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下, 暴力的冲动过于湍急。

    气血狂飙的时候,俞烬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很轻微的麻感,迅速蹿过沉寂多年的神经。

    腿……好像有那么一瞬, 有知觉了?

    俞烬收回停在薄浔肩头的目光, 缓缓盯着自己毫无生气的左腿。

    冷静下来之后,再怎么尝试,左腿都毫无感知。

    俞烬又伸手, 掐了一下左腿。

    还是感觉不到疼痛,也没办法动。

    薄浔直接抓过俞烬的手腕,阻止他自我伤害的行为。

    “不是的。刚才,左腿好像有知觉了,”俞烬的声音很轻, 像是呓语一样,尾音流露着喜悦,“虽然只是一瞬间, 但真的有知觉了。”

    “哇,真的?”薄浔有些惊讶,松开抓在俞烬手腕上的手。

    “突然就有知觉了吗?还是受到了什么外部刺激?”

    俞烬还是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腿,“有外部刺激的原因, 但是……”

    薄浔:“但是?”

    “你蹲在地上看向我的时候, 真的很可爱,很像我以前养过的小狗。然后…突然产生暴力的冲动,就是那一瞬间,左腿有了一丝知觉。很奇妙, 它坏了这么多年, 第一次有知觉。”俞烬解释的时候, 隐瞒了自己方才脑内幻想的具体行为。

    “不用担心, 产生暴力冲动是因为大脑中处理‘可爱’和‘暴力摧毁’的区域挨的很近,有的时候会产生错乱的冲动。不过并不会真的做什么。”

    薄浔还是保持蹲着抱膝的动作。

    “就像这样吗?”说完,他停顿了一下,调整好眼巴巴的表情望着俞烬,“汪汪汪。”

    叫完,薄浔没忍住,自己先一步笑了出来。

    俞烬也忍俊不禁。

    这次左腿没有特别的反应,神经还是如潭死水,他笑得有些复杂,语气里隐隐透着激动,眼中的泪水充盈,缓缓道,“好像也不是次次都有效。下次康复训练的时候我问问医生,具体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是这么多年来,左腿第一次有知觉。小浔,谢谢你。”

    “真的谢谢你。”

    真好,俞烬说谢谢他!

    薄浔一时间有些得意,整个人飘飘然,明明腿开始好转的人是俞烬,可他比俞烬看起来还开心几分。

    非节假日,雪场上除了他们几个逃课健将几乎没其他客人,他帮助俞烬从轮椅转移到雪橇车上。

    捡起雪橇前的牵引绳,绑在自己腰间,试图拖拽着俞烬在雪面上滑动。

    他原本就只偷师了不到一个小时,加上俞烬到底身高骨架在这儿放着,再怎么瘦弱也不会太轻,拖着雪橇的状态下只靠蛮力根本划不动。

    他脱掉滑雪板,学着以前的黄包车夫一样,在雪地里跑动。

    雪面和陆地不不一样,普通运动鞋跑起来打滑,一连栽了好几个趔趄。

    拖行了不到两百米,薄浔四仰八叉的躺在雪地中,仰望着头顶惨白的日光灯。

    俞烬拽着绳子,一点点把雪橇挪到他身边,“是不是我太沉了?”

    “不,是我太菜了。”薄浔气喘吁吁的说着,试图在雪地上翻身。

    雪地里翻滚许久,长袖校服已经被雪沾湿,他不觉得冷,甚至喉咙还有点发燥。

    薄浔思考着要和俞烬说点什么。

    他不是内向的人,但是面对俞烬时,说话总有些卡壳。

    “小浔,你明天有时间吗?请假条请的是两天的假,”俞烬先一步开口打破沉默,“我想……”

    俞烬还没说完,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好像是我的手机,给我一下,”薄浔伸手朝俞烬摊开手,“我天天有时间,干什么都可以,先接电话待会儿再说。”

    俞烬没说话,从口袋里找出薄浔寄存在他身上的手机,递了过去。

    “怎么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薄浔接通电话。

    “小浔,你怎么给你妈妈的号码拉黑了?”电话对面响起中年男人的声音,嗓音带着常年经过烟草熏噬特有的沙哑,“她今天和我说,怎么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去营业厅一查,才知道被拉黑了,专程让我问问你怎么回事儿?”

    听到父亲的声音,薄浔不自觉的坐直,“可能,我上次不小心点到哪儿了吧,不是故意的。”他抱歉的笑了一下。

    说完,他爬起来拽着雪橇,朝休息室的方向拖行。

    “怎么了爸?”

    “国庆回老家一趟,你爷爷今年七十大寿。爸爸在外面顾着生意,回不去。你得回去看看,待会儿给你转钱,你自己订张车票。”

    薄浔思考了一会儿,用他贫瘠的大脑算了算,“没算错的话,爷爷今年应该是…”说到一半,他掰了掰手指,“67?或者68?”

    “嗯。今年算是提前过七十大寿,冲冲喜。”电话对面父亲的声音还是哑哑的,“刚给你班主任打电话,她说你明天请假,就明天回去吧。”

    薄浔“噢”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

    他从小在村里长大,自然知道给老人冲喜,大多时候是因为现实并不理想。

    自初中时候,种种原因,他就没再回过老家,和父母还有弟弟见面的次数也不多。

    挂断电话,薄浔看见手机上多了一条钱款转入短信,余额的数字增加了一些。

    他拿着手机,面色有些沉闷,“计划有变,明天我回老家。刚才你问我明天有没有时间……抱歉。”说完,薄浔低头舔了一下唇。

    “听到了,不用说抱歉,”俞烬已经借助凳子,娴熟的把自己转移回轮椅上,“如果要订票的话尽快吧,国庆黄金周,去哪儿人都多,现在才订票怕是有些勉强。”

    薄浔打开购票软件。

    一排排黑灰色的“售罄”映入眼帘。

    “好像已经晚了。”

    薄浔放下手机,倒在休息室的沙发里,“早知道有这么重要的事儿,就不把我妈妈拉黑了。”

    “阿姨她怎么你了?”

    “也没怎么。”家里一地鸡毛的事儿他没怎么和同学提过。

    除了宋嵩这种从小和他住同村,上同一所学校的知道,别的朋友都不太清楚。

    “普通家庭矛盾,就当我没良心没孝心,不懂感恩就行。”

    俞烬笑了,“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知道肯定不是你的错。”

    听到这句话,薄浔怔了一下。

    这么无条件支持他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知道对方只是客气,但妨碍听着开心。

    他冲俞烬笑了一下,“火车没有的话我待会儿去汽运站看看大巴,应该有能到附近县城的,到时候搭个顺风车就能回去。”

    “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

    “啊?”薄浔怀疑自己没听清。

    “我说,送你回去。国庆假期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送你回去好了。司机开车总比大巴方便。”俞烬看着他震惊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

    薄浔手里的手机差点摔着。

    “不必不必,这也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说过,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帮你是应该的。我国庆假期闷在宿舍也没事做,出门也麻烦,城市里根本没有能自主通行轮椅的地方。”俞烬说到最后一句话,多少有些咬牙切齿。

    薄浔迟疑。

    听起来真的很心动。

    “就当感谢你带我出来玩的谢礼好不好?”

    “雪场是谢哲家的,要谢也是谢谢他。”薄浔心直口快。

    说完,感觉到俞烬的眉毛抽搐了一下。

    突然,俞烬换掉商量的口吻,直接下了定论,“就这么决定了。我和司机联系让他准备一下,今天晚上走。”

    “等等——”

    他还没决定。

    “明天晚上高速必定会堵车,今天趁早。”俞烬的语气不容置疑,说完拨通了电话,低声交谈了两句,眉目舒展。

    挂断电话,转头对薄浔道,“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吃过晚饭后我们就走。”

    “等一下。”薄浔没想到对方就这么雷厉风行的把事情订下,一时间有点没懵过来。

    俞烬察觉到他想说什么,“难道有比我找司机送你回去更好的选择吗?比如你能买到火车票?”

    言之有理,确实买不到火车票-

    换掉滑雪装备离开的时候,薄浔和朋友们打了个招呼,示意自己要早退。

    “知道了!祝你们玩的开心!”隔着老远,谢哲正给旁边的女生拧着瓶盖,会意的朝薄浔挥了挥手。

    薄浔:……

    谢哲一笑脑子里准是废料。

    韩免则是快步追上来,“小浔学长要走了吗?”

    “嗯。”

    韩免:“那明天要不要一起——”

    还没说完,远处传来谢哲懒散的声音,“韩免,过来过来过来。”

    韩免不明所以的走过去。

    谢哲反手就是一记脑瓜蹦子。

    “干什么?”韩免震惊中有点嫌弃。

    “没怎么。敲敲你的脑子保不保熟。”谢哲说话间,薄浔和俞烬已经离开了雪场,走远-

    回家简单收拾过东西,薄浔单肩挂着双肩包站在路边,等俞烬过来接他。

    已经超出约定的时间十几分钟,熟悉保姆车还是没有出现在视野。

    突然,身侧传来喇叭声。

    薄浔回头,发现朝他按喇叭是一辆立体金标宾利。

    他疑惑不解的看了看自己脚下。

    是人行道没错,那对方冲他按什么喇叭。

    薄浔想吼回去,思考片刻,又觉得对方可能没冲他鸣笛,最终没理会。

    继续拿出手机,反复看着和俞烬的对话框。

    只见那辆宾利的驾驶位上下来了一个壮汉。

    薄浔看着眼熟的西装壮汉,意识到对方好像是俞烬的司机,这才后知后觉。

    上车后,薄浔系上安全带。

    车内的空间会比俞烬以前用的保姆车小一些,但功能不减,看上去也更为不朴实。

    “你怎么换车了?”薄浔检查好安全带,才震惊的开口问道。

    “为了你特意换的。因为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俞烬反问道,“年幼不受待见的主角长大回村时,必定是衣锦还乡,惊艳四座,让曾经看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

    俞烬看着薄浔发懵的表情,声音放软,表现出几分柔弱,“……是不是觉得这辆还不够气派,现在还有时间,要不然再换一辆?”

    第三十九章

    薄浔目瞪口呆的怔了好一会儿, 又无奈又好笑,“不是,话说, 你天天都在看什么书啊?”

    俞烬回答的很认真, “没有天天看,只是偶尔看过一两次。午自修的时候班上其他人借给我的,好像叫《开局没有金手指, 意外当了最强赘婿……》书名太长,后半段不太记得。”

    薄浔陷入沉默。

    良久,他才开口,“还有,什么年幼不受宠, 所以要衣锦还乡,我难道给你留下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吗?”

    俞烬歪着脑袋特意思考了一下,郑重的点了点头。

    薄浔:“……”

    “对, 我还给你准备了一套新行头。”说着,俞烬拎起身边的背包,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

    礼盒打开,最上层躺着一块波光粼粼款式华丽大气的手表的, 旁边放着一个宝石胸针, 下层放着一套崭新的衣服。

    紫色的宝石足足有鸽子蛋大小,在灯光下一照,呈现出无暇无垢的血红色,雍容贵气至极。

    “表是很多年前别人送的, 款式太过招摇, 所以一直放着, 今天想到你可能需要才翻出来。鸽血红胸针是刚巡展完收回来, 这两样东西撑场面还是够的。”俞烬解释完,收起了手上的紫外线灯,“下面还有一套新的西装。”

    薄浔陷入新一轮的沉默,无语凝噎的看着眼前的东西,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今天,他对俞烬的认知又更多了一些。

    缓了半晌,薄浔才把盒子推回去,“这就不必了,真的不必。而且澄清一点,我不是从小不受待见,至少我小的时候大家还是很爱我的,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我的性格变得猫弃狗嫌,才渐渐和家人疏远。”

    说完,薄浔见俞烬只是定定的看着他,“真的,骗你是小狗。”

    俞烬没再劝,精致的五官透着失落。

    默默把盒子收好,放回储物层-

    晚上九点半上的高速,到薄浔老家最近的县城时已经凌晨两点多。

    老家在辉村,从县城开车最少也要两个小时,加上没有高速,只有国道和土路混合道路,稳定性再好的车辆也难免颠簸。

    薄浔属于给个枕头就能睡着,再怎么颠簸,也没有清醒的迹象。

    依旧睡得死沉死沉的,鼾声很轻,偶尔还会有几声呓语。

    俞烬不到后半夜就彻底清醒。

    他把座椅调直,窗户微微开出一条缝,好让新鲜空气进来一些。

    道路太过颠簸,他有点难受。

    “阿壮,还有多久?”俞烬压着声音,朝驾驶位的司机问道。

    “过了这段路前面就是国道,国道会平坦一点。要不要换到前面来坐,会舒服一点。”

    “不用。”俞烬的语气很淡。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道路平稳了许多。

    俞烬把窗户摇上,惨白的面容稍微多了一丝血色。

    他看向旁边沉睡的薄浔。

    在座位上趴蜷着,短发拱的乱糟糟的,身上的毯子也落在地上。

    蜷缩时,裤腿难免向上窜,高筒运动袜和小腿流畅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

    俞烬不动声色的把薄浔趴着的座位调直了一些,又往旁边挪了挪。

    果然,睡梦之中,薄浔迷迷糊糊爬起来,试图换到一个平整的位置继续睡。

    俞烬又拿过枕头放在自己腿上,自然的揽过薄浔的肩膀,轻轻放下。

    只见薄浔挨到柔软的枕头,舒舒服服的蹭了蹭,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

    俞烬勾了勾唇。

    他低头看着腿上枕着的人。

    熟睡着,且毫无防备。

    淡色干燥的唇看上去软软的,下垂眼闭合的时候,清纯无辜感更为强烈,和平日的性格反差极大。

    难怪截获的情书中,不仅仅只有来自女生的。

    俞烬看着薄浔乖巧的睡颜,突然伸出手,径直朝着脆弱的脖颈袭来。

    苍白的脸上,阴戾的笑容更为肆意,在冷白晨雾中有些瘆人。

    即将掐上去的时候,倏然停顿住,又缓缓放下。

    改为弯腰,轻轻吻了一下柔软蓬松的黑发-

    薄浔是被自己的闹钟吵醒的。

    他面色痛苦的犯了个身,闭着眼睛到处乱摸。

    还没摸到手机,只是摸到了一处软软滑滑,温热的地方。

    闹钟的噪音中断。

    薄浔这才不情愿的睁开眼睛。

    瞬间愣住。

    只见自己的手死死抓在俞烬的小臂上,人也躺在俞烬腿上。

    虽然隔着一个枕头,但俞烬身上的气味,和萦绕的体温都过分清晰。

    薄浔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瞬间像火箭发射一样弹了起来。

    他明明记得睡着的时候是再座椅上好好趴着,一觉醒转,怎么就到了俞烬腿上?

    “闹钟替你掐了,可以再多睡一会儿。”俞烬的声音很低,带着晨间特有的喑哑,语调不急不缓。

    他哪儿还有困意。

    刚想开口,身侧先一步传来一声轻咳,“话说,你睡觉的时候,好像不太老实?”

    薄浔脸上的笑容立刻僵持。

    他一向独居,哪知道自己睡觉老不老实?

    “真,真的?”薄浔回答的十分心虚。

    俞烬有些难为情的微微偏头,沉声道,“嗯,从两点多开始一直往我身上拱,拒绝了好几次,不准你躺你就抱着我的腰不撒手,最终还是拗不过你。”

    薄浔攥了攥拳,尽量维持面上的波澜不惊,实际上内心早已捶胸顿足。

    怎会如此?

    还没自省完,只听见俞烬又一次发话。

    “还有一件事,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梦?”

    梦?

    听到这声疑问,霎间,心里“咯噔”一声。

    薄浔不记得自己做梦,但是脑子里无端想起一句话:春/梦了无痕。

    瞬间,气血不受控制的涌上头。

    薄浔死死地盯着地面,拉上连帽衫的风帽。

    他真的不记得了。

    良久,才颤颤巍巍的问道,“我是不是睡着的时候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俞烬没接话,深邃的眼眸中有些复杂。

    死寂。

    薄浔咬了咬牙。

    他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可是贴身衣物的触感,也没有显示出他做过不合时宜的梦境。

    难道是,他不小心说了什么轻薄俞烬的话?

    他忽然想起来暑假时,梦见他们在地下室里,自己跪伏在地上的梦。

    “也没说什么。”俞烬先一步开口打破了沉默,坦然自若的打开窗户,看了看窗外田间的风景。

    晚稻已经基本成熟,黄澄澄的颗粒铺满整片田野。

    薄浔顿时更加不安。

    他有些焦躁的搓着手,又不敢直问俞烬。

    是不是自己说了什么轻浮过分的话……俞烬不提,可能只是不想闹得尴尬?

    可是他对睡着时候的事情完全没有印象。

    沉寂片刻,薄浔提心吊胆的凑过去,轻声问道,“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到底说了什么?”

    “真没什么。”俞烬语气寻常。

    对方语气越是平淡,薄浔越是抓肝挠肺。

    俞烬没回头,只是通过玻璃反射,饶有兴致的看着薄浔忐忑不安的小动作。

    偶尔小幅度跺脚,把帽子盖过眼睛,蜷缩在座位上自我怀疑。

    气氛微妙间,车子忽然停住。

    顺着刹车的惯性,薄浔微微前晃了一下。

    驾驶位上,传来司机的询问,“已经过了辉村地界,前面有三条岔路,要走哪条?”

    “稍等,我看一下。”薄浔赶忙摘下帽子,打开窗户探向窗外。

    天不过刚亮,未沉的月亮还挂在西空,风中的秋凉有些冻人。

    薄浔看了一眼手机,才六点多一点,又看了看外面,唯二活跃的生物是各家的看门犬和大公鸡。

    “走左边岔路旁边的土坡,先去北山头。”薄浔朝司机说完,拿起自己的背包,打开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物品。

    到了北山头下,司机熄了火。

    俞烬看着荒凉的山头,有些好奇,“你家…住在这儿吗?”

    “不住这儿,先给我奶奶烧个纸。时间还早,现在回去会打扰他们休息。”

    薄浔说完,拽上背包跳下车,帮俞烬把轮椅在地面上支好。

    前往山头的小道有石板路,勉强算平坦,有人推的情况下轮椅走得还算顺畅。

    俞烬任由薄浔推着,有些新奇的环顾着周围的环境。

    道路两边的杂草枯黄,几乎等腰高,远处偶尔能看见几个坟包和墓碑。

    晨雾未散,天际中有伶仃乌鸦划过。

    遇到陡坡的时候,薄浔抬着后半张轮椅,俞烬配合的转动轮子,才勉强把轮椅挪到更高的平台。

    “还有多远?”连续上了四个坡后,俞烬双臂有些体力不支。

    “快了。从山底到她住的地方一共有九个坡,五个陡的四个缓的,”薄浔说完,又自顾自的解释了一句,“她走的时候我上初一,当时……因为一些事情闹得不太愉快就没回来,后来几年也没再回过老家,今天还是第一次来看她。”

    “她到底是我奶奶,于理于良心,我觉得有必要来看她一眼。”最后一句话时,薄浔努力凹出冷淡不在意的语气。

    “第一次来看就知道有五陡四缓九个坡,在荒郊野岭没有路标的状态下还能轻车熟路摸到位置?”

    薄浔推轮椅的手抖了一下。

    “你嘴上说着初中和家里闹翻以后就没再回过老家,说自己是白眼狼,不孝又叛逆,看你奶奶只是于理于良心。实际上…于情的成分更多,而且以前肯定偷偷回来看过,对吗?”

    清冽的声音十分无奈,毫不留情的点破他话中的破绽。

    薄浔:……

    攥在轮椅把手上的关节过于用力,有些发白。他咬紧牙关,偏头,用力抿住唇。

    沉默片刻,薄浔否认的声音有些打颤,“没,没有。”

    说完,他突然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我…我虽然没回来过,但宋嵩回来过,每年他都会给我直播。”

    说完,薄浔见俞烬啼笑皆非的表情,急忙又道,“说了没回来过就是没回来过,我骗你干什么?”

    “好好好,没骗没骗。”

    作者有话说:-

    宋嵩:啊楸!感冒了还是谁想我了?

    第四十章

    抵达小丘的坟头, 薄浔隐约看见远处拉了一幅红底黄字的横幅。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垂在坟头的柳树有些秃顶,点火前, 薄浔特意整理了过长的柳枝, 确保火星不会溅射引发山火。

    烧纸的时候,薄浔一直保持沉默。

    不同于很多人会絮絮叨叨和已故亲人说话,他烧纸真的只有烧纸这一个动作。

    坟前火坑里的黄纸渐渐变成灰烬, 随着漆黑的烟雾飘到空中。

    突然,不远处传来几双脚步声。

    还有几个妇人嘹亮的大嗓门,用方言讲着话,“俺妈昨个托梦说,她住那地方漏水, 不然谁一大早上山。”

    “那边不是薄国庆他老伴儿的坟吗,咋冒烟呢?按理说没人来给她烧纸啊,她儿子常年不回来, 那媳妇儿又不待见她,薄国庆腿不行,又爬不来这么高。”

    “是不是她孙儿来了?”

    “她小孙才多大点儿,还没那稻穗高。大孙又是个喂不熟的货, 从小养了十多年, 什么好东西都紧着这个大孙供,结果最后这个大孙拿着菜刀要砍死她,她去世也没回来看一眼,当时她家鬼哭狼嚎的半个村儿都听见了。”

    薄浔:?

    他顿了一下, 谣言已经离谱到这个程度了吗?

    他顿时扔下烧纸用的长树枝, 大步朝着那几个年迈的妇人走去, 厉声呵斥, “喂!”

    “见鬼了!”

    “妈呀!还真有东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无意叨扰。”

    “走走走走,一大早怎么这么晦气……”

    薄浔见她们转头要走,直接快步追上去,“站着!谁让你们走了!”

    那几个妇人一慌,不知道是谁推搡了一下,又正好处于下坡,三个人顿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摔了个叠叠乐。

    薄浔还想继续追,突然,背后传来凌厉的声音,“薄浔!”

    俞烬的声调难得多了几分愠色,比平日更具威严。

    薄浔下意识站在原地。

    回头,迎上锐利的目光时,他顿时像漏气一样。

    “为什么不让我追上去?”回到坟前,小火坑里的东西几乎已经燃烧殆尽,只见俞烬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起树杈,不紧不慢的翻着下层没经过火焰洗礼的黄纸。

    俞烬的手还在有条不紊的翻着火焰,“以她们的年纪,从山坡上摔下去的那一下估计不会轻。你追上去,到时候如果她们几个栽赃你一个,会花费很多不必要的时间去澄清解决。而且,如果没感觉错,你刚才是准备动手对不对?”

    薄浔一怔,心说俞烬是不是真有什么读心术。

    “那也是她们先……”

    还没说完,倏然感觉到俞烬的面色又严肃了几分,不禁收声。

    “我知道错不在你。只是想说,你成年了,打架会被拘留,并且留下案底。”

    薄浔:……

    听到这句话,激进的情绪骤然冷静。

    对方说的没错,为了这种嚼舌根的人一时冲动不值得。

    俞烬见他蔫儿了吧唧的,又放柔声音,“话说,你爷爷的寿宴,她们也都会来吗?”

    “全村都会来,村里总共也就这么百来号人,宴请全村算是这儿的规矩。”

    “那我知道了,”俞烬轻声道,“好了,别再想这件事情,想点开心的。”

    薄浔没说话,踢了一下脚下的小石子,闷闷的“嗯”了一身。

    理智上他告诉自己不应该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可是,怎么可能不在意?这些谣言是针对于他的。

    他瞥了一眼俞烬,俞烬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波无澜,看不出喜怒。

    薄浔原本以为俞烬多少会安慰他两句。

    但转念一想,俞烬这么远送他回来就已经仁至义尽。

    下山时是司机上来帮俞烬操控的轮椅。

    薄浔的力气虽然不算小,但和俞烬那个壮汉司机相比还有有壁。

    按照记忆中的道路回到村落,映入眼帘的不是家中熟悉的小平房。

    而是比海面还平整的平地。

    薄浔跳下车,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平地。

    他家去哪儿了?那么大的房子,没了?

    “小浔,你家搬啦!”

    震惊中,薄浔听见后面传来晨练大爷嘹亮的声音。

    “我家搬了?”薄浔问到。

    “对,你家搬啦!”大爷又吆喝了一句,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红房顶,“红顶的是你家!前几年刚盖的!”

    “谢谢!”薄浔喊完,还是有些没回神。

    怎么他家搬了,他自己不知道,如果不是热心大爷提醒他,他可能真的会在原地等到天黑,等平地长出房子。

    一路驱车前往新家,薄浔注意到道路两边的村民,尤其是年轻一点的人,都朝他这边看来,还窃窃私语的说着什么。

    新家的院子比旧的要宽敞许多,平房也变成了五层的小楼,小楼看上去洋土结合,大红大绿的山水瓷砖背景墙配着金碧辉煌的罗马柱,有种说不出违和。

    院子里的人也多,见到这么大一个车进来,纷纷让路。

    车子停稳后,薄浔意识到车外几乎所有人都盯着车看,一时间有些摸不清头脑。

    “到了。”俞烬提醒了一声。

    “我当然知道到了。”薄浔看着窗外几十双眼睛,放在门边的手停顿住。

    “下车的时候自信一点。”俞烬说完,拍了拍薄浔的肩膀。

    薄浔倒是没有不自信,就是一头雾水。

    他单肩挂着双肩包从车上跳下来,站直,和周围的目光一一对视。

    薄浔这张脸虽然长得没什么攻击性,甚至可以说过于温和,但到底一米八多的个子和结实的肌肉在身上长着,环视的时候不至于太没威严。

    “……这不是彭娟儿说的,最没用的大儿子吗?这车看上去,也不像没用吧?”

    “……刚才我女儿和我说了,这台车叫什么雅致来着,听说得500万起步,应该还不止这个数。”

    “……她家这楼盖的才多少钱?”

    “……薄家这小子可以啊,才不到20岁吧?”

    薄浔听着他们的话,恍然大悟刚才为什么那么多人盯着他看。

    来之前,他只知道俞烬特意换的车不便宜,但并不知道具体价格。

    沉寂中,薄浔看见熟悉的身影从屋里快步跑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

    妇人的脸上有些憔悴,面色蜡黄。

    身材还是保持着少女时期的纤细,五官柔和,眼尾下垂,即便面上爬满皱纹,也能看得出年轻时绝对是位美人。

    “小浔?”女人的声音特别震惊,看了看薄浔,又看了看薄浔身后的车,面色有些复杂。

    “妈——”薄浔还没说完,只见母亲身边瞬间凑上来两三个人。

    “彭娟儿,你这大儿子养得不赖呀,你天天说他废,这不是风风光光的回村了吗?”

    “娟儿,家里有厉害的孩子瞒着乡亲们,不厚道啊?这不是村里正缺钱修路吗?”

    “……”

    “……”

    女人和乡亲们随便唠了两句。

    一时间,夸赞羡慕早就大过挖苦讽刺。

    邻里对她“教育成功”的惊叹和赞美,彭娟毫不吝啬的全部收下,笑得愈发得意。

    应付完邻里,彭娟走到薄浔身边,语气有些惊讶,完全听不出以往的嫌弃,“你不是考上高中了吗?这是……弃学出去经商了?怎么也不告诉妈妈一声?”

    “确实考上高中了,也没有辍学。”薄浔不知道怎么解释俞烬的身份。

    直接说是同学?

    虽然他和俞烬真的只是同学,但按照常理,哪个普通同学会开几百万的车专程送他回来?

    彭娟笑了一下,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声音也柔和了不少,“那这车是……”

    “别人的。”薄浔老实说道。

    说完,他感觉到母亲抓在他肩上的手放下,方才眉眼中的柔和瞬间不再。

    “妈妈?”薄浔看着她变脸迅速,攥了攥拳头。

    突然,那辆宾利的车门又一次打开。

    先出来的是俞烬的司机,在地面上支撑好轮椅。

    只见俞烬换了一身衣服,换掉了来时穿的休闲装。

    一丝不皱的白色缎面衬衫上,鸽血红胸针在紫外线的照射下格外耀眼,怀里抱着折叠整齐的风衣外套,背脊挺得笔直。

    纤细白净的手腕上,金光灿灿的手表完全不显得俗气,反倒衬的他气宇轩昂。

    昨天没睡造成的眼下乌青,给这张脸多添了几分成熟。

    还有易碎感。

    薄浔看的目光发直。

    ……太漂亮了。

    如果放在古代,必定是京城中容颜倾国绝世无双的官家公子,天下小姐的深闺梦中人。

    面对众人的目光,尤其是投向他腿上的目光,俞烬没有任何不适,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男人推行,缓缓朝着薄浔和彭娟的方向挪来。

    “您好,请问是小浔的母亲吗?”俞烬忽视无关人员,直奔薄浔的母亲,礼貌的伸出手。

    “先做一下自我介绍,我是小浔的准丈人。事情是这样的,小浔之前救过我的义女一命,我那义女虽是认的,但我待她如亲生,自从她成年起我就操心她的婚事。”

    “后来,小浔正好和我的义女互生情愫,我见小浔为人踏实、上进,样貌又好,便决定招他为婿,算是认了这个干儿子。”

    薄浔:???

    他预料到俞烬会给自己圆一个假身份,但没想到这么离谱。

    而且,为什么俞烬要大他一辈?要认他当儿子?

    俞烬的语气很认真,加上面色足够冷厉,即便坐在轮椅上矮他人半身,气场也丝毫不减。

    彭娟也懵了,下意识伸出手握了握,“招,招薄浔为婿?”

    “没错。不过这几年肯定先让他们一起好好读书,等到了法定婚姻年龄才会让小浔过门,请您放心。”俞烬的语气诚恳,说完又道,“这次唐突,借着阿翁的生日,擅自上门提亲,着实叨扰,这点见面礼还请您笑纳。”

    说完,俞烬从身后的壮汉手里接过一双锦盒,递了过去。

    彭娟愣住了。

    他看着俞烬精致的面容,怎么看……也最多二十来岁出头的样子,有些过分年轻。

    可是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刚才她已经收获过一顿羡煞的目光。

    她好面子,如果提出质疑,方才那些夸赞必会加倍反噬为嘲讽,那么这辈子她都没脸回村。

    村里人最是把婚姻当成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不管男女,逢年过节都会劝说:找个有钱的嫁了或是娶个富家女,少奋斗几十年,真不行入赘豪门也是光宗耀祖。

    俞烬见她不说话,又平缓道,“如果觉得这份见面礼不够庄重才不肯收,可以再加。这次我是真的抱着诚意来向您提这门亲事的,如若我开出的条件不能让您满意,我们可以商议,我相信我能给出一个让您满意的答复。”

    彭娟回过神,顶着睽睽众目,咽回疑虑,赶忙尴尬的笑了一下,双手接过锦盒,“瞧您说的,已经非常庄重了。刚才是我一时走神,没反应过来,先进来先进来,外面风凉。”

    说完,彭娟哒哒哒的回到屋里。

    把茶几上的热水壶打开,又对着茶柜思索片刻,最终,挑了最上面那块雕刻成玉如意形状的普洱。

    薄浔看着新家的陈设有些发愣。

    客厅里,红木打的罗汉沙发沉稳又奢华,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明明每次电话里,他只要找母亲要生活费,母亲必定是一顿数落,加上诉苦哭穷。

    加上小时候家里条件在村里并不算特别好,薄浔一直以为家里穷到揭不开锅。

    彭娟取完茶,壶里的热水刚刚烧开。

    薄浔瞥见母亲正用手机打开搜索引擎,疯狂查询着普洱该怎么泡才符合礼仪。

    心里五味杂陈。

    “不必忙活了,我身体不好,喝不了茶。”俞烬特意让彭娟局促了片刻,才从容的开口道。

    “哈……”彭娟点了点头,干笑了一声,战战兢兢的放下了手中的玉如意茶饼。

    突然,楼梯上传来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妈妈,您给我布置的训练我都做完了,体重也降到您要求的了,可以让我吃饭了吗?”

    第四十一章

    薄浔回头看向楼梯。

    他印象中的薄衍还是路都走不稳的小朋友, 肉嘟嘟的,有点内向不爱说话。几年不见,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身体线条过分纤细, 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上一圈。

    彭娟朝薄衍打了个眼色, 示意他先安静,转回俞烬和薄浔这边,“你们吃早饭了吗, 一起来吃两口吧。小浔,好几年没见过你了,在外面还好不好?”

    “挺好的。”薄浔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这两年妈妈在陪小衍训练,疏忽你了,对不起呀, 不要怪妈妈。”

    薄浔:……

    他保持沉默没说话,毕竟他被母亲疏忽的并不止这几年,可以说从出生开始起, 就没怎么受过重视。

    自从俞烬替他包装出这个光鲜亮丽的“贵婿”身份后,母亲对他的态度立刻转变,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故意在他面前炫耀薄衍多么优秀, 刻意贬低他的存在。

    他以前从来不敢奢想, 让母亲主动给他道歉,现在居然真实发生了。

    饭厅朝南向阳,八仙桌是老房子里搬出来的,又刷了一遍亮漆。

    薄浔帮俞烬把轮椅安顿好, 才坐在俞烬旁边。

    薄衍也跟来了, 他安安静静的爬上椅子, 一声不吭的低着头, 也不和人说话。

    餐桌上摆着一盆黑米粥,几碟小菜和咸鸭蛋,还有一笼刚蒸好的肉包子。

    彭娟又钻进厨房,拿碗筷的同时,还带出来了一小盘食物。

    那一小盘单独的食物放在薄衍面前。

    小小的卡通塑料盘子里,只有几片青菜,一个水煮蛋,半块绢豆腐和一点烤全麦面包丁。

    每种分量都是一小口,看起来堪堪够塞牙缝。

    薄衍看到食物,也不顾形象,用瘦弱的胳膊揽过自己的盘子,大口大口的吃着毫无调味料的食物。

    彭娟见薄浔和俞烬谁也没动筷子,干笑着催促道,“小浔,给你丈人盛点粥呀。”

    薄浔惊诧的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行为。

    俞烬的注意力也在薄衍身上,目光十分复杂,“亲家,小孩子正长身体,只吃这些怕是不够。”

    “哎呀,您不知道,”一听俞烬问起薄衍,彭娟立刻露出自豪的笑容,“他是练体操的,刚选进国少队。小男孩虽说发育关不是那么难过,但发育之前也必须把所有难度动作都练出来,趁着现在个子小是最好练的。小朋友吃东西没节制,万一长胖了长高了,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费。现在不仅控制着他的饮食,还要定期打抑制发育的针。”

    俞烬欲言又止,陷入无语。

    薄浔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原本以为弟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会从母亲那儿继承他没得到过的爱。

    自从弟弟出生起,他一直对这个弟弟抱有一定的敌意。

    现在,不仅这点敌意灰飞烟灭,反倒生出几分怜爱。

    只见薄衍吃完盘子里的食物,眼巴巴的看着桌子上的蒸包子,也不敢动,就这么乖乖坐在椅子上。

    “小衍,吃饱饭不要坐着不动,出去走走。今天妈妈忙,没时间看着你,记得自己的训练任务和学习任务,该做的事情要做完。”

    薄衍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沉默着离开了饭厅。

    彭娟见薄浔和俞烬两个人一言不发,意识到气氛有点凝固,“是不是不合口味?我再去重新做?”

    “不用了妈。”薄浔努力挤出几分笑容。

    “亲家,不必如此操劳,”短暂的惊愕后,俞烬收敛好情绪,冷静道,“主要是来和您谈谈这门亲事,您看方便单独……”

    薄浔:“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

    “家长说话小朋友不要插嘴。”俞烬瞥了薄浔一眼,冷冷的训斥道。

    薄浔:???

    小朋友?

    家长?

    不是,讲道理俞烬年龄比他还小一些,这入戏未免也太深了吧?

    彭娟点了点头。

    薄浔从饭厅出来的时候,顺手拿了个大包子。

    看着闭合上的门,他恶狠狠的咬了一口。

    酱肉包:皮薄馅儿多,咬下去还冒着热气又不会过分烫嘴,多少抚慰了他忿忿的心灵。

    正吃着包子,薄浔察觉到身边多了一双幽怨的眼睛。

    低头,发现是薄衍正站在柜子后面,直勾勾的看着他。

    薄浔没怎么和这个弟弟说过话,也这么直勾勾的回看着他,故意板着脸。

    对视片刻,薄浔才意识到对方根本没看他,而是在看他手里的包子,不断的咽着口水。

    “你要不要吃两口?”薄浔见薄衍看上去太过可怜,没忍住开口问道。

    薄衍摇摇头没说话,别过目光。

    又努力嗅乐嗅空气中食物的香气,最终还是没靠近薄浔。

    不过一会儿,饭厅的门重新打开,只见俞烬和彭娟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俞烬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冷静。

    彭娟脸上的笑容跟开花似的,连连弯腰和俞烬说着什么。

    俞烬一边自顾自的推着轮椅,一边平淡开口,“那就这么说定了,往后薄浔念书以及经济问题,都由我这个准丈人负责资助,你们不必再操心。订婚的聘礼三日之内会送来,结婚的时候也必定会安排的风光体面。但是如先前所说,既然招薄浔入赘,那么往后他和你们家就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好好好,有您在我还能不放心吗?能入赘您家是小浔的福气……”

    “能招到薄浔这么个好女婿才是我的福气。”俞烬和她客套着。

    薄浔吃完最后一口包子,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

    短短十分钟,他不知道俞烬怎么把母亲忽悠的这么服帖。

    彭娟看见柜子后面躲着的薄衍,赶忙蹲下来,柔声道,“小衍,怎么不和你哥哥打个招呼?还有这个,是你俞伯父,怎么不喊人啊你这孩子。”

    薄衍还是躲在柜子后面没动。

    “你这孩子!过来!”彭娟见薄衍不听指令,不禁加大音量,“哪儿有小孩子这么没礼貌?见人也不叫人?”

    “你不是说不让我喊他哥哥吗?还说和他说话就要挨打,说几个字就挨几下!”薄衍的声音很小,警惕的看着薄浔,又看了看俞烬。

    彭娟:……

    薄浔:……

    俞烬:……

    薄浔瞥了一眼俞烬,只见俞烬抿着唇,摇了摇头。

    “娟儿!你家请的戏班到了!”外面,突然响起凑热闹的声音。

    彭娟瞪了一眼薄衍,站起来的时候瞬间换上和蔼的笑容,冲外面喊道,“来了,这就来了!”

    见女人出了屋门,薄浔总算是松了口气。

    俞烬转着轮椅凑到薄浔身边,幽幽道,“小浔,你妈妈就这么把你卖给我了。”

    薄浔顿了一下。

    他环顾了一圈,见薄衍跑上楼,这才敢压着声音和俞烬说话,“不是,你怎么就擅自给自己加辈分了?”

    俞烬反问,“你和宋嵩谢哲他们玩闹的时候不是经常互认儿子吗?怎么他们就可以这样和你开玩笑,偏偏我不行?”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薄浔的语气不禁着急。

    “知道。”俞烬见他嘴苯干着急的样子,忍住狡黠的笑意,继续道,“不过她真是把你卖给我了。还说什么,正好你已经成年了,高中学费又贵生活成本还高,供着压力大。考不上大学还好,万一考上大学又是四年,不仅不能帮衬家里,还得再出四年的钱。一听说你现在就有准丈人资助不说,还能用聘礼帮衬家里,直接提出让你逢年过节直接和我回家。”

    薄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其实回乡之前,他对母亲还残存着一丝美好的期望,但是现在,原本微弱的期望也彻底破灭。

    这些话虽然他不是亲口听母亲说的,但几乎能脑补出母亲说这些话的语气。

    说不沮丧是假的。

    “别伤心了,小浔哥哥。”俞烬见他垂头,轻声安慰道,缓缓伸出手,从身后环在薄浔腰间。

    听到这声“小浔哥哥”,薄浔顿了一下。

    “这会儿不端着要当我长辈了?”

    “我错了,”俞烬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低,“我再也不擅自给自己加辈分,刚才那是迫不得已。我在车上想了好久才编出来一个勉强算合理的身份。”

    他也没怪罪俞烬的意思。

    只是心里还是百感交集。

    俞烬依旧这么抱着他,见他不躲,又稍微大胆的把脸往腰间贴了贴,“不过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会对你好的,刚才说毕业前一直资助你也是真的,或者说,除了丈人这个身份是假的,其他的都是真的。”

    “保证比你所有的亲人加起来对你都好。”俞烬又补充道。

    薄浔低头看着地面,深吸了一口气。

    半晌,他才缓缓道,“谢谢。”

    清澈的声音依旧乖巧,只是仗着薄浔看不见,脸上得逞的笑容愈发肆意,环在薄浔腰间的双臂愈发收紧,“不用和我说谢谢。我既然喊你一声小浔哥哥,说明我是真的把你当亲哥哥看。”

    “比亲哥哥还要亲。”

    “你嘴怎么这么甜?”薄浔无奈的笑道。

    他没听见俞烬回答。

    只是感觉到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腰间拱了拱。

    细痒的暖流从被蹭的地方缓缓扩散到全身。

    这次他没拒绝俞烬的拥抱,安静享受着片刻的静谧。

    恬静的时光没持续多久,手机突然响了。

    薄浔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喂?”

    对面响起苍老的声音,“小浔!听说你回老家啦?”

    “爷爷?”薄浔听见熟悉的声音,语气不禁激动。

    “听娟儿说,还带了个准丈人回来,过来给爷爷看看?我在村头棋牌室这儿呢,就是以前咱家那个仓库旁边,过来有好东西给你。”

    第四十二章

    辉村的所有基础设施都聚集在村头, 卫生所挨着理发店,理发店挨着棋牌室,棋牌室挨着五金店。

    每个店门前都卧着一只看门的老黄狗, 匾牌上歪歪扭扭的手写字仿佛回到上个世纪, 和外面高速发展的城市完全割裂。

    正是上午,日光偏东,柔和的落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薄浔推着俞烬缓缓走到的村头时, 正好撞上几个刚从小卖铺买了棒冰的小孩子。

    “对不起!”其中有个小朋友跑的急,差点撞到俞烬的轮椅。

    不过还好小朋友反应快,即将撞到的时候自己先往旁边一歪,整个人仰面摔在地上,手里新买的棒冰高高举起, 一点都没受损。

    一骨碌爬起来,冲俞烬和薄浔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继续和伙伴们玩追逐战去了。

    俞烬回头看了一眼跑跑跳跳的小朋友们, “你们这里的人似乎对轮椅接受度很高,并不会投以惊奇的目光。”

    “当然了,村里老龄化严重,谁家没个坐轮椅的老人,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待会儿去棋牌室你就知道了, 多的是坐着轮椅拄着拐杖也要来搓麻将的。”

    薄浔推着俞烬一路到了村头的棋牌室。

    他眼尖,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头发花白的熟悉身影。

    “小浔!”薄浔还没开口,只见苍老的身影转过来,朝他挥了挥手。

    棋牌室里烟熏缭绕, 还有淡淡的酒气。

    “薄国庆, 你这大孙儿长得挺壮实啊。”

    “多少年没回来了。”

    “不是都说当时他拿着刀——”

    其中一个牌友还没说完, 薄浔还没出言反驳, 只见薄国庆用凶狠的目光瞪了回去。

    牌友立刻闭嘴。

    “乱说烂嘴,明儿个我生日,来了先自罚三杯,不然不准吃席。”

    “好好好,罚罚罚。”其中一个老头气愤的说完,歪嘴吊着烟,把麻将洗得哗啦啦作响。

    “小浔,爷爷打完这把啊,打完这把就走。”

    俞烬坐在轮椅上,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薄国庆摸到的牌。

    他仗着自己是外乡人,没存在感,大大方方打开手机屏幕的涂鸦板,画了两笔,放在腿上屏幕微微倾斜对着薄国庆。

    手机是防窥膜,其他牌友看不见。

    一局麻将进展很快。

    越是往后,薄国庆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苍老的皱纹挤在一起,随着肌肉一起上扬。

    “谢谢各位提前送的生日贺礼啊。”

    “盆满钵满啊!”

    薄国庆一边数着桌子上的钢镚儿,一边不忘出言损两句,“行了,我大孙儿专程回来看我呢,不奉陪了,走了走了!”-

    出了棋牌室,薄国庆才正儿八经打量起大孙子旁边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小伙儿。

    “你小子可以啊,就瞥那么一两眼,都能算出来了?”

    “略知一二,大多数都是蒙的。”俞烬谦卑的低下头。

    薄浔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俞烬刚才一直绷着脸,专心致志的在手机屏幕上写东西。

    他还奇怪,俞烬为什么突然不和他说话。

    “哟!你身上这个胸针厉害了,”薄国庆突然注意到俞烬胸前的那颗鸽血红,双眼直放光,“娟儿光说你进村的时候开得车风光,现在看来,再风光的车,也比不过你这颗胸针。这颗石头才是真的好货。”

    俞烬有点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您慧眼识珠。”

    “不然白活七十年啦哈哈哈,”薄国庆说完,才转向薄浔,“小浔,娟儿说你有个准丈人?怎么不带过来给爷爷见见?”

    “……”薄浔陷入沉默。

    所谓的“准丈人”,就在轮椅上坐着。

    他求助似的看了看俞烬。

    薄国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小浔,娟儿说的准丈人,不会就是他吧?”

    “是的。”薄浔感觉到额前的汗已经顺着鬓发流下。

    突然,手机响了一下。

    薄浔悄咪咪的从口袋里解除锁屏,掏出来瞄了一眼。

    [善意提醒:对丈人不能直呼其名。]

    薄浔咬了咬牙,攥紧拳头。

    他碰了碰俞烬的肩膀,道:“这是我准丈人,俞烬。”

    见俞烬没打招呼,似乎在等着他做介绍。

    薄浔的后槽牙几乎要咬裂。

    “爸,这是我爷爷。”

    对着俞烬喊出这个极度羞耻的称呼时,薄浔感觉到耳垂已经烫到没知觉。

    薄浔偏过头,谁也不敢看,五官拧成一团,哭笑不得。

    俞烬悄悄瞥了一眼薄浔的反应,微微勾唇,这才转向薄国庆,“阿翁好,刚才忘记自我——”

    薄国庆没给他慢条斯理说话的机会,爽朗的笑道,“哈呀,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小伙,看着比小浔年龄还小,你们是同学吧?怎么就准丈人了?编谎话也编个可信点的好不好?亏我刚才夸你聪明。”

    “不,我没骗您,是真的。”俞烬狡辩的声音冷静自信。

    “再怎么用华贵的饰品掩饰稚嫩的年龄,一开口也就全暴露啦。加上你和小浔的相处方式,我又不瞎,你骗骗彭娟儿那种年纪轻轻不读书的还行,我年轻的时候当了十几年兵,七年都是卧底,敌军各个都是修行千年的狐狸精,你唬我呢?”

    俞烬:“……”

    薄浔为了回避尴尬,根本没回头看。

    薄国庆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饶有兴致的看着吃瘪的两个年轻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笑盈盈的吸了一口,继续迈着健硕的步伐朝前走。

    “不过说实话,小伙子,你不开口指点我打麻将的时候,我还真被你骗到了,不得不说你还真有几分本事。”

    听到这声夸讽掺半的赞美,俞烬一向标准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

    “这有什么?谁年轻的时候没在长辈面前说过蹩脚的谎话?我看穿了也不会乱说,更不会和娟儿说,会帮你们瞒好的。不过倒是好奇,你非得说自己是小浔的准丈人,骗娟儿说要纳小浔为婿,让娟儿不再管小浔的学费及生活费是为什么?”

    俞烬:……

    他没回答,只是一言不发的攥紧轮椅扶手。

    “年轻人啊,啧啧啧。”薄国庆见俞烬不说话,没再继续下去,又自顾自的笑了几声。

    转眼到了熟悉的院落。

    薄浔记得这里以前是他家的车库兼仓库。

    所谓车库,和城市里停轿车的那种不一样,是指停放拖拉机和摩托自行车的,不过现在村里也多少现代化,老旧的拖拉机盖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取而代之是一辆小卡车。

    薄浔推着俞烬来到小仓库门口,只见爷爷先一步钻了进去,在里面翻找着东西。

    “我帮您找吧?”薄浔见那副背影已经有些佝偻,心里一紧。

    “别来添乱。”薄国庆挥了挥手,让薄浔赶紧出去。

    薄浔灰溜溜的退回院内。

    刚到轮一旁,只听见俞烬幽幽的声音,“早知道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又从军又是卧底,我就不在这儿班门弄斧了。”

    “我哪儿知道?我就知道他当过兵,因为以前老有什么老战友来找他喝酒,每次喝完他们都要去村里的戏台唱戏。”薄浔绞尽脑汁回忆小时候的事情。

    “不过放心,他既然说不会告诉我妈那就是不会告诉,我爷爷肯定是向着我的。”

    俞烬脸色依旧阴沉。

    上次见俞烬这副样子,还是俞烬口是心非帮他抄暑假作业的时候。

    薄浔见俞烬被呛,就忍不住露出几分痞气,这次也一样。他十分欠揍的凑近,“不过小学神,这是我第一次见有人能治得住你——”

    还没说完,倏然,腰间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他神经敏.感,尤为怕痒,这一下突袭差点没直接软在地上。

    “嘶……”

    “小浔。”

    他刚想和俞烬再对战两句,突然,仓库里爷爷的声音渐行渐近。

    薄国庆拿着两个红色锦缎绣“福”的红包,递给薄浔和俞烬一人一个。

    “拿着。”

    薄浔接过红包,“谢了,不过是您的生日,怎么反倒给我们红包?”

    “我生日我开心。”薄国庆板着脸,说话的语气大有老小孩儿特有的横蛮,说完,又把红包往俞烬面前凑了凑。

    俞烬则是一直推拒。

    “拿着,你和小浔一般大,要心安理得的接受长辈的喜爱。”

    “俞烬,拿着吧。”薄浔劝道。

    俞烬双手接过,有些尴尬道,“谢谢。”

    红包上的绣工很考究,一看就是专门找绣娘做的。

    “小浔,过来,单独和你说两句话。”

    听到爷爷喊他,薄浔和俞烬打了声招呼,才跟着爷爷钻进仓库。

    仓库里的粉尘很大,最中间的小茶几和板凳被老鼠啃得不成样子,灰尘很厚。

    面对面站着的时候,薄浔才意识到,他小时候一直崇拜着的人高马大的爷爷,现在已经略矮他半个头。

    薄国庆关上门,这才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蜡染布包裹。

    薄浔接过。

    小小的包裹陈沉甸甸的,他好奇的看了看爷爷,又低头看向包裹,这才小心翼翼的拆开。

    看见里面的物品时,薄浔顿了一下。

    有五个足足五十两的大银锭,还有一个个头很大的金条。

    银锭看上去有些年头,几乎到了当古董卖会判刑的年份。

    薄浔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东西,“给我不合适……”

    薄国庆看他受宠若惊,摆了摆手,“拿着吧。我死了以后你就分不到了。”

    “别这么说。”薄浔连忙道。

    “都扩散到骨头啦,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现在我的任务就是每天早起,去卫生院打完镇痛,去村口的铺子吃三块炸糖糕,和战友们打打牌,慢慢走向最后的终点。你要是想到时候让娟儿和你那个弟弟拿着,那就还回来。”

    “那我还是收着吧。”薄浔一听,立刻把包裹护紧。

    薄国庆笑了两声。

    “银锭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清末的东西,卖一个就够你大学四年。这金条……是你奶奶当初说要留给你娶媳妇留给你创业的,你爸之前生意最困难的时候来找她要过几次,她都不肯给。走之前还一直念叨着,等小浔回家,把藏了多年的东西都给小浔,不能让小浔身无分文被别人欺负,要让小浔有底气不吃嗟来之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与世沉浮。结果我们福浅,双双撑不到那一天,今天便提前给你了。”

    薄浔听的五味杂陈。

    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还有你这个假的准丈人,”说到俞烬的时候,薄国庆的声音瞬间严肃了几分,“爷爷年轻的时候在敌军军营里当卧底的时候,那里全是大老爷们。有那种心眼儿多的,人模狗样的,家里明明上有父母,下有老婆孩子,还会在营里骗个年轻单纯的小新兵。那点微薄的钱财和小恩小惠,但凡有点阅历都不会被唬住。还说是搭伙过日子,并美名其曰为‘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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