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馆鹿这地挨着司农寺,草比人高,几可拿来养马,名存实亡的地方,荒废了也不奇怪,应当说,馆鹿乃至整个鹿鸣卫从设立之初,就没甚用处,空有一个名头。
当初元帝初登大宝,为人比较朴素,仍是土匪习性,本着打了天下后,大伙一块分猪吃肉的打算,元帝那是相当之大方、相当之不拘小节,他那些结拜的手足也都还在,张开臂膀好不威武,整一个千手观音,兄弟没薄待,功臣也没冷落,君臣之间别提多乐和了。
大伙分了猪肉后,个个心满意足,有次宴罢,酒足饭饱,一干人脑袋都有些不大清楚,拿出昔时打天下坐篝火旁吹牛胡侃拉家常的架式,你一言我一语地担忧起子孙后代来。
家业嘛大家都挣下了,按着规矩,家中的嫡长子是不必发愁的,有出息肯上进的子弟也是不必忧心,可那些既不居长,又不大灵光的子孙呢?读书不行,武艺平平,才能没有,给官做也做不来,放任自流吧,又不甘心。更要命的是,大伙扒拉了一下,发现无用的子孙居多。
都是久贫乍富的土鳖,不懂怎么教子,生下来后搁着随风长,有没有出息,全靠老天开眼。偏偏老天不开眼,放眼望去,一片歪头笋。
喝得有些上头的元帝听后,拿出土匪头子的作派,大包大揽:当什么为难事,这有什么好忧愁的?朕坐拥江山、富有四海,还养不起几个屁事不会的晚辈?朕也不要他们做事,左右他们也不会,白给俸禄不就行了?文的不行,朝堂里的文官龟毛爱挑刺,动不动就要跟他死谏,惹不起,治国还要靠他们呢!咱就来武的,当皇城的侍卫,值个班,巡个逻,要是他们碍事,就挂个名号领米粮银钱。
大伙听了无不大喜,跪倒就拜。
元帝哈哈大笑:朕当初说过要与你们共享千里江山,让子孙后代白吃白喝又算得什么。
隔日元帝酒醒,暗道:坏了,瞎许了不该许的。可他话又说出去了,金口玉言,不能改,也不好改,宴中这么多人呢,全是陪他一路打下来的,反悔了没法交待。宰相差点气晕过去,揪了元帝就是一顿劝谏,元帝下不来台,干脆跟昏君似得跟宰相耍赖:朕定的事,行也行,不行也行,宰相同意是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这便有了鹿鸣卫,辟了一处地称为馆鹿,那叫一个不伦不类、四六不靠。宰相捏着鼻子认了这事,可没打算天长地久,想着一帮子纨绔子弟,满头小辫,伸手一抓就是一把,届时寻个由头就把馆鹿给废了。功勋之后又怎么样?功勋之后就能斗鸡走狗白吃白拿?一干于国于家无用的废物,吃白食?哼!天下焉可有这等美事。
不等鹿鸣卫废掉,元帝却惊觉,自己的那些兄弟功臣,好似真要与他共享天下。
这……
自己所言不假,他们岂能当真?再看案上参奏的奏折叠起来一丈高,皆都有证可查,干的事不比前朝逼得他造反的那些狗皇帝奸臣恶吏差多少。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元帝的手足几乎尽断,再杀下去,就有刻薄寡恩,兔死狗烹之嫌了。
元帝这人一惯是少什么想什么,挥泪断手足时,指天道:朕无愧百姓子民,杀之,不悔。事后,却是痛心疾道,捶胸大哭。都是头一遭,皇帝难做,官也难当,难免犯错,村里老农还会错断晴雨,误了收粮呢。怎么就都杀了呢?
可人都死了,砍下的脑袋都臭了,除了转世投胎,也没别的法子让他们再活过来。那就多多看顾没死的,鹿鸣卫什么的,就留着罢。
这回,连一心想要撤了鹿鸣卫的宰相等人都没吭声,唉,他们也没想到皇帝杀起兄弟来这么干脆,干脆得让人看了肚里凉洼洼的,君君臣臣,实非一言二语可道清。有鹿鸣卫在,好歹可见元帝对功臣的顾惜,真是有仁有义啊。
鹿鸣卫就这么侥幸地留存了下来,白吃干饭就白吃干饭吧。
可现在皇帝是姬景元,他本身就肖似元帝,还没元帝大方,一看鹿鸣卫,什么玩意,一筐臭鱼烂虾,恶心他不算,还要他掏钱白养,没这等好事。
他姬景元,不养闲人,什么歹竹孬笋的,全给扳直,扳断了也没事,又不是他儿子,他又不心疼,更何况,他还有杀手锏楼长危,虽有些为难爱将,可能者多劳嘛。
楼长危做事,就无应付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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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明笙侧着头看馆鹿校场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差点没有抚掌啧啧称奇。校场内一干纨绔子弟,均穿着青布粗衣,灰头土脸地锄草、平土、夯泥……
一侧大马金刀坐着一个小将,将一柄冷森森的长刀插在地上,冲着众人道:“都给我好好下力气,在此地,别说哭爹喊娘、求爷爷告奶奶,就算你们把祖宗从地下哭出来,亦是半点用也没有。地给我平得齐整一些,将后你们在此操练,高低不平,崴了脚踝可都是你们今日不下死力的过错。还有那边绑人的刑柱,桩子敲深一点,不然日后你们误令受罚,绑在柱上,没挨几鞭子,刑柱倒了,那岂不成了笑话?”
小将骂完后,又笑嘻嘻地道:“既是笑话,那责罚得加倍,本来十鞭子,加罚成了二十鞭。你们可知什么是皮开肉绽?这一鞭子下去,皮开如口子,红肉往外翻,碎肉血沫飞溅。二十鞭子下去,肉屑都得飞掉几两。”
一众纨绔子听得面如土色,大悔当初为何想不开要入鹿鸣卫,早知会落楼将军手里,在街头要饭也不要这白拿的俸禄。
跟姬明笙一道来的李桓林更是吓得不轻,只恨自己太过高胖肥壮,藏也无处藏去。
他不藏还好,一藏倒惊动昔日的难兄难弟,有眼尖的扶着锄头,指着李桓林:“将军命令我等不敢相抗,只我不服,凭何李大傻子不干?”
一众纨绔子齐齐扭过头来,看看田间如老农的自己,再看看鲜衣齐整的李桓林,纷纷呐喊起来:“同是鹿鸣卫,李大傻子凭何干看着?”“叫李大傻子过来割草。”“李桓林,快点来抡泥锤。”“叫他推泥车。”“拿他当木槌夯土。”
李桓林惊得瞪圆了小眼睛,忙求姬明笙:“阿姊,你跟将军把我要过来当小厮使唤,叫我朝东,我不往西,叫我杀狗,我绝不撵鸡。阿姊…”
姬明笙笑道:“我可不缺小厮使唤,也不要人杀狗。”
李桓林顿时哀嚎声声,直呼命要归西,万一死了,碰着他爹,又得被逼着娶鬼妻,何其惨也。
那小将过来施一礼:“小人辛以见过公主。”
“你们将军呢?”姬明笙问道。
名唤辛以的小将答道:“圣上有召,将军在宫中。不知公主来鹿鸣卫……”
“我来探望驸马沐安辰,可行得方便?”姬明笙扫了一眼校场,并没有沐安辰的身影。
辛以笑道:“公主有令,岂敢不从。驸马在馆鹿地下的监牢,修修牢门、刑具,将军道:因着驸马是公主的夫婿,少不得要照顾几分,监牢里不爱风吹日晒,驸马是不减半分的俊俏。只味不好,容小人寻一处静室好让公主召见驸马。”
姬明笙听他言语里有些轻佻处,似是不喜沐安辰,也不以为意,点了下头,道:“你将桓林带回去罢,他既是鹿鸣卫一员,当与袍泽同甘苦。”
辛以有些讶异,揖一礼,拎起呆若木鸡的李桓林,又道:“公主稍侯,天热,动则汗出如浆,监牢里虽无风无雨无日头,却有些闷热,万物易馊。小人先行领驸马去清洗一番,再来见公主?”
姬明笙几可想见监牢中的模样,有门无窗,一丝风也透不进去,闷热难捱,人在里头都能跟着一块发臭发馊。沐安辰清高自诩,既不屑同为“监下囚”的纨绔子,又不喜粗夫兵痞,想来在监中是度日如年。
辛以却在那暗忖自己机敏:不然,直不愣登的将驸马领来见公主,公主一看,自己的丈夫馊臭馊臭的,万一心疼,说不好就要找他们的麻烦。等会寻些澡豆来让驸马好好洗洗,再点丸香,给他熏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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