷蒙于目前的状况,微弱地问:“我现在是在哪里?”

    “我们现在在宫内的跑马场内,你确定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你还记得我吗?”她见她连自己所处的地方都忘了,更加担心了。

    待相雪露朝四周看了看以后,她此时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清明:“无事。”她回复雪滢,“只是方才情急之下,有些晕眩,现在已然彻底好了。”

    她对着妹妹微微一笑:“我当然记得,我的妹妹,雪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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