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往西行,寒气一点点上升。
平江伯府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明天表小姐就要出嫁了,府里要忙碌的事情极多。
韩听雪默默坐在桌前,心里没有一丁点身为新娘子的娇羞,反而是莫名的烦躁。
这桩婚事原本并不属于她。
十天前的一次意外,让她和张逊扯上了联系。
张逊是尚书之子,相貌英俊,极富才华,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前途不可限量。然而在她眼中,他是表妹周宝瑜的未婚夫。再优秀,也与她无关。
可偏偏现在,要嫁给张逊的人变成了她。
事情还要从十天前说起。
四月中旬,韩听雪刚出孝,受表妹周宝瑜邀约,一起泛舟湖上。
阳光和煦,微风徐徐。
突然,船身剧烈抖动,几乎侧翻,恰好随表妹到船尾看鱼的韩听雪站立不稳,跌入湖中。
韩听雪不识水性,落水之后心里惊惶,下意识挣扎求救。
冰凉的湖水灌入口鼻,她意识朦胧之际,隐约听到表妹的惊呼:“快救人,有人落水了!”
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两天后了。
湖水冰凉,她身子又单薄,这次落水虽说没有立刻丧命,却结结实实大病一场,高烧不退,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大事落到了她身上。
原来那天跳下水救她的,不是别人,而是表妹周宝瑜的未婚夫张逊。
周张两家交好多年,周宝瑜和张逊更是自小定下的婚约。
今年春闱,十八岁的张逊金榜题名。两家一合计,决定喜上加喜,遂将亲事迅速提上议程。
谁都没想到,婚期将近,会出这等变故。
救人本是好事,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湿衣沾身,肌肤相贴。
这下事情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近几年重视女子名节,强调男女大防。去年宫宴上,一贵女落水被一男子救起,帝后直接做主当场为他们赐婚。
张逊是有婚约在身的。
张逊的母亲——尚书夫人温氏同平江伯府商量,看能不能委屈表小姐做个妾室。
韩听雪父母双亡,寄居平江伯府。正常情况下,未必能高攀上张家,但官宦之女怎能轻易给人做小?
她的外祖母周家老太太也不愿意。
众人头疼之际,周宝瑜提出退婚,让表姐嫁给张逊,婚期照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周大小姐对这婚约有多满意,对即将到来的婚礼有多期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谁都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样的退让。
老太太心疼外孙女,自然也心疼亲孙女,哪里肯依?
但是周宝瑜态度坚决,甚至不惜以死证明其决心。
长辈见她意志甚坚,只能同意。
于是要嫁给张逊的人就由平江伯府的大小姐变成了表小姐。
韩听雪清醒过来时,事情已成定局。她得知此事,直接拖着病体,去求外祖母和舅舅,要把婚事还给表妹。她宁可出家,也不要抢表妹的婚约。
但根本无人在意她的看法。
舅舅告诉她,已经定下,不会再改了,让她不要胡闹。
外祖母眼中的疲惫格外明显:“算了,这是天意。本来我还发愁你的亲事,现在也不用愁了。张家很不错,你好好养病,安心待嫁,别辜负了宝瑜的一番苦心。”
老太太年纪大了,近五年里先后失去了丈夫、女儿和妹妹,鬓边银发显眼,精神也大不如前。
韩听雪看在眼里,抗拒的话就没法再说出口。
大家为她努力争取,她这个时候再极力抗争,就很不识好歹了。
但这张逊,是万万不能嫁的。
还在病中的韩听雪决定先养好身体,再想对策。
很快有流言传入她耳中,说她当日落水,是有意为之,就是为了抢表妹的未婚夫。
说她父母双亡,守孝多年,过了十七岁生辰,婚事还没着落,所以才会有此等下作之举。
韩听雪气恼又委屈。
表妹周宝瑜来探视她,还安慰她不必多想,安心备嫁。
韩听雪心里十分难受。
表妹一直恋慕张逊,提起他时,眼睛都在发光。如今却因为她,不得不退婚。
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取代表妹的婚事?
表妹越安慰,韩听雪就越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入夜后,如意院终于安静下来。
韩听雪洗漱过后,安安静静坐在桌边。
“表小姐,大太太来了。”
韩听雪立刻起身相迎:“舅母。”
大太太方氏板着脸,轻轻嗯了一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外甥女。
尽管不喜欢,但方氏也不得不承认,韩听雪容貌极美。别说平江伯府,放眼整个京城,都找不出比她更标致的姑娘。
她母亲周薇当年就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不然也不会与探花郎韩麒一见钟情。
韩听雪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生的仙姿佚貌,清丽绝俗。此时俏生生站着,秀眉微蹙,杏目低垂,纤腰束素,楚楚可怜,仿佛是雨后初绽的莲花,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怜惜之意。
方氏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可惜人不可貌相,这姑娘长得清纯动人,纯洁无暇好似白莲花一般,却尽使一些下作手段。
“舅母?”韩听雪敏感察觉到,舅母的神色有些异样。
方氏略微缓和了神色,挥手令丫鬟退下,这才缓缓落座,不紧不慢道:“穗穗,明日你就要出阁了。你母亲去世的早,有些事情没法教你。只能让我这做舅母的来告诉你了。”
“穗穗”是韩听雪的乳名,能叫的也只有几个亲近长辈。
韩听雪神态恭谨:“还请舅母赐教。”
方氏深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成亲以后,免不了要夫妻敦伦。这册子你拿着,明天洞房花烛夜,依着上面行事,别闹了笑话。”
韩听雪还是闺阁少女,听见这话,不免羞窘尴尬:“舅母……”
“怎么?不好意思?”方氏忍不住冷笑出声,“抢你表妹婚事的时候,怎么就好意思了?”
韩听雪微怔。数日前府中确有类似传言,整饬过后已听不见。她没想到,舅母也这样说。
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生得倒是人模人样,可惜一点人事都不干!”方氏站起身,阴沉着脸,“可怜宝瑜拿你当亲姐姐,对你掏心掏肺。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方氏心里耿耿于怀。
原本多好的一桩亲事,偏生被这小贱人给抢了。
这些天,方氏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认了吧,宝瑜都主动放弃了,老太太和老爷也发了话。宝瑜这次或许能落个大度成全的名头,不至于一辈子嫁不出去。可自己的女儿自己心疼,一想到明天韩听雪要嫁给宝瑜的如意郎君,她就恨不得划烂这小贱人的脸。
什么意外落水,被张家二郎给救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她在后宅多年,这种拼着清白名声去赖上爷们儿的手段,她见得多了。
不就是仗着有老太太撑腰,欺负宝瑜心地善良吗?
这口气,女儿宝瑜咽得下,方氏忍了十几天,仍然咽不下。
韩听雪下意识辩解:“舅母,我没有要抢表妹的婚事。那天落水,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张公子会在附近。我不识水性,也怕淹死,如果不是表妹极力邀请,我……”
她泪窝浅,一委屈,一激动,就容易红了眼眶。
因此才说得几句,眼睛便有了湿意。
她不明不白落水,差点丧命,昏迷数日后醒来,就变成了张逊的未婚妻。她心里也委屈得很。
美人眼眶微红,泪珠盈盈欲坠,我见犹怜。
然而方氏看在眼里,却更加的厌恶鄙夷,她胸膛剧烈起伏:“哭哭啼啼给谁看?宝瑜把婚事都让给你了,你不但不感恩,反而还要怪她?你知不知道,她盼着嫁到张家盼了多久!”
方氏毕竟做了多年当家主母,气急之下,口不择言,可也不会在这儿当口明知无用还将事情闹大。她不再理会韩听雪,直接铁青着脸拂袖离去。
韩听雪抬手擦拭眼泪,顾不得去收桌上的册子。
舅母的话一直在她耳畔回响,潜藏许久的委屈爆发,她眼泪不受控制,越掉越多。
舅母骂她几句,她尽管难过,可也不是不能忍受。她知道张逊在世人眼中,是难得的佳婿,她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若非表妹退婚,可能等待她的只有做妾或是出家。
表妹对她很好,但是正因为如此,她更不能嫁给张逊。
韩听雪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火,脑海中盘桓很久的念头变得更加清晰明朗。
大太太离开后,伺候表小姐的丫鬟快步走入。
韩听雪神色平静,声音轻柔:“明天就要出嫁了,今晚我想单独待一夜,成不成?”
表小姐生的好看,说话好听,成婚前的这点要求,做下人的又怎会不从?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齐齐点头:“奴婢们就在隔壁,表小姐若有吩咐,直接唤一声就是。”
“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韩听雪打了个哈欠,仿佛困倦至极。
然而丫鬟刚一退下,她就恢复了精神。
她不能让表妹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成全她。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她这个意外。如果她明日不在,那一切都该回到正轨了吧?
韩听雪心脏怦怦直跳。
平江伯府高门大户,她一个柔弱女子,想要悄悄离开,并不容易。因此她计划着先躲起来,待明日府中忙碌时,再趁乱混出去。
父母生前给她留下了一些店铺田产,以及若干忠仆。
三年前,这些忠仆一路护送她进京。一部分随她进了平江伯府,余下几个在外面帮她打理店铺。
她出去之后先找他们,暂时躲避几天。
只要明天过去,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想到这里,韩听雪眉目舒展,唇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明日花轿临门,平江伯府肯定要交出一个新娘子。没了她在这里碍事,表妹应该可以顺利嫁给心上人吧?
虽说过程曲折了一些,但能有个好的结果就行。
至于韩听雪自己,可以等避过风头后,再向外祖母和舅舅请罪,多求求他们,看能不能容许她在府里清修。
可惜这样一来,她好不容易出了孝,就又要远离美食华服了。
夜渐渐深了,桌上的蜡烛一点点变短。
韩听雪耐着性子静静等待。
她必须得等隔壁耳房丫鬟睡熟,才能行动,否则肯定会惊醒她们。
视线掠过床边衣架上的红色嫁衣,韩听雪轻轻叹一口气。
或许她这辈子没有穿嫁衣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遗憾,起身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红色的嫁衣。
这嫁衣原本是表妹的,婚事落在她头上后,表妹亲自将它送了过来。
这几天,韩听雪看见它就难受,是以从不曾细细观察。
今晚在灯下细看,发现红艳艳的,确实好看又喜庆。
韩听雪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持着烛台,重新走向桌边。
她并不曾留意到,有人悄悄靠近了她的房间。
空气忽然变得甜腻起来,韩听雪狐疑地吸了吸鼻子,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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