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 诺曼伯爵从惊吓之中回过神,目光颤巍巍地扫过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侍者, 一低头,胸口一大片刺眼的红色。
想到克莱恩一下一下把手上的血蹭到他的衣服上,反手把酒杯碎片钉到他腿间时的狠厉表情,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呼哧呼哧喘了几句,忽然尖利地叫出声:“来人!来人!!”
走廊上的侍者被尖叫声引动,纷纷前往包厢查看情况。
黑暗的剧院中,一个耳力过人的风精灵在音乐声中听到了什么,起身从座位上转过头看向二楼的走廊。
斯威特牢牢搂住克莱恩,抓起他那只受伤的手看了一眼,眉眼间顿时戾气横生。
他抬头望向不断传出吼叫的包厢,正想迈前一步, 却听到怀里的克莱恩呼吸一重, 一下子顿住,收紧揽着克莱恩的手, 俯下身直接把他打横抱起, 转身走出剧院。
剧院里的精灵闻到了血腥味,不顾正在上演的戏剧, 快步上楼,但这时斯威特已经带着人离开, 他站在楼梯口犹豫一下, 转身进入兵荒马乱的包厢。
十几分钟后, 一朵蒲公英飞进了精灵官斐瑞斯的办公室。
斐瑞斯正在利用遍布在整个图斯特王城的大魔法阵, 排查在他休息的时间里, 是否有精灵使用魔法伤人。
蒲公英停在他身前, 风精灵的声音传了出来:“斐瑞斯大人, 诺曼伯爵在王城剧院遇袭,袭击者疑似珍珠号船长克莱恩,我已经将诺曼伯爵和他的侍从保护起来,另外派人去了克莱恩船长下榻的酒店,接下来该怎么做,请您指示。”
斐瑞斯怔住,克莱恩袭击了诺曼伯爵?
以克莱恩的性格,不太可能主动对别人出手,那么……思及诺曼伯爵的名声和癖好,黑夜精灵眉头一皱,快速收回感知魔法,乘着月色,赶往王城剧院。
三头鸟掠过天空在王城剧院外落地,剧院里的人已经被风精灵疏散,只剩下不断吵闹的诺曼伯爵,和一个刚刚转醒惊恐不已的剧院侍者。
斐瑞斯进入剧院时,正听到诺曼伯爵在包厢里喊叫:“你们这群蠢货!凭什么关着我?我是诺曼伯爵!就算是陛下也不会这样对我!你算什么东西?愚蠢的精灵,叫你的长官滚过来见我!”
风精灵被骂得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余光看到斐瑞斯大步走来,才不耐烦地扫了诺曼伯爵一眼,向斐瑞斯欠身,让出门口的位置。
斐瑞斯踏进包厢,语气淬了冰水一样散发着寒意:“听说阁下要见我?”
他通身上下一片黑色,只有皮肤白得异常,嘴唇薄而色浅,居高临下不带一丝感情的样子,着实有些吓人,仿佛传说中来自深渊、杀人不眨眼的黑暗生物。
诺曼少爷的底气在看到斐瑞斯的一瞬间泄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很快也在接下来冷酷的威压和审问中,被碾碎成了飞尘。
*
斯威特在剧院门口找到一辆马车,抱着克莱恩坐进去,返回酒店。
马车在酒店门前停下时,一位金发的光精灵已经在门口等候。
斯威特刚打开马车的门,她便上前,恭顺地说道:“斐瑞斯大人派我来为克莱恩船长治疗手上的伤。”
“……”
斯威特目光扫过光精灵,目光压了压,没说什么,把克莱恩受伤的手递了出去。
光精灵动作轻柔地解下克莱恩手背上被血湿透的餐巾,餐巾有一部分沾在了伤口周围结好的痂上,抽离时,又把伤口重新撕裂,血色刷地淌出,顺着手指流到了地上。
露出来的伤口狰狞,斯威特目光淡淡,搭在克莱恩腰侧的手却收紧了一下。
光精灵双手捧出一团淡金色的光晕,笼罩在克莱恩手上。
翻覆碎裂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几分钟过后,血肉模糊的手背恢复如初,只有手指上还留有血液划过时的痕迹。
斯威特偏头看枕在自己肩膀处的克莱恩,问光精灵:“他为什么还没醒?”
光精灵梳着长长的辫子,温婉地笑道:“我只是把帮他愈合了伤口,他体内的药物还没有代谢干净,我可以送他精灵的祝福,清除一下他的负面状态。”
说着,光精灵伸出手,点在克莱恩的眉心。
光晕顺着手指和额间相触的地方蔓延到克莱恩身上,效果很明显,斯威特听到克莱恩原本沉重的呼吸声变得轻缓了。
光精灵收回手,双手交握着垂在身前,退开一步,说:“他的身体仍然需要睡眠,我的建议是让他尽可能多地休息一下。”
“谢谢,我会的。”
斯威特正要把克莱恩从马车上抱下来,呼啸的风声逼近,三头鸟的清唳声在头顶响起,黑夜精灵从天而降,落在地上。
伊诺从楼上听到鸟叫声,跑到窗前往外看——
只见光精灵恭敬地向一道黑色的身影行礼:“斐瑞斯大人,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帮克莱恩船长治好了伤口。”
斐瑞斯颔首,目光落到斯威特怀里的人身上,片刻之后,目光上移,与斯威特对视。
斯威特镇定自若,不慌不忙,斐瑞斯坚定强势,势在必得。
双方目光一碰,便有无形的压力自交接处产生,不断外扩,周围的精灵和人类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汗颜,不由得往旁边挪了挪。
那是竞争者之间特有的气场,试探、探究、威慑、排斥等等都在一刹那间完成,就像他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一样,只一眼,便对对方的心思了然于胸。
斐瑞斯上前一步,望着斯威特的眼睛,说:“我以为你有能力保护他,看来是我想错了。”
“我的存在只是一道保险,”斯威特淡淡回击,“如果克莱恩知道你认为他需要保护,大概不会感激你。”
斐瑞斯目光闪烁了一下:“……”
面对克莱恩以外的人,斯威特便恢复了高冷不可侵犯的模样,眼神冷淡,语气礼貌而又疏离:“他现在需要休息,请你让开。”
斐瑞斯眉头稍动,看向难舍难分克莱恩——如光精灵所说,他很缺乏休息,接受过精灵的祝福还没有苏醒,安稳地靠在斯威特的怀里。
近距离看到克莱恩的睡颜,斐瑞斯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
斯威特抱着克莱恩和斐瑞斯对峙这么久,一点力竭的迹象都没有,神态轻松中,带着些许私人空间被打扰的不悦,抬步朝酒店大门走去。
斐瑞斯权衡几秒,轻出一口气,让向了一旁。
*
朦胧中,克莱恩听到有一道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起初是一个少女的声音,他很难形容声音的质感,因为这道声音太过美妙,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触动他大脑中对于“动听”的想象。
听着声音,模糊的影子在意识深处慢慢浮现,金色的长发、碧蓝的眼睛……
就在克莱恩快要看清浮现的人影时,声音陡然改变,从轻灵转为低哑,又从低哑过度到醇雅,像是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意识深处臻于清晰的人影一下子颤动着晕散开了。
“克莱恩。”
突然有人叫了他一声,失重感突如其来,仿佛从极地的冰川上跌落,克莱恩猛然一震,睁开了眼睛。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酒店房间里的天花板。
屋子里很暗,天花板上的浮雕纹路一团模糊。
房间里拉着窗帘,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只有边缘处被透进来的微光镶上金边。
克莱恩思索着临醒来时叫他的声音,怎么听怎么觉得像斯威特,心想着一定是最近见斯威特的次数太多,才会——
他抽出被子里的手想要撑住身体坐起来,靠近门边的半床被子好像被什么压着,低头看去,瞳孔蓦地一缩——
斯威特?!
他怎么在这里?
克莱恩思绪微凝,瞥向自己撑在被子上完好无损的手,鼻翼动了动,闻到了属于斯威特的味道,于是,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切开闸放水一样自记忆深处漫了上来。
剧院,合同,侍者,诺曼……!
对了。
他确实遇到了斯威特。
是送他回来的。
克莱恩抬起那只本该绽着狰狞伤口的手,显然,已经有精灵给他治疗过了。
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
掺在酒里的东西效力很强,当时他觉得不妙,立刻利用痛感刺激保持清醒,震慑住诺曼后,就想尽快离开。
“……”
竟然会落入这样拙劣的陷阱里,克莱恩再三开导自己,恼意还是不断萌生,冲击着他的心脏。
要不是怕诺曼发出太大声,引来外面的侍从,不好逃脱,酒杯的碎片就不会插歪了。
克莱恩为昨晚的误算而懊恼,仰头靠在床上,用手揉揉眉心,动作带动了身上的被子。
被子的另一端压在斯威特的手肘下,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臂搭在床上,大半张脸都掩在自己的手臂里,只露出半截鼻梁和半边因熟睡而放松舒展着的眉眼。
金色的睫毛长而密,有几丝金发从额前滑落,擦着睫毛的尖端落在雪白的被子上,被子被带动的时候,睫毛颤了颤,片刻之后,眼帘掀起,露出了深海色的眼眸。
克莱恩听到窸窣声,拿开挡在眼前的手,与斯威特对上视线,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斯威特的态度却很自然,就像在帕洛依港和克莱恩同床醒来的每个早上一样,带着初醒时的惺忪和慵懒,说:“醒了?”
“……”
两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就这么任凭空气静默了十几秒。
“嗯,谢谢。”克莱恩说道。
乍醒时的亲昵神色散去,斯威特头脑清醒,淡笑着说:“没什么。”
克莱恩现在很尴尬。
但也不能就这么把人赶出去,他做不来过河就拆桥。
于是干巴巴、没什么表情地问:“我睡了多久?”
斯威特看向房间里的挂钟,说:“十个小时。”
克莱恩翻过左手:“我的手怎么——?”
“你的精灵官朋友带来了一位出色的光精灵,他帮你治愈了伤口。”
“斐瑞斯?”克莱恩惊讶,“他怎么会知道?”
“他的下属当时也在剧院里,”斯威特猜到他很想知道昨晚的情况,继续说道:“我带走你之后,诺曼将他的随从叫进包厢,引起了剧场里精灵的注意,那名侍者在审问之下,把所有的事说了出来,早上罗伊看过审问文件之后,大概会给一个处理结果。”
诺曼有骚扰溪泉的前科,还在盛大的节日期间做出这种事,依罗伊的性格,绝对不会再容忍他。
图斯特王国对贵族的处罚从重到轻分死刑、流放、监居、剥夺财产、罚款等多种。
诺曼最起码会被剥夺财产,这样一来精灵汽灯的生产线就不在他手里了,昨晚签订的合同大概率要作废。
克莱恩:“……”
未免太倒霉。
这时斯威特起身说:“你先洗漱,我去帮你拿早餐。”
克莱恩回神,想说不用,但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让斯威特离开房间的借口,只好默许。
等到房间的门关上,他掀开被子下床,才注意到身上换了睡衣,他昨晚喝了酒,脸上脖子上沾到了血,现在身上却清清爽爽,一点异味和血迹都没有,明显是洗过澡了。
而他昨晚昏迷着,不可能给自己动手洗澡换衣服。
“……”都是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克莱恩只能这样宽慰自己,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干净的衣服。
一条走廊之隔的房间里,伊诺透过门上的小孔看到斯威特离开,火速打开门扑到克莱恩房门前用力敲门。
克莱恩把干净的衣服搭在手臂上去开门,才把门打开一条缝,伊诺就把手扒进来,侧身挤到房间里,绕着克莱恩转了一圈,问:“你没事吧?”
“没事。你有事?”克莱恩没在意伊诺,边说便走进卫生间。
伊诺跟过去:“有事,有大事!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吗?”
之前在珍珠号上时,伊诺常常不分时候地粘着克莱恩,有时候克莱恩洗漱,他也要在边上问东问西,隔着门喊太吵,便养成了把门开一条缝听伊诺说话的习惯。
“昨天晚上,斯威特和斐瑞斯碰到一起了!”
“嗯。”
克莱恩反应平平,伊诺诧异:“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哦——斯威特告诉你的?”伊诺反应过来,“那他一定没告诉你他和斐瑞斯针锋相对的事!”
克莱恩动作顿住,“什么?”
伊诺当即将昨晚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甚至精细到了眼神和语气。
克莱恩听得心中五味杂陈:“……”
这家伙不当戏剧作家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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