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暄从梦中惊醒时,脑袋昏昏沉沉,嗓子也干得厉害。
还未睁眼,他就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守在帐外的内监迅速近前:“……您总算是醒了。”
姬暄也不睁眼,直接开口问道:“皇后的忌日是不是要到了?”
他又一次梦见穗穗了。
梦中两人刚成婚不久,她在窗下梳妆,看他走近,冲他嫣然一笑……
近段时间,他身体大不如前,余毒也时常发作。他心里很清楚,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与妻子在九泉之下相会。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姬暄并无丝毫惧意。大仇得报,江山已定,他也从宗室中挑选了合适的继承人,悉心栽培。身后之事早就安排妥当。
回首他这些年,从废太子到九五之尊,唯一的遗憾就是爱妻早死。
若死后能和她相聚,那么这遗憾也不算什么了。
姬暄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他眼帘的是头顶雨过天青色的床帐。
雨过天青色?!
姬暄脸上有错愕一闪而过,他收敛眸中异色,试图起身。
内监常德一脸骇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还请殿下慎言。”
他声音轻颤,隐隐带着哭腔,心底涌上阵阵惧意。
皇后娘娘好端端的待在凤仪宫,而太子殿下竟然直接询问其忌日。若传到有心人耳中,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殿下?
姬暄头脑清醒不少,残存的睡意一丝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难以置信:“常德?”
眼前的常德看着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明显比记忆中年轻许多。而且其右颊光滑干净,毫无疤痕。
他分明记得,在随他流放途中,常德右脸受过箭伤,虽性命无碍,却留下了一个极其可怖的疤痕。
伤疤或许可以消退,但人绝不可能在一夜之间重返青春。
姬暄心中波澜迭起,久居上位的他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他视线微移,目光每每落在一处,心里的惊异便浓上一分。
这不是他现在的寝宫,这是他做储君时的住所。
常德的面貌以及方才的称呼似乎也验证了这一点。
而他的身体,并无余毒发作的痛楚,反而有种年轻健康的轻快感。
姬暄微微眯了眯眼睛:“你叫朕什么?”
一听到这个自称,常德神色大变,下意识四下张望,确定除了自己并无旁人,才暗松一口气,小心翼翼恳求:“殿下慎言,这话可千万不敢乱说。”
半个月前,殿下遇刺,明明伤势不重,却不知为何,一直昏睡不醒。今天刚一醒来,就说起了胡话。
他是太子心腹,自然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可别人就不一定了。
姬暄目光沉沉,暗自掐了一下手心。
手掌温热,他还活着。疼痛清晰地传来,并不是在做梦。
惊骇被一点点收敛起,一个堪称荒谬的猜测倏然跃上心头。
他眼眸低垂,声音平稳:“现在是什么时候?”
“四月二十七,巳时,殿下您昏睡足足有十五天了。”
“我是问是哪一年?”
常德心中不解,但还是如实回答:“回殿下,今年是永平十五年,辛未年。”
永平十五年?!
姬暄心内轰然一震。
他两岁时,生父高祖皇帝驾崩。
高祖皇帝少年起兵,征战十来年,结束了王朝频繁更迭、多方势力割据的乱世局面,建立新朝。后又整顿吏治,发展生产。其文治武功俱是上乘,可惜在三十九岁那年,因病突然去世。
当时天下初定,太子年幼。多方势力平衡之后,高祖皇帝的胞弟雍王姬河继承皇位,仍立侄子姬暄为储君。
次年改元,是为永平元年。
……
永平十五年?也就是他十七岁那一年?
四月二十七,昏睡十五天?
他记得永平十五年的四月十二,他曾遭遇过一次暗杀,伤势不重,休养四五天,就行动如常了。
这次居然十五天之久,还直接换成了后来的他。
姬暄穿好衣衫,一言不发走下床榻。
房中的摆设布局与他记忆深处一般无二。从光可鉴人的铜镜里,他看到了自己年轻的面庞。
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轻颤,他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流露出的情绪。
常德自小跟在殿下身边,还是第一次见其这般异样。他忖度着问:“殿下,您……”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年轻的太子目光沉沉:“常德,叫夏岱过来,朕……孤要打听一个人。”
“是。”
小太监有序进入,捧着脸盆、面巾等物。
姬暄面无表情洗漱,先时的震惊渐渐淡去,他已确定并接受了自己不知何故回到十七岁这一事实。
这个时候,他还是东宫太子,还没经历被废、流放、复仇等一系列事情……
他甚至还不认识穗穗。
一想到穗穗此时还在人间,他就抑制不住心内的激动。
穗穗离开他,已经整整七年了。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这一次,他一定要护好她,与她共享江山,给她一世尊荣,再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当然,被废黜、被流放的经历,也可以直接省略掉了。
暗探夏岱是高祖皇帝留给儿子的人,年约四十,身形瘦小,武功极佳,打探消息更是一把好手。
听闻太子传唤,他迅速赶至,施礼之后,恭恭敬敬垂手侍立。
看着一头黑发的夏岱,姬暄沉默了一瞬,缓缓开口:“这次叫你过来,是想让你打听一个人。”
夏岱默默拱了拱手,等太子示下。
“建元六年的探花韩麒,曾出任过杭州知府。查一查他后人的近况。”姬暄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有意无意提示,“孤记得,他的夫人出自平江伯府。”
今天是永平十五年四月二十七,如无意外,数月之后,他和穗穗才会被赐婚。
现在的他,和她还没有任何交集。只要静静等待,就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和她相遇。
可是他迫切地想确定,他重新来过了,穗穗是不是也还活着。
“属下领命。”
夏岱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将近三个时辰后,他才再度返回。
“殿下,韩大人膝下只有一女,今年已有十七岁。三年前,韩夫人去世,韩小姐进京投奔外祖母,现居平江伯府……”
姬暄眼眸微阖,静静听着,唇畔不自觉漾出了些许笑意,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很好,她还在。
停顿了一下,夏岱继续回禀:“韩小姐明日出阁,嫁给新科进士张逊。”
“你说什么?!”姬暄愕然变色,疑心自己听错了。他霍然起身,“你再说一遍!她明日怎么样?”
“韩小姐明日成亲。”夏岱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失态,老实回答,“新郎是礼部尚书之子,新科进士张逊。张家与平江伯府一向交好……”
姬暄双眉紧蹙,脸上血色尽褪:“她要嫁给张逊?”
怎么可能?!
他记得清清楚楚,永平十五年秋天,在一场赏花宴上,他与穗穗第一次见面,交谈了几句。
次日,他的皇帝叔叔便做主为他们赐了婚。
两人从陌生到熟悉,逐渐相知相爱,同富贵共患难,夫妻恩爱,感情真挚,她还在流放途中为他而死。
和张逊有什么关系?
“……张逊不是和周小姐有婚约吗?”
“殿下说的对。张公子的确和平江伯府的周大小姐议过亲。不过十天前,韩小姐失足落水,被张公子救起。这婚约就落在了韩小姐头上。”夏岱犹豫了一瞬,补充道,“殿下,平江伯府中不少人私下议论,或许失足落水一事,是韩小姐有意为之……”
姬暄双目幽深,断然否认:“不可能。”
夏岱微怔,低下头,从怀中摸出一份喜帖,恭恭敬敬双手奉上:“这是喜帖,请殿下过目。”
其实打听韩麒的后人并不难,知道平江伯府这层渊源,查起来更加容易。
此次之所以耽搁这么久,是因为韩小姐明日成婚,这婚约又有些曲折,是以夏岱要查得更清楚一些,才好交差。
姬暄接过红色的喜帖,手指不自觉地有些轻颤。
喜帖上的字刺得他眼睛隐隐作痛,他不得不轻轻阖上双目。
姬暄记得很清楚,张逊的夫人就是平江伯府的周大小姐,穗穗的表妹。
姬暄被废去太子之位,流放幽州时,作为亲戚,张逊夫妇还曾帮忙上下打点。
他复位之后,也重用张逊。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故?
十天前么?
十天前是四月十七。
是了,前世他遇刺后不久就苏醒了,曾召见过不少人,其中包括张家父子。这辈子一直昏睡,自然也不曾特意召见。
想来是因为他的变动,导致了张逊行程的改变,从而使得穗穗那边也发生了变化。
不过现在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姬暄收敛神色,眼神逐渐变得危险。
此刻他心里只余下一个念头:必须要阻止这桩婚事。
穗穗是他结发妻子,也是他一生挚爱。
他绝不允许她另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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