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风雨有青天3
“大人!京城来人了!”师爷脚步匆匆,额头冒汗,进入后衙来寻郁止。
郁止正擦着手里的剑。
自从暴露后,悄悄每日都要郁止给它洗澡擦身体,还要给那把不匹配的剑鞘擦,它喜欢干干净净的自己,喜欢漂漂亮亮的剑鞘。
还是郁止说给剑鞘擦太多次会生锈,才把要求降低到每天擦一次,否则恐怕要跟它一样,一天三次不落下。
“什么人?”郁止头也不抬问道。
“据说是京城郡王府的管事。”
乔家女儿便是郡王府的侧妃。
郁止了解过,那郡王人到中年,为人喜好美色,行事乖张,乔家女是凭借生了一子一女以及美貌,才能在府中一位侧妃离世后填补了这个空缺。
不过,无论对方受不受宠,都不是他一个小地方的芝麻官能对抗的。
郁止却淡定无比,“他身上可有官职?”
师爷一愣,摇头道:“没有。”
再是郡王府的人,说破天也是个管事,是奴籍,怎么可能有官职。
“可是奉了朝廷命令?”郁止又问。
师爷继续摇头。
“既如此,又何惧。”郁止收起剑,淡淡道,“若是上门,按规矩招待便是。”
那人是来为乔继祖翻供救人的,撇去身份不提,那人应该做的是上衙门求办事,而非他接待。
师爷被郁止一点,似乎是郁止理直气壮的模样也给他壮了胆,原本不安的心也渐渐平复,听话地下去了。
王府管事带着乔老爷等在前厅,本以为会看到那七品芝麻官诚惶诚恐地出来迎接,谁知只看到一个师爷前来。
“二位,我们大人说了,若是想为乔继祖翻案,按规矩来便是,用不着私下见他。”
管事的脸色很难看,他再京城来往,凭借着郡王府的关系,也有不少人对他客客气气,谁知到了这乡下却还要看一个小破县令的脸色?
“既然县令大人公务繁忙,那小的也就先告辞了。”管家皮笑肉不笑地离开,乔老爷赶忙追了上去。
“赵管事?赵管事?”乔老爷追上去,便看到赵管事难看的脸色。
“乔老爷,小的奉侧妃娘娘的命令前来帮您,您要是对小的有所隐瞒,小的也没办法帮您。”这是明晃晃的迁怒,若是乔老爷提前告诉他,这县令是个不看人脸色的硬骨头,他也不至于丢这回脸。
“非是我不说,我也没想到,那狗官竟然连郡王府的面子都不给。”乔老爷苦着脸道。
这是实话,若是他知道,也不会冒冒然带着赵管事上衙门了。
“赵管事,此番事麻烦你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事成之后还有重谢。”他摸出几张银票塞给赵管事手中。
赵管事看着这些银票脸上顿时有了笑模样。
“乔老爷哪的话,这本就是小的应该做的。”
“那犬子……”乔老爷忧心忡忡。
“那县令冠冕堂皇,那咱们就找证据给他翻案就是。”
“赵管事有所不知,那些证人和陈家叔嫂都被那狗官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我这是想翻供也找不到办法啊!”乔老爷愁眉苦脸。
“没有证据,还不能制造证据吗?”赵管事意味深长道,“他郁止能凭借更夫乞丐证词给令郎定罪,咱们为何不能借别人的口证明他们在说谎呢?”
“一个玉佩罢了,乔家富贵,许是何时丢了也未可知,算什么证据。”
乔老爷闻言眉开眼笑,对着赵管事拱手,“那就多谢赵管事了!”
*
敌人都到了战场,郁止却没半点着急的样子,任由他们暗地里动手脚,跟牢里的乔继祖一起串通。
“大人,不过是郡王府罢了,您可是救过皇上的人,可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啊!”师爷觉得自己这个太监当得可真称职,人家皇帝一点也不着急,他却替对方担心上了。
郁止笑着安抚:“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可就是不上心。师爷心中暗道。
“你若是闲来无事,替我查一些东西。”
“大人您说!”
郁止耳语一番,“记住,悄悄的,避开乔家的人,别让他们提前销毁证据,这段时间任你调度衙门里的人。”
师爷有了正事干,整个人精气神都起来了,脚下的步子都利落许多。
郁止打发了人,不用听对方捞到,也着实松了口气。
他拿起剑,“好了,继续识字。”
“我虽出身江湖,却也曾读书识字明理,若是让人知道,你作为我的剑却大字不识,认字认一半,岂非丢我的脸?”
悄悄:“……”所以除了你到底谁会觉得一把剑通人性会识字啊?!
活了数百年,悄悄也见过不少人,曾有许多人得到过它,不过别人拿到他除了欣赏收藏就是杀人,了不起了觉得它有邪气,不详,还从没有人觉得它可以读书识字。
看着非要给他读书的郁止,悄悄心里自认倒霉,它当初就不该贪图美色和名字,碰上这么个甩不掉的狗官!
它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写,却已经会写“狗官”二字,当着郁止的面还会收敛,等郁止睡着,醒来后会发现自己书桌上的宣纸上,写满了狗爬一般的“狗官”,有的纸还戳破了,可见对方写它时有多生气。
他轻笑一声,转头面无表情地对着挂在床头不肯下来的悄悄道:“不错,再多练练,下次给你考试,哪两个字写得最好就是你的名字。”
索性是小名,悄悄喊得,狗官也喊得。
悄悄:“………………”
再一次深刻见识到了郁止的狗,可这回它却不敢再写狗官了。
只在心里把郁止翻来覆去骂了个遍而已。
然而早晨醒来,郁止看到的纸上尽是悄悄。
是字,也是剑。
*
几日后,准备好“证据”的乔老爷和赵管事上衙门告状。
公堂之上,他们将千辛万苦找来的“证人”推到人前,“启禀大人,这更夫之妻可证明,前日更夫醉酒,言做了假证,意图威胁乔家,要乔家给银子才肯翻供。”
“当夜分明是乔继祖对陈寡妇撞柱一事一无所知,是下人为了推脱罪责,隐瞒不报,私下里将人抬往城外。”
“乔继祖知道事情后,给陈家银两弥补,却被误解,这些都是这群刁奴所为!”
赵管事在堂上振振有词。
郁止却低头看着乔继祖前后两份事件始末相差不大,却轻而易举给自己脱罪的供词,心道这赵管事说故事说得还挺好。
“你们都认同他的话?”他问堂下的所有“证人”,包括更夫夫妻和乔家下人。
他们低着头,匆匆点头。
郁止挨个询问,每个人都重复赵管事的说辞,显然在此之前已经准备好了。
既然如此,郁止也不再多问。
“一番证词有理有据,那本官姑且问,乔继祖,之前本官问你陈寡妇撞柱一事,你为何不否认?”
乔继祖挨过打,虽然恨郁止恨得牙根痒,却也打心底里畏惧郁止。
“我、我被吓到了,口不择言……而且、而且你屈打成招!”
郁止点点头,“虽然是强词夺理,却也多少有点理。”
赵管事心头一松,原本对郁止的戒备也消除了许多,想着或许对方畏惧郡王府的权势,早就想服软,只是碍于面子,却个梯子,他这个梯子搭得正好。
乔继祖和乔老爷却不乐观,他们是见过郁止上次审案的,看着听话,实则不经意间戳你一刀,让你不止反应不过来,还没有半点半点反抗。
“大人,有证人在,且陈家叔嫂已经畏罪潜逃,此案理应了了。”赵管事皱眉催促。
消失的陈家叔嫂直接被他打成了畏罪潜逃。
郁止指尖在桌上轻点,慢条斯理道:“不急。”
他抽出桌上一张纸。
“在定案之前,还要你们告诉本官,在短短几日之内,更夫夫妻是从何处找的门路,送幼子入学?”
“还有你们,家人的卖身契何时交还与你们的?”他看着堂下几个乔家下人,用眼神询问。
堂下重人心头一跳!
赵管事也预感不妙。
他本来计划事成之后再给这些人兑现报酬,可别人也不傻,担心自己办了事却拿不到回报,一定要“定金”。
而此时,这些“定金”便成了指征他们的证据。
“不知道吗?”郁止笑道,“不急,本官容你们慢慢想,在这儿想不出,还能进大牢里慢慢想。”
这是要把他们全都关起来的意思?
更夫夫妻最先顶不住,率先招认,“大人明察!都是他们威胁我们夫妻,不答应就让我们在这城中待不下去,我们……我们也不想的!”
赵管事胸口剧烈起伏,瞪着他们,“你可知道我家主子是……”
“大人,大人饶命!我等卖身契都在乔家,不照做不行啊!”几个下人也连连磕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都畏惧那公堂上的人,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从今日上公堂开始,他们便惊惧不已。
而赵管事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充斥着心脏,他万万没想到这些人竟是这般不经用,上公堂还没个来回,竟把什么都吐了个干净!
话不用说,这些人做伪证,郁止让人将他们押入大牢,其中自然也包括伪造证据企图给乔继祖脱罪的赵管事和乔老爷,至于乔继祖,成功将自己的刑期又增加了几年。
望着前来抓他的衙役,赵管事愤怒道:“县令大人,我出自郡王府,你可知道随意关押王府的人是什么下场?!”
郁止闲庭信步走下来,路过时,将放在公堂上的悄悄也拿起。
“本官按律法办事,便是郡王亲自来,也自认无愧于心,倒是赵管事,你在外仗势欺人,毁王府声誉,郡王若是亲至,先处置的究竟是本官,还是你呢?”
赵管事心中颤抖,忽然有些体会到了那些“证人”的感觉,畏惧郁止的靠近。
明明对方在笑,却觉得对方危险至极。
赵管事不顶用,儿子没救出来,眼见自己也要赔进去的乔老爷心中恨极,又看见郁止的笑容,口不择言道:“你个狗官!收了我银子和礼物却不办事!你不是口口声声依法办事吗?那你贪污受贿,怎么不把自己抓起来?!”
郁止奇怪看他:“你说本官?”
好笑道:“你可知道,诬陷朝廷命官到底是什么罪名?”
乔老爷气笑了,心说这狗官果然冠冕堂皇,装模作样!
“我送的银票在钱庄可都有号的!到底是谁的一查便知!你休想抵赖!”
“还有这把剑!”他瞪着郁止手里那把剑,只觉得满心不甘和恨意更甚。
“这是我从一个江湖人手里买来的!现在在你手里,你敢说没收礼?!”
他也是恨郁止的大胆,竟然敢明目张胆将这把剑拿到公堂上,岂不是把证据明晃晃地摆在面前?这样肆意妄为,是以为这个县衙他一人做主吗?
乔老爷回头看了眼衙门外看热闹的人们,心中冷笑,狗官以为他得民心,便无人会告发他吗?!
殊不知人人都有私心,即便他在任时对百姓很好,也有一些人会为了利益而害他。
他进大牢,乔家却还有人为他奔走,这些人都是郁止收受贿赂的人证!至于物证,则还在郁止手里!
郁止何尝不知道乔老爷心中所想,他看向衙门外窃窃私语,探头探脑的百姓。
其中有一些熟面孔,原主曾帮他们查清冤屈、征讨损失、解决纠纷……
他们曾喊过他许多回“青天大老爷”,而现在,他们的选择呢?
百姓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向郁止,半晌,才有一个年轻人大声道:“大人,我们都知道是乔家干了坏事,也知道您不是会收受贿赂的人,一定是他们陷害您的!”
有人开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响应。
“对啊,我小儿病了,我们都觉得他活不了,还是大人出银子让我们去医馆,大人不会受贿!”
“我女儿贪玩掉进河里,也是大人迅速将她捞上来的,我就那么一个女儿……”
渐渐的,他们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响亮,都是维护他的声音。
郁止不自觉笑了,他持剑对他们拱手道:“身为父母官,那都是本官职责所在,义不容辞,不应当各位如此感谢。”
“本官有没有贪赃枉法,收贿受贿,可不是凭你几句话便能定的。”郁止转头对乔老爷道。
乔老爷正怒于那些贱人泥腿子不按他心中所想办事,乍听闻郁止这话,心中惊怒,难道这人还能睁眼说瞎话?!
郁止悠悠道:“辖内有旱情,为了给儿子积攒来世功德,你自愿捐献五千两银用于旱情,本官感念你爱子心切,才收下这笔善款,用于救灾,何来贪污?”
乔老爷震惊当场,心脏仿佛要爆炸!
他万万没想到,这狗官竟然还真的张口就开始胡说八道,睁眼说瞎话!
可银子解决了,还有这把剑呢?!
这可是明明白白,抵赖不得!
“至于这把剑……”郁止低头轻抚剑柄。
它有邪性,今日带它上堂,一来是让它跟在自己身边多看多听,二来……它在场会不着痕迹影响在场人的情绪,负面情绪会不断增多,令他们露出马脚,不再负隅顽抗。
郁止抽出悄悄,随手挽了个剑花,此时的他虽身穿官服,却更像个剑客。
铮——!
长剑被钉在地上石缝间,伫立争鸣!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叫它,它应吗?”郁止轻笑道。
乔老爷心梗,“你这是耍赖!这是死物,我就是再怎么喊也不会有反应!”
“哦。”郁止浅浅勾唇,“可我能。”
说罢,望着长剑轻唤:“悄悄,回来。”
长剑不动。
周围人欲言又止地看他。
郁止:“……”
他无奈一笑,不得不妥协道:“晚上我给你洗三遍。”
长剑依旧不动。
郁止抿唇,丢盔卸甲,“休息三天,不读书。”
众人:“……”
衙役也交头接耳,师爷更是傻眼,大人该不会是傻了吧?脑子真的没问题吗?
就在众人觉得郁止脑子有病时,却见那问问刺在地上的剑抽……抽动了!
它无风自动,准确地飞到郁止面前,剑柄勾了下郁止的手指,好像在说:你说的。
郁止无奈:“我说的。”
它满意了,正要回鞘,却又想到什么一般,将刚刚刺进石缝的剑尖在郁止衣服上擦了擦,成功把灰尘蹭到郁止身上,这才心满意足地回鞘。
郁止:“……”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久久沉默之后,才有人惊叫一声,“啊啊啊啊啊!!!”
“有鬼啊!!!”
第352章 风雨有青天4
浮山县有一把邪剑!
古代交通堵塞,信息封闭,可即便如此,不过一天时间,县城里的百姓都听说了这个消息!
县令手中有一把邪剑!
此剑无风自动,似能听人言。
没亲眼见过的百姓们更多是将它当做一个故事听,亲眼见过的百姓们则是纷纷跑回家中,紧闭门窗。
虽然他们也很想留下来继续看看那把剑究竟有多厉害,可他们又实在畏惧那把剑的神异之处。
这剑现在是听县令大人的话,可要是有朝一日它不听话了呢?随便砍杀百姓呢?
众人不敢赌那个可能,只能敬而远之。
要是别人都是畏惧和好奇,那乔老爷就是后悔莫及!
被关在大牢里的他差点没吐血晕厥,要是早知道这把剑竟然不是别人夸大其词,而是真的这么厉害,他定然不会将它送给郁止讨好他。
若是他能驱使这把剑,何愁郁止杀不得?!
若是有这一把剑,何愁勾搭不上京城贵人?!
可这一切,都被郁止给毁了!
听着赵管事在牢里的咒骂声和威胁声,他也只能寄希望于乔家和郡王府那边还有人能够为他们奔走。
他想让人杀了郁止,可他回想今日看见郁止手持灵剑如臂指使的模样,心中忍不住产生了浓浓的忐忑。
这样的郁止,还杀得了吗?
杀不了还不是最令乔老爷悔恨的,他悔恨的是当初自己送出的那把剑!
被他恨着的郁止根本没在意外面热闹的传闻,他正在任劳任怨地清洗着剑身,水盆里里面不知加了香露,还加了花瓣,当真跟人沐浴一模一样。
看得出来悄悄很高兴,躺在盆里让自己浮在水面,在这夏日格外凉爽。
郁止用手帕为它擦洗,“擦个身体又是香露又是花瓣,让旁人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如何笑你。”
在外威风凛凛,实际上娇气无比。
郁止笑:“怕是要说你像个女子。”
剑无性别,可有男用女用,雌雄双剑。
不过铸造悄悄的人并没有有意识地将它铸成男用或者女用,它就是它,一把看似普通,却又绝无仅有的剑。
就是这个普通,也仅仅只是看似而已。
剑身开始震颤,在郁止手里不听话地抖动起来。
大约是见过了许多人和事,在这个时代,被说成像女子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它不服了。
郁止用指节在剑身上轻敲,“安静,乖一点,不然不帮你了。”
他要是不帮忙,悄悄自己清洗要费劲许多,还不一定能洗干净。
悄悄憋屈地停下震颤的动作。
郁止勾唇一笑,嘴上说着嫌弃的话,手里的的动作却更轻柔了许多。
“女子并非贬低,以前也常有人以女子夸人,就像面如好女,是说跟女子一样美丽。”
郁止经常忽悠,却常常忽悠得有理有据,至少现在悄悄就被哄住了,认为郁止刚刚不是笑它,而是在夸它。
悄悄高兴地抖了抖身子,一边庆幸自己刚刚敛了锋芒,没有伤到郁止。
灵剑有意识,只要它自己不想,便不会伤到别人,可过往数百年,它从未收敛过自己的锋芒,也从不在意是否伤到他人。
郁止忍笑,心想这么傻,要给它读多少书才能让它聪明一点?好让其日后不被人忽悠?
今日的后衙十分安静,原本还常常来找郁止的师爷也不来了。
一来是乔老爷他们都被抓了,该得罪的人已经得罪完,现在收手也来不及了。
二来也是因为那把他亲眼所见,能够听郁止号令的灵剑。
人类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好奇和恐惧,想要避开,唯一的办法便是装傻充愣,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师爷已经决定就当自己眼睛瞎了,根本没看到那把剑。
但这个瞎了也是需要时间平复心情的,等他心理准备做得好一点再去见大人吧。
郁止无所谓他人的态度,他从未想过要让悄悄躲躲藏藏,是他的剑,便谁也夺不走。
至于这身官服,早晚也是要脱掉的,那这个时间就由他来定。
小县城里没有秘密,尤其是这种具有传说性的故事。
有人对郁止抱有好意,自然不会说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可有人见钱眼开,或者本身就跟郁止有仇的几家,自然不会帮他隐瞒,不仅不隐瞒,还传播到外面,让别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浮山县令手中有邪剑,邪剑诡异,随郁止驱使,叫杀谁就杀谁。
传言这东西,传着传着,也就不断变化,不断夸大,到了京城贵人们耳中,就成了浮山县令是个妖人,手里有一把能够危害天下的邪剑,可千里之外取其首级。
此消息一出,京城人心浮动。
有人只当这是玩笑,有人以为这是危言耸听,有人觉得这是阴谋诡计。
政客、官员、勋贵、世家……弄权的、好色的、好名的……各自有不同的反应。
可要说其中反应最大的,自然是惜命的。
全天下,最惜命的便非皇帝莫属。
他拥有的太多,多到不愿意失去一星半点,更不用说自己没了给别人腾位置。
在经过刺杀后,他的惜命程度又加深了好几分。
皇帝回想当年郁止救他时的模样,心中确定郁止剑术高超,武功高强。
可即便再武功高强,朝廷这么多大内侍卫,还养了许多见不得人的暗部,江湖人进不来皇宫。
可……万一呢?
那可是一把邪剑!
能无风自动,且听郁止指挥!
万一是真的,他将夜夜无法安枕。
思及此,他沉默良久,派人去叫来了那位有个乔姓侧妃的郡王。
两人不知道在殿内悄悄谈了什么,总之,当夜过后,郡王便带着郡王侧妃一起启程去了浮山县。
跟他们一起去的,还有皇帝给的指令和圣旨。
郁止并未等多久,便等到了京城又来人的消息。
“郡王、郡王侧妃到——!”
马车停在衙门口,郁止身穿官服,等在门口不知多久,便见领着一千人军队的马车上下来两个穿着锦衣华服之人。
另一辆马车上下来一名面白无须,穿着宫中制服的人,手里还端着一方红漆托盘。
“圣旨到——!浮山县令郁止接旨——!”
郁止声音沉稳,身姿笔挺。
藏青色的官服在他身上仿佛比锦衣华服更具贵气,腰间悬着的一把剑亦格外明显。
“微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浮山县令郁止偏听偏信,听信谗言,误判案情,所持邪剑来历不明,念在曾救驾有功,现命其上交邪剑,释放人犯,交还乌纱,革除官职,永不录用!”
“庶民郁止,接旨吧。”
短短片刻功夫不到,一道圣旨便将他从官员打回原形,重新变成一个普通人。
圣旨已下,不可抵抗。
托盘除了圣旨,自然也是用来收郁止腰间的那把剑。
皇帝坐拥天下,防得了奸邪小人,防得了人心诡谲,却防不住一把听得懂人话,被他人掌控,却无人可挡的邪剑。
对于危机,自然要将它谋杀在摇篮里,对于听人话的邪剑,自然也要掌控在自己手里。
它可以被毁,却不能被别人掌控。
说起来,皇帝也不算全然无情,至少并未降罪于郁止,也未威胁到他的性命,不过是从前赐予他的东西被收回罢了。
不过,其中究竟是有多少出于不愿逼急了郁止,令他没有退路,只能以邪剑殊死一搏,这就无人得知了。
如今摆在郁止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上交悄悄,二是抗旨不遵,可后者便要以一人之力面对面前上千士兵的围剿。
郁止不怕这一千人,他就是觉得有些好笑。
为什么皇帝会认为只要他交了悄悄,悄悄就会听话地被送走?
难不成是以为自己有龙气镇压,邪剑不得放肆?
话本都没这么写的。
“启禀郡王,陈寡妇一案证据确凿,草民并未错判。”郁止没提圣旨,倒是先解释了这么一句。
他的视线落在郡王身边的女子身上,果然见她面色阴沉,显然是早对他有意见。
翻案一事,是皇帝给郁止寻的错处,有了它,郁止才能名正言顺地被革职。
而郡王侧妃,不过是顺带得了好处。
没人在意这个案子是对是错,皇帝说它是错,它就是错的,皇帝需要它对,它也能是对的,左右天下百姓那么多,多几个人渣对皇帝来说没什么区别。
如今,执意要争一个对错的,也只有一个郁止而已。
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坚持争一个对错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郡王皱眉,对身边的士兵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前收缴?”
他并未对郁止说话,或许在他眼里,郁止这样的人,不配与他说话。
郡王侧妃很快也无暇瞪郁止,她看到了被带出大牢的乔老爷父子和赵管事,忙上前关心。
“爹!弟弟!”
几人抱头痛哭,乔继祖看见郁止,更是愤恨地指着他道:“姐姐,都是他害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张口闭口将杀人的话挂在嘴边,郡王侧妃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显然是不觉得有什么,一个庶民的命罢了。
可圣旨在前,郡王侧妃不敢造次,只隐晦暗示:“皇上亲下圣旨为你们翻案,其他事日后再说。”
闻言,乔继祖也只好咽下这口气,只是瞪着郁止的眼里依旧充斥着恨意。
郁止失笑。
而这一笑,让原本上前来收缴他的剑的人不由停住脚步。
他们虽不信真有那么神奇的剑,却也害怕传言为真,一举一动皆小心翼翼。
“原来这世间最厉害的不是锋利的刀剑,而是文字,是圣旨,是权势,随随便便,颠倒黑白。”郁止轻笑。
“可是怎么办,今日我想做的,偏偏是分一分黑白,辨一辨清浊。”
郡王这才看他一眼,皱眉道:“大胆刁民,圣旨在前,你还想负隅顽抗?”
“非也。”郁止摇摇头,态度从容而平静,仿佛面前面对的不是上千士兵的威胁围剿,和一道否定了他所有的圣旨。
怕是皇帝在自家御花园,都没郁止此时更轻松惬意。
“我只是有些话要说。”
他转身信步来到乔继祖面前,后者被吓得后腿两步。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乔继祖畏惧眼前这个人。
两次升堂,郁止已经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不杀不可拔除。
他明明与富贵无关,被权势厌弃,至今除了腰间那把剑,一无所有,可当他走近时,还是让乔继祖的身体都忍不住颤抖。
“你、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我姐姐饶不了你!”
色厉内荏的样子像极了受欺负的小可怜,可郁止却看到他眼底的凶光,即便怕他至此,也没打消杀他的想法。
“我前些日子,着人查了一下你过往所犯罪行,发现陈家一事不过是其中一项,特别的是它被爆出来,而其他事被你用银子摆平了,可是真的?”郁止悠悠问。
乔继祖心头一跳,可想到自己都被放了,“你胡说!我才没有!”
他到底还有点脑子,知道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众人大可当做没听到,可他是皇帝亲自赦免,承认了就是在打皇帝的脸。
郁止摸着悄悄,又问:“是吗,那我怎么调查出你曾抢占良田,强买强卖,用赌博给人下套,逼别人卖房卖地卖妻卖女?”
“在你手里的人命,已经超过五指之数,你看不惯的,小则捉弄,大则毁人前途,陈家不过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件。”
“你胡说!一个贱民竟敢污蔑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乔继祖心中的愤恨和仓皇充斥着整颗心,理智告罄,整个人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杀了郁止。
乔老爷心头一跳,隐约觉得儿子的状态不对,却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只好拉住他,让他忍耐。
私下怎么说都行,可当着这么多人,甚至是郡王还有皇帝面前的红人的面就说打打杀杀,未免太过嚣张。
可他越拉,乔继祖的情绪就越烦躁,心也越乱。
郁止面不改色,没有丝毫怒气,只道:“你是不是很得意?欺凌弱小,藐视法律,轻视人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主人,主宰着许多人的命运?”
“是又怎么样?!”乔继祖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扬声道,“那些贱民算什么东西?!”
他双目赤红,情绪极不冷静。
“继祖!”
“弟弟!”
乔老爷二人怒斥惊呼,心跳紊乱,这话要是传进皇帝耳朵里,乔继祖这刚被保住的命就要没了!
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谁敢自称主宰?!
乔老爷惊惧地望着郁止,眼中恨意正浓,却拿他毫无办法。
此时此刻,他只想保住儿子的命!
听见乔继祖承认罪行,郁止并没有任何表示,只勾唇一笑,随即转身面向衙门。
他抬步走进,无人敢拦,摘下头顶乌纱帽,将其放在公堂桌案上。
“为官者,头顶乌纱,当清正廉明,爱护百姓,明察秋毫,遵行法度。”
“今日我既不做这官,自不该戴这顶乌纱。”
愿后继者配得上这乌纱和匾额。
众人见他摘下乌纱,以为他乖乖认命,前来收缴悄悄的人也有了底气,上前要他取下腰间长剑。
郁止取下长剑,却并未将它交到他们手中。
而是低头叹道:“身处江湖目无法纪,身处官场处处制约,为侠者,免不了打打杀杀,伤及无辜,为官者,又免不了官场倾轧,权贵遮天。”
“今日我既不做官,也不为侠,只愿做一回执剑者。”
“铲奸除恶,不平则鸣,是为本分。”
他抽出长剑悄悄,并不命令它行动,反而转头看向乔继祖。
“世间有因果报应,命运轮回,你身负血债,罪行律法不判,报应上天不收,我收。”
言毕,无人看见他何时动作,也无人看清他的动作,众人眼前一花,等到能看清时,便见乔继祖脖子正中一剑,剑的另一端还在郁止手中!
灵剑出,鲜血溅,这把杀人用的剑,终是在郁止手中见了血。
郁止抽回剑,乔继祖没了呼吸的身体倒在地上。
他并未多看一眼,只用手帕低头拭去剑上鲜血,动作和眼神都温柔无比。
“今后别乱造杀孽。”
“恩怨对错,我帮你分。”
“奸邪恶徒,我替你杀。”
善恶因果,都一同背负。
长剑震颤,却并未脱离郁止的手,像是在回应。
我愿意。
出世数百年,不认主,不取名,无谓善恶,不理是非,如今却甘愿执于郁止之手,任他驱使。
第353章 风雨有青天5
前任浮山县令抗旨不遵,杀害乔继祖后,突破重围,消失无踪。
啪!
御案上的的笔被摔落在地!
皇帝面色难以维持镇定,压抑着惊怒道:“什么突破重围?消失无踪?他再厉害,还能逃过千人围攻?!”
帝王震怒,郡王和领兵前去的首领都不由心中惊惶。
皇帝没亲眼见过郁止是如何杀人如何离开的,他们却是亲眼所见。
也亲眼看见那把剑当真能听懂人言,即便有郁止顾及不到之处,一声呼唤,便能让那把剑自行行动,解决他的后顾之忧。
一人一剑心有灵犀一般,配合完美。
传言并未掺假!
“启禀陛下,那真是一把邪剑!无人操纵也可自由行动,那郁止一声令下,一剑便能震飞数十人!臣等无能!”两人纷纷跪地。
可跪地又有何用?跪下来皇帝心中就不惶惶不安了吗?跪下来他就能每日安枕吗?笑话!
“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都给朕滚!”皇帝愤怒将人驱逐,两人忙不迭离开。
而在他们走后,皇帝才能面上撤下皇帝的威严和伪装,露出几分不安和惶恐。
他因畏惧郁止和那把邪剑而出此下策,逼迫对方束手就擒,却没料到那一人一剑皆不是好对付的,竟不肯束手就擒,反而奋起反抗,他的千人大军竟半点用也无。
尽管知道那人只杀了乔继祖一人,其他人皆是驱逐或受伤,并未伤及性命,皇帝也并没有感到任何安慰,反而更加惧怕。
在那么多人围攻的情况下,还游刃有余,且能注意到不杀任何人,这样的能力,还有谁能做到?
而拥有这样能力的人,想要入皇宫杀他,是不是轻而易举?!
皇帝心虚地将宫中的守军增加了一倍,每晚就寝身边也要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尽管如此,他依旧惶恐了很久,每夜失眠。
同样畏惧郁止的其他人也都有不同的影响,或许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郡王回府后边休了郡王侧妃,将人赶回了浮山县老家,且不允许她再踏足京城,更别想回来郡王府!
千人队伍里的人伤的伤,怕的怕,辞官的不少,有的是因为伤,有的则是因为怕了,他们对于对敌一事产生畏惧,这种人,即便上战场也是一个死字。
乔家日子也不好过,儿子被杀,女儿被休,乔老爷从那日后边病了,既是恨的,也是怕的,缠绵病榻数月,终究还是随乔继祖去了,乔家迅速没落。
那办事不利还得罪了郁止的赵管事也被郡王府赶了出来,无人敢收留他、用他。
一场大戏,就这么惊世骇俗地落了幕,由于围观的人很多,流言止也止不住,坊间多了许多传说,无数话本纷至沓来,流传至天下。
据说,世上有一把神剑。
据说,世间有一位剑仙。
据说……
可无论再多的据说,也都跟郁止无关。
山脚的小溪边,郁止正在给悄悄洗澡。
“这里没有花瓣,也没有香露,忍耐一下。”
郁止原本穿的官服,显然是不能穿了,不说身份,就是那官服上溅染到的鲜血也让他无法接受。
条件如此,知道郁止暂时也没办法,悄悄并没有任性,而是任由郁止乖乖帮它清洗身上的鲜血,直到剑和剑鞘都洗干净。
郁止起身看了看四周,思忖片刻道:“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悄悄是剑,杀人见血后已经满足,可他是人,需要进食。
郁止在山里打了一只野兔,就地生火烤熟,饱腹后继续往山里去。
这座山很偏僻,可郁止凭借蛛丝马迹仍推测山里有人。
他没有另寻他处,而是直接带着剑进山里,走了一个时辰,终于在山腰处找到一座无人的道观。
“天一观”陈旧破败的大门被推开。
“有人吗?”
无人回应,郁止走进,手指在桌上一探,便见指腹染了一层灰,可见久无人居。
郁止找了一圈,在墙上发现一些字迹。
原来这座道观是本是贵人私建,后来贵人离开此地,道观却无法带走,便留下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小道童守着。
几月前老道士坐化,小道士不愿在这儿虚度光阴,遂留下文字后离开,言这里的东西可以用,只要离开时收拾好,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郁止在道观里找了又找,终于在一口箱子里找到几件道袍。
他挑选了其中较新的一件,穿上后,又为自己挽了个道髻。
原本的清贵君子,瞬间变得仙气飘渺。
便是正经道士,都没有他这般道骨仙风的气质。
被搁在桌上的悄悄将自己竖起来,倒像是一个人坐起来认真观察一般。
郁止笑了笑,“我今后不是官员,机缘巧合,做个道士似乎也不错。”
剑柄偏了偏,似乎在欣赏郁止的模样,没反对,便是同意了。
郁止指尖在它身上点了点,“你既然是我的剑,便随我一起修道。”
“我修道行,你修剑心。”
悄悄呆住,觉得自己好像被套路了。
它当即要跳下桌,表示自己的不愿意。
修什么道?是不是还要读书认字学习?它才不要!
好不容易到了没有书不用认字的地方,它才不答应!
然而它想跳下来的动作却被郁止手动止住,在郁止的镇压下,别说是跳下桌,悄悄连动都不能动!
混蛋!
竟然骗它!
郁止眉梢一挑,“不愿意?那下次再杀猎物,就用你,而不用匕首了。”
悄悄:“……”
要它去给兔子剥皮,给野鸡拔毛,给鱼开膛破肚?
休想!
它……它才不要受此奇耻大辱!
什么对它好,什么跟它一起,都是骗它的?!
它一把剑年幼无知,竟被一个狡诈人类所骗,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亏它先前还帮了他!
愤怒又委屈的悄悄奋力反抗,誓要从郁止手下挣脱。
郁止却浅浅一笑,“别闹,逗你的。”
悄悄:“…………”
“你字都认不全,今后能写常用字我都该谢天谢地,又岂会强求你去看道经?”
悄悄:“………………”怎么办,更觉得被侮辱了呢,虽然……好像确实是事实?!
恼羞成怒的悄悄挣扎的力道更大,郁止无奈将它抱住,“虽然不用认道经,但读书认字还是不能少的。”
手边没有书,郁止便开始给它默背三字经。
修行一事在心不在身,只要悄悄一直在他身边,修剑心,化人心,也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
两日后,郁止离开了这座道观,他穿着道袍,挽道髻,是真要做一名道士。
一来这身份与之前的形象有不小的差距,可避免一些麻烦,二来这身份让他入世结识陌生人为更为方便。
为承天一观的一衣之恩,郁止给自己起了个化名道号:天一。
此后,世间再无一名叫郁止的游侠、官员,而多了一名天一道长。
*
小溪村
村子始于战时,众人皆是为躲避战乱而来,在此地自给自足,不见外人。
邻里和谐,夜不闭户,从无鸡鸣狗盗之事,书中誉为桃花源。
桃花源虽好,却也有烦恼。
村子里不与外界来往,自然也不与外人通婚,从百年前开始,村子里便有许多天残子女出生,每对夫妻几乎都有此情况,村民们惶惶不安,悲伤痛苦,觉得是他们遭到了天罚。
由于天残子女不少,他们更不敢与外界来往,怕被外界认定他们是被上天惩治的妖魔,必须上火刑。
数十年后,畸形子嗣更多了。
奚大娘将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子稳稳放在木头婴儿床上,一边看着小孙子一边舂米,喉中还哼唱着乡间小调,显然心情很好。
儿媳妇在滑胎两次后,终于顺利生下一名男婴,且还是个健全的孩子,她能不高兴吗?
不一会儿,门口响起敲门声。
“谁啊?”奚大娘一边放下东西,一边起身开门。
本以为是附近邻居,谁知却见一名年轻道士站在门口。
他们避世百年,许多文化知识和对外界的认知都在退化,因此并不知道道士这类人,只是觉得对方穿着并不像是村里人。
这里来了外乡人?!
惊愕过后,奚大娘心里便生出了警惕和戒备。
“年轻人,你找谁?”
她说话虽然有口音,可郁止也能听懂,他笑了笑道:“贫道游历途径此地,竟见这里有座‘桃源村’,心向往之,前来一观。”
奚大娘有些没听懂他的话,只知道这人好像是路过,且对他们心存好感,心中的戒备降低了一些。
“贫道观气所见,村里可有些难言之事?妖气聚集在村中,此村危矣!”
“哇啊——!”婴儿的哭喊声打断了郁止的话,却也引来了村里其他人。
郁止视线落在那只知道哭喊,连话都说不得的婴儿上,眸光微微一凝,笑容渐深。
这个这个世界的主角现在还是个婴儿,还没长大,还没偷偷离开村子,还没受到外界影响,认为村里的人都被妖气侵蚀,想要解决,必须屠尽所有被妖气入侵的人,也就是那些畸形。
主角不忍亲手杀死自己的亲友,便拜托欠了他一个人情的灵剑动手。
灵剑无人驱使,肆意屠戮,那些罪孽大半都落在它身上,令其化形时间又往后推了千百年。
这本该是悄悄的坎。
却也本不该落在它身上。
郁止轻抚着腰间悬挂的剑,剑鞘因为生锈,被它嫌弃难看,无论如何也不用。
郁止只好砍竹子为它做了一把竹子做的剑鞘,倒也算风雅,勉强能用。
至于原来的剑鞘,被郁止抠了宝石融了黄金,现在已经用作他们的衣食住行,也不算浪费。
*
“这是我们自己种的青茶,不知道还合不合道长口味?”村长年过四十,身上有着别人没有的威严,同样,也有他人没有的忧虑。
“清香味甘,回味无穷,甚好。”郁止夸道。
村长笑了笑,“道长喜欢便好,待会儿我便让小五去装上几斤,交于道长带走。”
“不必如此,出家人不重外物,再好的茶叶于贫道而言亦是清水,解饥止渴,别无他用。”郁止拒绝了。
他越是拒绝,越是淡泊名利,不求回报,村长便越是信服他。
从奚大娘那里听说这位道长的话后,整个村里的人都无法拒绝郁止。
他是村长,关系到村子的生存和安危,他又怎能不顾?
“敢问道长,先前所言村里有妖,可是真的?”
郁止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一个圈子,“贫道自幼与师父在山中修行,研习道法,师父过世后,方游历天下,可惜天资愚笨,未得师父真传,仅有其一二本事,却也能观村里被一股妖气笼罩,久而不散。”
他说得平淡,村长却听得心惊。
只有师父一二本事,却能看出村子被妖气笼罩,可想而知,这村里有多浓重的妖气?!
村长一时也顾不得威严面子,当即起身就要向郁止行大礼。
“道长!我们村子避世百年,自给自足,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缘何遭此磨难?村里人无辜啊,求道长指点!”
郁止并未阻拦,任由村长要跪地,却在即将跪在地上的那一刻点了点腰间的悄悄。
悄悄:“……”
下一瞬,它便飞到村长膝下,不让他跪下去。
村长双眼瞪大,看着面前无风而动,无依而悬的竹仗,惊得往后一仰,屁股当即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重重一声,极为响亮。
“仙……仙人?!”
他顾不上屁股的疼痛,惊喜不已地望着郁止,眼中满是狂热和虔诚崇拜。
“仙人!求仙人指点!求仙人为我村中数百口人寻一条生路!”他双膝跪地,叩首磕头。
原本对郁止只有三分信的村长,此刻已经是深信不疑,虽然他们消息封闭,不与外界来往,可在他们所知道的信息里,也只有那些神话传说里能有此情景。
重新抬头,只见那根竹仗重新飞回郁止腰间,安安静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郁止身着玄衣银绣道袍,头顶束发的木簪手艺精巧,乌漆神秘。
他起身行了两步,身形飘渺,气质出尘,浑身上下皆透着一股道骨仙风的风姿。
“贫道义不容辞。”
刚做完装逼工具的悄悄:“……”
这一路上,每每碰到需要以封建迷信来解决的事情,郁止都先靠它取得别人信任,此后再说什么,别人必定深信不疑,这法子屡试不爽,悄悄已经从一开始的觉得是奇耻大辱,变成了现在情绪平稳地完成。
只是如果它有眼睛,此刻必定连连翻白眼。
晚上,郁止又给自家大功臣来了一套保养套餐,说了不少好话,将剑哄得心花怒放,成功同床共枕。
“等解决完这里,就带你去江南,那里的美人美景最多。”郁止哄道。
悄悄往他怀里靠了靠,看来是满意的。
“等见多了美人,今后你化形之时,也可以多做参考。”
郁止握着竹仗,竹子的温度有些凉,却又比剑温暖,摸起来手感不错。
“世间女子易美,她们可以梳繁复的发髻,戴各式各样的钗簪,穿五颜六色,色彩鲜艳,样式美丽的衣裙,如果你想变成人,女子应该是你最好的选择。”郁止诱哄,忍笑问,“怎么样?有没有心动?”
悄悄想了想自己见到的人,发现确实是女子平均比男子好看,那它要变成女人吗?
它没有性别,化形时可以根据心意变幻身体,一旦定下,不可更改。
到底要变成男子还是女子呢?
它陷入了选择困难症。
郁止诱惑道:“你要是女子,还能与我夫妻相称,我为你画眉点妆,你为我巧制罗衣,还是不心动吗?”
回应他的是一根恼羞成怒,翻身要打他的竹仗。
谁……谁要与你个狗……做夫妻?!
第354章 风雨有青天6
晚秋风至,村子坐落于山谷,长风顺着谷道蔓延而上,秋意正浓。
郁止一身道袍,手抚竹仗,双目在四周巡视,似乎在看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村长暗暗将他的姿态看在眼里,郁止皱眉时他提着心,郁止放松时他也没能放松,半晌,才出声道:“仙人,这便是我们村子的所有地方了,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郁止眉心微拧,“若我没看错,这里是少见的水滴型,腹大,开口狭窄,其内封闭,也正因此,妖气才容易在这里聚集。”
“恕我直言,村中怪事,可是从你们搬到这里开始的?”
村长心下一惊,忙求助道:“仙人,您说得没错,从我们搬到这儿后,村里出生的天残越来越多,敢问仙人,是否我们离开这儿,村子里的人就能好起来?”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一开始离开这儿,或许还能消除妖气,可你们已经在这儿繁衍百年,子孙后代甚至包括你们,身上都有妖气侵染,并非简单的搬走能够解决。”郁止沉声道。
他严肃的模样认真正经,却又并没有严峻,看来事情还有办法解决。
村长连忙跪道:“求仙人指点!”
郁止并未扶他起来,而是神态自若地任由他跪拜,仿佛已经对此事习以为常,这般姿态,更令村长信服。
有了昨晚的经历,他再不敢不信这位仙人,心中打定主意,郁止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我可以设法将此处聚集的妖气清除,可已经侵染你们身体的妖气却无法轻易清除。”
村长一惊,那这不还是没用吗?
却又听郁止继续道:“人的身体本身便具有抵抗妖邪入侵的能力,我动不了,却不代表没有其他办法。”
村长忙问:“敢问仙人,有什么办法?”
“妖邪属阴,最怕阳气,你们村子里的人太少,阳气不足,不足以抵抗阴气,只要去到人多的地方,并接纳外人融入你们,便能不着痕迹渐渐消除妖气,此乃唯一的办法,且短时间内未必有效,只有在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之后,或许才能看到效果。”
郁止说了一通,村长很快抓住重点,这是要他们出世,与外界来往通婚。
他本想问还没有其他办法,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隐居了百年,早已经不问世事,出去之后,未必能适应与外人来往的生活。
然而听到郁止那句唯一的办法后,他打消了这个主意,只有这唯一一个办法,他要是不干,这事就解决不了,他们村子日后还会生出越来越多的天残!
只要这么一想,村长便觉得心痛难忍,当即点头答应道:“我明白了,仙人放心,等我告诉村民们,他们为了后代也会同意的,现在还请先生先为这村子里施法清除妖气!”
郁止当然没有拒绝,他倒也不是全骗的村长,这里阴气是很重,他也确实可以帮忙设下风水阵法,让这地方从聚阴之地变成风水宝地。
妖气什么的是他胡说,可阴阳风水,这个世界却是有的。
郁止让村长把村子按照他的要求布置一番,又在村里开坛做法,设下风水阵法。
在阵法成型的那一刻,村长和围观的村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迎面传来一股暖风,暖风过后,整个村子仿佛都被美化了一番,变得更加山清水秀。
原本还不信郁止,认为这是个骗子的村民们顿时就对郁止心悦诚服!
亲眼所见的东西是最能获得他们信任的。
既然郁止能有这本事,那他之前说的其他话也一定是真的!
这下一来,再无人对要迁居一事提出异议。
在选择地方时,村长考虑距离和人口问题,把定居的地点选在了一处距离这里较远,却又不算太远,人口又不少的村子。
他们没有离开过这儿,对于外界还抱有拘谨和害怕,当然不敢去太远的地方。
可这里有妖气,虽说郁止清除了,可谁也不能保证它们会不会再次聚集,他们又想离这里不要太近,免得阴气重新追了上来。
矛盾的心理让他们难以抉择,所幸还有最后一条,人多,根据这个条件,村长他们定下了最后的定居之地。
“仙人,您说这地方怎么样?我们可住得?还有,我们出去后,要是与外人结亲,会不会影响到别人?”
郁止看了看地址,“不错。”
他这个不错,却不是夸地方人多,而是因为这里的父母官还不错,有干劲,愿意接纳外面来的百姓,且城中在修建地方,干活的地方多,去了后也容易生存。
得了他这么一句肯定,村长心里刚松了口气,却又听他继续道:“对他人会有一定影响,但你们必须这样做,才能消除身体的妖气。”
“可我也知道,你们不愿欺骗他人,上天喜欢诚实的人,如果你们能对结亲之人开诚布公,上天许垂怜。”
村长心中一动!
垂怜?!
有老天爷的垂怜能做什么?
或许是让他们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缩减一点?
无论有没有用,这都是他们正需要且他人求也求不到的东西。
村长对郁止感激涕零地一拜,“多谢仙人指点!”
在那之后,郁止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就如同他之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一般。
村长招呼村民们举家搬迁,而郁止却并未像他们以为的那样离开了,而是在暗中悄悄观察,等到看着他们真的搬去了定下的那个镇上,他才悄然离去。
路过这座镇时,郁止还特地从书局里要了空白的书本,将这段轶事完完全全记载下来。
而在记载完后才揭露,其实这都是骗人的。
天生畸形并非因为妖气入侵,而是近亲通婚,但时人多蒙昧,有时真话远不如假话可信,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灵活变通,方能以最快且更合适地解决问题。
谨以此书告知于后人,莫要信妖邪之言,一切未知都有其未发现的原因,还须继续探索。
写完这本书,郁止又抄了几本,便将它随意送人或留在书局,让它们自己等待有人发现。
此后,解决一桩心事,郁止继续踏上旅程。
有时他碰上的只是一些恰好碰到的小事,而有些时候,却又是他自己主动去找的人和事。
悄悄虽然还不懂这其中的区别,到它敏锐觉得,这是不一样的。
客栈里,郁止要了一间上房,这里有笔墨纸砚,小二送来了热水,郁止要给悄悄洗澡,可长剑却先一步离身,来到桌边,蘸磨写道:【这回你又要找什么?】
郁止挑眉,玩笑道:“怎么,你才跟了我这么两年,就已经不耐烦了,看厌了我这张脸了吗?”
悄悄:“……”
它歪着身子,用剑柄敲了敲他,虽没说话,却整把剑都写着:好好说话!
郁止失笑,没说它那力道连蚊子都拍不死,只温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我这张脸。”
有时与人打斗或者捕捉猎物时溅到血,它都会拖出手帕先给他擦脸,比小娇妻还贤惠。
悄悄看了看桌上的墨,又看了看郁止的脸,似乎在琢磨着要不要把墨泼在这人脸上,好好洗一洗,多半是太久不洗,脸皮越来越厚了。
半晌,郁止才失笑,指节在剑身上敲了敲,“别担心,只是有些事需要我做而已。”
“无论是恰好遇到,还是自己特意寻找,那都是一些简单的,需要我去解决的事。”
“就像遇到你。”
片刻后,悄悄又蘸磨写下一行字:【遇到我,也是你要做的事,要完成的任务吗?】
它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傻,从前它只是一把剑,不通人情世故,可自从郁止教它做人,它便真的学会了不少人与人的事。
郁止眸光微动,“这你可说错了。”
“我做那些,只是因为需要,只是因为恰好遇到。”
“可遇见你,却是我心甘情愿,梦寐以求。”
悄悄有点没明白,它知道,郁止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平凡,不普通,不寻常,他虽然一直拿自己当成普通人,可有些东西,不是不说就不存在的。
它知道,或许眼前这个人得到它的心思并不单纯,但它也不想离开了。
【等你要离开我,我就杀了你。】
悄悄写下这句仿佛威胁的话,便自觉落入盆中,等着郁止来给它洗澡。
郁止:“……”
虽然这话真的好像是威胁,但郁止心里明白,这不是威胁,也不是警告,而是一句类似于宣言、通知一类的话。
若是悄悄是人,能说话,说出这话时的语气必定波澜不惊、平淡无比。
可它是把剑。
于是,落在他人眼中,便是这把剑凶恶地撂下一句威胁的话,就去盆里等着被威胁的人伺候它,任谁知道,也必然要夸上它一句猛士。
郁止哭笑不得地去给它洗澡,将墨水洗干净,又拿布擦干。
等到了床上,他才将心思放在悄悄写的那一句话上。
等他要走时,先杀了他。
郁止轻叹一声,无奈又想笑。
想必到时候,即便想杀他,也没那个机会。
之前他开玩笑让悄悄变人时变女子,就能与它做夫妻。
可事实上,即便它真的变成女子,郁止也跟他做不了夫妻。
剧情里,悄悄变成人,耗费的岂止是千年,而他这具身体,能用的时间,百年已经是奢侈。
无论它变成男人女人,无论它变成什么模样,无论它变得有多合他心意,多有夫妻相,他也是看不到的。
将长剑揽在怀里,“做人啊,即便不需要,也要学着睡觉,学着品尝美食,学着欣赏美景,在这个世上,总要找一些事来做。”
否则将来他不在,它一把剑要怎么过。
悄悄听不懂郁止的话,本来以为自己长进了,可现在又觉得自己还是那么笨,所以要怎么样才能听懂郁止的话呢?
之后,悄悄一反常态,主动见识其他人,听别人的对话,听别人的故事,郁止有些欣慰,大概就是看到差生主动学习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它出于何种原因,也不知道它是否能坚持,但这已经足够他高兴。
为此,郁止还特地给悄悄换了身衣服(剑鞘)。
他花光了所有别人感谢他的银两,让人给它量身定制了一把青玉竹鞘,青玉为材,青竹做形,山里随便削的那把竹仗,终于被玉竹取代。
拿着它出去,郁止的身价都高了不少,主要体现在遇到事上雇主家帮忙解决麻烦后,得到的感谢金都无形增多。
为了配这把玉竹手仗,郁止还特地给自己置办了两身更贵气,料子更好的道袍。
那身云锦绣仙鹤的道袍一穿,走在街上都有客人主动上门,在闹市桥下摆个摊子,客似云来。
郁止没真想做什么算命道士,但这个世道如此,算命总是更赚银子,偶尔算两把也没事。
道士也属于出家人,被人看到吃荤食总是不好,每当郁止去到一个地方,在解决完遇到的事后,总会改头换面,带着悄悄去品鉴当地美食。
“这个烧鹅有些老了,料的味道还行,微甜,香味散得也远,隔着几仗也能闻到,有机会的话你也尝一尝。”
“这碗炖雪梨很有特色,比上次尝的那家味道好,不愧是这儿的招牌菜。”
“包子皮薄馅大,看着香软,吃起来更香软。”
“河豚鲜香味美,但是吃这个得小心,食材一个没处理好就容易中毒。”
空荡荡的包间只有郁止一个人,他自言自语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在他点评到第八饭菜时,那把剑终于忍受不了,飞身起来要打他的手。
或许他更想打的是郁止的嘴,实在太能说了。
说什么说,反正他又品尝不到!
郁止笑着避开,“知道你尝不到,这不是在提前给你试菜吗?等你变成人,自然能尝到了。”
闻言,悄悄立马焉头耷脑,整把剑都变得有些有气无力,失了精气神。
所以它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人?
这人该不会是骗它的吧,其实它根本修不成人形?不然怎么会一点迹象都没有?
见它焉头耷脑的模样,竟是连打他都不想做了,郁止忙关心宽慰:“别着急,话本里的妖精修炼成人形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你是一把剑。”
还是一把造了不少杀孽的剑。
“或许有朝一日,你睡醒起来,自己就变成人了呢?”郁止笑道,面上似乎并不在意。
悄悄不理他,飞到郁止身后不让他看见。
原来还盼着催着它变成人的人,转头就对此毫不在意。
渣男!
它当然也是有私心的,或者说,它从来都是只有一颗私心,从前这颗心里只想着杀人。
看不顺眼的,杀。
招惹了它的,杀。
没人教它明辨是非,也没人要求它做个人,它是把剑,只要厉害,只要锋利就好了。
可跟了郁止后就变了。
他教它识字明理,教它游览世界,品味一切,寻找除了杀戮之外,其他感兴趣的东西。
悄悄其实知道,也看得出郁止虽对这些美食品评得头头是道,可他吃这些东西时的神态情绪,跟在野外吃干粮时没什么区别。
他并不偏爱任何一种食物。
所言所行,所看所听,都是为了它。
为了给它寻喜恶,为了让它留恋人间,为了让它更迫切地想要变成人。
悄悄不想让他失望。
它想让这个给它取名、教它读书、教它如何做人的人看看……
看它变成人时的模样。
第355章 风雨有青天7
弃官修道第一年,郁止和悄悄的画像被暗处的人广为传播,京中高价悬赏,江湖朝堂皆有无数人企图抓到他领赏。
弃官修道第三年,天一道长在南方小有名气,原本对领赏趋之若鹜的人从未摸到郁止半点身影。
第五年,天一道长在天下扬名,有富商权贵千金求之,或算命测运,或风水改局,或寻求长生,或参与阴谋,但郁止并非谁求都接。
世人皆知天一道长有三不算。
无德权贵不算,无良豪商不算,看不顺眼不算。
这样的人前来,任凭再多酬劳,也请不动他出手。
更神秘的是,明明天一道长未遮掩或者改变容颜,你看他时,也能看清他是何模样,可总是转头便忘,从来也记不住。
也因此,即便逍遥又招摇五年,天一道长之名传遍天下,也无人得知他便是当初那位抗旨不遵,又被皇帝全天下偷偷通缉的前任县令。
郁止曾偶然路过浮山县,那里的百姓生活不错,大约是曾经出过他那么一件事,来这儿的官员因为担心他再出现,都不太敢肆意妄为,更不会苛待百姓。
曾经的当地富商乔家已经没了,有的不过是一户普通人家。
但一个乔家没了,还有别的林家、李家、王家……
有人,有利益,有纠纷,这种情况便无法避免。
原主的想法是对的,唯有遵守约束所有人的法律,在规则下行事,才能尽可能避免这类情况。
法律不是约束,是保护。
第一个五年,郁止顺利扬名。
第二个五年,郁止走在街上都能随处碰到想要求他帮助而大肆寻找的人,可他依旧我行我素。
第三个五年,郁止在一座山上定居,这山风水极佳,是上好的养灵地。
“以后这儿就是我的埋骨之地。”郁止指着一个位置道。
悄悄跳起来拍了一下他的手。
四十都不到,说什么埋骨之地!这人就是欠抽!
郁止收回手,揉了揉,指着上面被自己揉出来的红晕道:“你看,都把我拍红了。”
悄悄:“……”当它是瞎子还是傻子?
“亲一亲才好。”郁止笑道。
悄悄:“……”它又没嘴,所谓的亲跟刚才的拍有什么区别?!
它恼怒地写下这句话,却见郁止满脸了然,“哦,原来你刚才不是打,是亲我啊。”
悄悄:“…………”
郁止笑问:“那你是不是也赞同我以后埋这儿?如果你喜欢,还可以给你留个位置,让你跟我一起睡哦。”
悄悄:“…………”
不想看见这人,它怒而飞身回了竹屋。
新搭建的竹屋宽敞漂亮,迎风自来,尤其是夏日,最是清爽。
当然,能受悄悄喜欢的最主要原因,还是这竹屋与它的剑鞘十分匹配,每日睡在这儿都觉得美美的。
它去楼上画画。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它渐渐喜欢上了画画,跟读书比起来,它画画就要积极许多。
主动学习并提升画技,主动练习,完全不需要郁止督促。
不过它最喜欢画的不是花鸟虫鱼,而是人物,具体一点,这人物是指郁止……和它自己。
一把剑自然没有人样,它画的是自己打算化形的模样。
在这几年里,它画了很多美人,它觉得最好看的模样,却都未定下来自己要化形成什么样。
郁止也没给它参考,它也从没问过郁止。
从一开始会常常跟郁止聊起化形,到后来越来越少,直到现在,它已经不再在郁止面前提起。
偶尔郁止说起,它也蔫蔫的,不搭理。
“这里没画好。”悬空的画笔被一只白皙的手握住。
郁止不知何时上楼,握着画笔,提笔在画纸上,将那片没画好的地方修饰一番,以其他事物遮掩。
悄悄静静看着,看着那发髻上簪着一只蓝色蝴蝶。
蝴蝶展翅欲飞,却又紧紧贴着发髻,眷恋留恋,生动无比。
窗外清风迎入,袭得纱幔飘舞飞扬,雾蓝色的纱幔犹如清晨浓雾,漫山遍野,遮天蔽日,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想变成女子吗?”郁止看着纸上的女子画像,笑着问。
他笑得轻松自然,仿佛未曾认真,可悄悄知道,他是认真在问。
它不说,郁止便继续道:“女子也并非不好,可你若这般貌美,定有不少心存妄念之徒试图将你据为己有。”
悄悄不以为意,它从不觉得自己连一些宵小之徒都解决不了。
郁止当然知道,可他要说的却是:“我知道你能打,可若是一不小心将人杀了,岂不是还要背负一份因果?”
“你是玉器,他们是泥瓦,自然比不得。”
悄悄听着还挺美,它蘸磨写道:【我又没说要变女子。】
【而且,男子也有蓝颜祸水一说。】
郁止笑道:“看来你读书确实越来越厉害,竟没有哄过你。”
悄悄得意地甩了甩墨汁,若是它有人形,此时定是张扬又可爱的模样。
“所以别失落,也别难过了。”郁止轻声道。
悄悄搅动笔洗里清水的动作顿住。
“你看,化形太美有危险,不是最好看你又不喜欢,无论男女皆有不妥之处。”
“所以,化形之事有好有坏,可以化形自然好,但不能化形也能免了许多麻烦,有缘时自接着,无缘也不强求。”
“别失落。”
悄悄纸上写道:【可你不是很想看嘛?】
是因为郁止想看,整日在它面前念叨,它才会这么想化形。
郁止笑着放下笔,转而握住它,将它没洗干净的地方洗干净。
“是啊,我想看。”
“可我更想看你开心。”
笔洗里的清水已经变浑浊,他倒了重新舀了清水回来。
“从前化形能让你开心,我自然喜欢。”
“现在它让你不开心,我就不喜欢了。”
从前他需要用化形当胡萝卜在它面前吊着,这才让它更有好好学做人的动力,可现在它已经学得上了正轨,能写会画,能看会思,且情感越来越丰富,除了阅历,它不必一个普通孩子差多少。
当然,年龄大约在五岁至十五岁的样子,任性骄傲还有些小脾气,会耍小性子,却也会亲昵地亲他挨着他,想要化形哄他开心。
像个心智纯粹稚嫩的幼儿,努力做他喜欢的事哄他。
这样,已经够了。
悄悄觉得郁止这是在哄它,但不影响它高兴。
它兴奋地甩掉身上的清水,凑到郁止面前,用剑尖给郁止修了修头发,这是它最近找到的对郁止好的一件事。
长发披散,清风将青丝吹得飘飘荡荡,这风吹得人很舒服,可在这要修头发的时刻,就没那么美好了。
悄悄气得要去关窗,郁止将它拉回来。
“让它继续吹,陪我睡个午觉,等醒来后再修头发也不迟。”
悄悄被哄得答应了。
郁止不着痕迹松了口气,尽管只能拖一个中午,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
悄悄是有一颗当理发师的心,却是个手残,每回修头发都要修得奇奇怪怪,完了自己看着觉得不好看又要一把剑生闷气,然后说一句下次就好了。
可下次过了还是下次,几次过后,郁止就不信这句话了。
有的手残是治不好的,尤其这只手还无法灵活运用。
躺在竹榻上,青丝四散,绕着悄悄缠了又缠,它想将它们弄开,却又停住动作,并没有继续。
片刻后,它安安分分休眠,随着它的休眠一起被带走的,还有那一句不知在哪本书里看过听过的词句。
【结发同心,恩爱不离。】
不离……
它没有头发,却又一颗想长头发的心。
隐居的日子很宁静,每日郁止带着悄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郁止不种田,他种药材,或者从山里采药,拿去附近镇上卖,偶尔遇上附近的村民,也会顺手替他们诊治一番。
渐渐的,他在这附近也有了名声。
只是这个时代信息不流通,他们不知道十余年前有一个惊动江湖官场的县令,也不知道还有一个声名鹊起,无数权贵世家皆在寻找,企图延年益寿、逆天改命的道士。
他们只知道这山里有个会医术的郁先生,先生一人独居竹楼,唯一喜爱的,只有那把从不离身,时时看顾的竹仗。
有时孩童看见他抱着竹仗发呆(冥想),还会以为他是盲人。
这位郁先生在这儿住了五年,可就这五年时间,附近的村民也发现了他的神奇之处。
五年前和五年后的郁止,样貌几乎毫无变化,在他脸上看不见岁月的痕迹,也无人知道他的年纪。
刚来时,他们还以为他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可五年后他还是这模样,他们便不这样想了。
五年后,郁止离开,他在住楼设下阵法,保证在他离开的这些年里,这楼不会腐败崩塌,不会人为损坏,也不会有人入侵。
没人知道郁止什么时候走的,就像没人知道他何时来的一样,等众人回想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郁止的模样,只依稀记得有这个人。
休息五年,郁止继续做任务,都是剧情里悄悄本该遇到的人和事。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行公道,持正义,将一切因果理清,拨乱反正。
数十年后,悄悄已经与人无异。
知道什么是对错,分的清黑与白,看的透人情世故,读得懂人心,当然,也读得懂自己的心。
它是剑,也是人,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
而它喜怒哀乐之因,七情六欲所牵,非山石草木,非万物生灵。
满心满纸,所思所念,皆不过区区二字。
郁止。
郁止……
它踏遍山海,看遍尘世,虽喜于美,却从不留恋。
唯一舍不下,割不去的,也唯有区区郁止。
可现在,郁止也要离开它了。
又是数十年后,郁止大限将至。
第356章 风雨有青天8
再次回到竹楼,竹楼的一切都没变,附近的村民景色虽略有不同,却也相差无几。
孩童依旧在田地乡间奔跑打闹,鱼群飞鸟,依旧来来往往,热热闹闹。
郁止回来后,便着手修建自己的墓穴。
被请来干活的村民们也不知这是哪儿来的人,但他们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个人,离开村子又回来。
事实上,从前见过郁止的人早已经去世,现在这些人,脑子里也只有那么一点印象。
见郁止虽是满头白发,样貌却不见老,便自以为白发是病,实际他本人还很年轻,这墓穴是为家中长辈所建。
这也并不奇怪,有的人年轻时爱在外闯荡,可老了却总想着叶落归根,派后辈回乡提前修建墓穴也实属正常。
有银子拿,包吃有肉,他们干活也利索,不到一月,郁止的墓穴便修好。
郁止检查完毕后,便给几人结了尾款,看着这个还算宽敞的墓穴,将他与悄悄这些年经历所拥有的东西和回忆都装了进去。
里面有他这些年写的书,有他们一起作过的画,有写过的字,还有看着好看喜欢,便买来送给对方的东西。
仅仅是剑穗玉坠,几乎都能摆满一口大箱子,至于其他的,类似于玉石,甚至各种各样的剑鞘,什么也不缺。
这里是上好的风水宝地,郁止给它设下了阵法,没人带领,无人能够进去。
之后,他便撑不住了。
这具身体看着年轻,实际内里已经老朽,他控制不了时间流逝,控制不了这具身体走向衰败,即便修炼,也不过多活了数十年。
“我要睡了。”
时至今日,大限将至,他却没说一个死字。
大概也知道悄悄不喜欢。
悄悄一动不动,好像一把普通的剑。
郁止握着它,宽慰道:“这里风水很好,若是在这儿待上千百年,被灵气蕴养,说不定你不用修炼,也能化形成人。”
悄悄没动静,早在数十年前,它便已经不在乎化不化形,或许现在它立马能化形它还会高兴一下,可以后的事,它去想做什么,反正郁止又看不到。
郁止心知肚明,叹息一声道:“悄悄。”
他等待片刻,直到玉竹敲了一下他的手背。
微微一笑,郁止低头抚着它,温声道:“陪我睡一觉吧。”
这一觉或许地老天荒,或许沧海桑田,或许永远也不会醒来……
悄悄却欢快地钻进他手心,令其握得更紧。
虽没有任何言语,可空气中活跃的欢快气氛,依然代表着它的心意。
它愿意。
就像当初郁止问它愿不愿意被他驱使一般,如今又问它愿不愿意与他沉眠。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它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它愿意。
郁止笑了笑。
没人帮他收殓,无人为他举办葬礼,也没人知道名扬天下的天一道长悄无声息地永眠在这座隐秘的山里。
陪着他一起的入棺的,只有那把裹着玉竹,剑身依旧锋芒毕露的长剑。
长剑无名,再无人喊它一声悄悄。
*
“艹!怎么这么倒霉?旅游还能遇到山体崩塌?要不是跑得快,这会儿咱俩小命儿就没了!”
一个短发男生骂骂咧咧,怨天怨地,从刚开始骂老天爷,到后来连自己多吃半碗饭都怨上了,因为若是他没多吃那半碗饭,就不会遇到一个人,也不会听对方的话前来旅游,更不会遇上山体崩塌。
“好了,别闹了,快看看有没有信号,打求救电话。”同伴……也就是那个邀请他来旅游的长发男生忍了半个小时后,终于无奈求饶。
“你又不耐烦,嫌我话多是不是?话多你别找我啊,那么多喜欢你的人,比我好看比我优秀比我话少,你干嘛不邀请?”
长发男生忍无可忍,终于一把将人抱住,吻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唇,几分钟后,才将人松开喘气。
“他们又不是我男朋友。”
一个吻令短发男安静下来,一句话又让他的心愉悦飞扬,熟练的哄人动作,终于让短发男轻轻哼了一声。
“算你识相!”
说罢他摸出手机,长发男的手机在跑的路上丢了,短发男的手机没事,可这儿信号封闭,打不出电话。
“算了,先治伤擦药。”
他们逃跑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有擦伤,短发男的脚踝还扭了,好在他们装药的包没丢,否则还得担心伤口感染。
好不容易上完药,两人肚子又饿了,他们包里有一些零食饼干面包和水,两个人吃,一个星期的量还是够的。
他们肯定等不到一个星期就能被人救走,食物倒是不必担心,可是水……
他们又不是傻子,背着一个星期的水旅游,包里也只有几瓶水,大概能撑个三五天。
“要不咱们找找有没有水源?”短发男建议道。
长发男巡视一圈道:“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或许有野兽蛇虫,小心一点为好。”
短发男犹豫道:“可我怎么觉得,这儿应该挺安全的呢?”
刚刚在外面他还因为远处的崩塌胆战心惊,可进了这个山洞后,他便感到一股安心油然而生,仿佛被什么东西保护了。
沉默片刻,长发男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话,他也有这种感觉。
那当然了,这里可是有郁止设下的保护阵法!
悄悄暗暗想到。
它醒来听见这两人说话好久了,大概是山体崩塌破坏了这儿的地貌环境和风水,让郁止设下的阵法有了漏洞,变得不稳。
总之,它醒了。
从醒来后,便听着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话吵架还亲嘴。
跟郁止走了许多年,它早已经是见过世面的剑,对两个男的亲嘴并不意外。
只是想着自己都没能跟郁止亲一下,有些遗憾。
它连人形都没有,如果……如果它有人形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出,悄悄只觉得自己体内有什么力量在让身体往自己不可控的方向变化,一道金光自体内向外放射,由内而外,闪耀璀璨。
片刻后,光芒散去,一名长发男子站在悄悄所在的位置。
五官精致,肤泽如玉,眉目清冷中带着一股凌厉剑意,活脱脱一个高冷男神。
只是这男神似乎在耍流氓,身上一件衣裳也没有。
他……化形了?
从前想了百年都未成的事,今日这随意一想,便成功了?
悄悄有些茫然,但更多的却是再次翻涌的遗憾!
茫然的俊脸上滑落一滴泪珠。
他后知后觉地去想现在已经是多少年后?
被灵气蕴养了多少年,他竟能轻易化形?
而这,恐怕也只有外面那两个人知道。
思及此,悄悄便欲出去,又发现自己身无寸缕,脚步一顿,又转身去箱子里翻了衣裳穿上。
有阵法和灵气,这里的东西都和当初一样,几乎没变。
包括郁止的身体。
只是他再也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也听不见他的心跳,仿佛这里已经没了魂魄,只有身躯。
也对,都这么多年了,这人说不定都转世了无数遍,又怎么会在这里……
寻找转世的念头在悄悄心里转了一圈,却又被他否决。
重入轮回,连灵魂都灵魂洗涤,那真的还是郁止吗?
悄悄拒绝去想这个答案。
“邹琅,你有没有感觉……好像有股杀气?”短发男拢了拢衣服,警惕地望着四周小心翼翼问。
“这里该不会有什么妖怪吧?”
长发男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便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夹着肃杀之气环绕在洞中。
“你们是谁?竟敢打扰我长眠。”
两人浑身一缩!
“什么东西?!”
“你们进了我家,还问我的身份?”声音似讽似冷笑。
小情侣抱在一起,互相给对方温暖。
“别、别装神弄鬼!你出来!”
装神弄鬼有些牵强,毕竟他们可以确定,进来的时候山洞里什么人都没有,也没有什么能放立体音的设备。
没人出来,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把悬空利剑!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们也没看到它出现时有多迅速。
那是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一眨眼,就出现了。
“既然嘴硬,那就留下来陪我吧!”
两人:“……!!!”
“大……大佬!我们、不知者无罪!大佬求饶命!”
两人握着对方的手,紧紧地,心里一边想着怎么自救逃跑,一边想着死也死在一起,似乎也不错……不错个屁啊!
他们大学还没毕业,还没工作,还没赚钱买车买房,还没结婚,还没出柜,还没结婚,关键是还有很多姿势没有解锁!
傻子才想去死!
他们有些后悔了,早知道绝不进这洞,山体崩塌不一定死,对上这种神神鬼鬼东西可是真的毫无胜算,自救都不成啊!
“可你们打扰了我。”听声音,像是能商量。
两人松了口气。
“大佬、大佬……我们道歉,对不起惊扰了您,我们可以补偿,真的!我们年轻人真的很擅长当牛做马!”短发男狗腿道。
长发男:“……”
短发男连忙用手捏他,示意他快点表忠心。
长发男:“……嗯,没错,我们当牛做马的人还挺多。”
属牛属马的确实不少。
那声音冷哼一声,“看在你们这么识相的份儿上,就给你们一个机会。”
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演戏的本事还在,否则还真不好哄骗这两人。
他可是答应过郁止,不乱杀人的。
这两个人没什么孽债,是普通人,不能杀。
“现在是哪一年?”
看来是个老鬼,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朝代的。
长发男回道:“202x年。”
悄悄一惊,竟是已过近千年?
睡了这么久,化形似乎也不奇怪。
“带我出去。”不是宣告,是命令。
他曾答应过郁止,要替他看看醒来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两个年轻人十分纠结,理智上他们并不想带这个不知道是妖是鬼的东西去外面,要是伤到别人怎么办?
可他们要是不答应,死的恐怕就他们自己。
犹豫片刻,短发男斟酌道:“大佬……外面山体崩塌,我们根本走不了。”总之出不去。
悄悄轻哼一声,“这有何难。”
两人不明所以,直到看到那把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剑飞身而出,悬于天地,向滑坡的方向一划——
天地间的风云被调动,剑光霹雳,落下!
刹那间,原本被堵住的路重新出现,竟是将堵住路的山石泥土劈成了两半!
两人:“…………”
“好了,带我出去。”那声音再次命令道。
两人简直无力吐槽,你这么能耐怎么不自己出去啊?!
不过,不管怎样,能从崩塌中逃脱,又能提前离开,两人还是觉得他们赚到了。
如果这个鬼不跟他们一起走的话。
一个小时后,两人表情茫然,身体僵硬地坐在一辆出租车里,他们时不时偷看副驾驶上的年轻人。
他们十分想上网搜索一下,鬼的颜值也这么高了吗?内卷是不是太过分了?
可是……他们望了望外面的天空,虽然不是艳阳高照,但绝对有阳光,而这只“鬼”,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阳光下,没半点不适的模样。
鬼也不用怕阳光?
鬼片鬼故事灵异小说还能不能行了?一点可信度都没有,都是骗人的东西!
心中纷纷吐槽着,帅脸仿佛憋成了翔。
“看什么?”悄悄抬头,凌厉的目光一扫后视镜。
两人连连摇头。
没没没,不敢不敢。
“看大佬您真好看!”拍马屁总归不会错。
司机是个热情的人,刚才是没人说话,这会儿有人说话,他的话也多了起来。
“你们都是大学生吧?周末郊游?没看新闻吗?那边山崩了,可不能去,还好你们运气好。”
两人:“……”不巧,刚从里面出来呢。
干笑两声:“是的是的,祖宗保佑!”
悄悄却听见前面那句,皱眉道:“没上学,不是学生。”
虽然睡了这么久,但对学习的排斥真是一点也不减。
郁止都不在了,他当然不用继续学。
“哦豁,工作了?这么年轻,看着像学生啊?帅哥做什么的?”
做什么?
悄悄想了想道:“杀人。”
其余三人:“……”
司机哈哈两声,“帅哥真会开玩笑!”现在的年轻人压力这么大吗?这帅哥入戏真深。
另外两人却下意识握住对方的手,心中警惕又害怕,他们不是司机,可是亲眼见过悄悄的本事,拥有那样强大力量的人,有必要撒谎吗?
要不要那么倒霉?遇见个妖怪竟然是杀人不眨眼的!
是的,因为不怕阳光,有影子,以及那好看到不似凡人的肌肤和样貌,绝对是山精妖怪!
悄悄假装没看到后面两人的视线,高冷的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悄悄想着:这铁盒子是什么车?拉车的马呢?
进了城,给了令两个月光学生心痛的车费后,两人感到十分为难,不知道怎么安置悄悄,去学校住也不可能。
“要不租房?”
“那咱们也跟着住?”万一对方违法乱纪怎么办?
可这样一来,他们得租多大的房子?学校附近的房子可都寸土寸金。
“那住家里?”
“不行,家里还有人。”归根结底,不放心。
两人商量半天没商量出一个章程,正想问悄悄,转头却愣住。
却见周围几米空无一人,刚刚还在的悄悄早已经不知所踪。
人呢?!
悄悄走了,他又不是真想跟着那两人。
又穷又是情侣,他不想看人秀恩爱。
再者,他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感到十分新奇。
平坦宽阔还硬的道路,路上来来去去的盒(车)子,高高的,跟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房子,还有很多亮闪闪的灯,各种风格奇怪又陌生的音乐,有些曲子他竟听不出是什么乐器。
悄悄一张冷脸还是很有威慑力的,那些惊于他的容貌的人都慑于他的气质,小偷看见也躲得远远的。
悄悄跟郁止学了那么久,很会装,现在是不懂装懂,他知道这马路有许多规则,他不懂,却知道跟着别人走应该没错。
机动车道上他速度过快,令一个三轮车预判失误,差点撞上,司机当即就像骂人,转头对上悄悄那张颇具威慑力冷脸,心头一惊。
“长得凶了不起啊!”一踩油门飞快跑了。
悄悄皱眉,他很凶吗?
别人上公交车,他跟着上,目不斜视地要往跟别人一样后面去。
司机:“……?”
“帅哥,忘了给钱了。”
悄悄知道钱是什么,可他也没看别人给银子啊。
“他们也没给。”语气无辜又茫然。
司机:“……他们扫码刷卡了。”
悄悄不知道扫码刷卡,但他什么也没有,应该是坐不了的,后悔竟忘了带银子。
“帅哥,我帮你扫码。”一个大妈热情道。
“谢谢,不过不必了。”悄悄直接下车。
司机:“两块钱都不想给,还想坐霸王车?”
心里却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那人明明那么好看,可靠近他就觉得胆战心惊,仿佛头顶悬着剑,随时会落下。
走了好,走了好……
下车的悄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除了一身衣裳好像没什么了,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当铺在哪儿,收不收衣服。
这衣服料子很好,应该能当一些银两。
他低头看自己,有人也在看他,光明正大,毫不收敛。
这目光太过灼热,令悄悄皱眉看去。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快步走来,热情地看着他道:“帅哥,有没有兴趣靠脸吃饭,轻松挣钱?”
他赶忙摸出一张名片,“我是九州娱乐的经纪人,想签你进公司,我保证你进娱乐圈一定大红大紫,大赚特赚!”
“赚钱?”悄悄有点兴趣。
眼镜男见状,双眼放光,热情推销:“我们公司在业内鼎鼎有名,现在最火的那个流量耿焕就是我们公司的!你绝对可以相信!愿意的话我现在就能带你去公司签约!”
“对了,你多少岁?成年了吗?未成年还要监护人签字。”
悄悄低头看名片,这个图案颜色还挺好看,“我……一千四百多岁。”至于多多少,他不记得了。
眼镜男:“……”哥们儿,别驴我。
“能看一下你身份证吗?”
悄悄皱眉:“身份证?”
眼镜男:“……你不会是黑户吧?”
他仔细打量眼前男人,这容貌这打扮,难道他是碰到那些小说里的穿越桥段,有人古穿今?他就是慧眼识珠让挖掘出主角的躺赢经纪人?!
眼镜男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却还是警惕道:“名字呢?帅哥你叫什么名字?”他要看看是不是自己看过哪本文的主角!
名字?
“悄悄。”他道。
“啥?”悄悄?哪有人叫这个的?难道是小名?
“还有其他名字吗?外号那些也行啊。”
“其他名字……”悄悄心里被这四个字激得一跳。
“其他名字……”他还有其他名字吗?
脑海中似乎有一道屏障,阻隔着许多埋藏得深深的,摸不着,也察觉不到的东西。
“人生下来都有姓名,你这只是小名吧,应该有个有名有姓的大名才对啊。”眼镜男还在不断说着。
声音不断传入悄悄耳中,他听得见,也接收得到,却没去想。
他似乎什么也没想,却又似乎想了许多。
脑海中的风暴如云烟,若隐若现,若有似无。
一道声音仿佛在悠远的过去一遍遍响起。
“它们都有名字,我也想要。”幼稚的声音有些傻。
“你不是球吗?”声音中带着调笑。
“不是这个啦,要其他的,这个不好听。”不然他要耍赖了。
一声低笑响起,“一片宇宙中有很多球,每个都不一样,而当距离变得够远,它们会变得很小很小,夜晚来临时,会很亮很亮。”
“那叫星星。”
“叫你星星好不好?”
悄悄骤然睁眼,眸中神色尚未酝酿成型,晶莹泪珠便不断滴落。
“有的。”
“有的……”
“我叫星星。”
话音刚落,整个世界骤然凝滞,风停音止,车辆不再跑动,落叶停止下坠,眼镜男推眼镜的动作僵在半空。
一道身影骤然出现在人群中,仿佛周围都变成了黑白,只有他拥有色彩。
陌生的容貌,熟悉的气息,俊美的面容上宛如在发光。
可当笑容出现,这个念头便又在心头被否决。
世上无数光,又有哪种有他明亮?
模糊的视线无法隔绝那人,星星想擦,却又舍不得错过哪怕一瞬。
那人一步步走近,周遭的一切都成了静止的背景,片刻后站定在星星面前。
抬袖拂去他脸上的泪。
“恭喜做人成功。”
郁止低头在他眼上轻轻落下一吻,声音如春风细雨,温柔缠绵。
“别哭,带你回家。”
第357章 失落的世界1
北荒城
缥缈仙宗十年一度的弟子招收即将开始,北荒城中,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男女,皆前往缥缈仙宗收徒地,测试灵根和悟性,以期望一飞冲天,逆天改命。
今年带队前来招收弟子的,乃问道峰今何长老,白发玄衣,广袖飘飘,冷峻的眉眼始终注视着现场,化神诸位令他的神识轻松遍布方圆千里。
他看见看热闹的百姓,也看见兴奋的孩子,看见有灵根的孩子欢天喜地,没灵根的孩子绝望哭泣。
“今何师叔,今日是最后一日招收弟子,可数量却不足上一次的一半。”缥缈仙宗大师兄凝眉禀报。
今何长老表情不变,淡淡道:“无论多少,带回宗门便是。”
“是,师叔。”大师兄转身继续登记名册。
“师叔老爷,请问。”一道稚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这里是在做什么?”
今何长老神识遍布全城,自然不会没发现身后的人,早在他逐渐靠近的时候,他便已经察觉到,没出声阻止,只是想看看这孩子想干什么。
闻言,他心中一顿,不是来参加弟子招收的?
低头看去,对上一双清透明亮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有的只是好奇,并无半分畏惧和忐忑。
俊秀的小脸很干净,衣服上却破破烂烂,各种补丁,还有污迹,小小的身子还不到今何长老膝盖,看着只有三五岁的模样,小身板却挺直,不卑不亢,不畏不惧。
“小家伙,你叫我什么?”今何长老从未挺过如此奇怪的称呼。
“刚刚那个哥哥叫您师叔,您不叫师叔吗?”小孩儿有理有据道。
今何长老勉强觉得这个理由说的通,这么小的小孩儿,看样子也不像是读过书会识字的,自然只能听别人怎么喊,再鹦鹉学舌。
“那老爷呢?”
“老乞丐说,见到大人就按年龄装束叫老爷夫人小姐少爷。”小孩儿老老实实道。
今何长老明白了。
不过,老乞丐?
“那你叫什么?”
“我是小乞丐。”小孩儿的声音清脆稚嫩,却说得不疾不徐,并不像其他小孩儿那样磕磕绊绊,结结巴巴。
今何长老却发现他说自己是小乞丐,而不是他叫小乞丐。
这意味着,他是知道,小乞丐算不得名字。
“这里是仙门招收弟子。”今何长老回答小乞丐一开始的问题。
小乞丐却微微抿唇,想着这人还没说自己叫什么。
“招弟子做什么?”他没有纠结多久,便继续问其他问题。
“招收弟子,壮大宗门。”今何长老道。
他本不该跟这个小孩儿说话,虽说他似乎有点意思,却也不足以令他另眼相待。
今何长老修行数百年,见过绝世天骄,也见过庸碌无名之辈,有趣的人见过很多,眼前这个小孩儿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之所以愿意与他多说几句,不过是因为他发现,这小孩儿没有灵根。
没有灵根,修不成仙,他们之间的缘分,也不过只有这几句话而已。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吝啬。
“您是仙人?说书人说的那种?”小孩儿却双眼亮晶晶,十分好奇地看着他,丝毫不知道对方心里已经对自己判了死刑。
“修行之人,岂敢称仙。”今何长老笑着道。
小乞丐觉得这话有些复杂,却也大致明白这是否认的意思。
不是仙人啊。
他有些失落,还以为自己见到了老乞丐口中能够移山填海的仙人。
“那您知道,哪里能见到仙人吗?”
他还是想找找仙人,也不做什么,就是想替老乞丐看看,老乞丐死前还念叨着没能见到一面,他看了,再回去告诉老乞丐。
“能见仙人者,自然也是仙人。”今何长老道。
那自己岂不是要先成仙才行?小乞丐苦恼了,他也不知道哪里能成仙,这可怎么办?
他抬起头,望着今何长老,期待询问:“那您知道,哪里能成仙吗?”
今何长老低头看他,这小孩儿眼眸清亮,明明看着他,却又似乎什么也没装。
“成仙,首先要成为修行者。”
“就是你们这样?”
“就是我们这样。”
“我也想做修行者,我能跟你们走吗?”小乞丐思索片刻又问。
今何长老没在他眼中看到欲望,说明他对修行和成仙并不热衷。
“你想要长寿无疆?”他问。
小乞丐想了想,摇摇头。
“你想要修为高深?”
小乞丐依然摇头。
“那你为何修行?”
小乞丐幼稚的声音却十分平稳,无论是情绪还是语速,“我就是想看看。”
“看什么?”
“看看仙人是什么样。”
“我弹指便能令你魂飞魄散,飞灰湮灭,仙人比我更厉害,这样,你不怕吗?”
“为什么要怕?”
“怕死,怕未知,天下仙凡皆如此。”
“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为什么要怕?未知,那就求知,知道了,又怕什么呢?”小乞丐歪头问。
今何长老沉默。
半晌,忽然问:“小孩儿,你几岁?有三岁吗?”此时,他的语气已经比刚才亲近不少。
小乞丐有些不高兴,一本正经回道:“我五岁了。”
“别人三岁都比你高。”今何长老笑道。
小乞丐觉得这大人在嘲笑他,不过他也无法反驳,吃得少,他长不过别人。
“等我长大就高了。”他解释道。
“我峰中有食物,能养你,你愿意跟我走吗?”今何长老忽然问。
不远处正往这边走来的大师兄心中微微惊讶,今何师叔从未收徒,如今竟是要为一个三头身还没测试灵根的小孩儿破例?
“跟着你,我能修行成仙吗?”小乞丐没有立刻答应。
“我也不知道,这取决于你自己。”今何长老光棍道。
大师兄:“……”
师叔怎么想的?拐徒弟哪有这么拐的?虽然这小孩儿看着挺小,却看着便天资聪颖,幼年早慧,如何能轻易被拐骗成功?
谁知小乞丐反而放心地松了口气,感激地对今何长老笑笑,稚嫩的小脸也多了几分亲近。
“谢谢您,我愿意。”
今何长老心知,这小孩儿是因为取决于你自己而松口气,比起相信别人,小乞丐更愿意相信自己。
“今后你就是我的亲传弟子,叫我师父。”
“师父。”
两人对答十分流利,这师徒名分就此定下。
大师兄这才踏步前来,好奇看了小乞丐一眼,不由提醒道:“师叔,小师弟还没测灵根。”
小乞丐也双眼好奇地看着那测灵根的石头,他刚才便看见了,那上面能显现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十分有趣且好看,低头看着张开用溪水洗过的小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颜色。
今何长老虽摆摆手,“不必测了。”
说罢,便提起小乞丐御剑飞行回宗门,大师兄则带着新招收的弟子乘坐飞舟回去。
被扔下的大师兄:“……”
“好高啊!”小乞丐兴奋大喊,即便坐在陌生的地方,即便飞得这么高,除了云层,他看不见凡间半分,他也丝毫不敬无畏。
“你要见的仙人,比我们更高。”今何长老低头道。
随即他便见到小乞丐眼里的好奇愈甚,依旧没有其他情绪。
“真的吗?”
“真的,站的高,越危险,摔得惨,这样你也还想看吗?”
“想。”小乞丐依旧点头,他答应过老乞丐,不能食言。
今何长老眉开眼笑,“好。”
幼儿不知惧,伸手触青云。
无意修行路,问仙为何名。
*
小乞丐对自己能让测灵根的石头发出什么样的光芒很好奇,可今何长老却并未让他去摸石头。
他并不知道化神修者只要神识一探,便能知道对方灵根情况。
小乞丐身体里空空如也,意味着他连进入修仙路的令牌都没有。
他不能跟着其他弟子一起修炼,一起上课,刚到宗门不久,便被今何长老以醍醐灌顶之术教授了所有文字,接着便被直接扔去藏书楼,让他自己看书。
小乞丐随遇而安,每天有人送饭,他也安安心心留在藏书楼看书。
也是看了一些书,他才知道为什么自己跟其他一起来的弟子们不一样。
因为别人有灵根,而他没有。
无灵根者,不可修行。
再次见到今何长老,小乞丐直接问:“师父,我没有灵根吗?”
今何长老的回答冷酷无情,“没有。”
“那我以后还会长灵根吗?”
今何长老摇头,“灵根乃天生,一时没有,永不再生。”
小乞丐面上不见失落,而是继续会藏书楼看书。
他没有修炼,不能像别人那样用玉简瞬间领悟于心,只能一点点看,一本本找。
他看不了玉简,今何长老找了人将玉简里的内容都写在书上,供他找寻。
小乞丐看了十年书,从五岁看到十五岁,从幼童看到少年,从三头身看到一米八,依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常人的灵根除了天生,还有一种挖他人的灵根种于自身。
可这种办法有伤天和,且并非自己的灵根,得到了也无法如天生的那般,即便再好的灵根,最多也只能修炼到化神境,于常人而言或许足够,可小乞丐想要的是成仙,若不能成仙,修行与否于他没有任何意义。
这方法他看过便罢,没多浪费半分感情。
方法没找到,倒是他原来的话实现了。
以后会长高的。
生活在缥缈仙宗,衣食无缺的他已然有在凡间的成年人那般高,这大约是吃带灵气食物的效果。
他的身体可以被灵气滋养,延年益寿不在话下,可他依然没有灵根,无法修行。
第358章 失落的世界2
“师弟,我想找天衍术的玉简。”大师兄进来道。
“大师兄。”已经长成少年的小乞丐头打完招呼,也不抬地回答,“在十一楼第九个架子横竖第九个格子里。”
在这里住了十年,他对这儿的东西摆放位置几乎烂熟于心。
大师兄拿了下楼,见少年依旧坐在角落的地上静静翻看书籍,想到什么忽然道:“师弟,我即将启程去北荒城招收新弟子,你可要一起?”
少年微愣一瞬,似乎这才想起来已经过了十年。
原来已经十年了,他依然没找到无灵根者的成仙办法。
说实话,说不失落是假的,可要说他有多失望也不尽然,他只是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事,能做到自然好,做不到他也尽力了。
所以,大师兄不必如此担心。
“整日待在藏书楼也不好,这回正好有机会,回你家乡看一看也不错?”大师兄见他不答,继续问道。
少年知晓因为自己常年住在藏书楼,大师兄很希望自己能多看看外界,却又担心他没有修为会被人欺负,去人间便不同,有大师兄在,也无人能欺他。
他不想辜负大师兄的好意,再者……他也确实想回去看看北荒城,那个有着他回忆的地方。
思及此,便见他弯了弯唇,浅笑道:“好啊,那就提前多谢师兄关照了。”
大师兄沉稳道:“应该的。”他是师兄,本就该照顾师弟。
*
一月后,少年禀报过今何长老和宗门,便跟着其他师兄师姐一起乘飞舟回人间。
宗门之内,同辈之中,除了唯一一个被选出来,处理宗门内务,管理弟子们的大师兄或者大师姐外,其余人的排行均按修为来算。
也因此,无论少年比其他人早入门多久,他永远都是小师弟。
他不常出现,但只要去过藏书楼的弟子便没有不认识他的。
对于这个不能修炼的小师弟,众人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怜悯和疼爱,在飞舟上嘘寒问暖,为他保驾护航,就怕他一不小心被疾驰的飞舟给甩出去。
少年觉得暖心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
北荒城与十年前几乎没什么区别,至少少年没看出来,到了地方后,大师兄带着其他人招收弟子,少年却在告知一声后,脱离队伍去了另一个地方。
北荒城作为修真界和人间连通之处,危险也不少,有危险,便有死人,除了当地人自家的墓地外,一些外地人,或者没有家族的人,皆葬于郊外乱坟场。
少年循着记忆走了一会儿,方才来到一座土包面前,土包矮矮小小,若非前面还插着一张木牌,木牌上似乎画了什么,想必也无人看出这是一座坟。
少年用剑在木牌上抹去图案,重新刻下几个字:老乞丐之墓。
他虽不能修行,剑术却练得不错,一手字也写得极好,飘逸如仙。
少年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只是从有记忆以来,便是跟着老乞丐乞讨。
他虽不觉得乞讨如何,但他总觉得还能做别的事,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所以在老乞丐病死,少年拜托其他几个认识的乞丐将人葬了后,他便去溪边把自己洗干净,不做乞丐,总要换个面貌。
去缥缈仙宗收徒现场只是意外,他真的只是想看看罢了。
总觉得自己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轻笑一声,少年转身正欲离开,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你是……小乞丐?你真的成仙人了?!”
惊喜的声音令少年觉得耳熟,他转身看去,便见一个衣衫褴褛、脏乱不堪、瘦骨嶙峋的男人朝着自己走来,却在他面前站定,任凭心中怎样激动,也没有触碰少年,仿佛自己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瘸子叔?”
瘸子忙不迭点头,“是我是我……”
其实刚才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小乞丐,不过想着能来看老乞丐的除了他应该也没别人,才试探出声,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还记得自己,心中难免受宠若惊。
“做了仙人就是不一样,老乞丐要是知道你有这么大的造化,想来也会高兴。”瘸子一边感叹一边羡慕。
少年哭笑不得,“我不是仙人。”他连修行都没有,遑论成仙。
瘸子却不信,“你这么厉害,把抢贡品的乞丐都吓跑了,还跟仙人穿同样的衣服,怎么就不是仙人了?”
不过是顺手为之,随便一个普通人也能这么做。
少年无奈想解释,却又忽然顿住,表情微愣,半晌无言。
脑中思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将从前十年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抛却,再次回到当年如老乞丐一般无知的状态。
于蝼蚁而言,人类抬手挥袖间便能令它们倾覆天地、移山填海,也能轻而易举助它们重建家园,救于水火,岂非神仙?
于人类而言,能够瞬息千里,缩地成寸的修行者,又与仙人何异?
他想错了,老乞丐想看的就是修行者,他眼中的仙人,而非天上真仙。
所谓仙人,不过是下位者对超出自己认知的强大者的敬称。
九天之上的真仙头上,未必没有另类“仙人”,成仙,不过是追逐强大的道路。
亦是一场骗局。
少年默然半晌,忽而璀然一笑,明亮的双眼仰头望天,眼中尽是豁然开朗。
*
“什么?你要走?走去哪儿?”今何长老挑眉,诧异看着自己这个弟子。
“徒儿感激师父这十年来的教导,可如今徒儿才感悟,成仙本虚妄,亦非徒儿所求,徒儿知晓师父顶着压力留下徒儿之恩,只是我既无灵根,也不再想修行成仙,自该离开宗门,回到本该属于徒儿的地方。”
少年口中的地方,自然是人间。
本不是修仙人,何必留修仙界。
今何长老冷静问:“你可想好了?”
少年跪拜道:“多谢师父十年来的教导之恩,师徒之情,只是徒儿天资愚笨,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他本就聪慧,自然知道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今何长老肯将他收入门中,应当也是想看他如何克服困难,成功踏上修行之路。
可他如今半途而废,显然是让今何长老失望了,前功尽弃。
“你可知,若是以你的资质,种下灵根,能轻松晋级金丹期?”金丹期虽只是修仙入门,却也是凡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少年淡定道:“徒儿知道。”
即便面对轻而易举便能得到的力量,他也毫不动摇,没有半点留恋不舍,更无贪欲。
“那你可知,你以缥缈仙宗弟子的身份在宗门里生活了十年,别说宗门,便是修仙界也有有不少人知道你的存在,若是你回了人间,无人可护,极有可能被与宗门有龃龉之人盯上?”
这十年来,缥缈仙宗收了个无灵根弟子的消息在修真界广为流传,少年的消息有不少人盯着,若是回人间,还真不确定能否安全。
少年沉默片刻,才叩首道:“……徒儿知道。”
他是凡人,不求成仙,不逐修行,即便是死,也应该将尸骨灰烬都留在人间。
今何长老轻叹一声,却也无可奈何,他可以收留一个不能修行的弟子,却不能收一个不想修行的弟子。
“你我既然师徒一场,这临别礼物,为师也不会吝啬,只要我有的,你想选哪一样?”
是他的自作主张,将少年带来修真界十年,若是当初他没有多此一举,或许少年已经在人间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不会知道修真界,不会见到修行者,不会知道有人追逐修行,寿数可达千百年。
蜉蝣未见人间,方能安然朝生暮死,可当它已经窥见世界之大,还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不生出半点后悔和怨怼吗?
老天爷也不知道。
今何长老别的做不到,但送给少年一个护身法器,保他一生性命无忧还是能做到的。
少年闻言思索片刻,才坚定道:“多谢师父,徒儿未有特别喜爱之物,若要选,便选洛书吧。”
上古有洛书,乃人间智慧孕育而生,它本是讲解天地变化的脉络,可随着时间发展,人们对世间探寻越多,象征着上古时代的洛书也逐渐被替代,被束之高阁,放在藏书楼里无人搭理。
不过,少年想要它,并非是因为它乃上古之物,而是它有个比较鸡肋的功能,能够勾连世间所有书籍,想要看什么书,看什么内容,只要问洛书,它便能显示出来,可谓百书通。
寻常修者只需将神识探入玉简,便能将其中内容尽数存于神识,以极快的速度融会贯通,没人会用眼睛看,除了少年这个不能修行的凡人。
所以它的作用于他人而已是鸡肋,于少年而言便合适得恰到好处。
少年在藏书楼最爱用的,便是那本洛书。
使用洛书无需灵气,只需要意念,这于他而言,更是再合适不过。
今何长老并不意外他的选择,他自袖里乾坤中取出一本洛书,与藏书楼里的相差无几,却比藏书楼里的更加古朴典雅,似有神韵。
“这洛书便送与你,待稍后我会派人送你回人间。”
少年并不意外,洛书并不罕见,藏书楼里便有好几个复制品,他看的那本也是,只当今何长老送的这本也是复制而来。
“多谢仙人。”
修仙路绝,从今往后,他们不再是师徒。
少年转身离开后,今何长老以卦盘推演一番,不多时,便双眼不敢置信地迸射出亮光,神色有些激动,望着卦象掐指算。
片刻后,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灵气充沛的鲜血,喃喃自语,“成了……这一线生机,竟真的活了……”
自上古时期以来,世间灵气逐渐减少,人类……无论是修真者还是凡人,皆在逐渐消亡,千万年后,有朝一日,人类或许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
这是人类之危,自他们开始疯狂使用天地灵气后便无可挽回,注定在未来到来。
届时无论是仙是凡,待世间灵气耗尽,皆会化作世间尘埃。
少年想得没错,今何长老当初收他确实有目的,一开始只是感兴趣,想看看这少年能走到什么地步,后来则是因为,几年前,修真界所有会推演命数之人,集合修真界的力量,终于推算出一个卦——
人类生存尚有极微小的希望,应在缥缈仙宗,应在今何长老相关之人身上。
作为他弟子的少年,自然也倍受关注。
而今,在少年走后,原本半死不活的那一线生机,竟然真的有了希望,泛出光彩!
可想想今日的变故,今何长老便不由一叹:“或许他本就属于人间。”
“是我误了他。”也险些误了未来。
*
少年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是随心意做事,从前是他主动求今何长老收留他,如今也是他看破成仙,主动求去,他从未因他人而影响自己的意愿。
他只是自己。
也只做自己。
离开人间时,他只有一身破衣,回到人间时,他好歹多了一本书。
重新走在北荒城中,看着城里来往的百姓、街道两旁的店铺小摊、女子娇俏、孩童欢笑。
偶有车马匆匆行过,绿树成荫,炊烟袅袅。
少年步履款款,长久居于藏书楼中,看书时尚不觉得,如今他竟是有些怀念且贪恋这份烟火气。
他合该是凡人。
少年发自内心地想着。
“公子,可要进茶楼坐坐?今儿白鹤先生讲的是《李少甫修仙记》正到精彩处呢!”路过一间茶楼时,店里的小二站在店门口热情拉人。
少年在店前站定,望着里面听得正起劲的人们,耳边传来那说书人的声音。
“……只见那本以为的弱女子,挥袖荡开恶霸,李少甫亦被振坐于地上,痴痴望着广袖飘飘的女子,此次瞧见的再非是美貌,而是心想着:世间真有话本里的仙人?仙人都这般厉害?世间既有仙,那这仙为何不能是我?!”
“好!”掌声震耳欲聋。
少年俊朗的眉眼一弯,眸中似有星光盈盈,抿唇轻笑一声,挥袖摆手。
“不必了,我不成仙。”
小二看着那道蓝衣背影挠挠头,莫名其妙道:“听个说书罢了,还当真能成仙?”
心中竟有些庆幸,还好没拉进去,这人脑子有疾,进去说不定还会闹事。
只这一转念,再抬头,视线中再无那身蓝衣胜仙,少年已然消失无踪,空气中似有一阵书香,还未聚,便已散。
少年方解仙人意,笑行人间不羡仙。
第359章 失落的世界3
青鱼村来了位教书先生,先生容貌清隽,气质文雅,看着年岁最多不过双十。
村里人虽因他的年纪心存怀疑,可对方那身气度实在唬人,再多的怀疑在见到他本人时都放下了心。
听说教书先生要在村里开私塾,也不要什么束脩,村里人感激不尽,便每月都给先生送些肉菜鸡蛋,便也算束脩了。
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是在田野撒欢惯了的孩子,本来对要上学这事心存不愿,谁知去了一天后全都改了主意,非但没有排斥,反而十分积极。
“先生写字可好看了,还给我们都取了名字!”
“先生懂得好多,问什么他都知道!”
“先生的故事比镇上说书先生讲的还好听!”
“先生功夫也厉害,还教我们练武,等我学成就是武林高手!”
“先生……先生……”年龄最小,也是唯一一个女孩子的苗苗咬着手指说了句,“先生长得也可好看!”
众人纷纷哈哈大笑,欢快的声音传遍整个村子。
随着时间越久,村里人也渐渐发现,孩子们说得没错,这位教书先生真的很厉害,文武双全也不为过,只是唯一奇怪的是,他教书只用一本书,无论什么内容,皆是一本无名之书便足够,且极少翻书,仿佛所有知识皆在他脑中。
几年过去,在这位洛先生的教导下,青鱼村的孩子甚至有几个考取了秀才功名,一时间,洛先生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县城,来找他拜师,想在他的私塾里求学的人络绎不绝。
然而就在这时候,洛先生给村里孩子上完最后一堂课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些来找他的人都扑了个空。
幼时的小乞丐没有名字,后来收入缥缈仙宗,也唯有按辈分定的道号,离开之后,道号自然也要归还。
少年干脆以洛书为姓,以教书先生的身份游走于人间。
他在村里开过私塾,也曾受邀进入富贵人家私人教学,也曾进入别家书院,授课一段时间。
他见过人间赤诚,经历过职场风云,也见过后宅诡谲。
从少年到青年,他的容貌无甚变化,行囊也不曾增减,唯有那身气度,越发沉静内敛。
“洛兄,你可要参加此次科举?”一个相熟书生问道。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问,三年前,他也曾问过这句话。
为了行走方便,青年给自己弄了个秀才功名,便不再往上考,别人问起便说自己还没能力下场,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能力便是考状元也如探囊取物,不继续考,不过是因为不想罢了。
“不了,我没路费。”青年一本正经道。
书生:“……”我怀疑你在驴我而且我有证据。
洛先生之名在府城有多响亮,他还不知道吗?只要他说一声,给他送银子的人纷至沓来。
“你这人……”书生简直无言以对,忍了又忍最终无奈道,“你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青年满脸无所谓,再暴殄天物,这天物也是他的,是展现还是收敛,皆由他自己,哪能因为他人的言论看法而改变。
“文阁老致仕,天子亲自送行,等文阁老回乡,雍城又要多以为大儒,天下学子蜂拥而至,拼命想成为对方的学生,这样的人生,你不羡慕吗?”
书生语气夸张,内容却半点也不夸张,他口中的文阁老,大概便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和目标,拼命想要成为的人。
青年浅笑不语,他既不羡仙人长寿,又怎会对凡间名望多有留恋。
教书,也只是因为喜欢教书,喜欢看那些身处各种不同境地,拥有不同性格的学生。
他对自己的人生和未来并没有多少期盼,但对别人的人生道路倒是有些感兴趣。
今何长老想得没错,蜉蝣不知人间,能安然朝生暮死,在青年见过修仙路,见过修仙之人时,便注定他无法如普通人那样汲汲营营,创造未来。
不过青年是个洒脱之人,这件事不能做,那就做别的好了。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一件事有趣。
然而他终究还是去了一趟京城。
起因是他曾经的一个学生。
那是他在一个村子里教过的学生,出生便没了父母,吃族人和村里人百家饭长大,也是他在那个村子里最有天赋,也最努力的学生。
青年没想到,再次听到对方的消息竟然是在科举舞弊的案子里。
作为一名得了状元的寒门学子,他在这件事里简直是众矢之的。
好歹有几年师徒情分,青年便走了这一趟,心想要是来不及,对方也不至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也是对方运气好,青年到京城时,因为各方势力斗争,他竟还蹲在牢里没被处置。
见到青年,孟锦惊喜不已,“先生,您怎么来了?”
青年直言不讳道:“看看来不来得及给你收尸。”
孟锦:“……”
倒也不必,他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不过他显然也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会被当成靶子,看了青年一眼,“算了,先生还是走吧,免得被我牵连。”
他知道先生厉害,但毕竟他也只是一个人,哪能跟朝廷作对?
“我也没想拼了命救你啊。”青年理直气壮道。
孟锦:“……”
“醒了,看见你挺好的,我也该走了。”
刑不上士大夫,对于文人,朝廷一般不会用刑。
说罢,青年转身就出了大牢。
孟锦:“……”
还真就是来看看的。
哦,还要给他收尸。
黑暗里,孟锦笑了笑,从进入牢里后,第一次感到安心。
走出大牢,青年抿唇低语,“不会拼了命救人,顺手救一下也不是不行。”
翌日,孟锦是被人叫醒的,前来放他的是一名穿着红衣的宦官,对方对着他恭敬笑道:“孟状元,陛下还在等着您呢,快跟奴才走吧。”
孟锦糊里糊涂地被带上大殿,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有道声音,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仿佛眼前的人间帝王和文武百官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跟贩夫走卒一样的普通人。
“舞弊这种事,想要验证再简单不过,把人叫来当场考一番就是,草民也不明白,为何各位大人没一个人想到。”青年的声音略有困惑。
“许是脑子都用在别的地方,没想到吧。”皇帝冷哼一声,言语间竟是配合青年。
孟锦晕晕乎乎上殿,刚跪拜,就听上座的皇帝语气温和道:“孟锦,朕今日给你一个机会,你可别丢了先生的脸。”
孟锦:“……”这就先生了?
虽然知道先生有本事,可一天时间就把皇帝哄得团团转,这本事也太大了。
他恭敬道:“是,谢陛下,谢先生。”
青年坐在皇帝给他赐座的椅子上,欣赏着面前表情各异,但绝对对他没好感的官员们,笑了笑,淡淡道:“好好答题。”
孟锦不敢不听,即便肚子饿得不行,手也被冻僵,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好不容易答完这些官员现场出的题目,令皇帝看了颇为赞赏,官员们也无话可说后,才松了口气。
“先生,给您安排的府邸已经准备好,您还想要什么,朕立马让人给您送来。”皇帝恭敬将人送出去。
青年点头执手:“多谢陛下。”
自己得救了,状元也保住了。
跟着青年走出殿门时,孟锦还有些不敢置信,“先生,您不是不喜欢京城吗?”不是不喜欢功名吗?以前怎么也不愿意来京城,若是为了救他,现在他也没事了,怎么好像是要常住似的?
青年看也不看他,“现在喜欢了。”
他忽然觉得,看着别人看不惯他却又干不掉他的样子还怪有意思的。
“那您不教书了?”孟锦噎道。
“教啊。”还得感谢皇帝,愿意给他造势,让他广收门徒。
好吧,他又不做官,收不收徒,收多少弟子也没太大关系。
不过教书这种事,在哪儿干都一样,村里,后宅,书院,他都做过了,这朝堂上他还没有过,尝试一下也不错。
孟锦内心感叹,先生还真是随遇而安啊。
几日后,当他知道先生教的竟然是朝堂上那些年龄样貌性情能力都各异的文武百官时,差点没摔个大马趴!
半晌,忍不住汗颜,得了状元又死里逃生的骄傲迅速退去,只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连先生边角都没摸到。
不过,这么说来,那些家伙现在也算他师弟?这怎么好意思……所以要怎么才能让他们喊呢?
孟锦转动着眼珠。
说是教官员,但大人可不比小孩子,性格已经定型,青年并未真的教导什么,不过是在日常欣赏他们看不惯又干不掉自己的憋屈表情的同时,又让他们互相制约,互相了解,从而稳定朝局罢了。
此后,但凡官员,都要在他这儿“培训”这么一遭,而朝堂格局,也多半是在他这儿定型。
时间越久,官员越新,年龄越小,他们受到的影响和教导便越多,几年后,连当年曾劝青年去科举的书生也到了青年面前,感叹道:“你可真是名动天下!”
青年笑笑,“可还羡慕文阁老?”
“阁老虽好,远不如君。”书生向他长鞠一躬,拜了拜眼前这位绝无仅有的天下之师。
不过几年时间,洛先生之名已经传遍天下,他平日里自己在府中待着,生活十年如一日,也没什么感觉,也从未因此而改变对学生的态度。
除了培训官员,他更多还是会收一些看的顺眼的孩子教学,教育这种事,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对待官员和孩子,他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这也导致许多官员家里会出现这种情况,当官的爹/祖父对他看不顺眼,恨不得眼不见心为净,当学生的儿子/孙子却对青年推崇备至,每天饭桌上小嘴巴巴说个不停,常常多吃一道菜,竹笋炒肉。
这种生活持续了很多年,洛先生从青年到中年,又到老年,熬死了两任皇帝,新皇是当年皇帝的孙子,曾答应祖父和爹要好好照顾先生,为他送终。
“先生,您说什么?要走?”皇帝惊讶道。
洛先生不想再说一遍,心想怎么无论修仙者还是人,都有耳聋和复述别人的习惯?
他老了,想想待在京城几十年也腻了,想趁着还能走去外面看看,这有什么可惊讶的。
这事最终还是如了他的愿,毕竟以他的身份地位,便是皇帝也无可奈何。
洛先生离开了京城,只带着一本洛书,与当年来时一般。
只是青年已老,岁月已晚。
他去了不少地方,众人只知道洛先生之名,却不知他样貌,这让他方便许多,不会有很多人上门求见,非要让他看小孩儿资质。
可怕的是连刚出生一个月的婴儿都有。
说实话,他除了看出他能吃能睡能哭外,什么也没看出来。
十年后,他在江南喝着新出来的清溪酒,听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
皇帝病重。
他还腰好腿好一顿两碗。
又过了十年,积劳成疾的皇帝撑不住,撒手人寰。
而这时,年过八十的他还能吃能喝能睡能走。
熬过了第一任皇帝的时候他觉得皇帝命不好。
熬过了第二任皇帝的时候他觉得皇帝真倒霉。
熬过了第三任皇帝的时候他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
熬过了第四任皇帝的时候,连他自己每天都在疑惑。
他怎么还没死?
没死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经过他这么多年辛勤付出,弟子收弟子,弟子再收弟子,到现在,非要说的话,天下读过书的几乎都能跟他扯上七拐八拐的关系。
洛先生:“……”
他被自己吓到了。
第360章 失落的世界4
一百一十岁,在人间也是极为罕见。
白发,皱纹,斑纹,行动迟缓……老人有的特点,洛先生都有,任谁见了也只认为他就是个普通老人,就是运气好,活得久。
因为活得久,他的辈分无人能及,皇帝喊他老先生,天下学子皆是他徒子徒孙,都喊他老祖宗。
他像个普通老人一般,在享受天伦之余,继续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
可他就是不死。
若说原本这不死还有可能是因为自己身体好,那在先生主动在雨夜冒雨赏月,却连个喷嚏都没打后,他便不这么认为了。
赶完先帝葬礼后,他又要走了。
这回却与之前不同,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离开,所有人轮流来劝他好好待在京城,无聊了还有许多徒子徒孙挣着抢着来给他尽孝,想教书了随便一喊就是一大堆孩子,想要什么有什么,完全不用愁。
先生偶尔想到在曾经在乡下见到的猪,乡下人养猪就是这样,只要它活着,只要它长肉,能卖个好价钱就行。
他被这想法给吓到了,也不管其他人怎么想的,当晚便换装过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竟是连只言片语也未曾留下。
第一个想去的地方,自然是缥缈仙宗,他这古怪的状态,说不定修仙者能给出解释和答案。
然而他早已经离开了修真界,便是想找,又能从何处找到呢?
又在荒郊野岭,他看着手里的洛书,忽然随意问道:“是不是你在搞鬼?”
这东西再怎么鸡肋,也是修真界的东西,总与其他东西不同。
洛书书页空白可一会儿,才显示出两个字:没有。
先生并未惊讶,这书能回答他,不过是它本身的能力,而非因为它有了灵智。
从始至终,它都只是一个工具,会保护他安危,能为他解答一切它知道的问题。
既然是没有灵智的工具,那自然也不会说谎。
它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先生起身,正要继续赶路,他要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北荒城,那个早已经不知是何模样的修真界与人间交界处。
“嗷呜——”洪亮的声音响彻山谷。
他转身看去,却见不远处有一只斑斓大虎正迈着稳健的步伐走来,两只眼睛里似乎还露着凶光。
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当然,不是被吓到了,而是他忽然想到……老虎能吃掉他吗?
这个从前都没有想过的问题,在今天却能有了答案。
他没动,等着老虎动作。
若是他奋起扑来,他躲不过便也算了,左右这百多年也活够了。
秉承着这样的想法,他就这么看着老虎。
看着老虎嚎叫、看着老虎走近、看着老虎……缓缓在他面前跪下前腿,俯下身躯。
它低着头,仿佛这头丛林之王在向他表示尊敬和臣服。
先生脑海中忽然想起其他事。
不知从何时起,他似乎变得颇有动物缘,花草植物也格外偏爱他,在他面前开最美的花,他所去之处,无论秋冬,万物不寂。
老虎的态度告诉他,这绝不是见到的喜爱而已。
这是崇敬,是臣服。
能令花木永盛、百兽跪拜的,唯有一种可能——
圣人。
非是天子别称,而是集人间信仰与名望于一身,得天下尊崇、万世景仰的圣人。
活了一百多年,无论是当年的小乞丐,又或是后来不能修行的仙门弟子,还是天下之师,他都从未看不起自己过。
他是骄傲的,自信的,我行我素的。
小乞丐不为成仙折腰,穷书生不为功名低头。
可这样的他,在恍然大悟后,第一个想到的词竟然是——何德何能!
是啊,何德何能。
上古时期女娲造人,创下人类,得以成圣。
他不过是多看了些书,多教了些人,怎么就成圣了呢?
或许这“圣人”比不上女娲盘古,毕竟他连容貌都无法维持,唯有寿数变故,也正因为这样的变故,令他的未来拥有无限可能。
是不作为,任由自己跟着时间湮灭,还是坚持到底,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他也不知道。
北荒城与百年前并无多少不同,只是许多茶楼酒馆皆换了人,里面陌生的说书先生依然在讲着半旧不新的故事,无聊的人们在门口听得津津有味。
先生并不着急,他在这儿安定下来,五年后,终于到了缥缈仙宗收弟子的时间,他如百年前一般,信步前往。
然而到了地方他却是一愣,宽阔的广场上站着稀稀拉拉的小孩儿。
他们被熟悉的缥缈仙宗弟子照看着,显然是被选中的。
只是这数量……远不如当年。
“荀铭。”犹豫一瞬,他款步朝着那个明显是领头人,穿着内门弟子服的年轻人走去。
“……小师叔?”那人看见他,先是皱眉,随后不解,最后是惊讶。
“您还在啊!”
洛先生:“……”
是呢,他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死。
“我已不是门派弟子,不必喊我师叔,今日前来,只是有一件事想跟今何长老聊聊。”
荀铭一愣,先生看出不对,问道:“怎么了?”
“师叔祖他……早在数年前便不在了。”
洛先生:“……”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原来竟然还有修行者活不过普通人的一天……
他闭了闭眼,微微叹道:“他如何没的?”
“测算天机,天理不容。”荀铭沉声道。
天机?
先生微微挑眉,似乎知道了什么。
他也没再问别的,只见到说了几句,就要告辞。
“小师叔!”尽管对方不让他这么称呼,但他也不知道还能喊什么,便也喊了。
先生刚转身,手里便被赠了一个锦囊。
寻常修行者皆用玉简或储物袋,也只有他这个凡人需要用锦囊。
“这是师叔祖临去前让转交给您的。”刚刚没给,是因为忘了,毕竟他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对方竟然还活着。
将锦囊里的信看完,他面上没什么情绪波动。
“我知道了,多谢你。”
说罢,转身离去。
信里没什么重要内容。
他指尖在洛书上敲了敲,笑道:“倒是没想到还是我占了便宜。”
上古圣物,竟在他手里做了上百年的教学工具。
想问的问题没有问,想得到的答案无人给,他却像是解决了一切一般,心无旁骛,轻松淡然地离开了。
圣人又如何,圣物又如何,无论他从何来,无论他最终将何处去,此时此刻,他就是自己而已。
他望着洛书若有所思,“占了你这么多年便宜,也不好意思再继续用你的名字。”
从未想过要一个属于自己名字的他,竟想要为自己取名。
茶楼的茶水依旧那么涩,他只喝了一口,便不再碰。
说书先生正讲完今日的部分,为了让人们明日继续来,说了那句每日都要说的词。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郁知。”他的声音苍老却不沧桑,这百余年,变的是世事,变的样貌,永远不变的是他洒脱不羁之心。
“知天下事,晓天下人。”他像是还挺满意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笑意。
“就叫郁知。”
*
世人皆知,改名换姓的天下之师修习长生之术,年过百余却不见病亡。
渐渐的,来找郁知求学长生之术的人越来越多。
郁知不想骗人,直白道:“我未得长生,各位找错人了。”
想要长生,应该去修仙。
他又不是修行者。
然而他们能信这些话吗?
他们是敬重他的,可这也抵不过长生的诱惑。
无数人前仆后继,坑蒙拐骗,誓要从他身上得到想要的东西,甚至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他。
郁知并未闪避,怀中的洛书便率先飞出,发出金光,振飞可那人,对方直接被反弹至自己受伤。
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
郁知眼中不禁流露出怜悯。
“我说过了,我不会长生术,你们怎么不信呢?”
当年不求长生意,而今人人妄长生。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为圣人之心的悲悯。
明知不可能,还因心中虚妄而走上歧途。
人道开始崩溃。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刺杀郁知,却也更知晓他所说的不会长生纯属谎言。
他活了太久,当年相熟友人皆离去。
天下人依旧敬重他,崇拜他的学识,敬畏他的能力和经历。
可他们同样也妄想他。
妄想他长生的秘密。
郁知从一开始的感慨,到后面的麻烦,最后变得无所谓起来。
左右他们也伤不了他,甚至无法到他面前,妄想就妄想吧。
他依旧我行我素,天下遍布他的足迹。
他活了很久,百年、千年、万年……久到成了一个传说,久到这个世上再无人修行。
灵气枯竭,不仅仅是无法修行成仙,世上生灵皆会消亡。
包括人类。
也包括他自己。
“我要走了。”
北海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样貌清隽,气质卓绝的年轻人,他眉目微转便好似青山生动,江水窈窕。
他低头看着水里的大海龟,“去哪里?”
“海底睡觉。”海龟口吐人言,声音沧桑。
“你睡了,可能就醒不过来了。”年轻人提醒道。
“醒不过来就醒不过来吧。”海龟满不在乎道,“我早活够了。”
它生于灵气开始枯竭时期,占了寿命的便宜,比其他生物有更多的修行时间,侥幸活了数千年,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你要跟我一起吗?一个人睡也怪冷清的。”大海龟邀请道。
年轻人摇头,“我不喜欢睡觉。”
“那你一个人,要怎么过?”大海龟还有些不放心他。
“就这么过呗,没认识你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从年轻到年老,又从年老变年轻,郁知从来都是一个人。
“那你想睡了就下来,我给你留个位置。”大海龟说道。
看着它沉入海底,郁知才掏出那本一直陪着他的洛书。
它与当年并无区别。
万年已过,世间却截然不同。
灵气枯竭殆尽,人类数量逐年递减,草木枯败,生灵要么湮灭,要么沉睡。
他指节在书上敲了敲,“你说这个世界还有一线生机?”
书上显现出一个字:是。
想到什么,他忽然笑道:“该不会是需要一个伟人拯救什么的吧?知不知道现在个人英雄主义早就不流行了。”
洛书:“……”
郁知支着下巴,低声轻叹道:“虽然不流行,但也是真好用啊。”
上古有女娲造人成圣,圣人拥有人类的崇敬和名望,可以说,圣人是人类拥立的。
圣人有功于天下,同时也承载了世间生灵的希望和信仰,二者相辅相成。
若是有这份希望和信仰留在这片天地,或许未来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再次出现生灵,出现人类。
生生不息。
要想保留这一线生机,只需要郁知在自己也随着最后一个生灵一起消亡之前,将这份希望和信仰归还天地。
可他本就因为这份信仰而存在至今,若是失去,只有消亡一个结局。
郁知面不改色,敲着洛书道:“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世上伟人不少,比我真心者有之,比我强大者有之,为什么偏偏是我一个不会修行的普通人成圣呢?”
他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好,却也不觉得自己哪里特别。
这并非妄自菲薄,而是有自知之明。
可他能被天地选中,成为这一线生机,那必然有他特别之处。
洛书沉默片刻,方才缓缓显现:女娲补天,人类曾望着五彩石欢呼。
郁知眉梢一挑。
五彩石必然不会正正好够补天那一块,定然还有剩余,而它们自上古时期便承载了人类的信仰。
若是它们化形成人,天然便能得到他人的信仰。
原来他是块石头。
那似乎还算特别?
不对,剩余的五彩石也不可能只有一块,应该是有很多小块,也就是边角料,而他只是这些边角料之一。
果然……平平无奇。
郁知坐下来,这块石头很高,即便是坐下,也能看得很远。
从前漂亮的青山现在已经光秃秃,很难才能见到一抹绿影。
这个世界充满枯寂和萧条。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救世主。”郁知望着海天交界处,夕阳的余晖格外灼热。
“无论是五彩石,还是圣人,那都不是我。”
五彩石乃天生,不由他的意愿,圣人乃天意和人意共同缔造,也非他本意。
“我可以是小乞丐,可以是仙门里无法修炼的弟子,可以是人间喜好收弟子的教书先生……”
但他不是圣人。
或者说圣人不是他。
“果然,多活这么久,总是要还的。”他微微一笑道。
不要轻易接受命运的馈赠,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是馈赠还是陷阱。
他站起身,头顶着天,脚踩着地。
“我愿意将身躯祭于天地。”
“我愿意将信仰归还生灵。”
他不伟大,他只是在走向本就属于他的唯一结局的前提下,尽可能选择那天风景更美的道路罢了。
“愿天地有灵。”
愿……无人记我恩情。
信仰是他们的,圣人是他们的,这份一线生机从来都是由他们自己创造。
至于他……
“我只是个恰好走运的倒霉蛋而已。”
幸运于这万年光阴,幸运于……他拥有自己。
五彩石那么多,圣人也有那么多可能,但他只有一个。
世间独一。
话音落下,郁知的身体便如星光点点,悄然消散于天地间。
霎时间,洛书绽放出耀眼金光,金光的遮掩下,有点点星光融入其中。
狂风、暴雨、冰雪……齐齐爆发,干涸的江海逐渐充盈,干裂的焦土焕发生机。
某处角落,被雨水敲打的绿苗绽放枝叶,舒展身躯。
世界焕然一新。
却再无洛书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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