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武拂衣一语道破在宫学内悄悄流传的禁.书内容。

    被问讯的三人也没法隐瞒了。

    虽然早就说好瞒着长辈与夫子偷偷读书, 都要讲义气不能把偷看内容说出去,但谁能想到被一猜就中。

    胤祯终是交代了来龙去脉,“四哥, 书真不在我们身上,在李卫那里放着。”

    事情起源于一场打赌。

    李卫,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一,出生在江南富户人家。

    今年十六岁,自幼读过四书五经,奈何一直没考中科举。本来想等年纪更大些, 捐资谋求员外郎当一当。

    买官, 自古听来与贪污受贿有关, 但朝廷还真就给合法名额。

    只是走一条道很容易被瞧不起, 基本就告别正经读书人了,更要遇上明主才能升官。

    去年, 柳暗花明又一村。理学院对外招生,考核数理格物,不考传统经文。

    李卫立刻上京试一试。

    他对数字很敏锐。也是家学渊源, 谁叫家里做生意,让他从小对数钱在行。

    闲着没事也瞎琢磨,要是他做了官该怎么兴修水利,也就对数理计算挺有一套。

    这一来真就考上了。排名不高, 踩着线过了。

    等进了理学院, 所处环境一如所料利弊各半。

    师资好, 学习内容在外不可求,更能和京城权贵成为同学。这些是好处。

    不过,理学院并非世外桃源。

    尤其是三分之一的平民学子,心理上要承受较大的压力。

    皇上提供了奖学金, 让他们能够在京城维持基本生活,而且学校里也提供足够的文房四宝,不必担忧做不起学问。

    但与皇室宗亲、朝臣子弟来比,平民学子在身份上的差异是用金钱也不能弥补的。

    哪怕理学院的夫子们行事公允,但学生之间的抱团在所难免。

    李卫入学后就与保泰不太对付。

    人与人之间总会遇上气场不合,两人的不合不是老古板与不正经的冲突,而是谁比谁更不走寻常路的碰撞。

    保泰自认在纨绔一道上在京城是数一数二了,也就胤禟比自己厉害些。

    但遇上了成绩比他好一些,比他更会玩一些的李卫,这情绪上就有些不对劲。

    尤其是去年冬天福全去世了。

    尽管谈不上人走茶凉,但比起阿玛与康熙是兄弟的亲厚关系,做侄子的总是差了一截。

    保泰心里不爽就向李卫找茬。

    话赶话,两人最后决定文斗,就比一比谁更能找到惊险刺激的书。

    保泰找了鬼怪故事,李卫则是掏出了半本英吉利文的手册。

    为什么是半本?

    这书是李卫的父亲去广州做生意时得到的。李父不懂英吉利文,这书就是个添头。

    英吉利商人说此书称述人体奥秘,但原版是拉丁语,他一边读一边给随便翻译了一下。

    翻了半本遇上李父问有没有新奇玩意?商人说书的原版不卖,但能把半本自己翻译的给李父,就是新奇玩意。

    李父瞧不懂洋文,但瞧得明白配图。

    既然是人体奥秘,必然要用图示。

    商人也给画了几笔。还别说,画得忒是形象生动,比原版配图要刺激!

    出于猎奇,李父把书带回江南。

    李卫也好奇,他也不懂英吉利文,只能看图。然后直呼好家伙,这是剖腹挖心、断肢断腿都给弄上了,不限动物与人类。

    来京时,把书给捎带上。

    想在京城找到懂行的人给翻译一下书到底讲了什么?也想碰碰运气,能否补齐书的下半册。

    斗书之时,李卫祭出这本大杀器。

    哪怕从刺激配图的直观感受上,李卫已经胜了一筹,但保泰并不轻易认输。

    保泰嘴硬坚持要查一查书的文字内容,谁的更加刺激惊险。他英文也不好,就找上了胤禟。

    半本英文手册,兜兜转转,终是给翻译出来了。

    它是英吉利人威廉·哈维在1628年写的《心血运动论》。半册内容主要写了一件事,批驳了在欧罗巴流传千年的盖伦理论。

    古罗马的盖伦认为,吃下去的食物通过肝脏产生血液。

    这些血液又通过“三种灵气”被带到体内各个部位,被身体再次吸收。如此往复,有了血液潮汐论。

    由于盖伦是古罗马的神医,这一理论被封为圭臬,在欧罗巴盛传千年之久。

    16世纪初,西班牙医生米凯尔·塞尔维特发现了血液肺循环,对于盖伦的血液潮汐论提出了质疑。

    但这一发现与当时神学理念相违背,反三位一体的观点让他遭受了宗教迫害,将其视为异端邪说被处以火刑。

    哈维在赛尔维特死后的七十五年,完善了血液流通理论的体循环说。

    通过从动物到人类的大量解剖实验,以及通过活人的实验,终是证明被封为圭臬的盖伦理论是错误的。

    不过,1628年血液循环论提出后,再次遭遇了欧罗巴大批宗教、医学人士的批驳。

    盖伦的理论岂可被挑战!

    搞解剖、活人实验的哈维就异端,岂止是要封杀,更是要把他像赛尔维特一样搞死。

    哈维的运气比前辈好,他是英吉利国王查理一世的御医而深受重用,才免于幸难。但他活着的时候,血液循环论始终没被学界接受。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他去世后的四年。

    1661年,意大利学者观测到了动脉与静脉之间的毛细血管,证实了哈维学说的正确性。

    李卫捎来的半册书籍,大概就写了这些。

    而有关哈维与赛尔维特的不同命运,是英国商人在一旁写的吐槽式批注。

    经过胤禟推测,缺失的下半册应是哈维血液理论的进一步证明过程。

    保泰获知了此书的文字内容后,终是认输了。对比鬼故事,在真人身上划刀子是更惊险刺激。

    “然后,这半本哈维血液论就在理学院小范围流传开了。大家瞧个新鲜,而且还能练一练英吉利文。”

    胤祯努力找着借口,“读的是英文版,再对比九哥译文,也是锻炼读洋文的本事。”

    武拂衣腹诽:真是好极了!一书多用,还给做上阅读理解题了。

    她看了看胤祯,又看向弘晖与弘昐,“这就是你们读此书的理由了?是你们的十四叔考验你们的英吉利文有无进步,给出了这份新作业?”

    两个孩子讪讪点头。

    弘晖说:“阿玛,十四叔没有骗您。阿哥所内也聊起了乱葬岗闹鬼传闻,我和大哥提到了以前遇到聊斋先生,十四叔说有比那更厉害的书,让我们翻一翻《心血运动论》。”

    弘昐接着:“半道,弘昇知道这书,也是跟着一起读了。大半个月,我们把英文书给读完了。

    越发觉得既然盖伦说的「三灵气说」是错的,那么乱葬岗闹鬼也就是假的,是要找一找证据。想着能不能直接观察尸体,就找了十四叔。”

    胤祯把前因补充完整,“今年上了四哥的实验课,充分领会实践的重要性。保泰又心思活络起来,他再向李卫挑战。

    李卫那小子嘴上说最喜欢四哥的实验课,就问他有没有本事把下半册没读到的哈维实验给复原出来。”

    六个人大方向一致,索性豪气云天地定了夜探乱葬岗。

    胤祯找补说:“昨夜是第一次行动。原计划就是去踩点,没想要挖尸,不曾想倒霉遇上了吕家人。真是没看黄历,出师不利。”

    武拂衣耐着性子听完,充分体会槽多无口的含义。

    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开始始点评。

    难道要多谢李卫对她实验课的喜欢,促成了这些人领会实践的重要性,第一步就大跨步踏入了亡者领域?

    不过,十四不老实。

    以目前已经交代的内容,没提及他本人怎么想去乱葬岗,似乎就是单纯保护孩子们。

    这可能吗?

    武拂衣不动声色,暂且搁置这一点,先提了天亮后面对康熙时的注意事项。

    “天亮后,入宫请罪。别用什么牛痘实验为借口,就把你们刚刚讲的内容照实说。”

    不等三人支支吾吾,继续说,“别想着隐瞒,你们瞒不了。十四,你觉得用给牛痘研究找实验材料,以此能诓骗汗阿玛?我就问你一条,你说继续牛痘实验,搞方案了吗?实验目标是查实什么内容?你能回答出来?”

    胤祯哑口无言,他确实答不上来。

    何况他去乱葬岗的动机,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武拂衣正颜厉色,“一个谎言要用千万个谎言去圆,不如实话实话,求真实践没有错,但你们也要意识到此次事件的错误。没有与汗阿玛报备,而是偷偷摸摸行事。”

    弘晖咬了咬唇,有的话没说,但写在了眼神里。「如果报备了,他们还有的去吗?」

    武拂衣瞧得明白孩子的顾虑,她也不敢保证康熙能同意。比起康熙的同意,更在意的是几人的防范意识不够强。

    没有正面点破弘晖所想,而是从侧面给出了建议。

    她说:“乱葬岗虽然都是尸体,却并非没有危险。尸体上会否有致病的病源?你们做好防护了吗?

    如果遇上的不是吕家人,而是心狠手辣的盗尸贼,能与对方对抗吗?

    这些都是出发前应该思考清楚,谋定而后动。如果你们事前问一问我的建议,今夜的闹剧就不会发生。”

    胤祯、弘昀、弘晖闻言若有所思,这话的意思是要陪着他们一起深入乱葬岗吗?

    武拂衣不会在今天给出明确答复。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该休息养好精神再入宫。“最后一个问题,这书有多少人读过?”

    话到此处,瞒也瞒不住。

    胤祯刚刚就提过,这书被用来做英吉利文阅读练习。

    他报出了一串名字,“理学院一半都读过,但不是完整看了。有几个人也想要搞一搞实验,被我呵止了。人多不好控制,我想着等整个流程给安排妥当再说。”

    武拂衣又看向两个孩子,“上书房呢?除了弘昇,还有其他人读过吗?”

    弘昐与弘晖齐齐摇头。

    弘昐说:“没了。我们都觉得这书的配图不适合小孩子看。”

    弘昐也就十岁,听他这话似乎故作成熟。但在众皇孙的年龄排序中,他排行第二,仅比皇长孙弘晳小了几个月而已。

    他说不适合小孩看,真是认为弟弟们年纪小,需要注意阅读内容。至于弘晖与弘昇,情况当然不一样。住在一个屋子里,他也能照看着。

    这个书籍传阅的范围不小了,一群人瞒得真是不错。

    从去年年底开始流通,到今年四月末暴露,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

    “好了,你们先回房立刻休息,睡不了一会都要早起。”

    武拂衣示意两个孩子可以走了,然后叫住了想走的胤祯。“十四,你留下,为兄还有话与你单独说一说。”

    弘晖、弘昐朝着十四叔投去关心又同情的一眼,但都不敢继续在书房停留。

    胤祯苦兮兮地重新坐回椅子上,不解地问:“四哥,刚刚你不是说最后一个问题了吗?还有什么事啊?”

    武拂衣先目送了孩子们离去,等书房门被合上,她才去书柜里找出一本书。“《罗大贵与朱小妹》,这个书名耳熟吗?”

    胤祯顿时僵住了,四哥认出他是原作者了?

    当下,努力调整表情,磕磕巴巴地否认。“不,不,不熟悉。”

    “是吗?”

    武拂衣把书塞给了胤祯,“那么你拿去瞧瞧,这书也别有意趣。”

    胤祯动作僵硬地接下书,有些不敢置信,难道四哥觉得他写得很好。

    武拂衣仿佛以评价陌生作者的闲聊口吻说:“也不知道此书作者「似是而非」会不会涉足灵异志怪故事?是不是觉得去墓地走一遭,见识了真实的尸体更能激发灵感,其造诣就能超越聊斋先生。”

    什么是指东说西,含沙射影?

    这就是了。

    胤祯非常肯定四哥讲的就是他。不但认出了「似是而非」就是他,更是看穿了他去乱葬岗的动机不纯。和别人不一样,他去墓地不是去搞科学实验的,而是去汲取灵异灵感的。

    武拂衣怎么可能看不出。让胤祯负责牛痘推广两年多了,就没见他对医学有兴趣,总不能是性情突变了。

    真相往往藏在真假参半的话语里。

    适才,胤祯主动提到蒲松龄,那还真就是刺激他力争上游的原因。

    争一争上游,不一定要谁在朝中有实权,也可以是谁能问鼎大清第一通俗小说作家的宝座。

    “好了,你可以去睡了。今天歇在这里,别来回折腾浪费时间,明天一起入宫。”

    武拂衣没有把话彻底挑明,话到此处刚刚好了。

    “说起来,书虽好也要慢慢看。故事内容太刺激,一下子阅太多的话,怕是心脏吃不消。你觉得呢?”

    “啊?”

    胤祯正在发愣,没想到四哥没再深究到底。紧接着被提了一个问题,四哥后面的这些话什么意思?

    很快,反应过来。

    胤祯懂了,此去乱葬岗的原因不能对康熙全部直说。说去搞科学实验是实践精神,但说去获得志怪小说灵感就很离谱。

    哪怕要坦白写书,也要徐徐图之,不能一股脑全交代了,免得刺激康熙大发雷霆。

    “四哥,我明白的。”

    胤祯保证,“将来向汗阿玛推荐这些书籍,是要慢慢来。”

    “行了,先把天亮后的一关给过了。”

    武拂衣对于胤祯是否向康熙坦白写作一事没给具体表态。这还得找契机,此前就当做不知道十四的大作家身份。

    **

    **

    两个时辰很快就过去。

    寅卯相交,天色蒙蒙亮。

    再过一会早朝就要开始。

    武拂衣得到过康熙的明旨不必去上朝,所以准备带着十四与两个孩子去乾清宫候着,等康熙下朝就向他解释情况。

    与顺天府府尹钱晋锡达成了默契。

    雍郡王不对吕家人喊打喊杀,钱晋锡也给雍郡王一些面子。

    钱大人表示在朝会后向皇上说明乱葬岗之事,不在朝堂上议论,只在南书房单独向皇上陈述案情。不言而喻,这两者的区别可大了。

    此刻,四爷府内几人稍微吃点东西也要出发。

    不能让康熙等,即是请罪就要有态度,必须在朝会结束的辰时之前到位。

    正在早餐时间,苏培盛来送消息。

    从城外北郊庄子送来的一封信。传信人说武侧福晋表示四爷昨夜临走有公文忘记带走了,宵禁结束立刻叫人给捎来。

    武拂衣昨夜赶往城内顺天府,离开前与胤禛说不了几句话,也根本不可能留有公文。

    当时,胤禛争分夺秒讲了钱晋锡为官的态度。

    然后两人达成一致,不论是什么导致乱葬岗事件发生,康熙交代时都要抓住一个核心词「实话实说」。

    眼下,加急送来的书信又会是什么?

    由于宵禁限制,尚且来不及将府中事告诉胤禛。

    他仍旧不知十四等人搞事的具体前因后果,又能做出什么判断?

    打开信件,开头写了一个「三」,然后就是一堆古文摘抄。

    分别是宋朝校正医书局的文章,《宋史》片段、《梦溪笔谈》、《洗冤集录》、《三国志·华佗传》等等片段。

    仅仅两个时辰,胤禛摘录了不同书籍的诸多片段,但没有一句别的话。

    他非常谨慎,哪怕这封信不慎落到了旁人之手,也绝不会看出此信有任何倾向性观点。

    此信何解?

    洋洋洒洒写了很多,乍一看怎么没头没尾,且没有任何分析批注。

    武拂衣若有所思,很快浅浅笑了。

    又迅速收敛笑意,将信上所有内容速记下来。将信藏于书房暗格,就抓紧时间入宫了。

    *

    *

    乾清宫外。

    武拂衣带着十四与两个孩子到了,胤祺也带着弘昇来了,都是等着向康熙请罪。还有保泰与李卫都是候在宫外,随时等待传召。

    几人耐性等待着,只是等啊等就不见皇上来。

    辰时已过多时,通常早朝应该结束了,今天却比平日晚了好久。

    难道朝会上出了什么变故?

    又等了一会,没等到康熙下朝,反而梁九功亲自来了。“传皇上口谕,着雍郡王立刻往乾清门外走一趟。”

    发生了什么事?

    朝会竟然延迟了,还让雍郡王去早朝上走一趟。联系到昨夜发生的事情,在场的谁都知道情况不妙。

    “梁总管……”

    胤祺眉头紧蹙,正欲问一问梁九功乾清门外的早朝情况。

    “五贝勒,您别为难奴才。”

    梁九功可不能等胤祺把话说完了,要是听到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岂不是麻烦。“皇上只传召了雍郡王。”

    “五弟,你与十四弟、孩子们在此静候。”

    武拂衣没让胤祺再追问,读了胤禛的急信,她已经对朝会的变故心有准备。

    况且梁九功能在康熙身边服侍,本不是多嘴的性格。哪怕要给提示,也不会当着一群人的面前说清楚。

    她抬脚就走,“有劳梁总管了通传。”

    一前一后,这与梁九功朝着御门听政的方向走去。

    早晨阳光散落。

    宫道上,静悄悄的,似乎连鸟叫声也没有。

    待走出一段路,四下没有第三人。

    梁九功终是低声说一句,“朝会正要结束,三贝勒突然上奏理学院内流传蛊惑人心的书籍,昨夜引得十四阿哥与三位皇孙前往乱葬岗,必须严惩。”

    就一句,多的不提了。

    梁九功不说钱晋锡是否与胤祉辩论,也不说康熙的态度如何。他一脸平静,仿佛刚刚从未开过口。

    “多谢。”

    武拂衣也不追问,神色自若,心里却吐出三个字——老、狐、狸。

    老狐狸说谁?

    当然是说胤禛。

    一封信,一个「三」字。

    他在不详情时,预测到了朝会上谁会挑起变故。就是三贝勒胤祉。

    武拂衣毫无慌乱,反而跃跃欲试期待着,看一看老狐狸是否料事如神?

    早上胤禛送的那些古文片段摘抄,是否能精准预测三贝勒会引经据典用哪些例子挑起事端,而自己以此又能反怼回去呢?

    若是真的全都对上了,那必须给胤禛一个封号了——大清·禛·狐狸精。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乾清门外, 每天一个多时辰精神高度集中站立运动即将结束。

    绝大多数朝臣就等着康熙那句“退朝”。

    只要这句话一出来,他们就能活动膊迈开腿,各回各处或喝杯茶歇一口气,或去五谷轮回之所方便一番。

    搁谁站了一个多时辰, 还要保持标准礼仪姿势, 又一边要谨防皇上突然发问,都会想要尽快休息。

    能上朝, 代表官职够高, 挺让人愉悦。

    却不意味人人都是工作狂魔, 不会喜欢动不动听谁补充讲几句。就像上课讨厌拖堂, 拖延朝会结束时间会惹人厌。

    原以为能到点离开,近期京城没有大事发生。

    皇上与臣子们的一问一答也结束了。

    短暂的安静出现,是进入倒计时宣布朝会到此结束, 谁想到一个人突然跳了出来。

    三贝勒一句有事启奏,截断了绝大多数人马上能休息的脚步。

    众人只能停在原地,倒是要听一听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胤祉真是够可以的,他有事为什么之前不提啊!

    紧接着, 胤祉揭发了理学院的部分学生偷偷传阅不良书籍, 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后果。

    “昨天夜间, 十四弟、裕亲王保泰,携一名理学院学生, 及弘晖、弘昇、弘昐, 六人居然公然违抗宵禁制度,前往城西郊外的乱葬岗。必是受到妖书蛊惑,才会做出这等违制之事。”

    什么?!

    朝臣们几乎都吃了一惊。

    深夜,乱葬岗,皇室宗亲去坟头做什么?总不能是去挖宝藏的吧?

    只听胤祉继续说, “乱葬岗上,六人与民间驱邪队伍遇上,爆发了一场斗殴。这事简直荒唐至极,民间必传皇子皇孙有盗尸恶习。

    汗阿玛,儿臣恳请严厉惩戒涉事之人,以肃不正之风,决不能放任这股歪风邪气蔓延。”

    好家伙!

    十四阿哥六人的运气也太差了点,也就是说昨夜被逮了正着吗?

    人们把视线隐晦地投向顺天府府尹。

    钱晋锡有没有接到消息?平时,他行事不偏不倚,今天怎么没有及时启奏?

    康熙听了胤祉一番话,面无表情看向钱晋锡。“方来,你可接到了相关通报?”

    “回皇上的话,昨夜亥时,顺天府受理了乱葬岗一案。三贝勒所言的双方斗殴,实则是一场沟通不顺的误会,吕家已经受到责罚。”

    钱晋锡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昨夜的案件,他的用词听起来非常客观。

    讲了十四阿哥为了不影响百姓生活考量,深夜才前往乱葬岗寻找合适的医学实验尸体。

    正因为考虑到不增加民众的恐慌与猜忌,所以身着便服,不欲表露皇室身份。

    不巧,遇上了吕家驱邪队伍。

    吕家被病痛困扰,误信闹鬼之说,这才会把十四阿哥等人当做鬼物作祟的源头。

    “昨夜,十四阿哥与吕家的误会已经解开。虽然发生过冲突,但双方都没有伤重。”

    钱晋锡的这一句没伤就说明关键了。没重伤,意味着只要没有第三方瞎嚷嚷,就不会造成恶劣影响。

    吕家得知打的是真皇室宗亲,人都被吓懵了。

    当雍郡王表态不会加码追责,吕家全部感激涕零地表示遇上了讲道理的好人,压根就不想再提乱葬岗遭遇。

    此刻,钱晋锡面上不见喜怒似乎,心里却把胤祉吊起来骂了,这人就是搅屎棍。

    乱葬岗的事在朝会上捅出来,那不就是约等于全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了,然后谁会倒霉?

    吕家是升斗小民,被推到朝堂斗争中必是逃不了被冲击。

    昨天,遇上了讲理的雍郡王,不因事涉亲弟弟与儿子就过度重责吕家人。

    这头刚刚保住吕家人的命,却又被三贝勒把事情给挑了出来,这不故意找事吗!

    钱晋锡不认为胤祉大公无私,真想提意见为什么非要在早朝,不能去南书房与皇上私下讲?

    哪怕理学院真是传阅妖书,这书也没流一张纸片到外界,怎么就为乱一方了?

    他一边取出袖中的折子,一边看似单纯地提问:

    “臣已经拟好奏折,本欲在朝会结束向皇上禀报此案,如今倒是三贝勒消息灵通为臣代劳了。

    只是有一点不明白,三贝勒凭什么断言民间必传皇室宗亲盗尸,这样的话语从何而来?”

    造成恶劣影响,前提是被人知道此事。

    吕家不说,十四阿哥等人也不会自爆,怎么会流言满天飞?

    另外,胤祉如何知晓乱葬岗事件?

    事发是在宵禁期间,宵禁后,三贝勒应是在入宫上朝的路上。

    怎么如此迅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在顺天府安插了眼线?还是在兄弟侄子处安插了眼线?

    康熙依旧面不改色,示意梁九功先把折子先呈上来。

    迅速翻阅一番,折子上清清楚楚地记录了昨晚的全部经过。

    包括顺天府把老四、老五给叫了去领孩子回家,也提到了从轻责罚吕家。

    对比朝会时的发言,钱晋锡在折子里更为不偏不倚。

    他提出了质疑,怀疑十四阿哥在顺天府内没有把实情全部说清楚。

    六个人去乱葬岗,很可能不是如其所述的是为了牛痘研究要实验体,而是为了理学院的其他课程安排。

    作为顺天府府尹,他尽到查案的职责,肯定会提醒皇上询问清楚。

    但也知道事有轻重,某些研究在不成熟之前应该保密,不适宜被所有人都知道。

    钱晋锡表明了自己无意窥探秘密,更懂兹事体大需要注意影响。是以单独上奏,不打算在朝会上谈及这个问题。

    康熙放下折子,又不着痕迹扫视一眼老三。

    不难理解为什么钱晋锡在折子上对十四等人的态度更为严厉,因为有的批评需要分场合。

    老三消息是过于灵通了,也着实不会选时间。但凡晚一天揭发此事,也能更好解释为什么他会知情。

    他挑在朝会结束时突然发声,恐怕就是瞧着平时公正严明的钱晋锡迟迟不提此事,所以等不及了。

    为什么等不及?

    康熙心里一沉,也不觉得老三的行为如其所言般正义。

    正月初十,对小一辈进行搞摸底考。

    世人都知三贝勒学识好,向他去讨教要怎么准备更妥当。

    虽然无法断定胤祉是否来者不拒,可事实摆在眼前,备考期间的三贝勒府门庭若市。

    三贝勒的好学识,却不包括理学院的那些科目。

    目前康熙尚未对外言明理学院的第一届学生要学多久,学成之后又会如何授予官职,但能肯定的是不会让他们白读一场,这就多了一条取仕之道。

    如今,三贝勒管理着编书的工作,有光明正大接触一大批读书人的机会,而他以学识被这些读书人认可。

    人却有所短。

    倘若有朝一日数理格物成为重点科目,读书人的成分都要变一变,胤祉还能被称作饱学之士的全才吗?

    “胤祉,你怎么说?”

    康熙心有怀疑,老三是按捺不住要排除异己,或是他想插手理学院的师资安排。

    “回汗阿玛的话,儿臣是心急了,但只为遏制住不正之风。”

    胤祉暗道不好,钱晋锡的一句「消息灵通」搞得自己非常被动。

    尽管是在顺天府安插了眼线,但只能做不能被点破。

    他也没法回答为什么全京城都会知道皇子皇孙盗尸的流言,这话是扯大旗瞎说,还是有意弄假成真,也是只能做不能被点破。

    这会被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只能摆出正义凌然的模样。

    胤祉说得冠冕堂皇,“理学院内流传妖书,儿臣前些日子有耳闻,但不能行捕风捉影之事。只能给弟弟们更多关心,防止他们走上弯路。

    十四弟带着侄子们胡闹,儿臣担忧此事因妖书而起。哪怕今日明朝没有流言四起,但也要防范于未然。第一时间站出来,不让挖尸血腥不正之行再次上演。”

    这话说的,好似三贝勒真是好哥哥了。

    “如此说来,你也是有心了。”

    康熙语气温和,似乎认可胤祉的说法,对他没有表示丝毫不满。

    随后就对梁九功说,“去乾清宫瞧一瞧,十四阿哥等人是否意识到错误来宫里请罪了。要是来了,把雍郡王叫来。”

    “嗻。”

    梁九功领旨就离开了。

    他心思活络,已经感觉到康熙的倾向。雍郡王又没去乱葬岗,要问话对质,为什么不是叫犯错的十四阿哥来?

    朝会上,部分脑筋灵活的大臣也想到同一问题。

    胤禩眼神低垂,琢磨着康熙的意思。

    这会把老四叫来,是直接问罪老四没管教好弟弟与孩子吗?让他背锅,而不舍得过于严厉地惩罚小的?

    乾清门外,各有所思。

    武拂衣抵达时,只见一片鸦雀无声,直到她的请安声打破了这种沉默。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

    “平身。”

    康熙没让人跪着,三两句概括前因。

    然后问,“这件事,你要怎么说?十四等人有没有偷偷读过什么书,又是为什么去乱葬岗?”

    “回汗阿玛,儿臣将十四弟与孩子们从顺天府带回家后,已经询问了事情始末。”

    武拂衣基本没有隐瞒,除了没讲十四的写书爱好,把其他的前因都说了出来。

    “理学院流传半册英吉利文的书籍,十四弟等人会前往乱葬岗,正是受到此书的启发去寻找实验材料。”

    短短几分钟的宫道,武拂衣却已琢磨了一大圈。

    康熙对乱葬岗之事,是恼怒?还是不予追究呢?

    为什么仅仅传召老四?是让老四担责任?还是让因为了解叫来十四等人不够用,他们辩不过胤祉。

    此事,胤禛无法给出心灵感应式远程判断。

    必须由自己做临场判断,而结合一点,不妨大胆推测康熙想息事宁人。

    十四老实交代了,理学院有半数学生都或多或少读过《心血运动论》。不是一两个学生,而是五十人左右都读过。

    不仅是参与学生的数量不少,事发时长也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是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入夏。

    以康熙的掌控力,他会毫不知情吗?

    或是早就知道,正如后世老师也知道学生会看学校不允许的闲书,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爆出来。

    当下,武拂衣坦诚了错误。

    “在未曾获得汗阿玛应允的情况下,十四弟与孩子们竟是私下行动。儿臣监管不利,理当受罚。”

    胤祉一听可不干了。“四弟,此事绝非你承认一句对弟弟与孩子的监管不利就行。

    亏你在刑部轮过职,难道不知道涉及盗墓毁尸的罪责有多重?少说是坐几年牢,重则要流放三千里。”

    “三哥,你说的是墓,不是乱葬岗。”

    武拂衣深知法律能钻空子,盗墓先得有墓,乱葬岗都是曝尸荒野。

    “何况十四弟与孩子们并未触碰尸体,只是先去观察情况,为的就是制定一套合法合理的研究计划。”

    胤祉直接嘲讽,“十四等人败坏理学院的学风,偷偷传阅血腥妖书。四弟,怎么可能主张这股歪风邪气!

    损毁尸体,挖心剖腹,断头断脚,岂是仁义之士进行的研究?简直就是侮辱天下读书人。从根子上就错了,又何来合情合理!”

    武拂衣淡淡抛出一句,“三哥称那是妖书,那么你亲眼看过吗?”

    此问一出,一霎安静。

    众人暗道问得好。三贝勒也在理学院上课,他有没有读过呢?

    读过敢认吗?

    现在也不能认了,否则就成了知情不报。没读过的话,他的言之凿凿就有失公允。

    胤祉被这一个简单的问题堵得喉间一噎。

    回答读过也不好,回答没读过也不好,老四真是问话刁钻!

    武拂衣可不认自己刁钻。

    批评或认同一本书,前提总是要看过才有发言权,要不然就是虚空打靶。

    十四报出的读书人名单中没有胤祉,但不能确定他没看过。

    也许有投靠三贝勒的学子,悄悄记下书籍内容,反手就送给胤祉了。

    胤祉却是没读过全本。

    英吉利文读起来耗时耗神,而且他本就不认为理学院的课程有多少必要学习,但不敢似直郡王与太子直接说不上就不上。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花时间去读一本血腥的英吉利书,只是向眼线大致问了此书的内容。

    “妖书,不值一读!”

    胤祉说得义正词严,“但我也没有冤枉人。探听过此书配图极为血腥残忍,是各种虐待尸体的方法,从动物到人类都不放过。四弟,你不必说那是为医学研究,那根本不是医术!“

    越说越来劲,他开始引经据典。

    “南朝时期,著名医家陶弘景就说过‘刳肠剖臆、刮骨续筋之法,乃别术所得,非神农家事’。在人身上动刀,压根不是医术,而是巫术!

    这种观点得到了历代名医支持,唐朝的孙思邈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他在《千金方》中提到华佗,单说‘用药不过二三,灸炷不逾七八,而疾无不愈者’,压根不提动刀子的手术。

    北宋校正医书局对于孙思邈的观点也给了一致肯定。在给《备急千金要方》做序就写了‘我道纯正,不述刳腹易心之异’。”

    胤祉摆出历朝历代有名有姓的行医观点,“一千五百五多年,集众人之智慧,难道琢磨不清楚该不该在人身上动刀?

    事死如事生,尸体也是同样不应给破坏。我等礼仪之邦,岂能允许残酷之术大行其道,得有多冷血残忍才会做这种事?!”

    这话掷地有声。

    乾清门外,一众朝臣不得不说三贝勒说得对。

    部分臣子更是投去赞同支持的眼神,更是暗道一句佩服。三贝勒不愧博学,这般旁征博引。

    武拂衣并非心无波澜,现在心里就一句话,「号外,号外,大清有狐狸成精了。」

    老三所引用的每一个例子,竟然全都在胤禛的意料之内。她刚刚在信上都读过了一遍一模一样的话。

    要是换个不知内情的,这场面活脱脱就像是胤禛隔空操控了胤祉的思维。

    武拂衣能面不改色地听完,也亏得她养气功夫深。

    这会先抛出一句赞美,“三哥真是饱览群书,弟弟佩服你对仁义之行的坚守。”

    胤祉差点飘起来,四弟这是被他学识折服了?

    他不由抬眸瞧了一眼康熙,只见汗阿玛微微颔首,也像是认同了这番话。

    下一刻,武拂衣却打破了胤祉的幻想。

    “三哥刚刚质问,我在刑部轮值时是否用了心。不瞒三哥,正是因为有所研究,所以我支持合理合法的实践研究。人,不能一味地故步自封,因循守旧。”

    这就也抛出了典籍,“三哥引经据典,将古人之法视作最好,却不能只见其一不见其二。不提更远的朝代,就说三哥提到的宋朝。

    宋慈的《洗冤集录》鼎鼎有名,对验伤验尸等给出标准参考,此书是刑部办案必读。写成这样一本帮助揭露罪案的书籍,难道不需要验尸动刀?若非秉持着以民为重的心,直面血腥,岂能造福百姓使得他们不蒙受无辜之罪。”

    武拂衣没有到此为止,而报出了一组数据。

    “三哥,倒也不必说古人帮我们做好了研究,现在就不必再继续,就是《洗冤集录》之中也有错误。

    我就说两个例子。「男子骨白,女子骨黑」,这就是错误一,事实上男女的骨骼颜色一样。

    对于颅骨数量,宋慈写「男子八片,女子六片,蔡州人九片」,这也是错的。男女皆是八片,更不会因为地域不同而不同。”

    前人的著作可以作为指引参考,但完全相信它是对的,反而是一种错误了。

    武拂衣接着问:“三哥觉得没必要研究,看来真的没仔细读过哈维的《心血运动论》。你认为延续了一千五年的名医之说可信,与大海另一侧的欧罗巴众人何其相似。

    他们也固守古罗马的错误理论一千年,搞祖宗之法不可变,并且一百多年前将提出质疑的人处以火刑。如今数理格物新学兴起,终是证明大火焚烧之人提出的质疑非常正确。

    此等悲剧,你想要大清也上演吗?你口口声声礼仪之邦,就是固步自封容不得更正吗!”

    胤祉越听越面色僵硬,不可能,怎么就这么巧,那本妖书里面的内容竟是如此打他的脸?

    武拂衣却没有继续咄咄逼人,只补充了最后一番话。

    她放缓了神色,“三哥,你对仁心仁术的推崇,弟弟是认可的。但也希望你能接受不一样的声音,就如你刚刚提到了华佗。

    《三国志》写了,曹操终是后悔杀了华佗,’吾悔杀华佗,令此儿强死也。’若是华佗在世,曹冲有活命的可能性。如今做合法合理的研究,是为百姓谋求更多活命的生机,以及遇上罪案时破案的希望。”

    话到此处,不再多言。

    武拂衣又恢复了雍郡王一贯的冷淡表情。偏偏,最后以华佗举例是狠狠扎了胤祉一刀。

    众所周知,华佗是被曹操杀死的。

    自他死后,外科术没有再传承下来,曹操的头疾也无人可医治。

    史书记载,曹操终于愿意承认后悔杀了华佗,因为他心爱的儿子曹冲得不到医治病逝。但之前他又何尝不是死鸭子嘴硬,难道不后悔自己的头疾再无大夫可以医治。

    如果胤祉无容人之量,不允许一些必要的医学研究,是不是也会造成这样的困局?

    武拂衣表面上说的是担忧哪家孩子有病治不好了。但往深了想,与曹操同等地位,甚至更高的可不就是皇上了。

    康熙得病,却没有更好的医治方法,会不会也怨恨胤祉的这番言辞呢?

    这种事情发生过。

    康熙患疟疾,太医院给不出好方法,推三阻四到在最后病危关头,才给皇上用了西洋的金鸡纳霜。

    武拂衣希望康熙能回忆起过往,西洋之术对他有活命的帮助。

    欧罗巴的医学,其实仍有许多不足之处,什么放血、什么乱七八糟的毒都当做药,但不妨碍汲取其中好的一方面。

    朝会上,再次陷入安静。

    胤祉脸色煞白,没有再往下接话。

    此刻,他也品味出了老四举例之狠毒,像是他反对让汗阿玛好好活着。

    “都说完了?”

    康熙在半晌沉默后开口,“那就退朝。乱葬岗一事,十四阿哥等人行事荒唐,且容后再议。”

    不给众人继续发表意见的机会,他眉头紧蹙,面色严肃地离开了。

    瞧上去皇上是因为这一番辩论生气了,更是对雍郡王、三贝勒、十四阿哥等等都有了怒意。

    众位朝臣也能理解,早朝爆出十四阿哥等人的离经叛道之事,而且三阿哥与四阿哥还正锋相对起来,确实会惹皇上生气。

    不久之后,宫里传出消息。

    皇上回了乾清宫,完全没搭理十四那几个来请罪的,愤怒地把人都给赶回去了。现在不见,让他们各自写一份折子,好好反省说明问题。

    正当宫内宫外气氛紧张时。

    康熙来到了书房,打开了一个新送来的大木盒。

    其中,赫然躺着一套满文书《钦定骼体全录》①。翻开,竟然是满文注释的一幅幅解剖图。

    此书正是由西洋传教士巴明多主编翻译,融汇了西洋最新医学理论,包括了胤祉所谓的妖书《心血运动论》以及其他解剖学知识等等。

    康熙四年前亲自下令,要求巴明多编译西方的解剖学理论。

    作为皇帝,他对解剖术也非常感兴趣,更是亲自参与到解剖黑熊等动物之中。此事被列为了绝密,不让任何一个儿子知道,更不提孙子。

    这个月,这套《钦定骼体全录》满语译本终于完全成书了。

    康熙看着书,又想起朝会上的一幕幕。

    他缓缓笑了。不由默念老四啊老四,真是好样的。深得朕的真传,一样敢于去探索创新,果然是深肖朕躬!

    至于老三,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新晚了o(╥﹏╥)o

    本章 古代对于外科术的态度,参考《从疾病到人心——中古医疗社会史再探》,于赓哲·著

    ~~

    ①《钦定骼体全录》,是康熙要求传教士巴明多编写的。他对解剖学非常感兴趣。这套书基本都是满文,后来散落在了欧洲,目前知道单买与法国有藏本。

    详细可参考文章“康熙帝与满足第一部 医学译著《钦定骼体全录》”,作者:于永敏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康熙对于研究解剖学, 个人持非常支持的态度。奈何他是皇帝,思考问题不能仅凭自身喜好。

    为什么在绘制《钦定骼体全录》时要下绝对保密的命令?

    因为早就预料到了众人的接受程度,像是老三这般满口仁义礼教之人不在少数。

    解剖书的配图非常逼真, 开膛破肚, 血管骨骼是纤毫毕现。

    如果画得不与真实情况相同, 那就失去了最初研究的意义。研究人体结构, 就是为了更好的治病。

    这样的画作却与主流价值不符。

    历朝历代有解剖图吗?

    怎么可能没有。

    最早可查的解剖图能够上溯五代时期。

    烟萝子绘制了《内境图》,是将人体内脏器的大致位置标注出来。它有明显错误, 错把肝脏标在左侧、脾脏标在右侧。

    时至宋朝,获得朝廷批准编写两套解剖图。

    宋仁宗在位时期,朝廷给出了一本《欧希范五脏图》。不是写书人叫作欧希范, 而是被解剖那些人以欧希范为首。

    当时, 欧希范是与朝廷敌对的叛军首领。他与手下被击杀后, 五十具尸体被开膛破肚。朝廷命医师与画工将这些尸体的情况画成册。

    《欧希范五脏图》固然有医学价值,但它的成书原因是更极具政治震慑含义。

    后来,北宋末年的宋徽宗在位期间,名医杨介编撰了《存真图》。

    杨介在吸取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做了不少修正勘误。比如校正《欧希范五脏图》,这套书画得很匆忙,当时没能找到多少专业名医加入编写,故而错处不少。

    主动要求搞出一本解剖图,为此做了不少时间调查,在史料记载,他前往泗州刑场, 对死刑犯的尸体进行仔细观察。

    《存真图》问世,被后世奉为解剖图代表作之一,更是传至东瀛等国, 对于医学发展的影响深远。

    康熙看过《存真图》,在儒学盛行的东方,多数人持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杨介能写出这样一本书着实不可多得。

    肯定杨介的同时,却又不得不承,此书与如今西洋的解剖图作相比仍旧差距。

    难免重意而轻形,以其中『肾通于髓图』为例子。

    没有将肾脏与膀胱联系,而是着重将它与脊髓、大脑连同。是因为了摆脱不了《内经》中“肾生骨髓”一说。①

    不过,从未认为杨介不敌欧洲医生。

    早在六百多年前,宋朝朝廷能组织解剖编书,也能允许杨介勘察被处死犯人的尸体。

    当时,欧罗巴的那片土地在干什么?

    不说六百年前了,单说一百多年前还把解剖视作禁区,还把提出勘误的医生给活活烧死了。

    然而,知识需要不断更新的。

    一门学科的发展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由要问大清能有一个杨介吗?能比过西洋的医生们?

    康熙没有因为被金鸡纳霜救过命就一味偏向西洋学说。正如老四所言,是要取其精华,若能与中医相结合起来,岂不是妙哉。

    可惜,如今真正与他理念一致的人太少。

    太医院使用金鸡纳霜时畏首畏尾,更不提搞破膛开肚的研究。

    不能一蹴而就地强行推广,有的错误不能重蹈覆辙。

    二十岁时,强行裁撤三藩,多少有些年轻气盛了。

    应该准备得更充分些,对吴三桂的反抗之心考虑得更全面些,那一场对峙就不必持续八年。

    撤藩是不得不为,威胁到大清存亡的必行之事。

    推行新的医学理念却没有那般刻不容缓,是该徐徐图之,最好是润物细无声。

    活了五十岁,不会再似三十年前激进行事。

    若说是怕被冠上不仁之名,倒也没有太多顾忌。赵祯称得史书上排在前几的仁君了,《欧希范五脏图》不照样问世。

    因此,胤祉大义凛然地说在人身上动刀就是血腥残暴之行。

    持有这般理论的赞同者没几个是真的于心不忍,更多是不愿被新事物的推行触动了固有利益。

    尽管如此,康熙想到朝会上老三的一段段旁征博引,那种恨不得把搞解剖学的人在地上反复踩踏的样子,他真是想把这个儿子扔到护城河里静一静脑子。

    很难不怀疑胤祉的品性。

    十三的母妃去世,胤祉就敢公然剃头。

    一个人满口的仁义礼教,把盗墓罪的罪名背得一清二楚。

    对兄弟母亲的离世却是半点也不放在眼里,连表面上的守孝也做不到。

    敏妃死在初秋,天气已经转凉。老三的头发多留几天根本热不着他,为什么还要迫不及待剃发?

    胤祉不是缺心眼的失误,而是打心眼里没将胤祥当做弟弟,甚至都没当做亲人。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康熙只能以此安慰自己。

    老四就很好,敢于担责任,认了是他监管不周,导致十四与孩子们偷偷出行。

    其实,以十四从小就养成的行事大胆性子,老四怎么监管也会有他照看不到的地方。做哥哥的,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把弟弟给掌控在视野范围内。

    老四已经教得不错了,让弘晖、弘昐颇有实践精神,而老五家的弘昇也被带的活泼起来。这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偷跑去乱葬岗,以后只要多带几个侍卫就好。

    康熙自认没有双标,因看到了希望。他的精神理念后继有人,不仅是老四,老四的儿子们也有传承到。

    如此一来,需要徐徐图之的计划就能够顺利推行。不必担忧继任者改弦更张,中断了进行到半途的改革。

    做皇帝的心里非常高兴,表面上的生气却更重三分。

    本来就知道理学院暗暗流传《心血运动论》。原想着等此学说暗中流传一段时间,再考验一下这批学生的反应。

    不曾想被老三给搅黄了。乱葬岗一事将解剖学被摆到了台面上,不如就趁机试一试众人的态度。

    索性将计就计。

    朝会上老三与老四已经给摆出各自论点,该让众臣也表态,顺带让国子监、理学院、上书房的这些读书人也给表态。

    于是,皇上发出了几道口谕。

    让列位臣工与学子畅所欲言,为了医学研究该不该在人体上动刀。

    如何回答才好?

    众人观察后发现康熙尚未宽恕胤祯等六人夜探乱葬岗。

    十天前,皇上罢一群请罪的人驱赶走,让十四等人就此事写自我反省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综合各路消息,反省书被送入乾清宫后,皇上没有消火,而近些日子的朝会都是板着一张脸。

    另外传出风声。

    自从三贝勒爆料乱葬岗一事,皇上接连几日宿在了钟粹宫,那可不就是在胤祉母妃的荣妃住处。

    似乎无不反应了一个风向,康熙更倾向于胤祉的观点。

    折子该怎么写,是要考虑清楚是否与皇上对着干了。

    认同雍郡王所言之人,如果坚持本心上奏极有可能意味着被冷藏,别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事实上,康熙心情挺好的。

    哪怕他没兴致找荣妃,但也谈不上勉强。荣妃上了年纪睡得早,不会没话找话非要他陪聊。

    趁此安静时分,默默回想新出炉的《钦定骼体全录》。

    那是他主张编译的书籍,就算不能每天睡前看几页,但也能闭起眼睛复述其中的骨骼血管走势。

    康熙觉得自己真是足够仁善,没有将荣妃与解剖图一一对照。而给外界释放的误导信号就是一个筛选过程。

    皇上需要听话的臣子,却不是每一件事都要顺从他。何时该顺从,何时该坚持自我,需要靠个人的悟性。

    这此也是给老四送份礼物。

    哪些人随波逐流,哪些人投机取巧,哪些人捧高踩低,又有哪些人毫不动摇,是能给试炼一波。

    对于康熙的喜恶态度,并非谁都在乎。

    胤禟从小锻炼出来了,只要他觉得想做,康熙喜欢或厌恶某件事都影响不了自己。

    此次的解剖书事件,他难逃被问责,因为他是第一个把英吉利文翻译成满汉双语的人。这有什么错?

    上次递交的请罪反省折子石沉大海,没得康熙的批复。

    这次,康熙再让众人说一说对于解剖术持有什么看法,折子又要怎么写?

    想了半天,终于找到切入点。

    说起来,自己真的有错。

    由于对医学不感兴趣,翻译时不太用心,好些话都是一笔带过了,没有做到四哥曾经说的「信、达、雅」。

    如果最开始知道自己的译本会成为对《心血运动论》阅读理解的参考答案,一定逐字逐句用心翻译,往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胤禟极为顺畅把第二份反省折子写完,充分表达了个人对阅读解剖书的观点。总结起来一句话,「这次敢他翻译这类书籍,下次还敢,而且要做得更过分些。」

    痛痛快快地写完,随便吃了顿晚饭就去裕亲王府去关心一下保泰。

    解剖书流入理学院,起源于保泰与李卫的打赌。

    两人还都去了乱葬岗,可以说是要直面各种言论冲击。康熙是没骂人,可也压根都没见他们。两人请罪不成,每天的课还要继续上。

    理学院内部从夫子到学生,难免出现抱怨声与出现排挤行为。

    其中不乏曾经偷读过书的人,指责是李卫与保泰引入了不正之风,带坏了他们。

    没读过解剖书的,反倒也出现了跃跃欲试者。

    正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种时候借着读书之名,曾经生疏的关系反倒更好亲近起来。

    早朝时,胤禟不在现场。不似老三连夜就收到消息,是天亮后才接到了四哥、保泰两边传信。后来赶去乾清宫,但没能加入请罪的队伍,就被康熙一蹄子给撅回来了。

    这段时间也问过保泰有何想法?

    四哥在朝会上表明了观点。看解剖书没问题,付诸实践研究也行,但需要加强监管。

    胤禟认同这一观点,而看保泰还是犹豫不决,但也能够理解。

    福全离世,保泰以往就不如其父能力出众,更不谈有什么实权。裕亲王府不似往日被康熙重视,此时还不顺着康熙,说不好就是被冷遇到底了。

    “你别灰心丧气,上折子时真诚认错就行。看在皇伯父的面子上,汗阿玛也不会多加为难你。”

    胤禩早一步到了裕亲王府,正在规劝保泰。“谁人没有做过一两件荒唐事,改了就好了。”

    胤禟在晚饭后散步来此,正是听到老八的一番论调。

    这话听着就不顺耳,什么叫做荒唐事?

    虽然保泰弄出解剖书的初衷与搞医学造福百姓没关系,但他着实推动了这一趋势。

    这种做法怎么就是错了?

    过往的医学里有弊端不去改正,反而向守旧的大势服软就是对的?老八就不能把是非曲直给表达清楚了。

    “八哥,你来得早啊。”

    胤禟打了招呼,“怎么没去我那边坐一坐。”

    这话属于明知故问。

    胤禩一开始没感觉到老九的疏远,但在年后无法再似以往调动胤禟的人手,哪怕后知后觉也该明白了。

    去年九月初,胤禟的那句不让郭络罗氏再调动他的任何一个人手,这话不仅是真的,而且针对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八爷府。

    疏远,开始时悄无声息,要挽回也来不及了。

    当下,胤禩听到老九发问怎么没去九贝子府,答案再简单不过。

    他知道胤禟根本不认为翻译解剖书有错,劝老九向康熙说一句软话是没可能的。以前,老九就没在经商的事情上向康熙妥协,这次更不会了。

    “九弟本就不喜听人唠叨,我何苦去徒惹你生气。”

    胤禩没有戳破两人的关系不复往日亲近,语气里还带上一丝自嘲。

    胤禟其实也明白老八不会再来寻他,但听了这话仍是觉刺耳。

    “以前八哥不是这样说的,向来都支持弟弟与西洋人接触,可不觉得那些离经叛道。”

    “经商是一回事,传阅此类血腥书籍又是另一回事,岂能混为一谈。”

    胤禩没有承认他的双重标准,语气更加苦口婆心。

    “九弟也要劝劝保泰为以后考虑。福全伯父去世了,保泰袭了爵位,也要担起这份责来,不能似以往般任性。”

    胤禟控制住了,没有直接冷笑出声。这是保泰的府邸,不能让他难做人,就将一些难听的实话噎了回去。

    经商与解剖对于老八可不就是两回事。前者能给他带去金钱,后者却会给他带去传统文士的不认同。

    有利就笑脸相迎,不得利就踩在脚下,这是廉郡王啊。

    胤禟没有心寒,只庆幸自己转身及时。如果依旧跟着老八,眼下恐怕也要被“好言规劝”。

    自己不愿意也没关系,毕竟康熙的父爱是有限的。

    少一个皇子去分,对于胤禩来说也不是坏事。而没有康熙的认同,多一个弱势的弟弟对胤禩就更不是坏事了。

    这种想法或是过于阴暗。

    胤禟没有再想,说到底不愿意将曾经的美好记忆全部抹杀。如果所有的往事都被解释成利益得失,岂不是显得自己也很失败。

    “来都来了,一起喝一杯。”

    保泰打圆场,今年春节就知道胤禟与胤禩的关系大不如前,可不想让两人在自家争执起来。

    对于两人的不同来意,其实也心里有数了。

    胤禟没有勉强他必须一起支持解剖术,因为裕亲王府不似从前,他没了父亲做靠山,也不能似年轻时任性。

    胤禩让他向康熙认错,说是一时鬼迷心窍,现在是迷途知返了。

    八阿哥是给主动分析了一番,《心血运动论》说到底李卫捎来的书。哪怕有打赌在前,但细细追究起来,李卫更要承担多一些责任。

    ‘此子出生民间,混于三教九流之中,难免沾染不良习气。你若是不舍同学受罚,也能在折子上表明态度。以后一起改正就好。’

    保泰回想着胤禩的规劝,弦外之音就是把错误根源归结于不懂规矩的李卫。

    李卫来自民间,祖上没有官身,这般缺点也解释他怎么胆大妄为到私带不正之书上京。

    归因李卫的同时,要是想拉他一把也不是不行,出身的缺点反成了借口转机。以前没学过不知道不能看这般血腥的书,现在求一个改正机会。

    八阿哥混淆视听的本事娴熟。

    保泰没法说的是李卫不会领情,也根本不需要什么“改过重来”的机会。

    这厮就没认为看解剖书有错,在乱葬岗事发后,被要求写反省书时已经亮明观点。

    哪怕没得皇上回应,而第二回 再被要求对解剖学发表意见,李卫也是毫无犹豫地坚持最初想法,连折子都交了。

    李卫不怕被流言蜚语,也不怕仕途受阻,用他的话来说是反正起点不高,再差就是回江南收租度日。

    保泰打心底羡慕这份坚持自我。

    如此看来,以往比一比谁更会玩,他是输得不冤。哪怕如今犹豫着要如何向康熙表态,也没想要采纳胤禩的意见。

    认可李卫的,不仅有保泰。

    北郊庄子,结束了一顿晚宴。

    武拂衣把李卫请来坐一坐,也让胤祯一起来了。

    既然乱葬岗一事被揭开了,而雍郡王认同解剖实践精神,请李卫过府一叙是顺利成章的事。

    这顿饭把弘晖与弘昐也给叫上了,夜探乱葬岗成员基本到齐,就差保泰与五贝勒家的弘昇。

    没请保泰,因为与裕亲王府着实算不得亲近。

    而弘昇年纪尚幼,不请他来,也是不让他陷入两难之境。

    理学院不是桃花源,上书房一样不是。

    三个皇孙跑去乱葬岗,事后康熙迟迟没有表态原谅他们,近期三人在上书房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皇子、皇孙与高官子弟一起读书,怎么可能每个同学都融洽相处。

    母妃的位份高低,母族的强盛与否,阿玛的爵位官职高低等等,这些都是影响因素。

    别说小孩子不懂,出身皇宫与高门大户之中,真能毫不介意各种差距的亦是少数。或是生性豁达,或是被养成了宽和性子。

    这点,武拂衣不等胤禛叮嘱,在乱葬岗一事爆发后的第二天就与孩子们严肃分析过了。

    康熙不说停课,孩子们就要继续上课。

    或是会遭遇夫子与同学的冷待,更严重的是冷嘲热讽,或更进一步有恶意的肢体冲突。

    这时就要拿出孟子的名言,《孟字·告子下》写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弘晖与弘昐都认为读解剖书,搞后续实践调查没有错,只是缺少了事前报备的一环。

    那就坚持本心,别因为外界的压力就改口。

    在宫里遇上了困难找十三叔或十四叔,要真是大委屈就直接找康熙告状,别怕被罚。反正都是在被罚阶段,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不仅提醒了孩子们,也给府内的福晋与李氏做了思想工作,让她们不要强行干涉弘晖、弘昐。

    什么叫做强行干涉?就是不了解解剖术,人云亦云认为那是歪门邪道。

    如果她们执意认为孩子学这些是错的,起码要先了解哈维的原文写了点什么。

    乌拉那拉氏毫不犹豫地表态不想读解剖书,那些内容着实不符合她礼佛的理念,但不会干涉弘晖的喜好。

    对于弘晖,她就一个底线要求,孩子活着就好,别做杀人放火的事。至于是否被皇上看中,反倒在其次。

    李氏却是不同,对于弘昐去乱葬岗一事是极其不赞成。

    武拂衣早有准备,近些年买了各国书籍藏在北郊庄子,立刻就抽取其一给李氏送去。

    李氏想要教育弘昐,就先了解儿子究竟读了什么。刚刚好,是到了让她英文水平进阶的时候,是可以接触专业医学类了。

    暗暗给李氏定了一个“小”目标。

    什么时候制作出全套满汉英的医学词汇词典,那才算她学有所成了。

    李氏万万没想到居然会被加重功课,却也没有办法不认了。

    乱葬岗事件后,上书房的第一个休假日。

    武拂衣把弘晖、弘昐给带回北郊庄子,那里比城内郡王府更为放松。观察孩子们的状态良好,听着他们聊起宫内事也没有预料之外的差池。

    所遭遇的排挤,都在胤禛事前写的「上书房108种小动作」中提到。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胤禛也早把应对建议给附上了。

    武拂衣却没有照本宣科讲给孩子们听。建议孩子们不妨试一试自己解决,如有瓶颈困难再来询问。

    毕竟每个人的性情都不同,将来的路也不可能完全复制长辈的道路,所以不必照搬长辈的选择。

    一顿晚宴后,各自散去。

    这一顿饭上,也是有了对乱葬岗一事的表态。

    事发十天后,弘晖、弘昐、胤祯与李卫都没有后悔,哪怕康熙没给正面评价,至今还冷着他们也无妨。

    “目前情况大致便是如此。”

    武拂衣在晚餐后找上胤禛,把实时发展告诉了他。“事发十天了,现在你还认为皇上是有意浑水摸鱼地试探?”

    胤禛语气肯定,“是的,我认为汗阿玛就是借机观察朝中众人的倾向性。这才十天而已,你想想他对索额图与明珠,就是耗时十个月也是有可能的。”

    之所以没说十年,因为康熙已经五十岁了。

    不敢说康熙还能有几个十年。不是他不想父亲健康,而是前头的顺治23岁死亡,皇太极也就活了51岁。

    这话没必要讲。

    胤禛提起另一点,“哪怕汗阿玛不是试探,而是真心认为研究解剖学有错,那也不能向他妥协。有的事认定是对的就要做,不能是墙头草迎风倒。至少,我希望弘晖与弘昐能性情坚毅。”

    武拂衣都明白,而持有相同观点。

    在某些事上得到康熙的认可固然好,得不到认同也不能妥协,而该是要试图改变他。

    不过,这一回应该不必那么麻烦。

    也信康熙是在搞试探,赞同胤禛的推论,顺口调侃他。“你倒是没提让十四保持坚毅性格,怕他坚持于创作灵异般狗血故事吗?”

    胤禛一改刚才的运筹帷幄,端起茶杯,默默喝茶不说话了。

    事发后不久,武拂衣就把所有前因都讲给他听了,包括十四去乱葬岗的真实动机,誓与蒲松龄一较高下。

    对此,他只有一句。

    让武拂衣看住了胤祯,不开玩笑,这种离谱的真实动机绝不能让康熙知道。

    武拂衣眼看胤禛开启回避模式,可不会让他想不说话就不说话。

    “禛半仙,你把老三猜得那么准,不如猜一猜别的?我认为皇上肯定知道理学院内有《心血运动论》的半册书,你说皇上会不会通过其他渠道早就读过了?更有甚者,他偷偷摸摸主动编写了一整套更全的解剖书?”

    武拂衣先给出自己的判断,“我觉得会。”

    胤禛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了置物架上的「大吃一鲸」珍珠猪仔。

    心念一转,他放下了手中茶杯,语气轻嘲。

    “你可真敢想,真以为汗阿玛和你一样兴趣爱好特别?他支持孩子们做什么,不等于本人也要亲力亲为,这些年任谁也没看出汗阿玛有这方面的举动。”

    武拂衣有被踩到,“什么叫做我兴趣爱好特别?”

    “你能搞出这般造型奇异的礼物,难道还不是爱好特别。”

    胤禛毫不遮掩指了指珍珠猪仔,似乎顺理成章地说出赌局。

    “要不赌一把。汗阿玛的试探总有期限,之后总能待着机会问他有没有编过解剖书。要是他没有,我赢,你加送一件正常摆件;如果他有编写,就是你赢了。大不了,就是我给你添一件礼品罢了。”

    最后这一句,胤禛表示认输送出礼品,他的语气不能更勉强了。

    武拂衣应得痛快,“好啊,那就赌一把。”

    当结束谈话离开时,她却回头多一眼紧闭的房门。

    禛狐狸老谋深算,对于康熙的心思把握精准,真的认为康熙不会主动编写解剖书吗?有没有说反话的可能性?

    但可能吗?

    说反话,绕了一圈,最终结果也就是能制造一场明知会输的赌局,这有什么意义呢?

    武拂衣想到那个可能的答案,眼神一顿。

    半晌沉默后,摇了摇头,慢慢悠悠地踏步离开偏院。

    一边走,一边仰望夜空。

    五月初二,夜深已经看不到月亮。繁星遍天,而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秘密。

    *

    *

    屋内。

    胤禛独自一人,他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在一摞厚厚公文的最下方抽取出一张纸。

    这张纸不是公文,而是设计稿。

    画了一匹恣意奔腾的骏马,是一个月前画好的和田玉摆件设计图,近期将适合雕刻的玉料也已经准备好了。

    今日赌局,早知必输无疑。结果也就能理所当然地将骏马摆件送给老鬼了。

    费尽周折,故作无意,没有理由。

    如果非要给一个借口,就是让武拂衣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审美正常的艺术品。

    胤禛收好设计图,起身戳了戳珍珠猪仔的鼻子,低声自语。

    “设计必输的赌局,不存在其他的动机,只是想找个机会证明骏马摆件能被做得很好看。就这么单纯,你说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校以古书——宋代中医学解剖图的立场》,作者·张树剑

    ————

    另,《存真图》原本在战乱中散佚,但是后来郡斋读书志》、《藏府指掌图》、《万安方》等医学典籍,整理复原了它。

    ——

    背景补充:

    康熙叫巴多明编写解剖图,一做就是五年。

    书成后,康熙对《钦定格体全录》评价:“此乃特异之书,故不可与普通文籍等量观之,亦不可任一般不学无术之辈滥读此书也。”

    这书在康熙朝没有广为推广,终是成了深宫里的秘密藏书。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康熙的蓄意试探没有持续太久。

    从太子身上汲取的经验教训, 有些宠爱该收回时及时收回,否则变了质就会尾大不掉。

    从前偏爱胤礽,有很长一段时间, 真是不论对错是否地对这个儿子好。

    皇帝做久了, 再也不会如此对待另一个儿子, 对待老三就更不可能。明知胤祉心性不纯,就不会真把他结结实实给捧上去。

    半个月左右, 将想观察众人的态度也都观察全了。

    借着端午节来临, 大手一挥,为勇闯乱葬岗的六人都发了粽子、辟邪香袋等等, 表示既往不咎了。

    五月初五,西苑欢庆。

    康熙在龙舟大赛后的宴席上, 谈了谈对于解剖术的看法。

    表示做事要兼听则明, 综合众人的意见, 决定在小规模范围内推行研究解剖术。

    虽然直面尸体难免沾染血腥,但与上战场一样总要有人冲在前线。

    已经意识到对人体的认知不足, 以往的典籍也存在部分错误,有必要进行勘误。

    这种研究做的是非常之事,一般人接受不了,就像不是谁都能上阵打仗。

    不过,列位臣工势必不同。身居高位是能常人之不能,不至于连在小范围搞一搞解剖术都接受不了。

    而朕近期不苟言笑,就是在思考权衡利弊。朕最终被说服了,你们难道还不接受?

    三贝勒提出在人身上动刀子太残忍是引经据典, 那么朕也就从古谈起,把《存真图》之类的解剖史都给讲出来了。

    康熙一通长篇大论砸下来,先被砸晕掉的是胤祉。

    胤祉碗里的粽子瞬间就不香了。

    康熙板着脸生气近半个月, 居然不只是原谅了十四等人,还认同真要搞这项研究。

    这是朝谁脸上哐哐哐甩巴掌呢?

    十几天以来,胤祉春风得意,就等着康熙明确下旨遏制理学院的不正之风。

    他能立刻趁机要求限制一些课程发展,而且以如今的夫子不负责为名安插进自己人。

    此时此地,胤祉觉得脸疼,非常疼。为什么结局与他设想的截然不同?

    不仅胤祉被打脸,多半官员听到皇上的发言也是强颜欢笑。

    他们理解错误了,皇上心情不好,不是对十四阿哥等人前去乱葬岗不满意,而是在做感情与理智的博弈。

    皇上都说了,感情上他理解大伙认为的解剖术过程血腥,但理智上更明白必要的医学研究是应该推行的。

    仁慈如宋仁宗,也能弄出了《欧希范五脏图》。

    在仁宗时代,汇集了太多当世名臣,比如司马光、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包拯、苏洵、曾巩等等。

    彼时可以创作一本解剖书,此时换到大清为什么不可以呢?

    康熙瞧着大多数人哑口无言的样子,并没有多少瞧人吃瘪后的愉悦感。

    做人也是矛盾。他希望臣子们听话,但又不希望一一个揣摩上意到了不敢表明真实态度的地步。

    “研究解剖术是非常之事,必须上报经朕允许,着大理寺复核方能进行。”

    康熙表示具体操作流程需尽快完善,然后开始点名,把去乱葬岗的五个人叫起来说话。还缺了一个李卫,因为李卫目前的身份根本进不了西苑宴会。

    “虽然敢于探索的精神可嘉,但你们确实违反了宵禁规矩擅自出行。

    胤祯、保泰罚俸半年。弘晖、弘昐、弘昇,念你们年纪尚幼,这份责罚就由你们的阿玛领了。胤禛与胤祺监管不利,罚俸一年。”

    罚钱,算得上从轻处罚。

    皇室宗亲,基本上都不是靠着俸禄过日子。真要只靠俸禄,日子也就是紧紧巴巴了。

    武拂衣领旨谢恩,比起孩子们被严厉惩罚,一年俸禄没了也就没了。

    可做人诚实些,被罚钱多多少少还觉得一点点肉疼。

    一年俸禄对于郡王府的总收入来说是不多,但工资的意义与众不同,是努力上班挣来的。哪怕把一半工作分给胤禛,自己也是做了另一半的活,压根没能每天吃喝玩乐。

    既然失之东隅,就要脑筋活络地想法子收之桑榆。

    武拂衣表面上虚心接受康熙训导,暗中已经琢磨起来必须搞点什么犒劳自己。

    此时,胤祉没能憋住。联想到自己剃头被降爵位,凭什么这一回对几个人只罚钱就行。

    他跳了出来,要求加大处罚力度。

    “汗阿玛,儿臣以为如此责罚怕是不足。既然要规范解剖研究的制度,就要震慑世人,令人们无诏不得轻易挖掘尸体。”

    此话一出,引人侧目。

    胤祥瞧着老三,就像看着上窜下调的猴子。

    非常怀疑胤祉说话的动机,老三是不是因康熙对不同儿子的处罚态度不同,而心里不平衡了?

    这错误能一样吗!

    敏妃是老三的长辈,乱葬岗里的是死刑犯与身份不明的流民。

    老三在长辈去世时不守孝而剃头,与十四弟等人违法宵禁去乱葬岗,但没能碰触尸骨是两回事。

    胤祥垂下了目光,要是再看胤祉,怕自己控制不住火气把人暴揍一顿。

    事到如今,自己的母妃去世五年了。老三被罚降爵,却压根没有真的悔改愧疚,否则怎么会将敏妃与乱葬岗的尸体相提并论。

    别和他说那都是死者。

    谁的心不偏。在疼爱他的母亲与根本不认识的陌生死者之间,势必是偏向前者。

    康熙瞥了一眼胤祉,说老三心性不纯,还真是丝毫没判断错误。

    这人不能给他权力,否则会扯着大旗搞打压。

    让他清闲地编书就好,书籍品类也要把控好,也不能似以往想的将历法类书目交给他。

    这一眼瞧了瞧旁人,就将弘晳没能藏好的幸灾乐祸神色收入眼底。

    显然,弘晳认为要重罚跑去乱葬岗的六个人,不难推测他针对的是弘晖、弘昐与弘昇。

    近半个月内,宫内发生过一段小插曲。

    康熙收到消息内务府给阿哥所的部分物资出了纰漏。

    牙粉是低档货、膳食半冷不热、换洗衣服的速度慢等等,诸如此类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会影响到日常生活。

    目前,阿哥所住了五位皇子与六位皇孙。这些纰漏好巧不巧就出现在弘晖、弘昐、弘昇的居所。

    胤祥很快去找了内务府总管凌普询问究竟,是谁给的胆子,竟是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在阿哥所搞出小失误。

    凌普自是责罚了负责阿哥所日常起居的部分太监与宫女,但他给出的答案令人不满。

    只说是几个宫人病了,有两天人手不足,而造成了一时间的纰漏。

    康熙却是查出了另一回事。

    弘晳是唯一不住阿哥所的皇孙,他随太子住在毓庆宫。

    在阿哥所发生纰漏问题后,有去给弘晖三人送温暖,但就是那天胤祥提早一个时辰去找了凌普质问。

    内务府总管凌普,他的妻子是太子的奶娘。

    这让凌普与弘晳的关系之亲近,远胜其他皇孙。说句不恰当地比喻,怕是把弘晳当成了外孙。

    问题来了,是谁敢背地里唆使宫人为难三个皇孙?

    答案,恐怕不是凌普所谓的人手不足。

    弘晳有意施恩于堂兄弟,所以自导自演了一场雪中送炭,但被护崽的胤祥先一步给戳破。

    这件事没有再向上捅。

    隔天,太子给阿哥所送了一堆东西,每个人都有份,是要息事宁人。

    康熙按兵不动,把那些宫人的名单给拿捏在手中。准备端午节正式表态后,杀个回马枪,把这一件事情给调查清楚。

    百般思量就在一瞬。

    康熙似不经意,将目光投向了钱晋锡。

    别看钱晋锡疾病缠身,这位顺天府府尹的灵活思维不减当年。

    他极快地领会皇上的意思,就对胤祉明褒暗贬起来。“三贝勒可真是公正严明,对待兄弟与侄子也毫不例外。”

    四月朝会,胤祉抢着揭发乱葬岗一案,就是没给顺天府颜面。

    不管他想打谁的脸,但在早朝上当众检举,也就是变相说府尹渎职瞒报。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钱晋锡既然得了康熙的暗示,他才不忍着,直接戳破胤祉的阴暗心思。

    “三贝勒最懂规矩,您要严肃处理偷去乱葬岗一事,那要怎么才能以儆效尤?是非要降爵才行吗?

    哎呦,十四阿哥与三位皇孙都是没爵位的。这就是要严惩裕亲王了,还是您想说子不教父之过啊?”

    子不教,父之过。

    这话别人都能认,身为皇子却不能乱认,因为这笔账最后不会算到康熙的脑袋上。

    胤祉脸色一白,钱晋锡的还真是一如当年般犀利不饶人。

    “钱大人,话可不能乱说,本贝勒绝无此意。”

    “下官知错,把您给想得太严厉了。”

    钱晋锡认错速度非常快,但正话反话都讲了出来。

    胤祉不能开口承认他其实连孩子也不放过,也不敢承认有意搞连坐。这会又是给他加了一顶帽子,说他不会太严厉。

    那么到底要怎么办呢?

    钱晋锡把问题给反抛了回去,“还请三贝勒明示,应该如何惩一儆百?”

    胤祉本来希望康熙把老四、老五的爵位给降一等,可现在不能承认了,一时间支支吾吾起来。

    康熙再度萌生出把老三给踢到水里给洗一洗脑子的想法。

    真不想搭理这个儿子,转而看向了老四,“老四,你觉得要怎么办?”

    武拂衣就知道得接这一问,“三哥提出加重惩罚,应是看到了孩子们没有实质性处罚,怕他们没能深刻认识自私出行的错误。三哥,你说对吗?”

    “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胤祉憋屈地承认了。不认不行,话赶话到这个份上,他不能被定义成对小辈喊打喊杀的人。

    武拂衣自然明白胤祉本是居心不良,而现在这厮只能捏鼻子认了。

    没给老三更多眼神,她本来也想告诫孩子们做事要考虑更加周全,是准备给他们找点事做。

    这就提出建议:“儿臣以为该让孩子们完成最初的目标。一切始于闹鬼流言,那就让他们亲自证明没有闹鬼。

    在实践中认识到搞研究的不容易,不会再犯一时冲动就偷跑出去的错误。与此同时,通过这个实验也能尝试建立起一套研究标准流程,是一举两得。”

    规定该什么时候去乱葬岗?需要什么人陪同?

    如果有运尸体回来,那么要放在什么地方研究?研究报告怎么写?谁来验证真伪?

    一连串操作流程,总需要第一队人马去实践可行与否。

    勇闯乱葬岗六人组不能半途而废,是该完成未完成的目标。

    孩子们本来是要证明清明闹鬼传说是假的;保泰与李卫想补全了下半册没搞到手的《心血运动论》,所以想着是不是自己搞解剖。

    后一个想法需要医学基础,想要做出成果耗时较长,不妨完成第一个目标。

    武拂衣给出这个建议,是比粗暴地罚人抄书要好太多。

    “朕认为可行。”

    康熙刚刚应允,但听另一道声音冷不丁冒了出来。

    就听弘晳没憋住问,“坟地闹鬼传说自古就有,如果弟弟们一直没能实验成功呢?”

    “弘晳!”

    太子立刻不满地呵斥儿子,“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的书白念了吗!”

    敢说弘晖等人的实验一直不成功,在场的都知道是其实是故意追问如果实验失败该如何惩罚。这话恶意太大,显得皇长孙没有长兄的气度。

    胤礽向来与兄弟们不亲近,却没想掺和到乱葬岗一事中。

    看着老三与老四、老五、裕亲王府掐起来就好,偏偏弘晳下场了,这不就成了主动找事!

    胤礽心里明白,儿子是心高气傲。

    弘晳先在上书房被弟弟们比下去而不悦,后来设局拉拢弘晖等人又不成,这会正是没能忍住憋着的那股气。

    武拂衣闻言,面上不仅不动气,而且还颇为真诚地道谢。

    “太子莫要责怪弘晳,弟弟正要感谢这番提醒。如果弘晖等人的闹鬼证伪实验不成,作为父亲我该承担责任,没能交给他们足够的知识。是该重新完成知识体系,而不继续在工部任职。”

    哎呦!雍郡王说了啥?

    如果证明不了闹鬼是假的,他就辞职不干了,把手上的权力都放下?

    这是赌大了啊!

    “我……”

    胤祯哪能愿意,这事从头到尾与四哥没直接关系,凭什么到头来四哥抗下最重的责罚。

    刚要开口说要罚就罚他,话到嘴边被咽了回去。就在此刻,餐桌下,他的右脚脚背被人狠狠了一踩。

    嘶——

    好疼啊!

    胤祯却根本没办法发作,踩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在右侧的四哥。

    武拂衣面色如常,悠悠收回了狠踩十四的一脚。亏得今天同桌,没让这厮拖后腿。

    不存在实验失败的可能性,因为早就分析过了所谓的乱葬岗清明鬼故事。

    吕家说是与一些扫墓人在清晨、黄昏看到了索命鬼军。

    其中绿头鬼是鬼王,手下还有红头鬼与蓝头鬼。当扫墓的队伍被吓得快马加鞭逃跑,还被鬼火追赶了好长一段路。

    这不就是坟地鬼火现象。有点化学知识,都知道鬼火与磷的燃烧相关。

    何况,真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能如此冠冕堂皇表达「老子不干了」。

    武拂衣说得掷地有声,而诚挚看向康熙。

    这是充分表达了不贪权力的态度,还有希望能提醒皇上,年初讲的放雍郡王出京去各地调研能搞起来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缺一不可。

    康熙瞧着这一幕,他面前的粽子也不香了。

    老四都敢用所实权来作保,太子对先挑事的弘晳却没更多说法了,胤礽有魄力也该跟一句不干了。

    这是白日发梦。

    康熙知道那不现实,而没一个儿子是省心的。

    他听出来了,老四还惦记着年初说的各地调研计划。尽管主观上也想让老四去外边跑一圈查,但隐隐担忧这儿子做事太尽责。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老四会不会深入去查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这人该不会一出京就撒手没吧?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雍郡王押上身上的差事, 认为儿子们能够证明清明的闹鬼传闻没有真鬼。

    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则劲爆消息在端午节后迅速传遍了京城。好事者不免打听,验明鬼身的研究有没有明确期限?

    后来听说时限为一个月, 六月初五必须拿出证据。

    算一算时间, 皇上基本在六月出发去塞外避暑, 这个时间节点也就是要赶在圣驾开拔之前。

    问题来了,雍郡王此次能成功吗?

    犹记前些年雍郡王与直郡王的比斗, 那叫输得一个惨字了得。

    地下赌庄又能开盘了,这一次还真难以押注是成是败。

    胤祯来到三年前输了十两银子的赌庄门前。

    他摸了摸兜里的银子,踌躇了一会转身离开。赌博是坏习惯,十两银子还不如去买话本。

    没有跨入赌庄, 不是怕赢不了,而是觉得会胜之不武。

    他相信四哥不会随便拿差事做赌,应是心有成竹才会做此保证。

    另外, 这次自己不再是旁观者, 也要参与其中验明鬼身实验, 夜探乱葬岗的六人全都参加。

    五月初六,理学院的课程结束。

    胤祯叫上另外五人去府上吃饭,这就先聚一聚拿出一个章程来。

    之前六人打着搞研究的旗号违反宵禁跑去乱葬岗, 现在真要做出成绩来,也不好意思直接去问四哥该怎么办。

    弘晖、弘昇、弘昐为了这次的验鬼课题,下午不必去上书房, 让他们有充分时间搞实验。

    原本的课程改为自学,还被批准每天能够走读上课,而在清晨卯时到课堂就行。

    那意味着与上朝的大臣一样都需天不亮就起床。

    臣子们去早朝,皇孙们去早课,弘晖三个人实属提前体验京城大官的早起日常了。

    即便如此三个孩子依旧很开心。早起半个时辰, 不仅能换来下午不上课,而且还能住在家里,这笔账挺划算的。

    俗话说,金窝、银窝不比上自家的狗窝。在府内远比阿哥所要轻松自在太多,且住且珍惜。

    六个人聚到了十四阿哥府。

    最年长的保泰已经二十二岁,而最年幼的弘昇才八岁。

    这样的验鬼组合却不违和,给拿出了一套研究计划。

    首先追溯闹鬼传闻的起源,找到被鬼火追过的那些亲历者。

    记录好具体的时间、地点、鬼物数量,确认那些人有没有后遗症,除了吕家,还有没有其他遇鬼者生病?

    然后,就是查阅文献。

    自古以来,坟地闹鬼的故事不在少数。前人都能搞解剖,那有没有对鬼火的成因进行探索?

    或是某些遇鬼的症状能给人以启发,是与某种中毒病症相似,从而反推坟地的“鬼火”是由那些毒物构成。

    等综合了以上结果,再来想下一步的实际操作验证要怎么办。

    六个人带上侍卫就分批出发了。时间有限,先把能查的都查了,而需要场外求助时也别耗着。

    **

    **

    人活于世,难免遇上一个人让你心跳加速。

    胤禛就处于这样的生活状态中。

    半个月前,被亲弟弟与亲生儿子去乱葬岗的消息给从梦中炸醒。还没消停几天,雍郡王豪言表态抓鬼不成就不干活的消息又传了过来。

    外面不知情,但他确定武拂衣是逮着机会就正大光明讲真心话——闹罢工,老鬼是认真的。

    他的心脏啊!

    胤禛顺了顺气,他被一波波惊吓人的消息冲击着,很难不心跳加速。自从遇上老鬼,这日子一天天就没太平过。

    “终于逮着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不想工作,可把你能的!”

    胤禛不吝嘲讽,“我是不是亏待你了?没给你送一块匾额,上书「大善人」三个字。真是谢谢你没有过度压榨我,只把半数的工作量压在我身上。”

    其实,胤禛明白雍郡王当众表态不恋实权的好处,康熙更加放心老四这个儿子没有争位的野心。

    让人憋气的是武拂衣讲这话时不能更真心实意了,只怕她哪一天真的坐上龙椅,心心念念的也是退休生活,搞不好成了大清第一位逃宫的皇帝。

    武拂衣毫不意外回府后会获得禛式嘲讽一份,还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提议。

    “你懂得感恩就好,想送匾额也不是不行,题字却不必了。就照匾额的尺寸给铸一块超大份金子,那才是实打实的诚意。”

    “俗!”

    胤禛扔出一个字。

    不由庆幸郡王府的礼尚外来,最终礼单要从自己手里过一遍,否则就要暴露老鬼的奇怪审美了。

    武拂衣不认为有问题。

    俗就俗吧,超大金块还能变现,题字匾额能用来做什么?

    以雍郡王的字迹,给雍郡王题了一块「大善人」匾额。

    这算什么?自恋式夸奖?

    最后受伤的就是后世历史学与考古学家,给他们徒增困扰。学者们是怀疑雍郡王有替身呢?还是怀疑他有特殊嗜好呢?

    不给后来人增加工作量,是同为打工人能给的善意。

    这种为人着想的品质怎么能是贪财,但谦虚如她就不自我表彰了。

    武拂衣略过这一茬,向胤禛伸出一只手,摊开向上。“我知道你准备好了,拿出来吧。”

    拿什么?

    肯定不能是荒唐的纯金无字匾额。

    换个人就会被这种毫无提示发问给问懵了。

    胤禛却立刻就听懂了。听懂了,才会冷笑。“呵!你这是有恃无恐了。”

    “瞎说什么大实话。”

    武拂衣眼看胤禛要脸黑,立刻改口:“这是相信你本领高超。行事周全,博古通今,谋定后动,面面俱到……”

    “打住,别搁我这里练成语。”

    胤禛没有再听浮夸的夸奖,去书架上取来一摞书。分别是《老学庵笔记》、《博物志》与《论衡》等等。

    两人的一番哑谜,谜底就在几本书里。

    武拂衣让胤禛快点拿出来的,正是对历代对鬼火研究的文献。

    胤禛既然知道夜探乱葬岗一事,必是查一查相关内容以备不时之需。

    由于孩子们给出的夜探理由是去验证鬼火起源,哪怕康熙不做要求,他也会一探究竟,是把那些文献资料准备妥当了。

    文献搜集工作确实已经完成。

    不必怀疑古人的智慧,汉代就有相关观察。

    王充在《论衡》提到:“人夜行见磷,不象人形,浑沌积聚,若火光之状。磷,死人之血也。”

    后来,晋代的《博物志》也提到了鬼火:

    “斗战死亡之处,其人马血积年化为磷。磷着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见。行人或有触者,着人体便有光。”

    同时,也写了接触后的反应,“后其人忽忽如失魂,经日乃差。”

    文章中没能解释这种症状的原因。

    胤禛在此次批注,乍一看像是被邪气入体而失魂的现象可能是中毒。

    他经历过真正的魂魄不稳的症状,那种滋味并非书上所言。

    而对比来看古人记录的失魂,更像是接触含磷物后中毒。是会头昏恶心、浑身无力,甚至意识模糊。

    如果制作火折子操作不当,加入白磷的计量出了错,使用者也会出现相似病症。所以说,鬼火与磷火有关联。

    时至南宋,依旧有部分人能够意识到磷火不是鬼怪作祟,而是尸体某类物质演化。

    陆游就在他的《老学庵笔记》中写了,十几岁的时候在郊野见过青色鬼火。

    究其原因是因为兵乱导致死亡增多了,人血形成了磷。后来战事稍歇,见到磷火的机会就少了,世人偶然瞧见不知其所以然才会大惊小怪。①

    根据这些文献记载,古人不是一味迷信鬼神之说,也有试图给鬼火的形成找自然原因。

    武拂衣没有厚古薄今。

    古书提到的磷是人血,却不知而从尸体转化为鬼火的磷化氢更多来自于骨头。

    尸体骨头的磷酸钙,在一系列自然反应变成磷化钙。

    磷化钙后遇水反应成为磷化氢。磷化氢的燃点不高,夏日气温到了四十度左右,足以点燃它了。

    本次乱葬岗闹鬼,虽说发生在四月初的清明,但遇上了天气温度有异。

    那几天,京城及郊外的气温比往年要高上很多。颇有早早入夏的感觉,正好符合了磷火燃烧的条件。

    胤禛查阅了历代文献,让孩子们的实验论证有迹可循。

    武拂衣从现有材料中提供了步骤,如何用人尸骨骼与自然矿物分别制作一场鬼火。

    通过对比证明,所谓厉鬼现身乱葬岗不是被找人索命,就是一种不带爱恨情仇的自然现象。

    当然,整个实验要注意安全操作。

    古籍都提到了遇上鬼火的失魂后遗症,说明了埋骨之地会形成对活人有害的物质,岂能不引起重视。

    *

    *

    六月初一,夏日天晴。

    入夜后,在理学院的大庭院内,展开康熙朝的第一次公开实验——人造鬼火。

    由于场地限制,不是所有夫子与学生都能亲眼旁观。

    围观名额有限,朝中大臣不乏有感兴趣者,请求皇上应允批准入内一观。

    二十五天过去,关注这一事件的人差不多都心里有数了,鬼火的来源与厉鬼索命无关。听说皇上在批准公开实验之前,在皇宫内已经见过鬼火形成全过程了。

    今夜当众再演示一回,一来为了服众,二来也是教育大家动动脑子,不要有的没的就往鬼怪之说上瞎扯。

    京城是天子脚下,哪怕是城郊乱葬岗也不会有什么厉鬼索命。

    发生了吕家那样被疾病缠身的情况,多是因为在坟地沾上了疾病。

    那些死人生前得过哪些病也不好说,所以还是尽量避开,不要去尸体堆积处。

    “瞧!真是青色鬼火!”

    “哇,红色的火焰也被弄出来了。”

    “哎呦喂!快瞧,十四阿哥一跑起来,这火也能跟着飘。可不就是因为走动有风,把这火也给带动了。”

    室外场地空气流通,今天负责演示的是胤祯、保泰与李卫。

    早在康熙读了六个人的研究计划书后,顾忌到实际操作会遇上中毒风险,没让三个孩子上手操作了。

    毕竟弘晖等人年纪还小,得再等一等。等到十二岁,如果他们还对做这些学问有兴趣的话,再让他们下场实操。这次能完成前期理论部分就很了不起了。

    在旁观者们的惊讶欢呼声中,磷火熄灭了,宣告验鬼实验大功告成。

    这代表着大清皇家理学院的第一次公开实验完美落幕。

    理学院副院长梅文鼎,将今夜发生的事写在了校史之中。这事不能等院长去做,因为院长是康熙。皇上写不写,做臣子的不好逼迫。

    在文章中,尽量客观地描述了会促成这次实验的来龙去脉,其中不免要拿两个人出来做参照物。

    三贝勒胤祉,原本被世人认为是饱学之士。

    他在检举有人夜探乱葬岗的过程中,却从始至终没有提到认为鬼火是自然形成,更是质疑去证伪闹鬼的研究没有必要进行。

    如今看来,不免让人怀疑他的学识有所缺陷,竟然都不知道古人其实对鬼火与磷有所涉猎研究了。

    这种结构性知识的不足,在皇长孙弘晳身上也发现了。

    他在端午节的发言,表达了认为实验失败可能性较大。这人没有用心去读书,竟是连陆游的书也不曾广泛阅览,否则怎么不知情呢?

    梅文鼎的文章敢批判皇子皇孙,自是暂时不会对外公开,仅仅放在了理学院的档案室内。

    经年之后,这些却成了史料证据的重要一环,将这一夜标记为华夏开启化学科学的黎明前夜。

    眼下,人们无法去预想后来历史书上的内容,但也能认清楚一些事。

    比如认清楚笼罩在三贝勒身上的学富五车光环失效了,而还有一点就是这次赌坊有一半人要亏钱了。

    实验成功,押注雍郡王会卷包袱走人的那一批赌客是输了。

    武拂衣知道自己会赢,但赢了没有太开心。

    康熙终是给了明确答复,老四想出京调研可以有,但必须要等一等,参加了胤祥的婚宴才能走。

    直至今年秋天,敏妃就去世五年了。

    胤祥先给母亲守孝三年,出了孝期等选秀。去年选秀终于给指了福晋人选,偏偏又遇上亲叔叔与亲伯父去世。

    哪怕侄子给叔伯守孝的规矩不似给直系亲属严格,但还是要守孝九个月,结婚肯定是不能有的。

    今年秋冬,胤祥十八岁了,总应该能顺利结婚了。观察一圈五服之内的亲属,目前为止都是身体健康,没谁与阎王准备约会。

    武拂衣在康熙面前当然要表示雍郡王肯定会参加婚宴,不会错过胤祥的人生大事。

    十三阿哥也算是皇子中的晚婚人士,但已经与格格瓜尔佳氏有孩子了。一岁多的女孩,去年夏末出生的,这时间点刚好不在孝期内。

    康熙就又说了,十月婚宴之后,过不了多久眨眼就是腊八,很快就又是进入春节。既然卡在这个时间点上了,冬天出行不便。不如就等明年开春了,再让雍郡王微服出巡。

    对此,武拂衣能说啥?

    她怀疑康熙对老四施行了拖延术,但是没有实质性证据。

    “因为皇上打了一棍子,却还给我两颗糖吃。”

    武拂衣告诉胤禛,“五天后,出发去塞外避暑,让老四跟着一起去。今年给些福利,可以把女眷、孩子一起带去草原。不过,皇上提到了弘晖与弘昐不给去。两个孩子在宫外走读一个月,这次先让他们收收心呆在上书房。”

    康熙心情好是有原因的。

    他宠爱的女儿,荣宪公主嫁给了乌尔衮。这位额驸在今年继承了巴林部札萨克多罗郡王的爵位。

    皇上的意思,七月里也叫荣宪公主一家子到木兰围场来聚聚。

    明面上说是思念女儿,实则为了嘱托。女婿成为了巴林部的新掌权人,是要为稳固蒙古诸多势力的关系发挥实际作用。

    这些复杂的政治意图容后再说。

    武拂衣对于此次草原之行,是抱着没有鱼虾也好的心态。暂时不能单独远行,但能捞着公费旅游避暑也不错。

    “我打算带茉雅琪去,小姑娘七岁了,也该出去转转。原本想把宋氏也叫上,想她或许不愿与女儿分开太久。宋氏却不愿意,宁愿在京城研究农书。看起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上次,宋氏跟着去避暑是四年前。她没到木兰围场,在热河行宫听闻四阿哥被野狼群围攻击差点送命。

    宋氏有了心理阴影,担心塞外再出什么事。一来是自身有风险,二来害怕会被四爷认定为不详的女子,所以非常不想去。

    看出了宋氏的小心思,没有勉强,反正不怕没人照顾好茉雅琪。

    宋氏有心理阴影,还是间接性地被影响,胤禛却是在木兰围场被翻天覆地改变了人生轨迹。

    眼下,武拂衣必须要问一问胤禛,“你怎么说?今年要一起去木兰围场吗?”

    胤禛听到木兰围场四个字,那里还真是梦开始的地方。

    最初以为这是一场不能更糟糕的噩梦。

    现在回头看,发生的一切着实离谱荒唐。然而,也许大概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就说是一种可能,它能变成一场美梦呢?

    胤禛没有沉默太久,很快给了肯定答复。

    “当然得去。今年,乌尔衮继承爵位,蒙古势力势必迎来变动。多位蒙古王公极有可能齐来木兰围场打探消息。我也得身在第一线,才能掌握实时动态。”

    一番话叫胤禛说的,那个语气不能更一本正经,仿佛就是公事公办。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塞外公费旅游, 要做什么准备?

    各种日常用品自是少不了的,衣服、药品、杂物、碎银钱、书籍等等。

    另外,必须划一下重点「塞外」。

    众所周知, 蒙古王公们都很敢也很能喝酒。

    敖包宴会上, 一个个没胆子灌醉康熙,但能将他的儿子们变成一窝替醉羔羊。

    因此, 宫廷秘制解酒药必不可少。

    胤禛最后核对旅行物品时,发现行李里带了十种为解酒而置办的药材。

    他读书多,老鬼别想骗他。最后三种压根就不是解酒药的范畴,近似致人昏迷的方子。

    “你带这些做什么?”

    这就毫不吝啬质疑,“醉酒后不能立刻服用安眠镇定汤剂,恐有过度抑制呼吸的情况出现。你觉得能正常呼吸的生活不够刺激,想要试一试窒息的感觉吗?”

    说着,胤禛准备把那些多余的药剂给清出行囊。

    郡王府的马车虽然不至于因为加几包药剂就爆车轮, 但不能让武拂衣有乱用药的机会。

    “我知道不能乱用药,但还是要以防万一,天知道雍郡王喝醉后会怎么样。”

    武拂衣制止了胤禛的清理动作。

    “假设解酒药没法让人恢复清醒,不得不采取进一步措施,直接把人搞昏迷就好, 免得醉后乱来。”

    什么叫乱来,谁能给具体解释一下?

    胤禛眼角一抽,正颜厉色地强调, “我酒品好得很。真醉了,也就是安静打瞌睡而已!”

    “别着急对号入座, 我没说你有问题。”

    武拂衣不放心的是自己,她没在清朝喝醉过。

    “没有实践经验证明在我掌控这具身体时能保持相同的醉酒反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我乱来怎么办?”

    都说酒品如人品, 是真的不希望暴露了。

    尽可能不喝醉,即便醉也不能醉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因为会不可收拾。

    “你不让我晕过去,到时候我没了理智思维开始大闹天宫,疯砸敖包宴会台,一夜之间将木兰围场夷为平地,你准备怎么收拾烂摊子?”

    武拂衣不想醉,平时宴会出于礼仪无法滴酒不沾,却也非常克制。

    生怕醉了就充分释放内心渴望,哪管什么皇帝老儿,反正要彻底砸了限制她自由的场子。

    胤禛沉默,还真不敢保证老鬼做不出来。默默将安眠药剂放回了行礼,然后跳过了这一话题。

    “我看你是太闲了,尽想有的没的。有那些功夫,先把这些人的脸都给认全了。”

    这就将一叠画像给武拂衣,上面是四阿哥应该认识的蒙古王公面孔,人数也不多就四十来个。

    四年前,两人刚刚交换身体时,胤禛只能通过文字描述需要认识官员的身体特点。如今,他的技能升级为掌握了脸部素描画技,把记忆里的人脸给准确绘制出来。

    “有劳了。”

    武拂衣接下素描画像,这给了她极大的便利,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认错人的概率。

    明天启程,画着蒙古王公头像的图纸不带走,全部留在京城。免得半途被谁意外发现,徒增解释的麻烦。

    胤禛把行李清点完毕,想到老鬼的那番醉酒假说,心念一动决定给人多找些事做。

    “今天,你把这些画像都准确记全。明早车队开拔,只要汗阿玛不叫你去解闷聊天,就在车厢里与我多练一练蒙语口语。”

    这会充分学习了武拂衣对待旁人的手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想玩耍,先学习。还能有时间想乱七八糟的事,一定是学习任务不够重。

    打定主意准备加课,开展一对一高强度秘密辅导——『十天教你突破高阶蒙语口语』。

    “可别忘了,雍郡王去木兰围场不只是打猎放松,也要充分了解蒙古旗盟的动向。”

    胤禛提醒武拂衣,“你有多久没听与说蒙语了?十天的车程,你把其他事放一放,想看风景等回程再说。去时,先练口语。”

    武拂衣忽而觉得不太期待塞外的蓝天白云了。

    这真是天道好轮回!有一天自己出门旅游时,居然要被追加一堆学业功课。

    近四年,其实她有陆陆续续学习蒙语。

    奈何空闲时间有限,先搞定了写作与阅读。听说练习较少,主要因为身在京城的语言环境不配套。

    京城很少用上蒙语,基本就是逢年过节问候太后而已。

    太后出生科尔沁草原,是孝庄的侄孙女,顺治帝的第二任皇后。

    顺治死得早,让博尔济吉特氏二十岁就成了太后。

    做了太后,一般情况下都是别人迁就她,谁也不会要求太后再多练满语、汉语,何况她也不喜欢学新语言。

    康熙不勉强太后,用蒙语与她交流,皇子们自然而然也要跟着。

    武拂衣确实跟着胤禛学习了蒙语,但日常生活用到的机会太少了,难免会有生疏。

    胤禛自身的蒙语水平在众皇子中并非最优。虽然他对不少事高标准严要求,但从小对蒙语水平没有过分执着。

    众兄弟,最佳蒙语使用者当属胤祺。因为出生不久就有最佳语言环境,五贝勒是被太后抚养长大的。

    这一份长短,胤禛没与五弟去争夺。

    如今对武拂衣的蒙语能力要求也不高,只要与自己以往持平就行。

    他说得轻描淡写,“此次,五弟没有跟着去塞外,与大哥一起负责监国。旅途上,你没法向五弟偷师更高阶的蒙语技能了。

    只能跟着我练一练,其实我的要求不高。只求你不制造「四年没到塞外,四阿哥的蒙语水平跌出历史新低」的流言。”

    “是,你的要求不高。”

    武拂衣才不信,早就充分认识到胤禛对于低标准的定义。

    “除了不要求我用蒙语吟诗作赋、即兴编奏歌谣,其他的都要求了。字,必须写得漂亮;发音必须标准。连面对不同旗盟的口音差异与俚语用词也不能差。”

    “难道不应该吗?既然我能用这具身体做到,说明不存在先天缺陷,你也是可以做到的。”

    胤禛理直气壮,“也得给孩子们做好表率。茉雅琪没系统学过蒙语,如果你学得累了,路上不妨与去教她几句。也能教学相长,温故而知新。”

    武拂衣:很好!这是彻底剥夺她在路上咸鱼躺的可能性。

    从京城到热河行宫,不准备急行军式赶路。

    计划走走停停,整个避暑队伍十天内抵达承德即可。这一段路程明明是悠闲时光,现在却让人无法偷得半日闲。

    武拂衣哭笑不得,很快又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胤禛。

    “我说,你是不是战略性调整了旅程中的行事计划了?你在舍己为人?”

    胤禛似乎根本没听懂,“什么舍己为人?你又乱想了,看来是蒙语训练任务还不够重。”

    武拂衣没被转移注意力,“别否认。在旅途上为我专门打造紧迫学习蒙语的氛围,就是想让我的潜意识产生新的短期诉求。让它变成渴望某一天能好好休息不上课就行。”

    这样做有什么作用吗?

    当然有用,孙悟空怒砸凌霄殿的事故不会发生了。

    这就一针见血地道破胤禛的图谋。

    “刚刚,我才提到醉酒后的状态不可控,你脑筋转得快,想到把不可控的方向改变了就行。

    即使我真的醉到不干人事,让我希望做的事不是砸场子,而是先把搞疯狂补课的人给处理了。”

    武拂衣越说越觉得分析正确,还配合地鼓起掌来。

    “不错,真不错。阿四,你真是足智多谋,敢于牺牲。既然敢做,为什么不敢认。”

    胤禛被戳破真实用意,面不改色,拒绝承认。

    主动承认没有好处,说不定会被老鬼反咬一口他的教学动机不纯,进而被讨价还价。

    他费尽心思是为了什么了?

    还不就是求一个太平。

    因为毫不怀疑老鬼的拆家能力,更是明白她心底不喜被束缚限制了自由。

    既然预见到了上演疯狂场面可能性,怎么可以不去制止改变。

    假设无法扭转武拂衣的酒后闹事状态,那么只能调整她的期望值方向。

    此刻,胤禛装作恍然大悟,煞有介事地说:

    “蒙语联系居然有这般奇效吗?谢谢你提醒我了。如此一来也着实不错。我不必苦恼要如何处理雍郡王把木兰围场夷为平地的后续问题。”

    “装傻,你装得很到位。”

    武拂衣似笑非笑斜了一眼,“你也是真勇士。不让我拆木兰围场,就不能拆了你?”

    “我相信你的品性,远不至于把我给四分五裂了。”

    胤禛有心理准备。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喝醉的老鬼真要拿他出气,最坏的情况就是夜半让他绕着木兰围场负重跑,还放狗追他。

    这样的场景着实很离谱,却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不能让康熙眼睁睁看着老四拆家能力彻底觉醒,侍卫们怎么都拦不住雍郡王,最终让木兰围场被霍霍到寸草不生。

    古有萧何月下追韩信,成就汉朝开国基业。

    而今,雍郡王半夜放狗追武侧福晋,却没人能明白闹剧的真相——避免了木兰围场的一场大劫难。

    胤禛越想越远,真就萌生了几分英勇就义的悲情。

    武拂衣见状无语摇头,没再追问胤禛想到哪里去了。这人本性多思多疑,就让他去想吧。

    反正自己在其中十有八九被按上了大魔王角色。如果荒谬醉酒夜真的到来,那就满足阿四做救世主的决心。

    于是,避暑游在蒙语口语急训中开始了。

    当然了,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教学氛围仅限于雍郡王的车驾。

    一条长长的出游队伍,其他马车厢内都是寻常旅行状态。或是吃水果看风景,或是打瞌睡读过漫漫夏日。

    此次前往木兰围场,皇上一共点名了五位皇子,太子、三贝勒、雍郡王、廉郡王以及十三阿哥随行。

    每个人对塞外行抱着不同的目标。

    康熙希望蒙古旗盟太平些,而每次出行带着太子,已经从当初的宠爱希望儿子多露脸,变成了是要把人放在眼皮底下不给闹事。

    让胤祉跟着来,并非不计较老三此前的控告兄弟侄子行为,只因为他与荣宪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既然荣宪公主的额驸袭了巴林部的爵位,而此次主要就是来见一见乌尔衮,不看僧面看佛面让老三也来了。

    让老八来,为了试一试蒙古王公的想法。

    有多少人暗搓搓会反对皇帝的决定,而有小心思被老八笼络了去。

    至于胤祥?

    单纯让他出京逛一圈,别一直憋在宫里给闷坏了。因为守孝,十三阿哥有四五年没离开京城。

    康熙自是明白皇宫的憋闷感,他才会在夏天来塞外,时不时去畅春园小住。

    别人不好说,胤祥在私下里对四哥讲了近期的真实心愿。

    这次出行,不求在围猎中取得最好的成绩,只求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让他能在回京后顺利结婚,出宫入住自己的府邸。他不愿意一次接一次守孝,前前后后五年了,可别没完没了。

    听起来,这是一个很朴素的愿望。

    胤祥却不能在人前表达,怕被曲解成他认为有哪位近亲可能有性命之忧。

    武拂衣口风很紧,不会把胤祥的真实烦恼透露出去。

    反手就给他推荐了一波蒙语学习课程,有烦恼就学习,学习让人忘忧。

    能看得出来,胤祥那种哑巴吃黄莲的表情,绝不是兴高采烈地接下了蒙语书。

    虽然主观上不是很热衷学习蒙语,可还就真的坚持了每天下午来找四哥练一练。

    此事,胤禛是知情者,或该说是背后的推波助澜者。

    十天旅程,某些时间段有事要办,不能一直监督老鬼练蒙语。必须要找个替补陪练,胤祥就被选中了。

    旅程中,有什么事比监督武拂衣重要?

    那不是胤禛想做的,而是武侧福晋的身份必须去做的。

    今年,太后一起出塞避暑,由她抚养长大的温宪公主跟着同行。

    虽然一母同胞,胤禛与温宪的关系并不亲近。两人相差五岁,一个从小被佟佳氏抚养,另一个人被太后抚养。

    四年前,温宪嫁给了佟家的舜安颜,也就是隆科多的侄子。

    胤禛与妹妹明面上的最后一次交集,是出席了康熙三十九年温宪与舜安颜的婚宴。三个月后,他在木兰围场遭遇了狼群攻击,开始了换身生涯。

    算起来,这一回同行塞外反倒成兄妹相处最长的时间。当然,仅有胤禛单方面知情罢了。

    一路车驾走走停停。

    各府的女眷需要定期给太后请安,也会三五成群相约喝茶。

    胤禛不喜欢这种场合,每到此时他不能是自己,而要尽职扮演武氏。

    即便不喜,但该参加时还是要参加,因为通过只言片语就能刺探出各府的重要消息。

    此次,太子带上了弘晳的生母李佳氏,老三带了福晋董鄂氏与侧福晋田氏,而老八自不必说是带了郭络罗氏。

    这些人凑一起,气氛可想而知无法太融洽。且不说八福晋眼高于顶的态度,就说三贝勒府的两位素来不合。

    胤祉的第一个儿子是三福晋生的,却不幸在五岁半早亡。第二个儿子是田氏生的,没能活过一个月就夭折了

    第三个儿子,如今六岁的弘晟是三福晋生的。后来其他侍妾格格分别生过三个儿子,但都没能活下来。

    三贝勒府直至目前就只有董鄂氏生的嫡子。

    一些流言难免被传了出来。田氏认为三贝勒府有杀子黑手,奈何抓不住董鄂氏的行凶证据。

    不融洽,车队也继续行路。

    六月下旬抵达热河行宫,稍作休息三天再开拔去木兰围场。

    行宫内的晚宴不算隆重,至少比路途上的伙食可口很多。

    纵使食物美味,奈何进餐前气氛不佳。

    入座后,三福晋率先开口,“大家别拘束都多吃些。八弟妹,你可别为保持身形窈窕而少食,那不利于生养。”

    董鄂氏岂会不知道此话扎人,但谁让八福晋一路上都是自持身份,就差鼻孔朝天了。

    说起来很是尴尬,胤祉比胤禩年纪长,但在爵位上比不过弟弟。太子妃没来,八福晋仗着郡王福晋的身份,对三嫂没有足够的尊重。

    郭络罗氏听到这句立刻脸黑。

    她最厌恶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挖苦没能生孩子。

    董鄂氏却没就此打住,而是火上浇油。

    “说来八弟妹嫁给八弟也有好些年了。八弟今年二十三足岁,府里是一个孩子都没有,没儿子也没瞧见女儿。八弟妹,你可得抓紧些了,要烧香拜佛,趁早做起来。”

    郭络罗氏气急,“不牢三嫂操心,三哥府里是有孩子,生一个夭折一个,只有你的儿子还活着。该去哪座庙烧香,还需你多想想。”

    不料,此话落下,就听‘呕——’的一声。

    餐桌上,田氏没能忍住干呕起来,惊动了旁人。

    董鄂氏见状立刻侧目,只见田氏捂住了腹部。这下,让她的脸色暗了下来,难不成田氏又怀上了?

    郭络罗氏不掩嘲讽,又是非常积极给张罗起来。

    “三嫂,田侧福晋是不是怀孕了?快,请太医来看一看。如果是的话,我要恭喜三哥再添新丁。”

    “可真是谢谢八弟妹了。”

    董鄂氏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一句,而她很难心平气和接受田氏有孕。

    胤祉的其他妾室格格们怀孕都行,怎么又是田侧福晋。自己与田氏之间的矛盾可太深了。田氏怀疑她弄死了儿子,她还怀疑田氏把自己的长子给弄死了。

    越想越心里不爽。

    董鄂氏环视一圈,总得把这股气给出了。桌上没有孩子的,除了老八家的郭络罗氏,就是老四家的武氏了。

    前一阵,胤祉揭发了乱葬岗事件,与老四不对付起来。

    董鄂氏作为三福晋,自然不怕得罪武氏,嘲讽说来就来。

    “四弟与八弟府邸挨着。武侧福晋,你与八福晋离得近是该注意些。该劝的时候就更要劝着,求子的法子需要一起快点想起来。”

    胤禛本在默默夹菜,岂料无辜中枪。

    董鄂氏不怪是老三家的,讲话岂止是不中听,而是过于刺耳。好似在说两家离得近,风水会一起变差了。而他与郭络罗氏手拉手,谁先生孩子谁是狗。

    汝闻,人言否?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这一顿饭吃的, 也不知有几个人能开心。

    虽然田氏表示能缓一缓再问脉,以免打扰另一边主桌皇上与太后的用餐,可是康熙没聋没瞎, 他发现了情况有异就直接宣太医。

    太医当场确定田氏是喜脉,而胎儿的月份还小, 需要好好养着。

    胤祉听闻田氏怀孕, 立刻喜形于色,压根不顾忌三福晋是否神色不佳。

    此时, 太子难得对弟弟们的家务事表态, 却不是对老三说,而是举杯看向胤禩。

    “八弟, 孤敬你一杯,祝你与三弟一样可以早日添丁进口。你也别只顾着忙于政务, 家里的事也得操心些。”

    这话说得苦口婆心, 真不像是太子一贯作风。

    “多谢太子惦记着弟弟。”

    胤禩不得不接下这一杯酒,而不论太子的话说得再怎么关怀备至, 可掩饰不了真实本意。自己结交权贵对太子造成了威胁。

    喝了酒,自我劝说能对太子造成威胁应该高兴。

    但杯酒下肚真难愉悦起来, 府内没有孩子,确实成了一块心病。

    胤禩把从太医到民间大夫都瞧遍了,都说他与福晋身体健康, 但七八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郭络罗氏从来没有怀过,而非怀孕又不小心流产。长此以往, 他真不知独守着福晋一人的做派能坚持到几时。

    饭桌上, 暗流涌动。

    康熙却没任何表态。仿佛就没听到又要再做祖父的消息,也不催促胤禩膝下无子该重视起来。

    他拿着筷子,稳稳当当给太后加了菜, 一边用蒙语给仔细介绍着。

    “凉拌西瓜皮,在炎夏吃起来最是爽口。给您调制了秘制酱料,不妨尝一尝是否合胃口。”

    太后对满语不熟,早就习惯无视孙子之间的你来我往。

    “皇帝说是好,必是极好的。”

    太后是先赞同了康熙,就关照起身边的温宪公主。“小五,你苦夏,也尝尝。”

    “多谢太后,多谢汗阿玛。”

    温宪夹了一筷子,吃了之后,立刻连连点头。

    眉宇自然而然地舒展开,仿佛在三伏天里感觉到了一股透心凉,不能更舒服了。

    太后见状,被温宪这股子的舒服劲给感染了,胃口更好了些。

    武拂衣瞧着一幕幕,非常怀疑自己吃的不是同一盘菜。

    一口凉拌西瓜皮至于有此奇效吗?

    她刚刚也吃过了。康熙重养生,过冷的食物不会吃,这西瓜皮是常温的。不说这滋味比不过冰箱里汽水,就连井水里冰镇过的西瓜红囊也比不过。

    这饭吃得还真有意思,有人绵里藏针对话,有人上演天伦之乐。

    幸好,依照往年的经验,抵达木兰围场后基本是各管各饭,时隔七八天才会聚在一起。让人觉得康熙有自知之明,他也清楚这样一群人天天凑一块吃饭是会消化不良的。

    终于,不咸不淡的宴席吃完,各回各处休息。

    武拂衣去到茉雅琪的房间,陪着小女孩聊了半个时辰。

    先检验了一番孩子的蒙语学习进度,又是细细问过旅程中是否有任何不适。

    再叮嘱四位护卫,离开行宫后扎营木兰围场需要注意哪些安全事项。

    尤其是马匹安全,给茉雅琪准备的是从京城一路带来的矮脚马。人或马在户外难免磕磕碰碰,一旦发现问题,事无巨细都立刻上报。

    检查了一圈确定安然无恙,接下来能在行宫安歇两天。

    武拂衣在房里打了一套拳,再洗了一个澡,但不能沾上枕头就睡,需等头发彻底晾干。

    夏天不比冬日不能使用烤火烘干,不免热出一身汗,那就慢慢晒月亮。

    月光斜照,塌上两人排排坐。

    胤禛也在晾头发,眼见武拂衣调整好坐姿准备看书,把封皮印着《礼经》的书从她手里抽了过来。“等会再看,先和你说个事。”

    武拂衣被打断也不恼,余光扫过被胤禛顺手放到他身侧的书籍。

    眼神匆匆一掠,抬眸调侃地:“总不见得想谈田氏怀孕的事吧?难道你在餐桌上仅凭双眼就能观察出假孕,想说老三会空欢喜一场?”

    “你当我的眼睛是什么?”

    胤禛习惯了这般戏谑的说辞,关注点也稍稍开了小差。

    “是不是真有那种扫一眼就能观察人是否怀孕,以及透视人体内脏的器物?比眼镜更加厉害,佩戴上就让人可视万物?”

    武拂衣点头,她曾经生活的时代存在那样高科技的仪器。表面看上去眼镜外形,实则内含了X光、B超等多功能检测技术。

    “很遗憾,科技的代差让这东西无法近三百年内问世,除非能用法术加成,但用到法术又是两个不同体系。你不让我看书,就为问这些有的没的?”

    胤禛差点被带偏,立刻把话题给拉回来。“田氏有孕与否,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这是问你有否留意舜安颜?”

    今天,在餐桌上被董鄂氏暗讽。

    胤禛清楚自己的情况,要是现在真怀孕,就是佛祖恶整他整出新境界。

    没吃饱饭到去管辖老三怎么处理妻妾关系,但由此琢磨起一些以往忽视的问题。成亲几年,没孩子的人也包括了温宪。

    世人都说,温宪公主备受皇上、太后的宠爱,皇上的女儿之中至今就她一个人没有远嫁蒙古。

    婚姻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四年没有怀上孩子,温宪过得真的好吗?

    胤禛以往与温宪并不亲近,也是现在才想到这一问题。

    “温宪与舜安颜成亲也有四年,至今没有孩子。你说,是不是佟家人不中用?”

    武拂衣没听过这方面的流言,“可不好说。哪怕我在逢年过节见过温宪几回,对她的生活详情却谈不上了解。舜安颜也没弄出庶子庶女,不一定是他不行,而是不敢让妾室的孩子先出生。”

    有一点却是能肯定的,温宪公主演技足够浑然天成。这就将刚才主桌上的西瓜皮品菜插曲缓缓道出,

    “五公主自幼养在太后身边。对于她回应太后的神情姿态,还真瞧不出一丝勉强。”

    武拂衣又道,“我也没听皇上、太后、德妃提过五公主子嗣方面的忧虑,说不定私下他们与你妹妹聊过,达成了某些共识?”

    胤禛琢磨着,妹妹与妹夫关系不够好,倘若是温宪瞧不上舜安颜也罢了,就怕佟家势大欺主。

    此次避暑,舜安颜没来。

    虽然太后点名孙女随驾,但夫妻关系若不错,舜安颜作为佟家人也够身份跟着温宪一起来。

    此次避暑的安全工作总负责人,即舜安颜的叔叔隆科多。

    时隔四年,隆科多不只是官复原职,还升职为左翼总兵。若是更进一步,就能是九门提督了。

    “这些日子,我也瞧没能看出温宪心有郁结,但万一她顾忌佟家,隐而不表呢?”

    胤禛不是凭空怀疑,他与温宪皆非德妃抚养长大。

    在皇宫内,生母健健康康地活着,孩子却养在别人名下。

    抚养人再怎么细心周到,除非是康熙本人照料,否则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孩子的心态。

    胤禛明白那种不可言说的感觉。

    尤其德妃又是谨慎不沾手的性子,为了避嫌不让康熙不满,对于养在别处的孩子不会给出太多关注。

    如此情境下,温宪很可能早已练就凡事自己抗的本事,有苦有难都往肚子里咽。

    胤禛眼下起了疑心,觉得佟家行事不当。但以武氏的身份不合适与温宪公主深谈,只能让老鬼演一回热心兄长。

    “总之,你找个合适的机会向温宪打听其中内情。等到了木兰围场后,或是趁着跑马或是趁着篝火宴,能寻到说话的时候。”

    “行,我会尽快去打探。”

    武拂衣不会因为事涉房中事就难以启齿。作为兄长关心妹妹是否被婆家欺负,有些事是能被严肃地问出来。

    瞧着胤禛眉头紧锁,安慰了两句。

    “你也别一个劲地往坏处想。温宪既能博得皇上与太后的宠爱,行事必有过人之处,性情可能很坚毅。

    我听说,一众公主之间当属她才情过人,善于诗词。没孩子,指不定是她自己的意思,瞧不上舜安颜的本事。”

    舜安颜是佟家人,背景煊赫,而长相也属中上。

    谈到学识,尽管在一群勋贵子弟还算可以,但绝非纳兰容若那般的惊才绝艳。

    举出了这个例子,不是说温宪心悦纳兰容若。两者别说相差近三十岁,后者去世时,温宪也才两岁大。

    指的是夫妻两人没有共同语言,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想要举案齐眉。

    “温宪公主喜好吟诗弄句,舜安颜却没这方面的本事,两人从一开始就聊不到一块去。

    公主有太后、皇上的宠爱,与其他女子出嫁终是不同,何必委屈自己非要去适应驸马?”

    武拂衣提出另一种可能性解释温宪没孩子。

    “怀孕可不是轻松事。说不定是你妹妹想得开,认为在京城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就够了,不想搞个孩子折腾自己。

    至于额驸要香火传承,就让他与妾室去生。这事需要五公主同意,那就更能拿捏住与舜安颜的相处主动权。”

    如此生活,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洒脱。

    至于不出嫁,温宪公主虽然得宠,但还没资本能让她那么破例行事。

    胤禛听了,脸色缓和下来,不再紧锁眉头。

    这番话不得不说有些道理。以往他一定会反驳,哪有人成了亲会打心底就没考虑要孩子。

    今非昔比,现在要是有人问武氏想不想自己生一个孩子,他不可能回答想。

    “看来,你也认同。”

    武拂衣却反过来叹气,“唉!其实做公主做到温宪的份上,多少还是有遗憾的。”

    胤禛疑惑,这会假设是温宪主动选择不要孩子,那还有什么遗憾?

    “才学可比纳兰容若,身份又可比佟家人,年龄要与温宪合适,还要对她一心一意,世上就没这样的人。”

    武拂衣摇头,“我说的,不是这种遗憾。所谓佳偶天成,那是要老天爷愿意,其艰难程度不亚于见鬼。我替她遗憾,是没生好时代。这要是唐朝得宠的公主,日子能更舒服。”

    怎么舒服?

    面首想养就养,驸马不好用就不用了。

    胤禛瞬间听懂言下之意,没好气抄起身边的书就抛了出去。

    “荒唐!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收起来!好好读你的书,六经之一的《礼》,你是需要多看看。”

    书,落在了软塌的另一边。正好摊开,书页朝上。

    胤禛忽然想到什么,老鬼怎么会主动读《礼经》?

    立刻前倾身体,望向书页方向,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赫然瞥到一个人名——「西门庆」。

    先秦典籍怎么可能有西门庆?!

    当即,将这本书重新夺回来。从头一番仔细,还真就是披着《礼经》封皮的《金瓶梅》。

    “你!你可真是……”

    胤禛看着武拂衣,一时间竟也词穷,这种让他半口气卡在嗓子眼的操作怎么就层出不穷。

    武拂衣神情自若地微笑,“我知道,你想要夸奖。我可真是非常有创意,懂得举一反三、言之有物、理论结合实例。

    《礼经》说了仁义道德的理论,我就找给它配套了详细案例。《金瓶梅》不正是写尽人世间的丑恶,这是把反例都给一一描写清楚了。所正所谓,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胤禛听了这番歪理,简直被气笑。

    当他是傻吗?《金瓶梅》此书用词多涉淫词秽语,竟是以《礼经》为封皮,武拂衣定是掩人耳目,而且还是采用蓄意反讽。

    等等,有个隐藏的重点问题。

    雍郡王府内没有《金瓶梅》,此书是某种程度的禁.书,老鬼是怎么得来的?

    “你是怎么买的?”

    胤禛无法不怀疑,雍郡王购买《金瓶梅》或许已经成为某一范围内的茶余饭后谈资。

    “谁人不曾被人言,你想开点。”

    武拂衣的话一出口,看到胤禛的脸色不可避免地黑了。

    她先颇有兴致地欣赏了一出武阿四变脸记录,再慢慢补充:

    “别担心,四阿哥的严肃威名暂时全面保住了。我没让手下去,经由他人之手难免出纰漏,不如自己去买。

    我的技术,你且安心,乔装打扮到连你亲娘德妃也认不出的模样。去京城的黑市里转了一圈,淘换了一批有意思的书。”

    为什么是「暂时保住」?

    另外,竟然不是买了一本,而是买了「一批书」!

    胤禛深呼吸再深呼吸,心惊肉跳的日子真是接连不断。

    前些日子,老鬼敢搞「老子不干了」的豪言,今天就又来新的刺激操作。

    此时,多思多疑的习惯又冒头了。

    不免联想刚刚听到的“唐朝公主”论调,让老鬼打听温宪过得如何,该不会把温宪往歪路上带吧?

    不只温宪,院子的另一边,女儿茉雅琪将来的择婿选择也令人堪忧。

    胤禛无法不心累。哪怕私心认为武拂衣的某些想法其实没有大毛病,但大清终究不是大唐。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事还是别讲了。不说可能还相安无事,说了反而变相给提了歪点子。

    他口风一转,只求事前知情权。

    “以后,你做这些事能不能提前与我打招呼?请注意,是事情发生前打招呼,你听懂了吗?”

    武拂衣立刻点头,“放心,我懂。”

    胤禛却不放心,补充问:“具体说说,你懂什么了?”

    武拂衣一本正经地说明,“你让我有新点子,提前知会你一声。”

    胤禛正想要松一口气,就听到了后半句补充。

    武拂衣接着道,“提前得知,你就可以一起去。放心,我满足你的心愿。倘若女装不方便,可以扮成男道士。剃发令里「儒从而释道不从」,道士可以不剃发,你能扮上的。”

    胤禛:不!自己绝无此意!

    沉默,是今夜的热河行宫。

    转念之间,他却没有反驳。说服自己跟着也好,能及时阻止某人的离谱之举,绝对不没有故意凑热闹的兴趣喜好。

    一些事含糊不清就被定了下来。

    两天后,避暑车队准时前往木兰围场。

    不知田氏怎么说服胤祉,她没有被留在行宫静养,而是继续跟去了草原上。

    木兰围场,天似穹庐。

    野风拂面,信马由缰。

    此处比起居住在行宫,更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日子一天天过去,蒙古各旗陆续抵达了木兰围场附近。

    并非同一时间抵达。倒不是有谁蓄意让皇上等待,而是康熙主动让不同旗主错开时间。

    召见不同旗主,总得分先后。

    康熙心里有一杆称,是该故意晾着谁,是要最先与谁面谈。如此依照时间表,七月下旬各旗盟全部到齐,而在八月上旬散去。

    围场之上,不只是皇帝与旗主们会面。旗主们之间沟通交谈,或也会搭讪皇子。

    武拂衣坚持着旅游的本心不动摇,没有主动增加与蒙古王公碰面的可能性。而应承胤禛的事及时去做了,找温宪公主聊了几回。

    温宪对于往日并不亲近的兄长,回答的一直都是场面话。

    表示佟家待她挺好,没有孩子是缘分未到。多谢四哥关心,有些事不着急,慢慢来就好。

    对此回答,并不出人意外。

    武拂衣从不觉得主动关心温宪就能让人立刻畅所欲言。长于深宫,有这般防范之心很是正常。

    不过,也能观察到温宪的某些情绪。

    五公主活得挺舒适,不似胤禛假设的没有孩子是佟家势大欺主,让她不得不忍辱负重,把苦往肚子里咽。真实原因更接近温宪不想生,她瞧不上舜安颜,也就不想为这个男人辛辛苦苦十月怀胎。

    武拂衣认为自己提出的假说,更贴近五公主无嗣的实情。

    其中可能还存在另一些不可说的原因,坚定了温宪至今没要孩子的决心。

    这个原因是什么呢?

    **

    **

    草原上的帐篷越搭越多。

    不知不觉,七月十九日,蒙古各部的旗主就都到齐了。皇上让大家休整一天,明晚举行集体都参加的篝火宴。

    侍女山茶十二岁入宫,跟在温宪公主身边已经有十年。

    五公主一向亲善随和,从不蓄意责骂奴仆,让山茶也能安安稳稳度日,此次也跟着来了草原。

    此刻,她却瞪大了眼睛,慌乱躲到了树之后。

    只因远望到了一对男女,是隆科多与蒙古服饰打扮的女子,女子大约二十岁左右。

    等远处的两人离开,山茶迅速转身,立刻朝着温宪公主的帐篷跑去。

    进了帐,确定没有客人,马上禀告。

    “公主,大事不妙。奴婢似乎是见着鬼怪了,居然在草原上瞧见了与那个女人长相有九分相似的女子,而且还年轻了十岁左右。蒙古服饰打扮,可能是某位旗主的妾室。隆科多大人竟是和她再搭话!”

    “什么?”

    温宪公主不复平日的温和,板着脸站了起来。“你可看清楚了?”

    山茶确定点头,“看清楚了,就是与李四儿有九成相似的女子。”

    谁是李四儿?

    正是隆科多岳父的小妾。

    温宪公主在一次聚会上撞破了一个秘密,她发现隆科多与李四儿之间似有暗通款曲之嫌。

    说是嫌疑,直至目前为止,还没发生什么事。

    但叫人不得不怀疑,随着隆科多权势的与日俱增,是否会做出有违人伦的事情。比如夺岳父之妾,纳入佟家。

    温宪公主不愿意看到这种龌龊事发生,将此知会过额驸让他处理。

    奈何舜安颜表示叔叔隆科多能力出众,而做侄子的管不到叔叔。哪怕告之了祖父,对于隆科多那种性格也是劝的了一时,劝不了一辈子。

    这事要在康熙面前闹开吗?

    温宪公主也犹豫了,既然某些私情尚未真正发生,由她来揭开,多多少少也是影响平静生活。

    谁能想到在木兰围场居然遇上了面容相似李四儿的女子,女子还是蒙古王公的妾室。隆科多该不会胆子大到来玩一把替身游戏吧?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既然得知木兰围场出现了形似李四儿的女人, 先要去查一查她来自何处。

    温宪公主让侍女山茶小心行事,切忌不可在外露出异样。尤其是看到隆科多必须保持寻常神色,不能引起他的怀疑。

    迄今为止, 没有正面戳破隆科多疑似与岳父小妾李四儿有私情。这种事若不能一棒子打死,最好别轻易做。

    四年前,温宪出嫁。

    翌年的正月春节, 在佟家及姻亲的宴席中, 她无意中撞见隆科多与李四儿在后花园眉来眼去。

    那场景令人不敢置信, 因为隆科多哪怕好女色,以佟家的家世想要通过正常渠道纳妾很容易,而且女方家里八成也会愿意。

    事实上, 隆科多后宅的女眷不算多, 加上正妻赫舍里氏, 一共就三个人。

    他也只有一个儿子, 就是正妻所生的岳兴阿。乍一看,这人与很多权贵子弟相同, 敬重正妻,没有拈花惹草自毁前途。

    然而, 亲眼所见的场面叫人怀疑人生,那种勾勾搭搭的神色骗不了人。

    隆科多极有可能相中了岳父的妾室李四儿, 这又究竟是为什么?即便李四儿长得不错, 但也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

    温宪不相信那是什么见鬼的真爱,只觉得是违背伦常的丑闻。

    最先察觉不对劲之后,她又不能大张旗鼓,至少不能仅仅用两人的眼神与神色就认定他们有问题。

    于是,派出侍女与嬷嬷时不时注意李四儿的动态。

    公主府独立于佟家之外,山茶与其他帮手有足够去观察李四儿, 但一直没发现私通的实证。

    唯有两次,验证了隆科多与李四儿于同一时间段出现在京城内的寺院,却也不可能证实他们有躯体实质性接触的私通。

    两人在寺庙内逗留时间都没超过一盏茶,可精神层面的苟合,多多少少应该有几分。

    这叫人联想到一句俗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如偷不着。

    温宪将这些线索摆到了额驸面前,希望舜安颜能够拿出一个章程,好好处理此事。

    舜安颜却当场质疑妻子的疑心过重。

    哪怕见过隆科多与李四儿出现在同一个寺院,或是将来发现他们在某一家酒楼一起吃饭,但也不能坐实了有奸情。

    捉奸要拿双,若非当事者亲口承认,就需要拿到越轨的证据。

    正是因为这种态度,温宪与额驸发生了口角。

    话赶话,戳破了舜安颜不愿触碰隆科多丑事的原因。

    不是口头上的大义凛然,不是认为没有实证不能污蔑人,只是不想让佟家损失在朝中的一方势力。

    隆科多品性有碍,但是能力手段都属上乘。

    虽然他的妻子赫舍里氏也是满洲大姓,但老丈人家里没有本事的继承人,很快就会泯然于众。

    换句话说,随着隆科多位高权重,将来完全能不顾忌人伦逼岳父把李四儿转卖给他,赫舍里氏也不能反抗。

    要真说触犯了什么律法,只要不搞出逼死正妻之类的事,总能钻律法的空子。

    不查叔叔隆科多,就是希望佟家同气连枝发展壮大。

    整个事件中,最后只要牺牲赫舍里氏,佟家其他人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温宪道破事实,遭遇了反向质问。

    舜安颜质问妻子,戳破李四儿一事对她有什么好处?

    康熙已故的生母也是佟家人,是隆科多的姑姑。他娶的佟佳氏皇后是隆科多的妹妹。

    皇室与佟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康熙会希望佟家闹丑闻吗?即便真的有违背伦常的丑事出现,能确定康熙从此不会重用隆科多吗?

    可别忘了阿灵阿,在温僖贵妃的灵堂上编故事泼污水编排兄长与弟媳通奸,那般品性竟也是被复起重用了。

    皇上在意十阿哥的感受吗?

    倒也不是完全无情,给了十阿哥一些混吃等死的特权。

    隆科多不会是第二个阿灵阿吗?

    而这个人多记仇少记恩,一旦知道是谁先把李四儿的事捅出去,恐怕对自家人也不会手软。

    舜安颜没把握隆科多会念着叔侄关系让他好过。

    即便温宪贵为公主也没用。皇上的女儿可不少,平日里的宠爱能重要过朝政格局吗?

    康熙的儿子女儿一大堆,他从来不是重视亲情高于一切的帝王。虽然不会把孩子往死里逼,但可以让他们失宠。

    哪怕五公主是太后养大的,皇上敬重太后,可是能赌太后关心孙女胜过听皇帝的安排吗?

    如今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不是孝庄太皇太后。

    孝庄极具政治手腕,可以说是有实力影响康熙。

    如今的太后从来不插手前朝政事,对孙女再有感情,她能有本事与皇帝对着来?或者说她能为了孙女不顾自身的富贵安稳生活吗?

    温宪被连番问题给逼到哑口无言。

    心底明白,额驸所言是残酷的现实,她也从不认为能留在京城就是被汗阿玛捧在掌心。

    留在京城不必去草原,听着是过着富贵荣华的日子,可舜安颜从一开始就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

    康熙明知道她擅于诗词,她也表示过希望额驸能是文人雅士,不要有太强的名利心就行。

    结果呢?

    到头来还不是不得不听从安排,嫁入佟家进行一场政治联姻。

    康熙要用到佟家的隆科多,而帝王心术看中的不是一个人在私德上的善恶。

    有些事,越想心越冷。

    紫禁城里的真心值几个钱?正义感又能坚持多久?

    温宪就没想要寻找外援。

    自幼养在太后名下,与生母、兄长都不亲近,至于比她小五岁的十四弟就更指望不上。

    正如舜安颜所言,为了一点不伦私事,康熙想用隆科多还是会用,而揭穿者会被隆科多暗中报复。

    如果做不到打蛇七寸就会反被蛇咬,那就索性没有再插手隆科多与李四儿一事。

    退一步,花团锦簇。

    这件事也损害不到自身,除了隆科多的正妻赫舍里氏活得不易,其他人都能继续安稳过日子。

    不过,有些裂痕一旦形成就是破镜难圆。

    温宪能接受其他人冷血分析利弊,唯独无法接受额驸如此。

    她不免猜疑,有朝一日会不会与赫舍里氏一样,没有了价值也成了牺牲品?

    有时真羡慕远嫁蒙古的荣宪公主,草原上的生活条件固然比京城差了很多,但人有更多自主权。

    甚至是能与夫婿练手,掌控一方对大清有价值的势力,那就绝不会被康熙说冷待就冷待了。

    到头来,温宪发现自己能把握的就一件事,不给舜安颜生孩子。

    她本来就与额驸没任何共同喜好,当发现道德观念上的分歧后,坚定没必要受怀孕产子的罪。

    侍女山茶进入帐篷,“公主,奴婢打听到了。”

    “查清楚了?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温宪追忆往事的思绪被打断,立刻把注意力放到眼前。

    三年来,虽然没有揭露隆科多与李四儿之间若有似无的不清不楚,但也没法当此事没发生过。

    这回在草原遇上神似李四儿的女人,脑子里的警报又拉起来了。蒙古王公的妾室,可不是隆科多岳父家的小妾,闹不好是要出大问题的。

    山茶说,“查到了,那个女人叫李怜儿,是鄂尔多斯左翼后旗郡王的妾室。一年前刚被纳入府,本来是江南那边的商女。今年二十二岁,这个年纪之前应是嫁过人。”

    “鄂尔多斯左翼后旗?”

    温宪回想着,“郡王额图浑,今年快五十八岁了。”

    山茶点头,“是了,但去年他还是一口气纳了四个妾室。李怜儿一开始得宠了几天,可因为性情张扬渐渐被冷待了。”

    相貌相似,也是姓李,也是性情张扬。

    温宪将李怜儿与李四儿对比,除了年轻,其他真就是越挖越像。

    “以前查过,李四儿并没有五服之内的姐妹,能与这个李怜儿对应上。这么说来还真就巧合了。”

    “公主,两个女人是不是亲戚,这会不重要了吧?”

    山茶忧心忡忡,“奴婢侧面打探了,李怜儿跟着额图浑郡王的队伍,十天前达到了木兰围场,但这几日也没在宴席上见过李怜儿。

    侍女们却表示每天都瞧见隆科多大人,他会去额图浑郡王一行人马的帐篷处巡查。”

    “十天了,您说两边会不会已经勾搭上了?”

    山茶不免紧张,也真无法确定是不是因为知道李四儿的事情在前,对于隆科多与李怜儿的关系是越看越疑心。

    她建议,“公主,不如与雍郡王说一说这件事?雍郡王最近挺关心您的生活,说不能能帮您解决烦恼。”

    可是若说两人暗度陈仓,还是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李怜儿没能出现在大小宴会上,说明她确实不受宠。隆科多巡查各个营区,也能用他全权负责木兰围场安全去解释。

    温宪沉思半晌,缓缓摇头。“山茶,你陪着本宫十年,难道还没看懂皇宫内的人情冷淡。你也说了,四哥是近期才来关心本宫与额驸之间的问题。这份兄长的关心,来得太迟了。

    隆科多已经得势,他的阿玛佟国维因为击败噶尔丹立下大功。四哥真会因为这个多年不亲的妹妹说了点什么就砍掉佟家一位大员?别忘了,四哥从小养在佟佳皇后身边。”

    山茶却道:“话是如此,但雍郡王与隆科多的关系也不亲近。四年前就是在这里,雍郡王被狼群追杀,正是隆科多没做好围场的防御工作。

    说不定,他愿意出手让隆科多永无复起的希望,这样才是断绝后患。这次李怜儿出现,说不定就是一个机会。”

    温宪想了想,“眼下,需要更多证据。今夜的篝火宴会基本所有来客都会参加,是要趁机密切注视隆科多与李怜儿的情况。”

    这就分析蒙古王公们在八月十日拔营回家。齐聚在木兰围场的日子有二十天,却不是每一天都举行篝火宴会,大约会再进行三到四次。

    当大部分人相聚在举办宴会的草地上,而别有心搞偷情者刚好能私会。或是在野外找个地方,或是胆子大些就在帐篷里搞。

    “即便要告诉四哥,也要先多找些证据,免得被说成疑心生暗鬼。”

    温宪决定,“这次本宫随皇玛嬷来木兰围场,身边多是皇玛嬷的人,不可被她们察觉端倪。

    皇玛嬷不喜麻烦,她喜欢息事宁人。今夜,唯有你与本宫先去探探虚实。”

    温宪继续说:“如果隆科多与李怜儿的帐篷附近守卫寥寥无几,说明是被有意支开,是能进一步证明两人有问题。得到实证,再去找四哥也是更有说服力与把握了。”

    山茶点头应是,努力压制心里的慌乱,希望能够顺顺利利确定实情。

    **

    **

    七月二十日,日暮四合,草原上燃起篝火。

    众人围坐成一个个圈,大快朵颐,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今夜,康熙拉上太子与几位重要的蒙古王公坐在一起。还让其他儿子放松些,随意坐在别处就行。

    不谈正事,就是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观赏歌舞表演。谁家主子来了兴致,去表演一段也行。

    武拂衣换上暗色衣服,胤禛也低调坐在一侧,试图和尘同光。

    不过,两人都没有阻拦茉雅琪与同龄孩子们去另一处热热闹闹地跳篝火舞玩耍。

    宴会大约进行了一个时辰。

    两人表面上认真欣赏演出,猛地觉得大腿一痛。

    迅速垂眸。

    武拂衣就见是胤禛掐了她一把,而胤禛也瞧见作怪的人是武拂衣。

    这不是巧了,刚刚好互掐了。

    立刻相对而视,紧接着皆是以眼神侧了侧头,示意北面有点问题。原本坐在那里的温宪公主,不知什么时候离席了。

    武拂衣凑到胤禛耳边低语,“看时间不像是去如厕,离开近半个时辰了。现在要不要去温宪的帐篷瞧一瞧?她离开这么久,该不是突然生病了吧?”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天黑之后, 四下无人。

    比起篝火宴会的热闹草地,一处帐篷附近瞧不见人影,而从外面不见一星半点烛火。

    恰如今夜部分帐篷只留一灯如豆, 或是索性灭了烛火,那是都去参加星空下的宴会。

    然而,如果贴着帐篷仔细听,愕然惊闻里面一男一女的翻云覆雨运动声。

    帐篷内,酒气弥散。

    两只空酒坛倒在地上,床毯上正是不着寸缕的隆科多与李怜儿。

    一个是康熙任命负责安全的统领,另一个是蒙古王公的妾室, 要不是在木兰围场遇见, 两人有交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仅仅十天,却似天雷勾动地火,全然不顾责任与身份勾搭到了一起。

    昨天就定了计策,趁着旁人去篝火宴会,两人偷偷私会于此。

    李怜儿天黑不久就到了,还特意捎来了两坛酒。一边喝, 一边谈起了大胆的计划。

    她讨厌极了额图浑郡王, 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头, 就快两只脚踏入棺材,完全比不上年富力强的隆科多。

    不如就在避暑结束后搞一场假死的金蝉脱壳。隆科多找人接应,把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去京城, 然后纳入府中为妾。

    不仅仅是在木兰围场偷情, 而是彻底夺去一位蒙古王公的妾室。

    这种想法很荒唐,但戳中了隆科多的兴奋点。他嘴上说要仔细考虑,实则急不可耐。

    比起岳父家的小妾李四儿,额图浑郡王的妾室李怜儿是更胜一筹。

    相貌相似, 想法更大胆,年纪更轻,而更让人觉得刺激。

    这就是老天爷的赠礼。

    隆科多在短短十天内不断加深了这一个想法。

    在京城被束缚住了手脚。因为职位还不够高,还要再等一等,不能明着逼迫岳父把李四儿送给他。

    四年了,与李四儿不能有有任何明面上的往来,只能偷偷摸摸偶尔去寺院私会。

    偷情的感觉固然不错,但是总叫人憋着一股气。

    等、等、等,究竟还要等待多久,他才能随性所欲地想睡哪个就睡哪个。

    越瞧家里的赫舍里氏就越讨厌。

    康熙给他指的这个福晋就像一条干瘪的死白鱼,而赫舍里家白瞎了满洲大姓,完全在仕途上帮不到他。

    皇上给安排的亲事就挑不出什么优点,从头到脚就是一个词——不合心意。

    隆科多明白八旗勋贵的婚姻多是如此,秀女选秀被皇上安排给各家指婚。

    但他极度厌恶被遏制的感觉,官职升迁要听命康熙,娶哪一家的女儿还要服从安排。

    凭什么!

    无法对康熙有所微词,但是能把所有不满倾泻于赫舍里氏身上。

    这个夏季,万万没想到木兰围场上遇到了李怜儿,简直与李四儿像是双胞胎姐妹。

    但八岁的年龄差放在那里,两人说话的口音也有很大差异,压根不是同乡同族。

    如此巧遇,隆科多觉得应了那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李怜儿也是对他一见倾心,哪怕被额图浑那个老不死冷待,她也不改张扬的性子。

    两人气味相投,一拍即合,都是胆大包天就敢滚到床毯上去。

    完事之后,隆科多在黑暗中压低声音说,“怜儿,爷同意你的假死计划了。就等八月各路人马从木兰围场撤退,给你安排金蝉脱壳,把你接回京城。”

    李怜儿娇嗔着夸赞,“奴家就知道,您这般办大事的人,英勇神武绝不会胆小退缩。到时候,奴家改名换姓,就是彻彻底底属于您的人。”

    此时,帐篷外的阴影角落。

    温宪公主蹲在地上,紧紧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宴会进行半个时辰,一直没有看到李怜儿出现,前前后后也没瞧见隆科多巡逻的身影。

    对于这两人趁机偷情的怀疑越来越深,也就按照原计划去帐篷附近一探究竟。

    与山茶兵分两路,一个跑去西边的隆科多住处,另一个跑去北面李怜儿的帐篷。

    温宪快走到一半,隐隐约约觉得右腹有点疼。

    这种疼痛让她稍有犹豫,是否中断今夜的探秘?一咬牙还是决定忍着不适去查探究竟。错过今夜,谁也不知道下次机会在什么时候。

    来到隆科多帐篷附近,发现此处没有其他侍卫,更是没有点灯。

    这不合常理,没有光亮就瞧不清帐篷内是否有异样。

    普通侍卫们出外值守时灭灯尚在情理之中,未免人走后发生火灾。但作为统领配有亲随手下,为其看守帐篷。

    门外无人,帐内无光,往严格了说是违反了规矩,在鼓励不轨刺客潜伏其中。

    温宪蹑手蹑脚来到帐篷边附耳倾听,马上瞠目结舌。哪怕帐内的男女控制了声响,但还是能分辨出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在外面忍了一段时间,听清楚了两个人的说话声,确定了通奸者确实是不是隆科多与李怜儿。然后就断断续续听到了“假死”、“接回京城”。

    这让温宪更加心惊,隆科多的胆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不只是睡了蒙古郡王的妾室,更是要把人给拐回京城。仗着两地相隔,且蒙古郡王不会随意进入京城,有恃无恐到根本不顾后果。

    这要是闹出来就不是一桩丑闻,而是要下牢狱的罪行。影响甚是恶劣,清廷与蒙古旗盟的关系也会由此产生裂痕。

    别说为了一个不得宠的妾室,额图浑不会大动干戈。李怜儿再不受宠,只要没有被正式休弃,通奸的罪名就是实打实的。

    温宪心乱如麻,觉得右腹的疼痛更加剧了。

    不行,这件事必须尽快告之康熙,决不能让假死入京发生。

    正准备起身,不料听到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为了不迎面撞上,不被发现行踪,她只能又猫着身体再等一等。

    帐篷内,也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服声音,但是太迟了。

    朝这个方向跑来的人一共有三个。

    为首的年轻人举着火把。像是熟门熟路,直接冲到了隆科多的帐子前,压根不通传。

    他一把扯断帐门的锁扣冲了进去,随即以蒙语破口大骂。

    “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郡王发现了不对劲,这会果真将你们抓了一个现行!”

    糟了!被额图浑郡王抓奸了!

    温宪听得懂蒙语,也认出了说话者的声音。听过几次,是跟着额图浑郡王的近身侍卫。

    很快,另外两个人迟一步也进了帐。

    其中之一开口讲话,正是上了年纪但中气十足的额图浑。

    “隆科多、李氏,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在本王的眼皮底下滚到一张床去!今日必须给本王一个说法,否则谁也别想太平渡过今晚。”

    抓奸拿双,这是被直接堵在了床毯上。

    李怜儿脸色煞白,身体颤抖不停,但她没有被吓到磕头认罪。

    反而梗着脖子强辩,“今天就是死也要实话实说的,奴婢是对隆科多大人一见钟情,有一场贪欢,这辈子也是值了。郡王爷,既然您看中的是马佳姐姐与刘妹妹,而不喜奴婢为什么不能大人有大量放奴婢一条生路。”

    说罢,李怜儿无怨无悔地看向隆科多,颇有破釜沉舟赴死的决绝。

    “贱人!”

    侍卫见状抬脚就要踹李怜儿。

    隆科多却硬碰硬给拦了下来。

    在被人抓个正着的瞬间,他脑子一片空白。但李怜儿的一番抢白是以死明志,激发了他的骨子里的狂逆。

    面对区区一个蒙古郡王,睡了这老头的妾室又如何。越是被阻拦,越是要将李怜儿纳入府。

    “额图浑郡王,管一管你的手下。”

    隆科多说着怒瞪刚刚动脚的侍卫。“既然是要一个说法,话还没谈,干什么喊打喊杀。我是要带李氏回京,郡王不妨开一个条件。”

    隆科多毫无示弱,“因为一个不被你宠爱的妾室,把事情给捅了出去,也是让别人瞧你绿云罩顶的笑话。我很有诚意,你尽管开条件,想怎么样才能让我把人纳了?”

    “呵呵!真是看不出,佟大人原来痴情种,倒真是敢做敢当了。”

    额图浑郡王语气嘲讽,又是挑衅问:

    “敢说让我尽管开条件。听闻你在京城就差一步则成九门提督,那么要你不时传递朝廷对鄂尔多斯的八旗驻军边防消息,你真有胆量做?小子,可别说大话了!”

    什么?!

    边防驻军消息?

    帐篷外,温宪死死捂住了嘴巴。

    她的右腹疼痛更是加剧,让她满头冷汗,而此时只想额图浑想要做什么?

    “郡王,你想做什么?造反吗!”

    隆科多也是一惊,没想到外界盛传好色昏庸的额图浑竟然提出此等要求。

    额图浑像看傻子似看隆科多,“瞎说什么,本王怎么能有兵马?这就是想要以防万一。

    噶尔丹被灭了,皇上与蒙古诸部也达成了协议,和平相处一起富裕。只不过,合久必分。噶尔丹死了七年,说不定皇上再过几年就要将蒙古旗盟也彻底收入囊中,本王就是想提前做些准备。”

    额图浑说得毫无野心,“知道消息能主动示好皇上,一无所知只能被动挨打。本王年纪大了,就想喝喝酒吃吃肉。

    你给个痛快,行还是不行?要是可以,别说一个李氏,十个百个都能给你送去。”

    这真不是仙人跳?

    隆科多不免怀疑,李怜儿接近他本就是一个阴谋。

    此刻,李怜儿却道,“不,隆科多大人,您不能这样做。这事一旦让皇上发现,您就前途尽毁了。妾身想与您远走高飞,但没有想要害您死。”

    “闭嘴!”

    额图浑想也不想抬手就去抽李怜儿,怒喊,“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这一次,隆科多没能及时阻止,李怜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她被抽倒在地,半张脸肿了,更是被打出了血。

    “够了!”

    隆科多瞧见李怜儿的伤重,以及额图浑毫无怜惜的出掌,那一瞬的怀疑也淡了。

    哪怕真是一个圈套又如何,岂不是更加刺激。他不敢公然违抗康熙,但是谁说他不敢悄悄动手脚。

    “额图浑郡王,你不如具体说一说。”

    帐篷外,温宪听到此处,听出了隆科多的态度。

    这个人大胆包天,竟然是到了敢欺君罔上的地步。为了抢夺一个妾室,居然出卖朝廷的驻军消息。说出去太荒唐,但事实就是发生了。

    还待继续听,额图浑让一个侍卫先去帐门口守着。

    温宪不敢继续逗留,生怕侍卫绕帐一圈来到她的位置。

    她猫着身体,尽可能蹑手蹑脚地走出这一片危险区域。朝着篝火宴会方向去,而一时没拿定注意,直接汇报给康熙或是去找四哥。

    等出一段路,确保所在位置安全了一些。

    刚刚松一口气,一直死死忍耐的右腹隐痛瞬间爆发。痛得让人蜷缩成一团,肠子里像是钻入了恶鬼,恶鬼们在肆意撕扯肠道。

    “啊!“

    温宪没能多移动几步,疼痛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帐篷内的谈话很快结束,双方谈妥了条件。

    额图浑郡王像扔脏衣服一样直接把李怜儿扔下就走。

    说是今晚就把李氏就在此处,是他对隆科多的诚意,而在离开木兰围场的那天会把李氏的卖身契书给捎来。

    隆科多等人离开后,没有继续呆在帐篷内。

    让李怜儿歇着,他要四周转一圈,是为装模作样有在认真巡逻。

    这一圈就先从自己的帐篷附近开始巡起。

    提着灯笼,然后就在帐篷后侧发现了异样。这一块的草地有明显的踩踏痕迹。

    谁来过?!

    隆科多瞬间警觉,是之前有人在偷听,还是他多心了?

    脑中率先冒出一个人。假设有人会注意李怜儿,最可能就是温宪公主,因为她早前在家族宴会上见过相貌相似的李四儿。

    这般想着,快速朝篝火宴会方向走。要去瞧一瞧温宪公主是否有异样,以及从公主府跟出来的贴身侍女。

    说曹操,曹操到。

    走了没一会就先瞧见了侍女山茶,正独自一人在焦急寻找什么。

    “你是公主府的人。”

    隆科多直接拦住了山茶,“不在篝火宴会照顾温宪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地转悠?”

    山茶猛地撞见了隆科多,她是从北边李怜儿的帐篷方面而来。

    那里没有发现异常情况,而重回宴会草坪没瞧见温宪公主返回,害怕出事就到处找人。

    眼下,撞见了温宪公主要去监视的隆科多,却是不知公主此时身在何处。

    “回大人的话,奴婢奉公主的命令采一些夜间开的花。”

    山茶垂下脑袋,生怕暴露了不安脸色。她可不能说真话,只能随口扯谎,指向了右侧岩石边的花丛。

    “采完快点回去。”

    隆科多扔下一句,似乎信了山茶的话,没再瞧她就要离开。

    山茶松了一口气,装模作样朝着野花丛走去,弯腰就去采花。

    当她采满一束花要起身,忽然觉得背后有风。要挣扎呼喊,却为时已晚。

    隆科多特意杀了回马枪,确定四周没有别的人就放下灯笼。

    一手捂住山茶的嘴巴不让她吱声,另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就用力将人朝着地上石块撞去。

    狠狠一下,顿时鲜血直流。

    确定了山茶死后,伪造现场,好似她采花滑到撞破了头而死亡。

    这一刻就是宁可错杀不愿放过。

    隆科多手起手落杀了一个人,没有一点点的情绪波澜。一个侍女,死就死了。

    接下来,要找到温宪公主,怎么处理倒是有些麻烦。一夜间,不能有两种相同死法。

    没能想太久,简直就是老天爷正在帮忙,让他瞧见了昏迷在草丛里的温宪公主。

    就见她紧闭双眼,向右侧蜷缩着身体,手紧紧捂住右腹部,表情定格在极度痛苦上。

    “温宪公主,你怎么了?”

    隆科多推了推温宪,见人一动不动依旧昏迷,他也开始不确定起来。

    难道冤枉人了?

    之前撞见那个侍女是在找病痛发作的公主。

    温宪身患隐疾,而山茶以采花为借口在找人,踩踏帐篷后草地的人不是她们?

    不想也罢。

    杀都杀了,没什么后悔。

    杀一个也是杀,杀一双也是杀。

    他不想冒风险。如果与李怜儿被偷情被发现倒也罢了,但决不能让与蒙古郡王合作的消息外泄。

    隆科多脑筋一转,把昏迷的温宪先给抱了起来,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准备把人藏到更加不显眼的草丛里。

    他就去附近抓一条毒蛇,搞一个五公主因伤昏迷,不幸死于蛇口的假想。

    吹灭灯笼,借着星光行走。光线昏暗,正是隐去了他的隐隐自得表情。

    公主又如何,该杀就要杀。却没能看到将温宪抱起时她的左手顺势垂了下来,食指动了动蓄意划过地面的碎石流出了血。

    *

    *

    另一侧,五公主的营帐。

    武拂衣与胤禛一路走来,没有发现温宪与侍女山茶。

    留守帐内的嬷嬷们说公主不曾提前回来,也没有提前讲过要去哪个帐篷访客。

    无故消失了半个多时辰,这事情很是古怪。

    “苏培盛,你立刻向皇上通报这一情况。”

    武拂衣当机立断,“向皇上表明,温宪公主可能突发疾病,不小心昏迷在草原上了。”

    留守的嬷嬷们听了都是大吃一惊。

    她们是太后派来在草原上照顾五公主的,近期根本没有瞧出公主哪有身体不适。

    其中有个胆大的试图阻止惊动皇上。

    “雍郡王,这怕有误会吧?公主也许去了一处幽静的地方看星星,一时半刻忘了时间,怎么就能是病了昏倒在外?山茶伺候在侧,有事她势必会回来通报的。”

    武拂衣岂会不知这些嬷嬷的言下之意。

    太后的宫人们都是不愿惹事的性子,承认了温宪突发疾病,约定于承认近期照顾不周。

    今夜,篝火晚会非常盛大,汇集了蒙古王公亲眷都在场。因为温宪公主的消息打搅了皇上的兴致,这个后果谁来背?

    “本王当年被狼群追杀时,怕也是有人以为本王在外头看风景。当时亏得有侍卫拼死报信,才有人来救援。温宪就带了一个侍女,真要出事了,她能来得及报信?”

    武拂衣冷冷讥讽,不与这些人多费口舌,让苏培盛离开去通传消息。

    请康熙务必派出人手,以最快的速度全面搜查。其中是要重点提一句,温宪离开篝火晚会有半个多时辰了。

    至于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

    温宪没有遭遇意外,只是找个地方散散心暂时未归?

    当然存在这一可能性,但宁愿做最坏的准备。

    哪怕事后被康熙厌烦多此一举,但也好过后悔错过了救人的机会。

    对于想救之人,别瞻前顾后计较太多利益得失。若连这点魄力也无,雍郡王不做也罢。

    嬷嬷们拦不住雍郡王的命令,也没想到雍郡王平素冷淡,却是真的对五公主关爱颇深。

    胤禛没让嬷嬷们闲着,汇报给康熙是一回事,却不必等皇上口谕再发散出去找人,那又是会耽误一段时间。

    四爷配有护卫、公主也有护卫,外加侍女、太监、嬷嬷,这些都能组成搜救小队。

    “近些日子,温宪公主有没有与哪家女眷走动?”

    胤禛试图缩小寻找范围,如果温宪不是去独自赏景,那就是去了哪一处帐篷,或是半途遭遇危险。

    草原上,即便有侍卫巡逻,也是存在危险。

    比如说爬行的毒虫毒蛇,总有漏网之鱼不惧驱虫驱蛇药。

    比起大自然,人为风险更高。

    蒙古王公齐聚于此,今年巴林部的郡王是新继承爵位的乌尔衮,势力强弱的变动有可能引发暗流涌动。

    温宪可能撞见了某个阴谋被灭口。

    除此之外,胤禛最怀疑妹妹是主动去探查了什么事,因为她是主动离席。

    嬷嬷们俱是摇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公主喜静,她没有外出与谁聊天喝茶。”

    “要说有谁来过,好几家都来过,但也就是来了一次而已。比如好马齐大人的夫人、太子侧妃李佳氏……”

    胤禛听了一串人名,这些人却不曾离席,全在篝火晚会上。

    他快速回想所有来到木兰围场的女眷名单,又是将今夜晚会上见过的面孔,以及沿途所见之人从记忆里调取出来。

    随即,报出另一串名字,“五公主最近见过这些人吗?三福晋、科尔沁右翼前扎萨克图郡王家的、翁牛特右翼扎萨克杜棱郡王家的、鄂尔多斯左翼后旗郡王家的……”

    这些女眷一个共同特点,她们今夜没在篝火晚会上现身。

    嬷嬷们还是摇头,表示没有见过这些人。

    武拂衣闻言灵光一闪。

    对比后院女眷有谁未出席,众位王公大臣全都是出席宴会了,但是也有中途离席的。

    截止她与胤禛离开草坪之际,有五位郡王、三位贝勒尚未回座。

    再与女眷未出席的名单交叉对比,其中三人符合条件。

    “土默特扎萨克达尔汗贝勒、敖汉扎萨克郡王、鄂尔多斯左翼后旗郡王,不知是不是回去瞧他们家的女眷了。”

    胤禛即刻听懂。如果真的发生突发危险,不能排除是这些蒙古王公搞事。

    另外,不能遗漏任何一种可能性。若是没出席宴会的人都有嫌疑,那么负责巡查的侍卫们也在怀疑范围内。

    ——包括隆科多,或该说着重点名隆科多。

    如果到了杀人灭口的地步,隆科多的品性最值得怀疑,此人是有这等反骨。

    “是不是要通知一下隆科多大人?”

    胤禛如此提议,却是说着反话。

    武拂衣怎么可能听不懂,早在四年前四爷府就拒绝了隆科多的示好,因为那个人本性不善,得志猖狂。

    此刻,胤禛提到隆科多,不是找他帮忙,而是要注意那厮也没出席宴席,也是怀疑对象之一。

    温宪公主嫁给了佟家的舜安颜又如何,哪怕是嫁给了了隆科多的儿子,以隆科多的性格该动手不会手软。

    “诸位,提上灯笼。”

    武拂衣把能着急的护卫与侍从都先叫到了一起。

    来此扎营二十天,她没有往人堆里凑,而是把木兰围场及四周转了一个遍。

    四年前,狼口脱险。当时没有获得胤禛的记忆,也是腿部受着重伤,没能够把围场好好勘察一遍。

    今夏,旧地重游,岂能不认真逛一逛。

    如今派上了用处,将所有利于隐藏身形,换句话说抛尸不被发现的地方一一给报出。

    将眼前能利用的人手快速分组,让他们先去那些危险区域找一找。

    考虑到温宪的脚程,以及她离开了半个时辰多一刻,又给出了优先查找的范围。

    武拂衣着重强调,给这些人醒一醒脑子。

    “别想着公主可能是在看风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记住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公主因为谁的疏忽,在哪一组的搜查范围内被延误了救援,你们别想逃过惩罚。如果你们查找到人,当然是有功,必会嘉奖。”

    如果温宪和胤祯一样,搞出了偷玩不吱声的一出,这般寻找就会变成一场闹剧。

    闹剧也要找。事后该怎么严肃处罚,都等找到人再说。

    众人见到了雍郡王态度异常严肃而坚决,谁都没了轻视之心。不论是否心甘情愿,全都是打起精神上路。

    胤禛不想在帐篷等待,他知道武拂衣要亲自往隆科多所在的侍卫营区方向去。“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

    武拂衣没理由不同意,“走快些,该能显现出平日锻炼的好处了。”

    两人带了四名侍卫,朝着西侧而去。

    越是靠近侍卫营地,越是觉得静悄悄的,因为绝大多数都在上班。

    两刻钟之后,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是血腥味。”

    武拂衣非常肯定,风中的气味极淡,但有一些味道刻在了灵魂中。“从西南边飘来的,去那里看一看。”

    侍卫们没有闻出来,但服从命令火速朝着西南而去。

    两两一组,提着灯笼,一寸寸查着可疑迹象。

    “正西方向有人!”

    胤禛远远瞧见了一双被草丛半遮半掩的鞋子。

    哪怕看不清细节,却能大致判断与温宪的尺码相近。他快速跑过去,扒开野草,真的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妹妹。

    温宪的表情极度痛苦,幸而还有脉搏,暂时没有看到明显外伤。她的衣着完整,尚且不能判断是否因为外力导致昏厥。

    武拂衣掐了掐温宪的人中,没有得到回应。

    考虑到可能存在不可以随意移动的伤势,没有把温宪给抱走,而是叫两个侍卫先找几个太医来。

    随即,又留意到了温宪双手紧握。

    本来没有想强行掰开,但发现她的左手虎口有血丝。不是虎口崩裂,将拳头打开,看到左手食指被划伤,而指甲断了一小片。

    断掉的指甲上居然有几缕丝线。

    深蓝色,极品真丝,在火光映照下,哪怕被血渗透也能仔细瞧出光泽。

    “这种丝线用得起的人不多吧?”

    武拂衣说着,将视线投向了温宪的右手。

    胤禛将温宪紧握的右拳掰开,只见掌心赫然有几个干涸血字。「100」上面画了一个大大「X」。

    这是什么意思?

    电光火石之间,猜测到一种可能性。温宪以秘语传达消息,是给四哥看的。

    100,是指四爷府养的百福狗。

    打叉,往往是给死刑犯处决前勾画名单所用。

    是说狗一旦噬主就留不得,必须要处理掉,否则就会变成了反把人咬死的狼。

    “是隆科多。”

    胤禛将这串血字的意思道出。

    “这个人品性不善,而温宪获知了他作乱的内情,引来杀身之祸。另外,这一种蓝色丝线,佟家能够用得起。”

    正在此时,另外两位侍卫来了,同来的还有隆科多。

    隆科多怎么也没想到搜查温宪公主的行动开展得如此快。

    不应该的啊!今夜,皇上兴致很高地开宴会,怎么有人敢触霉头地大张旗鼓搞搜寻?

    他还没抓到毒蛇,只能先跑到刚刚掩藏温宪公主的地方。终究迟了一步,没想到与四爷的侍卫撞上了。

    四爷竟然如此迅速把温宪公主找到了!

    这真是活鬼了。难不成真有兄妹感应?否则怎么可以把故意被藏在高高杂草丛中的昏迷者给寻到?

    隆科多当即跪下请罪。“奴才给四爷请安。是奴才巡查不利,没能发现温宪公主在外受伤。”

    要不是他在找毒蛇的过程中遇到过其他人,而且神色自若地交谈过几句话,半句没有紧张温宪公主的情绪,这会就不是请罪了。他定是要谎称已经发现温宪公主昏迷,不敢移动,刚刚离开是去找太医了。

    武拂衣看着隆科多,目光扫过他的腰带,一模一样的深蓝色丝线,这下几乎能百分百佐证胤禛对血字的解读。

    没有叫人起身,也没有怒目责骂。

    面色平静,步伐平稳,一步步走向隆科多。然后,倏然出脚,一脚踢在人的右侧肩膀上,将人直接给踹飞摔了出去。

    “咚!”

    就听一声重物砸地。

    隆科多侧摔倒地,万万没有料想到他竟然会被踹飞。整个右肩膀瞬间撕心裂肺地疼,极有可能是粉碎性骨折了。

    他想要站起来,但连转身体都难。此刻,再没能表演恭敬,目眦欲裂。“雍郡王,你!……”

    武拂衣面不改色,再次出脚,像是踢皮球似的将人再次踹飞了。专挑隆科多右肩膀下脚,就看到他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因为骨折而肿了。

    “啊——”

    隆科多没忍住疼痛叫了出来,“奴才要向皇上伸冤!即便奴才巡查不利,四阿哥你也没资格如此虐待佟家人!”

    这句话只换来一样东西,是第三次又被踹飞了。

    隆科多气急,不管不顾就要爬起来对打,但他已经浑身疼痛不已。还没能爬起来,就被从背后反扣住了双手。

    武拂衣解了隆科多的发带,将人绑起来。

    然后,提起他的深蓝色腰带。不能看得更清楚了,腰带末端有钩丝脱线痕迹,一侧赫然印着一枚新鲜的血红指纹。

    “隆科多,你想怎么伸冤?谋害皇亲,作乱犯上,被抓个证据确凿。是要申请死刑,让它被立即执行吗?”

    隆科多:不,他明明该杀就杀了,没有任何目击者,怎么可能留有证据?!

    温宪公主被找到又如何,口说无凭,她的话只能说一面之词。何况,还能在人治病时,让人永远醒不过来。

    武拂衣瞧着隆科多的神色,并没有提醒他受害者在加害者的身上留下了关键性证据——指纹是独一无二的,正在他的腰带上有一枚。

    第90章 第九十章

    康熙与太医一起来了。

    篝火宴会进入后半场以娱乐为主。得知女儿昏迷, 他借口有些累就先一步离席。

    事有轻重缓急。

    在不涉及朝政大事时,儿女的健康比自身的享乐重要得多。

    到了现场, 发现事态有变。

    事前被通知温宪公主昏迷, 看到她躺在地上算是有心理准备。

    令人诧异,京城新得势的隆科多,凄惨得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他的右肩膀肿起, 被堵住了嘴,整个人被反绑在了一棵大树上。

    现场围了一圈侍卫与宫人,都是面无表情,保持肃静。

    这一幕, 让太医们脚步一顿。

    雍郡王真是够胆量, 居然敢如此对待风头正盛的佟家人。

    康熙眼皮一跳,却是先呵斥太医们, “傻站着做什么,赶紧给温宪公主看病!”

    至于他的想法?

    当瞬间的震惊退去, 第一反应不是气愤与迷惑, 而是默认了老四此举必有原因。

    太子暴打官员往往是因为一些小事做得不得心意, 可老四向来能公私分明。隆科多被这般对待,十之八九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儿臣向汗阿玛请罪。事急从权, 未得批准就将隆科多如此处置。”

    武拂衣认错认得快。认错又如何,该做都做了。

    “皆因人证物证俱在,不能让他有机会销毁证据。而这贼子至今死不悔改, 毫无认罪之意。”

    什么罪?

    康熙瞧着温宪昏迷不醒, 恐怕也只有隆科多谋杀公主会让老四行使雷霆手段。

    “你的意思是隆科多是导致温宪重伤的元凶了?”

    “呜呜呜——”

    大树上,隆科多拼命发出呜咽声,企图引起康熙的关注,而拼命用眼神示意, 他是无辜的。

    武拂衣简明扼要说起前情,从温宪消失半个多时辰,到她身上的伤势与血字含义,以及在附近发现了侍女山茶的尸体。

    “尽管儿臣无从获知温宪发现了什么具体秘密,但能断定隆科多是要杀人灭口。温宪手指甲残留的丝线,与隆科多的腰带破损处完全吻合。更为关键的是两枚指纹印。”

    一枚,是隆科多要带上的血指纹,来自温宪公主。

    另一枚,是来自侍女山茶下颚处的指纹。

    山茶的尸体在不远处的花丛中被发现。凶手的手指沾到花粉,在捂住山茶嘴部时,在她的下巴位置留下了指纹痕迹。

    初步观察,就是隆科多的小指,他的指甲缝里还有一模一样的花粉残余。

    “侍女山茶的尸体四周散落了一些新鲜采摘的花朵,是隆科多趁着人在菜花时从背后偷袭,将她的脑袋按住撞击石头而致人死亡。

    把尸体布置成意外跌倒死亡的姿势,但做得不够仔细,没有彻底抹去尸体上的罪证,没除掉山茶下颚上的指纹残留。”

    武拂衣大致还原了山茶被谋杀经过,随后指出:

    “之所以没有仔细处理山茶尸体,因为时间紧迫,凶手要找到另一个知情者。”

    另一个人,自不必说就是温宪公主。

    “发现温宪后,隆科多没有立即下杀手。不是心生悔意,而是同一晚上不能有两起跌倒意外死亡。必须换一种杀人方式,才不会引起怀疑。

    临时伪造一场意外事故,要趁手的道具,把就先把昏迷的温宪给掩藏在草丛中,其他人就找很难找到。”

    “因此,儿臣才会在荒草堆里找到温宪。”

    武拂衣指向身后的草丛,那里的草高超过膝盖。

    正常情况下,别说公主就连侍卫也不会天黑后往这种地方钻,因为明白里面可能藏有毒蛇之类的危险。

    “儿臣派侍卫们扩大搜查范围,已经发现了温宪最初昏迷的地点。那里的草丛有被折压的痕迹,最近侧躺过一个人,身形与温宪吻合,而且在一块尖利碎石上发现许些鲜血痕迹。

    应是碎石划破了温宪的左手食指,是她拼尽残存不多的清醒意识,也要留下凶犯犯罪的实证。这份证据必须被及时保存,不能让凶手有销毁的机会。幸而天理昭昭,没有放任真凶逃之夭夭。”

    武拂衣说着,冷冷地瞥向隆科多,再给了他当头一击。

    “世上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自南宋宋慈著《洗冤录》,将人的指纹视作重要的定罪证据。这就成了一种常识,你该不会不知道这个常识吧?”

    此话一出,隆科多如遭雷击。

    他原先在不停挣扎的身体瞬间僵住了,眼神没能掩饰住惊愕与慌乱。为什么一开始打他时,雍郡王没提到这个致命证据?!

    康熙将隆科多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真是“好”极了!他的这位表弟是真的没这方面的“常识”。

    说是常识也不尽然,毕竟天下读书人不多,而读书不一定会读刑律相关内容。

    隆科多却应该知情。

    四月末,三贝勒与雍郡王为了夜探乱葬岗一事在朝会庭辨时,就提及过《洗冤录》此书。

    当时,四阿哥提到了《洗冤录》有错误之处。

    隆科多如果有心,难道不该去瞧一瞧?他负责京城治安,了解相关知识也算是提升职业技能。

    康熙在五月初重新翻阅《洗冤录》,对其中提出的观点进行勘误。

    其中有关每个人指纹具备独特性,能被确定为自然规律。历朝历代的文献佐证这一论点,而目前没有找到反例。

    做皇帝很忙,尚能抽时间去读一读这方面的书籍。

    隆科多职责所在,他凭什么不读?这就是工作态度不积极、不认真。

    日常的习惯与心态会影响到关键时刻的判断力。

    康熙想着心里越发不喜,现在看来隆科多平时的恭敬流于表面,没能落到实际行动中去。哪怕是伪装,他也没有演好全套,这种狂傲正是仗着出生佟家,不会轻易惩罚于他。

    “啊!好痛……”

    此时,温宪的呼痛声响起。一清醒,她就向右侧蜷缩起身体,下意识要去捂住右腹部。

    太医们以金针度穴之法终是把温宪公主先给唤醒,才能询问她具体病情。“五公主,您具体是哪里痛?疼痛持续多久了?”

    温宪睁开眼睛,环视一圈,看见了康熙、四哥、太医们与外围宫人们,以及被五花大绑在树上的隆科多。

    “五妹,你留的提示指向隆科多行凶,为兄已经告之汗阿玛。”

    武拂衣在温宪身边蹲下,“现在,你所处的环境是安全的。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你具体是怎么不舒服?”

    温宪尽力给出了微笑以示她明白了,但没有先提自身病痛,而是颤动着手想要去拉康熙。“汗阿玛,儿臣有要事单独禀告。”

    康熙挥了挥手,让太医们退后。

    武拂衣正准备起身退后几步。这是瞧得明白,温宪强调单独禀告,就是不想让四哥卷入是非之中。

    康熙却先开口留人。“老四,你留下也听一听。温宪,你挑重要的说,细枝末节等你治好病再议。”

    既然今夜老四对隆科多的处理不留任何情面与余地,那么就该知道事态全貌以而应对后续问题。

    哪怕康熙面上不显,但已经暗中下了决定。

    既然赫舍里家的索额图能被赐死,佟家的隆科多凭什么死不得。真要论私人感情与政绩功劳,后者远远不及前者。

    温宪本来不想四哥彻底牵扯进来,那会让四哥彻底失去了佟家的支持。但康熙发话,她没有办法反对。

    这会直说重点,“今夜,额图浑郡王的妾室李怜儿与隆科多通奸,被当场抓住。

    儿臣在帐篷外听到,隆科多为了纳李氏为妾,答应出卖边防驻军消息给额图浑。恕儿臣无能,没能了解更详细的密谋内容。”

    原来如此!

    这种消息着实会引来杀身之祸。

    此刻,康熙震惊之余,在心中彻底给隆科多判了死刑。

    谋杀公主未遂,佟家对此尚敢求情。但出卖边防情报,谁求情都没用。

    别说此事还没做成,或者要将功折罪,隆科多不是第一次犯事了。

    四年前管理木兰围场的治安,因为他监管不到位,让被下药的发狂狼群追杀皇子。

    机会,早就给过了。

    不只是官复原职,而且还让他升级了。

    时隔四年,再度负责相同的工作。

    隆科多不仅没有知错就改,居然假公济私、目无法纪,更是暴露其狂逆本质。

    这种人绝不能留,是比索额图更过分。

    索额图为了让太子上位,着实做了许多结党营私之事,但其实还没生出弑君叛国之心。

    康熙不会养虎为患,索额图没接触兵马权力,隆科多却管着京城的半数守卫力量。

    他给足了佟家面子与恩宠,佟家给他的回报,就是一个为了夺人之妾而出卖边防消息的叛徒。

    当下,康熙的心情不能更差,但对温宪十分和颜悦色。打心底疼惜这个女儿,若非温宪冒死获得消息,将来难免一场兵祸。

    “小五,无需自责。你已经做得非常好,当记首功。现在先安心治病,把病发经过详细讲出来。”

    这就招手让太医们来详细问诊。

    又转身传来梁九功,“传旨凯音布,让他加紧防卫,今夜听从雍郡王安排。”

    说着,康熙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递给老四。

    “隆科多被你抓了个罪证确凿,这消息瞒不了太久。你带人先封了隆科多的帐篷,将李氏拿下。尽快问出更多实证,方能问罪额图浑。

    于此同时,再传信热河加派兵马。以此物调动木兰围场驻兵,抓紧去办。”

    武拂衣瞧着如同虎符的玉牌,宛如瞧着一个超级大大大麻烦。

    事涉及兵权,她可一点也不傻,那就是沾染不得。本以为康熙会离开去亲自处理此等大事,怎么都没有想到居然把守备之事交了出来。

    “愣着做什么?!”

    康熙瞧见老四没有立刻来接,这傻儿子眼中竟然还点不情不愿。

    哎呦!他又开始胸闷了!

    多少人想要这份权力,这会居然有傻子还想要往外推。

    老四越不要,就越是要给他,也非感情用事。

    木兰围场之上,敢于和佟家正面撕破脸的人寥寥无几。今夜兵贵神速,要雷厉风行搜证,容不得犹豫与妥协。

    显然,老四最为合适。

    没给老四拒绝的机会,直接把玉牌塞到蠢儿子手里。“你不用杵在这里,朕亲自守着温宪。你快去办正事。”

    武拂衣被赶鸭子上架,面对康熙的心意已决的表情,也只能领旨。“儿臣领旨,必不负汗阿玛所托。”

    暗暗决定要速战速决。

    她可不想一直拿着烫手山芋,早点查证,早点将腰牌还回去。

    临走,似不经意与胤禛对视一眼,温宪公主的治病过程就由他陪同了。

    胤禛瞧着武拂衣的背影远去,略有两分担忧。

    离京之际,两人假设过因醉酒而拆围场的可能性。谁能想到酒没喝几杯,人也没有醉,木兰围场还是发生了惨剧。

    他担忧的不是武拂衣办不成康熙的嘱托,而是忧心于老鬼行事过度迅猛,玩嗨了开始合法拆木兰围场。

    那会吓到康熙吗?

    算了,吓到就吓到吧。

    胤禛心态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变化,他自身时不时被老鬼的操作给吓一波,康熙也该习惯习惯就好。

    这一头,太医们给出了望闻问切的会诊结果。

    温宪公主是得了肠痈,具体说来就是蚓突发病。

    一开始疼痛感不强烈,是一阵一阵的。

    然后向下转移,到了右下腹的区域,按压时痛感更会加强。这种并发症有致人发热,也会因为不耐疼痛陷入昏迷。

    算是好消息,发现的还算及时。

    温宪公主发起了低热,但尚未形成蚓突发脓水的脉象。

    这个阶段还属于急性发病初期,可以用汤药佐以针灸治疗。

    在东汉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中有相关记载。

    后来根据历朝历代的大夫行医总结经验,越发完善了这些对症蚓突肠痈的药方。

    不过,如果再晚一些送诊,怕就会形成脓水淤堵,届时汤药药力则不能达。

    那就要凭运气了。也曾听闻前朝的民间大夫会搞过剖腹切除蚓突,至于能不能给治好很难说。

    康熙瞧了太医的药方,找人先去营地煎药。确定能够移动温宪,就让她转移回帐篷内治疗。

    他也允许老四家的武侧福晋全程陪同温宪。

    武氏靠谱,陪着女儿也能是一份助力。毕竟太医们都是男子,或有看顾不周之处。

    胤禛随行,旁听了太医的诊断词,将这病症与武拂衣曾经提过的阑尾炎对应上了。

    不同时代称呼不同,右腹的蚓突就是阑尾。而以“蚓突”称呼,顾名思义,这一器官的外形就像蚯蚓突起状。

    阑尾炎也分类型与严重程度。

    胤禛听武拂衣提过,最彻底的就是割以永治。

    但,手术是需要一系列条件的。

    对活人动刀,与尸体上解剖不同,认识到器官的位置只是第一步。

    如何麻醉能不伤害神经?能不能有无菌环境实行手术?术后并发症要怎么处理?

    诸如此类,别看是一台小手术,实则体现了医学整体的进步性。

    以木兰围场的环境,连一把像样的手术刀也没有,更不提能在短时期内找到有丰富经验的大夫。

    胤禛暗暗庆幸,温宪的运气没有差到极点。

    说是运气,但也离不开人为努力,而医学的科学性发展任重而道远。

    这一夜,木兰围场暗潮汹涌。

    有人在紧急治疗,有人被密切监视,有人被严加审问。

    天亮时分,接连传来三个好消息。

    温宪公主在对症下药的治疗后,病情正在逐步缓解。右腹虽然还有疼痛,但其痛苦程度大大减轻。

    驻扎热河的守军赶至木兰围场,加强了防御力度。目标很明确,绝不会纵虎归山。

    额图浑郡王胆敢索取边防的情报,谁会相信他是读来玩一玩,肯定是要谨防他兴起兵祸。

    随着李怜儿供认罪行,对于额图浑的怀疑,成为了事实。

    根据李氏交代,她明面上是江南买入鄂尔多斯左翼后旗郡王府的小妾,实际上是被精心挑选出的间谍。

    额图浑早就关注了京城动态,对于那些能接触到边防情报的官员都做了调查,想要找突破口。之后,发现了隆科多与其岳父的妾室李四儿不清不楚,那种关系已经维持四年之久。

    在全面搜集了李四儿的相貌、性格、做派之后,带着目标去找能取代李四儿的女人。

    李怜儿被故意打造出来,带着剧本出现在隆科多的面前,就有了这一场木兰围场私通事件。

    原计划,等跟着隆科多回到京城,要暗中监视他按时传递有用的情报。

    不过,李氏也有自己的想法。

    等她去了京城,何必再对额图浑效忠。哪怕曾经相依为命的亲弟弟养在了草原上,但她也不想为了弟弟牺牲荣华富贵。

    别问李怜儿怎么会交代得如此详尽。

    问,就是不是谁都能受得了花式逼供法。

    假设存在几种方法能击溃鬼怪的意志,稍作改动足以不伤一寸皮肤就攻破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意志力强大到不惧怕死亡与恐怖本事的人类,毕竟只是凤毛麟角的少数派。

    李怜儿不在其列,还把所知的额图浑的底细都给抖了出来。

    别看这个老郡王表面上贪花好色,实则人老心不老,还想联合噶尔丹的残部搞事情。

    噶尔丹被康熙灭了,但他还有五服之内的亲人在世,或多或少接手了准格尔的势力。

    额图浑想要套取清廷边防消息,所图甚大,将来能边境联手多方兴兵。

    武拂衣获得这个消息,上禀给康熙知晓。

    不出意外,得到命令把额图浑郡王一队人马给直接围了,因为这件事就是直接一刀扎在康熙心口上。

    皇上三次亲征噶尔丹,终于把对方给灭了。

    那些年里,康熙差点因病先挂掉了,更不提死了多少士兵,耗费多少钱财。

    终于取得了蒙古草原的和平。哪怕和平总有期限,但也希望越长越好,谁破坏就就必须死。

    一夕之间,木兰围场的气氛紧张起来。

    大多数人都是来避暑度假,但没想到撞见了这一场变故。

    康熙却说刚刚好。

    刚刚好,所有蒙古旗盟的王公亲贵都在。

    是直接瓜分鄂尔多斯左翼后旗,或是重新推选合适的新郡王,是可以就地商议起来。

    什么时候事情给办妥了,什么时候举行第二次盛大的篝火晚会庆祝一番。

    这事给闹的,让绝大多数蒙古王公都把额图浑往死里骂。

    自从七八年前与康熙达成和平互处的协议,生活过得比以前富足。

    不说以后如何,至少他们这一辈在与噶尔丹交手、沙俄干仗之后,就想要过太平日子。哪怕要争夺利益,也不希望动刀动枪了。

    当然,总会有少数不和谐的声音,却也不敢在此时发声。

    谁敢瞎说话,别忘了现在人在康熙的地盘上。

    外面被清军给“保护”了起来,这时候乱讲话不是等着被打吗?

    一道圣旨的下达更是加速了蒙古王公们做出一致决定,表态绝不姑息破坏和平的额图浑。

    康熙下令以叛国通敌罪,赐死隆科多。

    子不教,父之过,夺佟国维的一等公爵位,降为一等侯。有谁敢求情,一律以同党论处。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既然皇上对于母族都下定决心要处置,那么就是足够清晰的表态。

    于是,荣宪公主的额驸乌尔衮,他作为新袭爵的巴林部郡王率先提议,废除额图浑的爵位,及剥夺其一支的继承权。

    其余王公纷纷赞成,额图浑反对无效,那老头被关在帐篷里了。虽然众人没有提及是否处死额图浑,但都心知肚明绝不能让人活着离开。

    时间进入八月。

    温宪完全病愈,在给山茶安排丧葬后事时,听闻了木兰围场发生的一桩新闻。

    额图浑被夺爵位,但被康熙留了一命。

    谁料他自暴自弃,与妾室李怜儿过于放纵,昨夜两人竟然双双马上疯死了。

    谋杀,这是明晃晃的谋杀!

    任谁都有此猜测,但没有人去深究真相。

    太医奉命验尸,查到两个死者使用了一些助兴药物,或是导致他们毫无节制的原因。

    康熙对此表示认可,盖棺定论后不再谈及此案。

    史书记此一笔,额图浑死因荒唐。但永远不可能记下真相,是康熙命令梁九功送额图浑上路。

    该上路了。

    八月本就是蒙古王公们准备各自回家的日子,那就不必再拖延。

    *

    *

    八月十五,又一场盛大篝火会在夜空下进行。在今夜的中秋相聚后,明天就各自打道回府。

    老地方,燃起篝火。新菜式,色香味远远胜过七月的那一场。

    众人言笑晏晏,气氛依旧热络不已,但真实心情不如表面平静。

    因为绝大多数人依旧心有余悸,而一个空了的座位提醒他们额图浑被杀了。

    有烦恼不如喝酒。

    蒙古王公们演戏演全套,敬酒也在继续,与往年一样热情。

    谁都是好演员,配合着康熙维持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相亲相爱景象。

    康熙神色温和,仿佛木兰围场就没发生过流血事件。

    喝着酒,心里想得却是另一件事。

    温宪给他提了,对于识破这桩阴谋不求别的奖励,就想要舜安颜和离。反正两个人没有孩子,也能断得干干净净。

    康熙同意了,这件事回京城就去办。

    隆科多死了,哪怕死有余辜,必是被佟家人记在了老四与温宪头上。

    让温宪留在佟家,别说能不能开心,更怕她被迫害。

    舜安颜明知隆科多与岳父的小妾有问题,前几年却不敢处理应对,足以证明他是个没骨气,无法担事。

    该和离就离吧。

    最初让佟家尚主,是想亲上加亲,现在看来没必要了。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篝火宴上,开始自由活动。

    喝酒与敬酒在继续,但也有不被灌酒的人。

    武拂衣的跟前来客不多,也许因此次查案过于雷厉风行,让这群蒙古王公被震慑到了。

    众人认为不要轻易接近雍郡王,否则指不定有小秘密被发现了,说不定得脱一层皮。

    胤禛低声说,“看来你的醒酒药是用不上了,有没有一丝遗憾?”

    “遗憾什么?再怎说那也是药剂,不吃药,必须开心。”

    武拂衣刚好乐得不用应付蒙古王公。她交还了康熙的调兵玉牌,而正因掌控过兵马防务,更要在这段时间低调行事。

    这就去知会梁九功一声,如果康熙等会问起就说四阿哥不胜酒力回去睡觉了。说完,她毫不留恋离开了篝火宴会的草坪。

    胤禛随着一起离开,但他看武拂衣的脸色不见丝毫睡意。

    “真是回帐篷休息?该不是在离开木兰围场之前,你想搞什么奇奇怪怪的未完成心愿?”

    “且看清了,这就是回帐篷的方向。”

    武拂衣轻嘲,“怎么,我最终没把围场拆了,你很遗憾?”

    “当然没有。”

    胤禛果断否定。他还在庆幸老鬼没有脑子发热,在得到号令兵马的玉牌后,也是行事颇有分寸。

    武拂衣不置可否,没说信不信胤禛的话。

    等回到营区,却没有直接回帐篷。她摘了一片叶子,坐到了帐篷后侧的小土堆上。

    “明天就要回京城了,我是有件事没做完。来时,你给了我一整套蒙语口语高阶课程,总该意思意思付学费。”

    武拂衣说着挥了挥手中小叶片,“给你吹奏一曲,就当是学费了。这一笔就在木兰围场结清了,不许利滚利带回京城。”

    吹树叶能成曲调吗?

    胤禛狐疑,他听闻过民间多奇术,但从没亲眼见识过。另外,他还没答应这能算是教学费了。

    武拂衣却不多话,没等胤禛说有的没的,反正她只给这点学费。这就将普普通通的叶片贴近唇,吹叶子说来就来。

    下一刻,悠扬小调,倾泻而出。

    中秋圆月,草原土丘。

    吹奏的人神色悠闲,而不知名小调的节奏恰似夏末初秋的夜风,吹拂草原万物,也给人带去一丝凉爽恰意。

    等到一曲终了,仿佛夜风也终止了。

    一时间,余音绕梁,令人赞叹这种奇技。

    胤禛没能喊开始,等回神乐曲已经结束。他还有点震惊,还有些意犹未尽,这就直接从武拂衣手中取来叶子。

    仔细瞧了瞧,这偏叶子就是常见树叶,没有什么特别机关。它怎么就能成曲调呢?

    索性放在自己唇边试了试。

    然后呢?

    然后,只听到“噗”的一声。嗯,与放屁声非常相似。

    来不及为此尴尬,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如果没看错,刚才的那一瞬间,他一个不留神与武拂衣吹了同一片叶子的同一个位置。

    这个发现让胤禛捏着树叶的手指僵住了。

    “怎么了?”

    武拂衣不解,晃了晃手指,“你是被自己的可怕音乐天赋给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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