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诚?”沈明娇听了她的话,猝不及防怔了片刻,犹疑道:“我竟不解,姐姐此话何意?”后宫有太皇太后撑腰,前朝有萧家支持,不日将封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何故与她联手?还用了投诚,这样低声下气的说辞?
她云里雾里,心里琢磨着,昨日有自怨自艾的兰昭仪到这演了一出《借东风》,那头花脸还未及卸,今日又迎来了哭哭啼啼的萧承徽…好戏连台,哪里深宫寂寥了?
“话既说到这了,我也不怕妹妹笑话…”萧承徽眉眼寂寥,说悲诉惨,抬手拭去面上的泪,与沈明娇印象中志得意满的样子大相径庭。“我已是弃子,萧家…不日将送我庶妹萧媛入宫。”
听着萧承徽的话,她心里有了几分透亮。
若其言为真,萧家走这步棋,并不意外。
江南秋闱出事,皇上雷霆大怒紧接着便是褒赞重赏,加封萧氏女却未收回袁温孤南下的旨意,恩威并施一遭让朝野摸不清新帝对萧家态度。
而萧家,退回江南日久,紧要时于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人并不多。萧承徽不得宠,天子近前唯有太皇太后可用。可太皇太后年岁已大,萧家小辈又不出挑,短时间内难以在朝中出头,这便是困境。
解法倒也简单,未雨绸缪,趁着太皇太后健在,再扶持一个得皇上心意的宠妃,一朝诞下皇子便是来日倚仗。
在家族眼里,萧承徽进宫两年,如今虽得了高位,可后宫的人一茬送一茬老,不得圣心、无子,便难有前途。还不如趁着封妃,眼下能在皇上跟前儿说上句话,帮着太皇太后提拔萧媛上来,发挥点余热。
世家大宅中,嫡庶之差更甚于云泥之别。且看萧承徽这性子…想来在家时也没少搓磨庶妹。一旦新的萧氏女踩着她出了头,萧家的资源倾斜,便再无出头之日。她眼前能求到这里,倒像是真的走投无路之下,弃家族而选了自个儿的前程。
父亲此番南下便是奉圣意调查萧家的,她在后宫与萧氏女对上是迟早的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相较于萧家的根基,秋闱这阵风,还是太弱了。一朝新人进宫,得了萧承徽与太皇太后一心扶持,来日还真是不好说…
但若萧家在后宫内耗呢?
“姐姐可是多虑了?”沈明娇递了盏热茶到她手里,安抚道:“到底是亲姐妹,进宫来互相扶持是好事啊!”
“妹妹是不信我?”萧承徽这时候倒是反应快,急道:“我若不是走投无路,岂会不顾脸面求到你这…要我如何说,妹妹才肯相帮?”
“我只是不明白,纵是萧媛入宫,姐姐还是萧家的嫡女,身在妃位,何惧之有?”
“何惧之有?萧媛那个贱人!便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一旦被她咬住便不死不休!”萧承徽说起庶妹,声音陡然尖厉,含着恨意道:“她只有七岁的时候,便懂得借刀杀人,换了催产药,害死我的母亲和弟弟。在我进宫的前一夜,更是企图放火烧死我取而代之…”
“你既知这些,为何不告知家主以惩戒之?”沈氏祖上有规矩,正室七年无所出,才可纳妾,并将庶子女养在正室名下,断不可生嫡庶龃龉。她听了萧承徽的话,甚觉惊心。
“萧家荒唐,我自己说来都觉可笑…”萧承徽看着沈明娇,惶然不可置信道:“萧媛狠戾、美貌、不折手段,她这样的厉害角色,是萧家翘首以盼的指望。若非当初先帝金口玉言指婚萧氏嫡女,今日…怕是轮不到我坐在这。”
“姐姐难道不知,我父在前朝力陈彻查秋闱之事?”前朝后宫素来都是瓜葛着的,凭萧承徽前些日子对她的态度,显然已知此事。若非是萧媛入宫把人逼到了绝境,也不会有这番谈话。
此时打开天窗说亮话,并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姐姐今日来,可是打定了主意要放弃萧家的支持了?”
“妹妹以为,我在你这说的话,能瞒得过太后?我今日出了永和宫的大门,即使日后,我在妹妹的帮助下赢了萧媛,他们也再不会用一个与家族隔了心的棋子。”萧承徽看着门的方向,意有所指,不言自明。
“萧家,最不缺的便是有野心的女人。无论如何,我是萧家的弃子这事,已成定局。只是…我不甘心为人阶梯,不如拼一番前程。”此话,是在安沈明娇的心,告诉她无论结局如何,联盟一成,他日不会反锋相向。
“说了这样多,到底是你们萧家的事。”几番思量下,沈明娇已然拿定了主意。只是,这趟浑水,趟是不趟?如何不脏了鞋面?还有得说。“我与姐姐并无深交,要我如何信你?”
萧承徽明白,她言下之意,便是在要好处,要她的投名状。“我愿尽全力助妹妹谋得皇后之位。”凭永靖侯府的地位,她不信沈明娇甘居人下。
“皇后之位?”沈明娇闻言轻笑一声,不屑道:“虚名而已,有什么用呢?”
“那你又为何入宫?”
沈明娇看她困惑也不解释,注意到茶凉了,起身亲自续了盏新的给她。反问道:“慧妃强势,朝中又有左相扶持,兰昭仪有大皇子,来日可期。姐姐,为何…要选我呢?”
“慧妃生二公主时伤了身子,再难有孕。兰昭仪虽然养着大皇子,可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的态度,许家更是卖女求荣,没什么能量。她二人,不过是纸糊的美人灯罢了,成不了气候。”
“我不入宫不过几日,连人都未见全。”沈明娇见她对后宫局势洞若观火,与之前在太皇太后面前张狂鲁莽的样子,判若两人。果真,人人都是做戏的好手。
“后宫从不是来得久就能赢的地方,何况妹妹身后还站着永靖侯府。”言及此处,萧承徽忽而抬眼,目光灼灼看着她,笃定道:“最重要的是,妹妹你…不爱皇上,可皇上却似乎待妹妹格外不同。”
萧承徽告辞后,沈明娇独自一人在殿中坐了许久…
一旁炭炉已将水煮沸,她提壶将水倒于一旁的玉壶里,按住盖帽轻晃过后将茶水倒出,顺着镂空的纹路流下茶盘之下的水盒里。用竹镊子将茶盏一一翻转过来,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乱。洗茶、点盏,一手执壶柄,一手按壶顶,将壶抬起把焖好的茶以流畅清澈的弧线倒进茶杯里。
热茶入口,缓过心神。脑海中回响着萧承徽说的话:我爱过一个人,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你不爱皇上。
自嘲般弯了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不似平素媚态娇柔,冷滟得很。她一直模仿着记忆中姑母当年对先帝的样子来对待尉迟暄,差了几分爱人的心肠,到底还是不够像。
或者…沈明娇心神一动,脑海中飞快闪过什么却未抓住。所有人都说姑母是为情入宫,倘若…不是呢?
“主子!”入画叩门,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主子!你快看谁来了!”
“四表姐!”
这道娇憨清甜的声音将沈明娇从沉思中拉了出来,顾不得热茶碰洒了半盏,急忙起身将殿门拉开。见到门外的少女,瞬间热泪盈眶,哽咽轻唤道:“慈儿。”
先帝与淳贤皇贵妃育有二子一女,二子皆不足周岁而夭。所余一女名唤慈徽,先天情智不足。
淳贤皇贵妃薨逝后,慈徽公主奉皇命,前去昭陵,守灵三年。
“怎么回来得这样突然,也未先着人知会我一声!”沈明娇拉着慈徽前前后后地看着,眼泪又滚了下来。“瘦了许多,我们慈徽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慈徽公主长相更似沈家人,清丽婉柔,一等一的好相貌。“四表姐!慈儿最想四表姐啦!”只可惜…言行举止稚嫩如孩童。
“可用午膳了?车马劳顿累不累?”沈明娇替她摘下身上的披风,握着的手半刻也未曾松开。
“回懿主子,初一那日皇上便传旨让公主回京,整理行装、路上又耽搁了许久,今日才到。”从小照顾慈徽的姑姑梅清回话道。
“清姑姑也辛苦了!入画,快带人下去用茶!”沈明娇言语之间皆是暖意。梅清是姑母从侯府带出来的旧人,相较梅湘更是亲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
“我原本还能再早些回来的!是听说大舅舅病了,到了侯府却…”
“你们去吩咐小厨房做些清淡易克化的吃食来!”沈明娇听她眼见着就要将父亲不在侯府养病的事说漏,急忙打断。散了众人,亲力亲为替慈徽净手。
“四表姐怎么进宫啦?是来找我来玩的吗?”慈徽任沈明娇拉着换下风尘仆仆的外衫,粘人得紧,嘴里念念叨叨路上的见闻。
“可见过皇上了?”
“见过了!皇兄说晚点也来永和宫为我接风!”
难得,在亲缘浅薄的皇家,尉迟暄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甚是照顾,衣食住行皆亲自过问,又派暗卫在皇陵保护。三年之期一到,便将人召了回来。
“四表姐可是在酿酒呀?”慈徽进院时,小安子等人正将洗好的花瓣装在坛子里。
“慈儿也懂酿酒?”
“懂的呀!”慈徽一双不谙世事的眸子清清亮亮的,笑起来与沈明娇一样,嘴边有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母妃在时也会这样做,然后再将坛子埋在后院的大树下!”
沈明娇闻言错愕不已,在她的印象中,姑母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遑论在宫里酿酒。又柔声问慈徽道:“姑母也会酿酒?”
“是啊!”慈徽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推门拉着沈明娇向后院走去。“就在这树下!母妃还说,是特地为了四表姐准备的呢!”
沈明娇如坠迷雾之中,想起姑母的遗言:日后若有皇命召你进宫…再将此信展开…
她是沈家最常进宫的孩子,性情受姑母影响极大…
姑母是算准了她会提前打开那封信,知道凭她的性子,只要是看了那首诗,无论有无皇命都一定会想法设法入宫。
所以…今日站在这里的,只有她,也只能是她!
可永和宫若是住了旁人呢?除非…姑母确认她会入主永和宫。
隐约记得,姑母每每说起尉迟暄的生母袁皇后时,总是十分感念...那么,尉迟暄将她放在永和宫,还是巧合吗?
姑母如此煞费苦心将她送到这里…树下埋着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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