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京城暗卫营这一队人动身离京之时,长安千里之外的西北边地小城,卫韫玉和祁陨也已准备踏上归京路途。
小院安静冷清,暗卫候在院门外的马车旁,院内只有祁陨和卫韫玉两人。
祁陨瞧着眼前人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脸庞,久久不能回神。
无论祁湮能否认得出卫韫玉和眼前这个名唤沈釉的姑娘的不同,祁陨自己是清楚的,他不能分辨。
一别五载,记忆中的卫韫玉便是再如何鲜活,祁陨也不敢肯定,后来的她同五年前相比变化几何。
可若是卫韫玉生前,便是同眼前沈釉的模样无二,那这五年的光阴,便从未在卫韫玉身上留下什么浓重的痕迹。
如果可以,祁陨多盼望,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一如从前。不会被宫城污浊所害,不会被人心阴暗所伤,一生为神明眷顾。
可惜,终究是不可以。
眼前的姑娘说不怕恶人寻仇,只求能得机会报仇。祁陨摇头轻叹,不再多言,心底却想着,这姑娘家瞧着娇弱,能千里赶到西北已是罕见,他承她和卫韫玉的救命之恩,她又是卫韫玉的表妹,他自当护她平安无虞。卫韫玉之死,他自会要恶人血债血偿,至于眼前的姑娘,平安终老便好。
“姑娘去将行装收拾收拾吧,天色将晚,待日落时,我们便要动身离开此处了。”算着日子,眼下那太监应当已经回到了长安,依着祁湮的性子,定是要赶尽杀绝的,断然不可能放过祁陨,这西北地界他纵是掀个天翻地覆都是要找出来祁陨的,此地不宜久留,祁陨今日便要离开这地界。
卫韫玉闻言应道:“我已打点好了,眼下出房门便是想问问你什么时辰动身。”
祁陨微微颔首,抬眸瞧了眼天色,启唇道:“日落之时,姑娘先回房歇息吧,待日落后准时出门便是。”
卫韫玉点头应下,随即便脚步匆匆回了房间。
祁陨望着她背影消失在房门口后,方才回身走向马车的放下。
他躬身踏在木凳上,抬起手来掀帘入内,一旁候着的暗卫十七见状,极有眼色的回到院中收拾打点行装。
不一会儿便打点收拾完毕,十七在马车外沉声禀道:“主子,已经收拾妥当。”
马车内,祁陨靠在马车车壁上,指腹轻揉着额头,声音低沉应了声:“嗯。”
西北的冰寒天气,到底还是伤了他的身体,寒气入体时日太久,便是再如何调养,这头疼的毛病也是落了下来。
祁陨揉了好一会儿额头,指腹力道渐大,后来竟将额间揉出了红痕,可那头疼却仍未缓解几分,他无奈叹了声,扶着额头掀开眼帘。
此时已是晚间,日头刚刚落下,外头响起十七和那姑娘的话音。
“姑娘的行李给奴才吧,奴才给您放到马车后头的箱笼里。”十七见卫韫玉身上背着个包袱,主动开口道。
卫韫玉闻言下意识攥了攥包袱,这可都是从自己墓葬里拿出来的物件,虽则祁陨主仆二人未必见过自己墓葬随葬品,可卫韫玉还是觉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并不大愿意让旁人碰自己的包袱。
她佯笑着,回绝道:“多谢十七,我这包袱不大,我自己背着就好。”
十七闻言也不再勉强,转而指着一旁的另一驾马匹道:“我见姑娘那日打马而过,瞧着应是擅于骑术的,便为您备了匹马,我家主子身子尚弱,需得乘坐马车,我做马夫驾车稳当,麻烦姑娘随车驾一道护卫了。”
身为暗卫,其实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他会特意给卫韫玉备马,一时知晓她确实善于骑术,二是清楚自家主子素来喜静,恐旁人在马车内扰了主子休息。
可这暗卫却没想到,就在他话音刚落时,祁陨竟掀开了车帘。
“姑娘膝盖既有旧疾,还是不要纵马的好,若是姑娘不介意,可以与在下同乘马车。”他眉眼仍带着疲惫倦意,声音却十分清朗,说话时视线先扫过卫韫玉膝盖处,才抬眸看向她。
她从未和祁陨提过腿伤,他怎么会知道?
她顶着沈釉的身份后,从未和人提及过腿伤。当年卫韫玉曾为祁湮挡过一刀,落下了病根,可这是卫韫玉的腿疾,眼下她是沈釉,祁陨不该知晓她的腿伤。
卫韫玉眼神微冷,望向祁陨。
祁陨见她神情,面上仍温和的笑着,他温声解释道:“那日让你寻来十七时,你在门槛处跌了一下,虽未摔倒,后来落座后却一直揉着膝盖,我想应当是有旧伤吧。”
他话落,卫韫玉神色松缓,她隐约记得自己战栗太久,加之此前奔波受寒,膝盖处的确有些不适,落座在祁陨跟前时,好似也是曾揉过膝盖。
“那便多谢殿下了。”她腿伤确有旧伤,能坐马车自然不想驾马。
祁陨伸手扶她上了马车,卫韫玉躬身掀开车帘,未曾察觉她身前的祁陨眸中划过流光。
两人落座在马车上后,暗卫扫了眼被仍下的马,示意余下留在西北的暗卫将马匹带走,随即便驾着马车动身离开了这小院。
暮色沉沉,小院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不知,马车的车轮吱呀作响,碾过西北坚硬的土地,往长安帝京而去。
马车内,祁陨落座在左侧,头靠着身边马车车壁,眉眼疲倦。
卫韫玉则落座在右侧,脸上挂着毫不真实的笑意。
祁陨眉眼尽是倦意,视线却似有若无落在卫韫玉身上。
其实他并不知晓眼前这位姑娘有腿伤旧疾,那日卫韫玉落座在他跟前时揉着膝盖,他原本也只以为是在门槛处险些跌倒的缘故,那时他想起了卫韫玉的腿疾,想起了关于卫韫玉的旧事,却并未将这位姑娘揉膝盖的动作和腿疾想到一处。
毕竟她打马疾驰不在话下,平日里也不想腿脚不便的模样。
可后来眼前这位姑娘,实在太像卫韫玉了,世间怎么会有生得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呢,莫说是表姐妹,便是同胞姐妹至多也不过如此罢。
祁陨方才鬼使神差提及腿疾,却没想到,这姑娘当真应下。
她竟也有腿疾?祁陨想到那日她揉的是左腿,忆起卫韫玉伤的也是左腿,暗暗瞧着她的那双眸子里颜色沉沉。
难道,一切就都是巧合?
他的视线再遮掩,可这狭窄的车厢内,除他之外再无旁人,卫韫玉也不可能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这道视线是祁陨的。
马车内的暗流于静寂无声中翻涌,就在卫韫玉即将耐不住性子时,祁陨终于开口。
“西北寒气入骨,在下实在头疼难忍,不知姑娘可否劳烦姑娘读一卷书给在下听。”祁陨掩唇清咳眉眼倦意浓浓脸庞尽是病容。
卫韫玉闻言侧首望向他,含笑应道:“自然可以,殿下想听哪卷书?”
祁陨视线仍紧锁着她,唇瓣轻抿,沉声道:“走的急,马车内并未带什么书卷,姑娘能想起什么便随意背上几段吧。”话落后便合上眼帘,闭眸假寐。
卫韫玉瞧他闭眸,也跟着垂下了视线。
夜风吹起马车的车帘,寒意透入车内,卫韫玉紧了紧身上衣裳,清了清嗓子,眉眼低垂,启唇诵道——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嗟呼!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诵书声清冷,难以寻见江南女子的吴音软语,虽仍是口技装出的声音,却和卫韫玉原本的声音更为相像。
《滕王阁序》通篇诵完,卫韫玉身旁的祁陨眉心微拧,眼眸紧阖,瞧着好似是真睡了过去。
卫韫玉撑了好一会儿,一直盯着祁陨,见他始终都无其它动作,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无声轻叹,靠在另一边的车壁上阖眼假寐,心道,亏得祁陨是没听过她不用口技的真正女子声音,否则眼下只怕是要生了疑心了。
可卫韫玉不知道,许多年前,在她十五岁生辰的那个夜晚,祁陨曾在卫国公府她闺房之中,听过她一句喃喃低语。
那时她口中唤着娘亲,一声声喃喃着不愿弯弓搭箭。
十五岁的女子声音,娇憨清丽,又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明艳,好似听她说话絮语之人,理所应当便要事事依她顺她,只求能合她心意。
而方才耳畔的诵书声,清冷明丽,无端让祁陨忆起了昔年上书房中檐下诵书的卫世子。
卫国公世子爷卫韫玉,科举探花出身,少时练字一遍遍临摹的文章,便是王勃的《滕王阁序》。
祁陨不知眼前这位沈姑娘选了这篇文章诵给他听,是巧合还是受她口中的那位表姐卫韫玉的影响,也自幼熟读此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