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午饭过后, 赖瑾看到斥侯长齐仲熬得双眼满是血丝,走路都是飘的,问:“你有多久没睡过了?”

    齐仲回道:“回将军, 上次睡醒是昨天早晨。”

    这都忙了一天一夜没睡, 铁打的都熬不住。赖瑾说道:“好好休息两天,把觉补好。”

    齐仲应道:“是。”

    赖瑾担心他惦记剿匪睡不好,又补充句, “这几天好好养精蓄锐, 过些天才会派你们出去。”

    齐仲抱拳应道:“喏。”又行了一礼,“小的告退。”这才离开。

    赖瑾在营中巡视一圈,瞧着还算稳当,没出乱子,这才回到自己的营帐,让阿福去把千总们和新上任的参军方士泽都找来。

    千总们眼下心心念念的全是攒军功、挣表现升都统, 甚至是升成左将军或右将军, 来得格外积极。

    没一会儿功夫,便全都齐了。

    众千总到赖瑾营帐的时候, 赖瑾刚拆了一卷竹简, 在竹片上写字。

    他在竹片上写好字后,又将笔筒里的笔倒出来, 把写好字的竹片放进去,这才抬起头看向帐中众人,“长岭山是西去的必经之路, 绝不能落在英国公府的掌控之中。山上的匪自不必说,都是要连剿带收编安排去运粮做饭。长岭县尉、长岭县郑家, 跟英国公府勾结甚深, 必须铲除。”

    方士泽说道:“将军所言甚是。”

    众千总也个个摩拳擦掌, 战功又来了,离晋升又近一步了。

    赖瑾继续说道:“此次分兵行动。一万人去长岭县,八千人留在这里剿匪。去长岭县的,分成三批。一批,由一位千总率军直扑县尉衙门,将县尉、其属僚、家眷、仆从一举成擒,全部拿下。”

    “另一批同样是由一位千总领兵,控制住长岭县县兵,控制住县城局面,防止其他几家豪族生乱。方先生,你带八千人去郑乡,把郑氏豪族聚族而居的坞堡围了。切记,只围不攻,之后我自有安排。”

    方士泽抱拳应道:“喏。”作为幕僚谋士,他已经不想再问赖瑾后续安排,听着就是了。

    赖瑾把桌子上的笔桶往前一放,说:“每人一抽一支签,抽到哪去哪。”

    抽签!兵之大事,抽签派将吗?如此儿戏?方士泽又一次让赖瑾给惊到了。他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不怪,哪想到还是小瞧了赖瑾。

    众千总乍见是抽签,也觉儿戏。可看一眼彼此,亦都无言。

    在场的千总都是北卫营千里挑一选出来的,谁都不比谁差,无论是去县里还是留下来剿匪亦都有战功,没什么可挑肥拣瘦的,抽签省事。

    他们每人各抽了一支,就此分配好出兵的事。

    赖瑾又补充道:“报考了明天的主薄考试,以及后天的功曹考试的,留下。”

    众人领命,出了帐篷便忙碌起来。

    赖瑾尝到放开拳脚做事的甜头,心头颇觉畅快,还是离京好啊,天高皇帝远,皇帝管不着,阿爹阿娘也管不着,想干嘛就干嘛。

    他在帐篷前美了一会儿,便由得他们忙碌,自己钻回帐篷中睡下午觉。

    ……

    孙潜、千总沐熊带着军队,拉着三名兵卒的尸体,下午出发,傍晚抵达长岭县。

    县令孙文才收到消息,带着随从匆匆赶到城门口。

    他来到长岭县,连个主簿都使唤不动,待得憋屈,见到孙潜到来,激动地迎上前去,“潜兄!”话音落下,一眼瞥见孙潜身后的板车。

    板车上盖着细麻布,下方露出一双脚,脚上穿着布鞋。

    鞋底是麻木纳的是千层底,沾满土,破损严重,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如今这世道,豪族盘驳甚是厉害,大部分人家连温饱都难,在这酷热天气,打赤脚的比比皆是,能有一双草鞋、木屐都是讲究的,能穿千层底布鞋的都是小有身家的。

    县令孙文才再看向孙潜身后兵卒们所穿的布鞋,立即明白板车上拉的什么人。

    麻布一直从脚脖子盖过头顶,板车下还渗着血,显然拉的不太可能是活人。

    县令孙文才怔然问道:“潜兄,这是……”

    孙潜说:“路过狮子岭遭到山匪袭击,当场死了三个,重伤八个,还有十几个伤势较轻的。”

    县令孙文才倒抽冷气,“这伙山匪简直无法无天,连朝廷大军都劫了!”说话间,扫向旁边的县尉。

    郑县尉直接无视孙县令,向孙潜打听情况,“不知是哪伙山匪干的?”

    孙潜状似诧异地问,“狮子岭有好几伙山匪吗?”

    郑县尉心道,“那就是还没确定是哪伙山匪干的了。”他说道:“狮子岭有两伙山匪,一伙是金刀寨子,一伙是狮王寨。”话音一顿,心情沉痛地感慨道,“这两伙山匪加起来足有三千多人,守着这必经要道,劫的财物众多,养得个个彪肥力壮,战斗力比起县兵都不差。您知道的,一个县只有五百县兵,我们也是深受其害啊。”

    孙潜颇为认同地点头,“连大军都敢袭击,可见狮子岭一带的山匪之嚣张。”他说罢,便转移了话题,对孙文才说:“我家公子,咳,将军说,这三人是随军护送粮草才遭匪徒袭击而亡,让我在县城之中,挑一块宽敞之地,给他们仨人修墓立碑,追为英烈。哦,这也是我们成国公府的老惯例了。”

    孙文才走的就是成国公府的门路,这点事,自是满口应下。他扭头对县尉说:“即是跟兵事有关,就劳烦县尉了。”

    郑县尉心下恼怒:叫本尉给几个兵卒子修墓筑碑,好大的脸。

    可眼下成国公府的兵就在跟前,却是不好翻脸的,于是应道:“份内之事,义不容辞。”

    与孙潜同来的千总沐熊叫来一个佰长,示意他带着人跟县尉去办这事。

    县令孙文才有许多话要跟孙潜说,闻言催促郑县尉,“劳烦郑县尉即刻去办。”待把郑县尉催走,便邀孙潜去县衙。

    孙潜说道:“来之前,公子吩咐我等不得扰民。”他瞧见城门旁边就是市场,这会儿做买卖的俱已收摊回家,地全空出来,足够驻扎下千人。

    沐熊顺着孙潜的目光望去,瞥见附近的酒肆食寮都多,正好让底下那帮许久不见荤腥的兔崽子们打个牙祭。他对孙潜说:“此地便可驻扎。”他们不仅带的买粮的钱财,还带了睡路边的帐篷,这地儿宽,能扎帐篷,不用睡大街。

    孙潜担心这帮兵卒惹事,特意拨了笔钱财给沐熊,叮嘱道,“买东西要给钱,千万不要扰民。”

    沐熊说:“咱是兵,又不是匪。”叫来麾下的佰长们,把手里的钱分给他们去买吃食,又下令:“不准喝酒,亦不得离开此地,若是逮着谁去娼馆花坊,即刻打发回原籍。”打回原藉,没了军藉,家里减免税赋的优待、自己的薪俸俱都没了,处罚远比挨军棍要严重得多。

    众佰长赶紧应下。

    沐熊这才带着一百人,跟着幕僚孙潜、县令孙文才去县衙。

    长岭县衙分成两派,一派是管县兵、负责剿匪缉寇的县尉,一派是负责监察之职的县监。县监姓王,跟郑县尉一样属于长岭县五大豪族。县衙里的事俱都由此二人说了算。

    郑县尉被支走了,王县监还在,瞧得孙文才的心中一阵恼火,想要以招待族弟为由,下逐客令,让孙潜拦住了。

    这正是晚膳时分,孙文才设宴招待孙潜和沐熊,王县监、李主簿等众人作陪。

    酒过三巡,孙潜说起此次的来意,“一来是为安葬战死的三位英烈,再就是买粮。我家公子忧心去边郡缺粮食布帛,吃不好睡不着,原本身体就已经有些抱恙,如今遭遇山匪伏击,受到惊吓,病倒了。我出来前,他紧紧地拽住我的手,说,‘务必请先生筹齐三十万石粮食、三千匹布、五百头羊。若是见到这些,兴许我这病就好了。’”

    王县监心说:“三十万石粮,你怎么地不去抢,与城外的山匪有何区别。”你一个路过的外来户,还敢在长岭县撒野不成?惹急了,派几个人摸过去,一不做,二不休!

    孙潜继续说:“运粮之事,我们自己就可解决,省下来的运输耗费可得算成折扣。”

    折扣?王县监诧异地叫道:“买啊?”

    孙潜说道:“买啊,我们是兵,又不是匪,自是掏钱买粮的,买粮的钱我都带来了。”

    王县监的态度立即大转弯,“哎哟,误会误会,孙兄,误会了,误会了!不说了,兄弟我先罚三杯!”咣咣咣地给自己满上三杯,陪礼道歉,又给了身后的老仆一个眼神。

    老仆会意,悄悄退出去。

    孙潜瞧见了,起身,招呼道:“文才老弟,王县监,随我来。”直接把他俩请到自己落脚的客院,指向旁边的拉箱子的板车。

    每辆板车上都装有贴印有封泥的箱子,箱子与车子用麻绳捆在一起,绑得严严实实。

    孙潜让把守铜钱的佰长解开绳子,掀开箱盖,露出里面串成串的铜钱。他把所有箱子的盖子全部打开,又随意挑了其中两口掀翻在地,满落洒地铜钱。

    成堆的铜钱就在眼前,这诚意十足。带着钱来买粮,还能自己运粮,还有什么好说的,大买卖上门,还能顺势攀上成国公府的门路。

    不仅王县监,连长岭县李姓豪族出身的李主簿亦都热切起来,拉着孙潜自报家门,说自家有多少存粮,包管够,末了还往孙潜袖子里塞了一锭十两重的金子。

    一顿饭吃得宾主皆欢。

    ……

    秃子寨的谋士只比孙潜晚两刻钟抵达长岭县,找到郑县尉后,将自己跟郑弘的计划和盘托出,请郑县尉安排。

    郑县尉心说:“瞧他们那样子,哪像要去剿匪的。”

    对方有两万大军,稍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英国公府是给他们兵械甲衣,可如果他跟成国公府的两万大军动起手来,英国公府还能把南卫营或者是封地的兵马调出来救他们不成?

    他决定先看看形势再动。

    第二天,大清早,郑县尉刚出府门,就见到外面大街上,粮车排成长龙,运往城门口方向。

    他顺着粮车一路走过去,待抵达东门市场口时,便瞧见以前的商贸市集这会儿已经叫驻军帐篷和堆成山的粮食占满了,就在进出城的街道都挤满了来送粮的人。

    孙潜亲自带着人领着兵,在那里清点粮食、布帛,忙得不可开交。

    当地王、李、秋、许四大豪族的族长亲自在旁边作陪。

    守在旁边探听消息的老仆见到郑县尉过来,立即凑过去,悄声说:“族长,王、李、秋、许四家都来了,瞧这样子,怕是想攀成国公府的门路。孙县令就是走的成国公府的门路,若是……”

    若真让他们得逞,叫那几家搭上成国公府,上有县令,下有王、李、秋、许联手,他这县尉之位怕是难保。郑县尉瞪向老仆:“我还用得着你提醒!”他板着脸,沉声道:“回去!”带着身后的家兵,转身回府,又叫来郑弘的谋士,商量怎么安排伏击赖瑾。

    郑弘的计划可行,可看孙潜买粮的势头,成国公府剿匪的可能性不大。他吩咐郑弘的幕僚,“你回去让你们大当家安排些人手,潜到狮子岭,把他们山上的滚木落石全部放下去,再砸他们一通。”砸了一次又一次,成国公府不剿匪也得剿匪了。只要他们剿匪,县里就有理由出兵混到成国公府的兵伍中。

    谋士应下,“好!”他正欲起身告辞,就听到外面突然传来叫嚷声,“阿爹,阿爹,不好了,我方才听说,成国公府的大军把秃头岭剿了。”

    郑县尉定睛一看,正是自己那不成器的长子,训斥道:“慌慌张张作甚,好好说话。”

    “成国公府的大军把秃头岭剿了。城北丰氏布庄的掌柜亲眼瞧见的,他们原本出城送货,正巧遇到,吓得连货都没敢送就回来了。”

    这说着话,门外又有小厮飞奔进来,“族长,城外秃头岭……出……出事了……”

    一个这样说或许有诈,两个这么说就让人生疑了。

    郑县尉立即派出心腹老仆出去打探。

    过了小半个时辰,老仆回来告诉他,“现在县城已经传遍了,好多人瞧见,弘大爷被押下了山。”

    郑县尉咬牙切齿地叫道:“好哇,原来是冲我来的。”他对侯在一旁的长子吩咐道:“你立即回去调家兵来县里支援。我现在去县衙调集县兵封锁城门,不叫他们进城。”他的话音落下,忽然想起南门口这会儿就驻扎着成国公府的兵,还堆了大量的粮,其他四族的族长正带着人在那卖粮食布帛呢!

    显然对方早就算好了。他这会儿再带着人去,那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郑县尉的脑子“嗡”地一声,心道:“完了,中计了。”他立即叫道:“快,立即回郑乡!快!”

    第22章

    郑乡是长岭县郑氏一族的聚居地。

    因连年战乱, 长岭县又是冲要之地,当地豪族皆修建坞堡以御外敌。

    坞堡犹如小型城池,有高高的城墙, 墙上设有箭台、箭垛, 大门上方设有门楼,四角设有角楼,内部还建有非常高的望楼。坞堡内养有大量私兵, 囤积诸多粮草, 又有水井,即使被围,只要不被攻破 ,撑上两三年都不是问题。

    郑县尉快到中午时离开县城,下午抵达坞堡,将在坞堡外的人全部召集回来, 派发兵械甲衣, 将坞堡护得跟铁桶似的。

    方士泽在午饭过后才带着大军出发,待抵达郑氏坞堡时, 整个坞堡已经进入全面备战御敌的状态。

    未等大军, 坞堡中间的望台上便已经响起示警的号角声。墙头上、墙垛后,站着手拿弓箭, 身穿皮甲、藤甲的青壮,严阵以待。

    方士泽来到离坞堡约有两箭远的地方,抬起头看了眼这修建有好几层、足有四五丈高的坞堡, 以千总为单位,分作八个方位, 把坞堡团团围在中间, 之后便下令大军扎帐篷、埋锅做饭。

    赖瑾给他的命令是只围不攻, 至于后面要做什么,赖瑾没说,他也懒得再问了,反正过不了几日便会有答案。

    方士泽驻扎在这里,也毫不担心郑氏坞堡的人会反攻出来。

    他们不攻,顶多就是勾结匪寇,就这一条,上头还有个英国公顶着。他们要是攻出来,打朝廷大军,说是造反,也不为过。

    此时,正值秋收时节,坞堡外的庄稼地才收割到一半,地里还扔下许多刚割下来还没运走的粮食,由此可见他们撤离得有多匆忙。

    今年风调雨顺,再加上长岭县的地肥,地里地庄稼长得格外壮实,瞧着便是一片喜人的景象。

    站在方士泽身后的千总赖忠都忍不住感慨,“这些庄稼长得可真好。”

    庄稼!地里的庄稼!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方士泽的脑海,惊得他扭头看了眼赖忠,又再望向面前的庄稼地,心道:瑾公子不会是劫了……剿了山匪缴获一堆粮食不算,还打上郑氏一族粮食的主意了吧!

    按照瑾公子以往种种行为,这真像是瑾公子能干得出来的事。

    方士泽犹豫了下,对赖忠说:“吩咐下去,让他们都注意脚下,别把地里的庄稼踩着了。”

    赖忠说:“踩就踩了呗,又不是我们的……”话没说完,瞥见方士泽的眼神不对,心里打了个突,转念琢磨两下,“能归咱们?”

    方士泽示意赖忠看了眼刚搭起来的大帐篷,“你觉得,瑾公子派这么多兵过来,能空手回去?”

    赖忠会意,赶紧传令下去,让那些兵卒子不要踩到庄稼了,即使是要在地里搭帐篷扎营寨,也要先把地上的庄稼收割了以后再搭。

    郑氏坞堡上的人严阵以待地守了好一会儿,对方不仅没进攻,还开始埋锅做饭了。

    埋锅做饭就算了,竟然还有兵卒子出来收割粮食,还把旁边没来得及运回坞堡的粮食,给运走了。

    郑县尉的眼皮猛跳,心头既焦躁又不安,只觉眼前的情形真不如对方一来就猛攻坞堡呢。

    长子郑豪过来,叫道:“阿爹,他们如此松懈,咱们出去将他们打退!”

    郑县尉一巴掌挥在长子的头上,“打退?对方攻打我们坞堡了吗?镇边大军路过长岭县,临时驻扎在我们郑乡,我族二话不说,出兵攻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动动脑子想想!”

    郑豪指着外面,“这都把我们围了!”

    郑县尉说:“围了又如何?他们得赶在入冬前抵达边郡,过不了几日就要撤走。”他说完,又再三勒令坞堡里的人,只准守,不准攻,违者,斩!

    为了防止对方进攻,郑县尉亲自守在墙头上。

    结果对方一点动静都没有。

    ……

    如今主动权在赖瑾手里,他是半点都不着急,先把要安排的功曹、粮官安排上。

    这番考校发现,军中这些人的文化水平是真的低。平头百姓出身的人,极少有识字的,许多人连自己该领多少奖赏算不清楚账。

    赖瑾只能从豪族富户子弟中挑选。

    他们中有些会识文算字,但字写得张牙舞爪,又大又丑,糊在木简、竹简上,费半天劲,也只能认出几个,还有写错别字的。

    这些人还挺理直气壮的,文不成,才从的武,要不然就去谋仕途了。

    赖瑾果断地把他们给刷了下去。

    大盛朝重武轻文,识字的人已经很少了,算术是超冷门学科。

    赖瑾拿出个九九乘法口诀就已经能吊打他们当中百分之九十九,至于剩下的没打过的百分之一,就是幕僚们。

    他们不仅精通算数,提起算诀、算经如数家珍,观天象、看风水、卜卦、算命,讲起来亦都是头头是道。

    赖瑾安排周温歉职算学教习,余修兼职文字教习,先给伍长级别以上的扫盲。

    如今大军驻扎在狮子山脚下休整,不需要赶路,因此,早上出操两个时辰,下午再由教习给他们补课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就让这些伍长回去教自己的兵卒识字算数。

    为了提高学习动力,赖瑾给他们学算术的理由是,“别自己立了多少战功,该领多少奖励都算不清楚,到时候奖励领少了,军功算少了,没晋升成,可别哭鼻子!”

    攸关前途,掰着手指头也要学会算数啊!

    ……

    周温、余修、崔吉自从功曹、粮军选拔考试完,便恢复了自由,有点闲不住,三人找到赖瑾。

    周温问道,“将军,我们什么时候打狮子山上的山匪?这已经秋收了,要是再拖延下去,怕是入冬前赶不到边郡。”

    赖瑾说:“不着急,我们缺过冬的衣物,去到只有这些漏风的帐篷。去到边郡没有房子住,没冬衣,没柴,没炭,还有草原劫掠。”

    这是事实。三人一时间也无话可说。

    赖瑾说:“我们在去边郡的路上就得把大军的供给问题解决好,不然冬天难过。”他又指向外面,“新收编一千多山匪,也得先收服,让他们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们走,不然路上容易出乱子。”

    周温见赖瑾考虑周到,想必已有解决之策,抱拳,“愿听将军差遣。”

    赖瑾还真有活给他们干。他从旁边的箱子里从自己画好制作图的绢帛递给周温,说:“这叫牛皮喇叭,可以把人的声音放大,你造一批出来,我有用。”

    周温展开绢布仔细查看,对赖瑾的绘图本事见一次惊叹一次。牛皮喇叭制作简单,图纸画得也极清晰,尺寸标注得一清二楚简单明了,一看就会。他问过赖瑾什么时候要,便把这事应下了。

    五个幕僚,如今只剩下崔吉没有差事。赖瑾将目光落到崔吉身上。

    崔吉立即挺直了背,揖手,“但凭将军吩咐。”

    赖瑾说道:“我四姐赖瑶的封地在梧桐郡水泽乡,你带上三个什的骑兵做为护卫,快马加鞭去找她。我需要冬衣、冬裤、被子、厚布鞋、被褥,各五万件,请她安排人做好,我按照市价购买。”他把写好的书信交给崔吉,又把一个装有金子的小箱子从身后抱出来,一并给他,“这是定金,余款等收货的时候再给。”

    崔吉应道:“喏。”

    赖瑾说:“你收拾好,即刻出发。”

    崔吉应下,匆匆离去。

    周温倒抽冷气,“各五万。”

    赖瑾说:“先做这些,不够的,往后再补。”他说完,又拿出一块绢布,喊,“余先生。”

    余修抱抱拳,上前接过绢布,展开看到上面写的内容,怔了好几息时间,才抬眼望向赖瑾,问:“将军这是何意?”

    赖瑾说:“让山匪们把这些话背下来,去狮子岭喊话。”

    余修又看遍绢布上满密密麻麻的字,再看看赖瑾,拱手:“佩服!”

    周温好奇,凑过去往绢布前一看,差点给呛到。

    ……

    秃头岭的山匪自入了这支镇边大军,发现日子是真舒坦。

    清晨起来,先去领鲜杀的猪羊,每天每个什能领到两斤肉。做饭的时候,把肉剁碎了放进去,做出来的米饭油滋滋香喷喷的,格外饱肚子,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能吃到几块肉。这样的伙食天天都有。

    他们清早要做饭,操练都省了,只在傍晚随军操练一个时辰,余下的时候,只要不乱走,想在帐篷里睡大觉都没有人管。伍长、什长还会教他们识字算数,以免他们算不清楚军功奖励。

    山匪很诧异:“伙头兵也有吗?”

    什长又把获取军功的方式告诉他们,军功有两种,一种是个人斩获,还有一种大伙儿都有份,由职务从高到低往下分。例如,拿下粮仓,这就是一份功劳,这份功劳分下来每个人都有份,“分到你们,哪怕只有十个八个铜子儿,那也是钱。你们要是算数没学好,分功劳的时候,少分一份……”

    那少的可是钱和晋升机会!山匪们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学。

    他们刚学了两天,军中的文字教习余先生把他们召集到一起,告诉他们,有个赚钱的活计,问他们干不干。

    山匪们很警惕,怕让他们去攻狮子岭当先锋送死。

    狮子岭易守难攻,他们打过多少次,没有一次讨到好,反倒是死伤惨重。

    余修取出赖瑾给的绢布,大声念道,“狮王寨、金刀寨的山匪们听好了,我们将军如今急缺人手,征招辅军,凡应征者,以往所犯之事,既往不咎,每月俸禄两千钱,包食宿、包四季衣裳,待到边郡之后,每人可分得十亩地,如不幸伤亡,有抚恤补贴。”

    众伙头兵目瞪口呆地看着余修。

    余修念完后,告诉他们,“你们以这条件,去狮子岭招人,每招来一个,奖十文钱。”顿了下,他又补充道:“要青壮,不要老弱病残。”

    刚从山匪转成伙头兵的众人犹处在震惊中:这待遇也太好了吧!

    一个脑子活的山匪回过神来,问,“余教习,我们也有这待遇吗?”

    余修说:“你们也是这待遇。”

    这么好的待遇,还不追究以前干的事,山匪们自然乐意。

    赖瑾安排新上任的主簿方易去给他们做登记。

    因为有既往不咎和伤亡抚恤的诱惑在,山匪们报的都是真实籍贯。

    赖瑾没有哄他们,给他们登记造册后,便派人去他们的籍贯所在地,给他们消了案底。

    落草为寇的这些人,有不少犯了官非逃亡在外。如今他们在军中做事,要跟着镇边大军去驻边、开荒,将来可能还要随军打仗,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命大的,或许还能挣一份前程。

    从草寇山匪变成辅军,从不敢回家变成能够惠及家人,身份的转变,待遇的转变,让这些山匪们在心态上也发生了转变。

    他们把余修教他们的话背熟,扛上周温给的三尺多长的牛皮大喇叭,分成两拨去到狮子岭的金刀寨和狮王寨,将喇叭罩在嘴巴上,扯开嗓子,十个人,每人一个大喇叭,一起喊:“狮王寨、金刀寨的山匪们听好了,我们将军如今急缺人手,急招伙头兵、运粮兵……”

    一批人喊累了,又换人喊,轮流喊,从早喊到晚。

    第23章

    大军驻扎在山脚下, 一夜之间攻破对面的秃头岭,使得狮子岭上的金刀寨和狮王寨俱都进入紧张的戒备中,就怕步入秃子寨的后尘, 半夜让人摸了。

    他们等了好几天, 山脚下的大军既不攻,也不走,每天操练、炖肉。大营里飘出来的炊烟肉香, 馋得山匪们直流口水, 逼得两个山寨的寨主只能下令杀鸡宰羊。

    长岭县尉经常跟对面的秃子寨联合打他们两个寨,大家都习惯了,守就是了。守着长岭县要道,劫粮容易,山上囤积的粮足,又自己养有鸡鸭牛羊牲畜, 就算围上三两年也不怕。

    狮王寨寨主这么安慰自己, 但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夜里睡觉都不敢闭眼, 稍有风吹草动就醒, 一晚上起来巡逻好几趟。

    如此过了五天,大清早的, 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

    他去到寨门口,就听到一群人整齐的吆喝声,隔着山头和林子传过来!

    朝廷招兵, 招到匪寨来了,简直荒谬!

    狮王寨寨主却听到身后传来小声议论, “两千钱, 每个月都有, 难怪秃子们都留在了军营里天天给他们做饭……”

    “做饭运粮能拿两千钱,我也愿意!”

    “何止两千钱,还有四季衣裳,分地……”

    议论的山匪们忽觉有异,一抬头,瞧见自家寨主吃人般的眼神,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再作声。

    狮王寨主扯开大嗓门叫道:“这是把你们骗出去杀呢!每月两千钱,当他们有金山铜矿吗?谁敢背叛山寨,三刀六洞点天灯!”

    周围的山匪们噤若寒蝉。他们望着外面,听着那一遍又一遍地喊话,听久了,都会背了。

    站岗的山匪不耐烦了,“他们喊得不累吗?”

    另一个山匪答,“每月两千钱,我也愿意喊。”

    第二天,喊话又变了,加了句,“凡征招一个人入伍,奖十分钱……”

    巡逻山匪中有一个胆子大的,悄悄地摸过去,认出喊话的那些全是秃子寨的山匪,又见周围并没有军伍中的人,知道他们是自愿来的,不是被逼的。

    他在相隔数十步的地方停下,躲在石头后喊,“哎,对面的秃子,当真?”

    秃子寨的人最烦的就是被喊秃子,闻言下意识地回头破口大骂,“滚你娘的秃……”十文钱!骂人的话生生地咽回去,“我们招一个十文钱,你要是能从寨子里拉人过来,我们愿意分你们五文。拉一个分五文,拉十个就是五十文。”

    “我们将军可是成国公府的嫡出公子,富着呢,他要去边郡,粮太多,拉粮的人手不够,这才招我们入伍。我以前犯的那点子事,案底都消了,现在是将军麾下的辅军。”说这话的伙头兵得意地胸膛挺得高高的,下巴都快扬到了天上去。

    巡逻山匪把参加辅军的待遇,对面秃子寨收了多少人,现在都在干什么打听得一清二楚,便悄悄地回去了。

    夜里,赖瑾睡得正香,沐耀突然来报,“将军,外面来了群从狮子岭下来的山匪。”

    赖瑾被吵醒,迷迷瞪瞪地坐起身,“军中还有羊吗?有的话,拉几头过去,再给他们分顶帐篷,让他们自己杀羊炖肉吃宵夜,该发给他们的奖励发下去,其余的明天再说。”说完,倒回榻上,被子蒙住脑袋又睡了过去。

    沐耀派人去羊圈拉了两只羊,又去提了几贯钱,把山匪领到比较靠外的一个帐篷,告诉他们:“天晚了,将军已经睡下了。你们先自己杀羊煮宵夜填饱肚子,明天再行安置你们。”他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几贯钱,又问,“你们是谁招来的?招一个人进来十文钱,人到,钱到,现结。”

    狮王寨的巡逻山匪站出来,紧张、忐忑又带着些期许,说,“他们都是跟着我下来的。”

    沐耀看向他们,问:“是这样吗?”

    众人犹豫着点头。

    沐耀数完人数,按照一个人十文钱,给了巡逻山匪。他看山匪们还很警惕的模样,示意身后跟来的兵卒退下,自己帮着他们杀羊,支锅,生火炖羊肉。

    山匪们瞧着这个穿着铁盔甲的将领最初还有点怕,待看到他一起干活,手脚麻利又勤快,模样长得也不耐,人还年轻,畏惧感很快便没有了。

    有滑头的山匪上前套话,“小将军贵姓?”

    沐耀说:“我不是将军,只是一个千总,姓沐,单名一个耀字。”

    那山匪又问,“千总是多大的官?”

    沐耀说:“管一千个人。”

    一众山匪齐刷刷地看向沐耀。这么年轻,就是管一千个兵的大官了?

    沐耀说:“我十三岁入伍,在军中干了十年。”

    山匪们见他好说话,过来套话打听消息的越来越多,得到诸多保证。炖羊肉宵夜吃完,一个个的心思全都活泛起来。

    最先领人下来的巡逻山匪尝到甜头,还想回去继续拉人下山,问沐耀可不可以。

    沐耀说:“尽管去,来了报我的名号。”

    三十多个山匪,一个没留,又趁着夜色掩映,溜走了。

    他们溜回山寨,就让巡夜的寨主逮住了。

    巡逻山贼身上挂着三百个铜钱,在火把的映照下格外显眼。

    狮王寨主目眦欲裂,“叛徒!来人,拿下!”

    巡逻山贼可不想被点天灯,把脖子上的铜钱取下来就洒了出去,声嘶力竭地大喊:“兄弟们,下山投军,以前犯的事全都可以消,每个月有两千钱拿……”

    哗啦啦落地的铜板,让在场的人明白,一个人十文钱的事,是真的。

    跟随巡逻山匪一起回来拉人头的那些山匪深知落到寨主手里只有死路一条,纷纷叫嚷道:“寨主,底下的两万大军可是成国公府的兵马,大盛朝精锐中的精锐,你不能叫兄弟们跟着你一起送死……”

    “寨主,能好好生生地做人,谁想做匪……”

    “别人二十多岁当千总那么大的官,看我,快三十了,还是个光棍,是个匪……”

    狮王寨主气得抡起手里的大刀,冲进这群叛徒中抡刀便砍。

    这些山匪也不是吃素的,连躲带还击。

    巡逻山贼看到狮王寨主,犹如看到十两黄金,一边大喊着,“开寨门,下山投军……”一边跟随其他人向狮王寨主杀过去。

    十两黄金,又能消了以前的案底,可以直接回家做富家翁了。

    寨主身边的亲信见势不对,也抽刀子上来了,跟这群为钱财红了眼的山匪打成一团。

    众山匪不傻,见到这阵势,就知道狮王寨大势已去,且也心心念念着想要更好的前程,有些翻过栅栏往外跳,还有直接打开寨门往外跑的。

    夜里睡觉的被吵醒,见到大家都在往外跑,还以为底下的朝廷大军打上来了,也跟着前面的人跑。

    赖瑾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又让沐耀叫醒,“将军,狮王寨乱起来了。”

    仆人老贾可是知道赖瑾是个什么德性,直接从床上拖起来,再把冰冷的湿毛巾盖在脸上来回一抡,赖瑾的瞌睡醒了。

    赖瑾弄清楚怎么回事后,说:“哦,乱起来了啊,那赶紧连夜上山保护粮仓、钱仓。”

    一旦乱起来,少不了趁火打劫的,去晚了,怕是要遭。沐耀抱拳应道:“得令!”他在那群山匪们回去时,就料到寨子里只怕要乱起来,早就集合好了兵,出了赖瑾的营帐,回去带上自己的兵,直奔狮王寨。

    第24章

    各千总麾下站岗放哨的人, 早把沐耀营寨的动静看在眼里,汇报上去。

    众千总虽然没有像沐耀那样早早地集合好队伍,也都把所率领的佰长、什长召到营帐中等消息。

    果然, 没过多久, 有探报飞奔进入大营,紧跟着沐耀便去了将军大帐,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 带着兵一路飞奔地往山上去。

    天黑, 林子又暗,骑马容易出事,沐耀带着所领的一千人,迈开大步,跑进步山。

    诸位千总在各自的帐中,不约而同地下令, 让手底下的佰长、什长马上把睡大觉的兵卒子们都叫起来, 特别是新招进来的伙头兵,一个都别落, 全带上。

    伙头兵全都是秃子寨出来的, 跟狮子岭斗了多年,双方熟得不能再熟, 在投军的立场上是一致的,更容易搭上话取得信任,正好让他们带路, 去招狮子岭的山匪入伍。

    千总们飞奔赶到赖瑾的大营,急得都没等通传, 隔着帐篷喊话, “将军, 末将有急事求见。”

    “进来!”赖瑾的声音从大帐中传出。

    众千总们一拥而入,进入帐子就见自家将军正坐在矮几上懒洋洋地打哈欠,半天不着急。

    他们急得都快火烧房顶了,这还在打瞌睡呢。

    一群千总七嘴八舌地喊出声:“将军,狮子岭乱起来了。”

    “将军,派我出征吧,保证不让一个山匪逃了!”

    “将来,沐耀那小子领着人上山了,他那一千人哪够啊,我们担心他吃亏,就带兵去帮他。”

    ……

    那一声声着急上火的大嗓门,震得赖瑾的脑子嗡嗡的。他抬手示意他们噤声,说:“沐耀是去接手狮王寨的粮仓和钱仓,眼下狮王寨的山匪正等着人接收,谁去?”

    最富的粮仓和钱仓,让沐耀给捷足先蹬了?众千总心下有点不爽,可谁叫他们没有沐耀腿脚利索跑得快呢!

    一个名叫周展的千总出列,抱拳,“末将愿去。”他既不姓赖,也不姓沐,做些边角琐碎事,也是无法。与其等将军点到,不如自己站出来。

    赖瑾点头,“行,周展,你去。下面的兵卒每逮到一个人能得十文,其所属的伍长、什长得两文,佰长、千总另外行赏。”

    据从秃子寨来的伙头兵说,狮子寨跟金刀山加起来足有三千多人,即使只逮住一个寨子的山匪,这也是极大一笔进项。周展喜上眉梢,抱拳领命,“喏!”不再耽搁,匆忙往外去,唯恐走慢了,屋子里的另外几人跟他争。

    赖瑾又大声喊,“回来!”

    周展刚撩开帐篷门帘跑出,闻言又赶紧扭头回来,抱拳,“将军还有何吩咐?”

    赖瑾说:“要是山寨里有妇女老弱,也都带下来,一样的价钱。”

    周展没多问都带来做什么,抱拳应道:“喏。”又问:“将军还有何吩咐?”

    赖瑾说:“注意安全,去吧。”

    周展抱拳告辞,飞奔离去。

    赖瑾又将目光从众千总身上扫过,说:“戚荣留下来保护我,你们几个直奔金刀寨。狮子寨那边已经乱起来,两千人过去足够了。”

    众人齐声领命:“遵命!”狮子寨的功劳跑了,金刀寨的总还在。

    赖瑾又叮嘱道:“智取,不要强攻。金刀寨的情况想必比狮子寨好不了多少,如今狮子寨乱起来,他们估计也是人心惶惶想到投军。你们上前喊话,就说是来接应的,能不动刀兵最好不要动。再就是悬赏,寨主值十两金子,寨主身边的亲信头目每人值五两金子!”

    众千总喜气盈盈,仿佛已经看到金子和战功在招手,迫不及待地就想现在立即发兵金刀寨,但看将军还有话交待,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下文。

    赖瑾继续叮嘱道:“粮仓、钱仓、军械甲衣仓、山匪,通通拿下,你们自行分配好。注意防火,当心他们狗急跳墙放火烧仓。”

    众人连连保证绝不出差错。

    赖瑾看他们急不可耐的样子,说:“去吧!”

    一群大汉子高喝一声:“得令”,像放出闸的饿狼,呼呼地往外跑。

    他们回去点上自己的人,呼啦啦地往狮子岭跑去,唯恐跑慢了功劳就没了。

    这跟捡功劳、捡奖赏、捡钱有什么区别?明码标价地捡钱。若是山匪不愿意,捆都得捆了来。

    赖瑾安排完,钻回被窝继续睡。

    老贾早已经习惯了,把帐篷里多余的油灯都吹灭,只留了一盏小油灯照明。

    大军都派了出去,如今大营中除了擅长平原战的七十名骑兵,和一百辆战车队伍,保护赖瑾私财的从成国公府调派出来的武仆、府兵,就只剩下戚荣所领的一千人。可以说,赖瑾的身家性命,大半都交给了戚荣。

    戚荣不姓赖,也不姓沐,跟这两个姓连姻亲关系都谈不上,就是一个外姓人。他在军中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被倚重过。

    他在布置好大营的驻防后,便守在赖瑾的营帐外,紧张、忐忑,心潮澎湃。

    从近日种种来看,将军行事不拘一格又自有章法,选才不轮亲疏,而是以才干能力论。

    若以后仍是如此,他们在晋升上便不用再处处矮沐姓、赖姓子弟一筹,有更多的出头机会。左右副将不敢想,都统之位争到手的可能性,也要大很多。

    将军如此年幼,便有这番作为,又背靠成国公府,将来的前程绝非一郡之守、一地守将,自己跟着将军好好干,前程想必也不会止步于此。

    这一切的前提是,得把人护好了。要是将军有什么闪失,跟随过来的所有千总的前程只怕都到头了。

    戚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在赖瑾的帐篷外,然后发现,将军的贴身侍卫比他还要精神,旁边跑过一只山鼠都要仔细检查,确定不是有人摸过来才算完。

    ……

    赖瑾睡得饱饱的,吃完早饭,得到已经拿下山匪的确切消息,这才带着老贾和贴身侍卫和二百兵卒往山上去。

    狮子岭的路比起秃头岭难爬得多,坡陡就算了,路还窄,羊肠小道挂在悬崖上,最宽的地方也才一米来宽,窄的地方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山上潮湿,地面湿漉漉的,长有苔藓,踩上去特别滑。台阶修得极不平整,大部分都呈倾斜状,稍不注意就踩滑了,且这么危险的山路,连护栏都没有,若是摔个跟斗,只怕小命就悬了。

    出门在外,自然得处处小心。

    赖瑾小心翼翼地贴着峭壁前行,但凡往脚下看一眼都头晕眼花!他以前不恐高,这会儿也不由得腿软。

    他现在是带兵的将军,不再是后院长在父母羽翼下的孩童,在幕强的军伍中,怂,便难以服众管不住人,那可是很要命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老贾、阿福和阿寿看出赖瑾害怕,谁都没敢吱声,默默的护他好。

    旁边一个佰长见到将军的腿肚子都在哆嗦,上前:“将军,我背你。”

    赖瑾吓得一个哆嗦,斩钉截铁地说:“我自己走!”这么险的路,让人背,他的风险更大,也丢不起这人。

    他战战兢兢地爬到寨子时,都快到近午时分。

    赖瑾心说:“难怪狮子岭的山寨这么难打。”

    山寨里的山匪们全都缴了械,正聚在寨子中间平时操练的大空地。

    天太热,很多人掀着衣服扇风,跟先入伍的伙头兵们打听待遇。

    赖瑾气喘吁吁地爬上去,齐刷刷地目光看过来,有人喊了句,“将军来了。”

    旁边几个千总过来,向赖瑾行过礼。

    千总程量告诉赖瑾,“寨子里一共有一千七百多人,全是青壮,不留女人。”

    赖瑾问:“为什么不留女人?”

    程量说:“不好管,容易出事,以前为争女人闹出过人命。长岭县有娼馆,都是去那边。山匪们掳到女人后,家里有钱的,让拿钱来赎,没钱的都卖了。”

    赖瑾问:“年老的山匪呢?”

    程量说:“要么病死,要么战死了。狮子岭经常跟秃头岭打仗,县尉也时常派兵来剿,经常有伤亡。每到秋收和春耕时节,路上的商队多,他们为争地盘,打得最是厉害,而且这些山匪的日子过得又穷又苦,年老体衰的,撑不下来……”

    赖瑾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问:“斩获怎么样?金刀寨主呢?”

    程量指指旁边的大厅,说:“重赏之下,有人反水,金刀寨主已经被人杀了。取他们性命的那伙人,颇有些凶戾。”

    赖瑾迈进门,就见到里面躺了七八具无头尸体,到处都是鲜血,显然经过一场激战。

    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还站着十几个山匪,其中好几个人的手上还提着人头,数量正好跟地上的无头尸对上。

    他们个个浑身浴血,眼神凶神凌厉,特别像亡命徒。

    他们充满戒备和不信任的目光扫过进来的一群人后,便落在了赖瑾身上,眼神又狠又利。大概是表情崩得太紧,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更添凶横。

    赖瑾对大厅中的惨状并没在意。他见过比这更加惨烈的场面,那还是自家亲人的,如今面前这个,小场面。

    倒是面前的这伙山匪有些反常,这像刺猬般浑身竖刺的防备模样,瞧着像在官兵手上吃过亏。他们面上表现得凶狠,聚成团缩在角落的情形,又显出他们的没安全感。如此拼命为财,更像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在奋力搏命。

    赖瑾不愿去解动他们那崩到极致的神经,摆出很随意的模样迈过门口的尸体,进到厅中,问:“哪个是寨主的尸体?脑袋在哪?”

    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提着一颗人头过来,伸手便把人头递向赖瑾。

    老贾和陪同在侧的千总程量同时把人拦住,让刀疤脸跟赖瑾保持足够的距离。

    金刀寨主长得也是一脸凶相,络腮胡子四方脸,眼睛鼓得像要蹬出来,断颈处还在往上滴着凝成块的小血块。

    刀疤瞧见赖瑾年幼,却做了这么大的官,心中嫌恶很没好气,脸恶声恶气地说:“这呢!”喉咙中发出威胁地嘶吼声,表情愈发狰狞,颇有几分想吓唬小孩子的架势。

    赖瑾经过这么多年的毒打,早就练出来了,对刀疤脸的这点凶相并不畏惧。他接过金刀寨主的人头,随手抛给身后的阿福,对一群山匪说:“你们杵这干嘛,这里又不发金子,外面蹲着去!”

    刀疤脸直勾勾地盯着赖瑾问:“小子,你不会赖账吧?”

    赖瑾满脸无语地仰起头看向刀疤脸,“几十两金子而已,真不至于。”说完转身去检查完地上的尸体。

    那些脑袋还在脖子上的山匪都挺瘦的,个个能看到肋排,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身板体格跟没头的那些形成鲜明对比。

    刀疤脸的骨架大,但身上没什么膘,显然伙食也不太好。他的同伴,包括外面大部分山匪都是如此。

    赖瑾心下了然,问:“是你们寨子穷,还是你们寨主亏待你们了?”

    守着长岭县这么个劫财劫粮的地好方,不至于穷成这样。

    刀疤脸没答,说道:“既然不赖账,那就先给钱。”他一字一句地叫道:“一个字儿都不准少。”

    赖瑾感慨句,“山匪也不好当啊。”这要脸不要命的架势,也不知道是不是遇到急用钱的事了。他扭头喊道:“老贾。”

    老贾抱拳应道:“公子。”

    赖瑾说:“把钱结给他们,再让他们去外面蹲好。”又看了眼寨主的虎皮椅座,虽不理解山匪喜欢坐老虎皮是什么审美,但看那皮料却是油光水滑的,是块上等的好料子。

    千总余旦进来,唤道:“将军,这边请!”

    赖瑾跟着千总余旦绕到山寨大厅后面的大院子。

    这院子呈四合院式样,占地宽,建得高,如果忽略掉那粗糙的建筑风格,也当得起气派二字。

    院子里、廊下躺有不少尸体,像是发生过内讧。

    此刻,院子里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兵。

    赖瑾瞧这阵势就知道,多半是放贵重物品的地方。

    他穿过前院,后面又是一个院子。这院子的院门是铁制的栅栏,里面有拒马桩,地上还有倒刺,跟牢房似的。

    院里的房间封得严严实实,窗户全用木板钉死,木门外面还加了层防盗栅栏。

    余旦站在门口,推开已经撬掉了锁的门,示意赖瑾看里面。

    赖瑾走过去,探头往里一瞧,全是皮料!

    兔皮、羊皮最多,还有几件雪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狐狸皮撑得平平展展的,虎皮、豹子皮等猛兽皮亦是不少,罕见的通体火红的狐狸皮也有好几张。

    余旦告诉赖瑾:“这个院子里囤积的全是财物。这间屋子全是毛皮,隔壁屋子是布帛,还有一个屋子里是铜钱金玉珠宝。这里的数量、总类相相都比秃子寨多。秃子寨的财物,多半有运走的。”

    赖瑾想到郑弘跟长岭县郑家的关系,又跟英国公府有往来,对此并不意外。秃子寨,那只是其中一份产业,自来是要运走的。这金刀寨,则更像是这窝山匪们安身立命的地方,有钱也没别的地儿可以运,就囤在这了。

    他指向面前堆满毛皮的屋子,又指向外面,“通通打包带走,一根毛都别留下。数数有多少羊皮,够给将士们做多少羊皮袄、羊皮靴。”

    这是不打算出手换成钱,而是要留作自用。余旦喜难自禁地叫道:“得令!”

    赖瑾挨个检查屋子,很不理解,金刀寨的寨主为什么会这么抠门。

    钱财之物,金刀寨寨主舍不得花,自有人乐意帮他花,干嘛省着留着,落手底下人埋怨呢,脑袋都叫人砍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是赚得盆满钵满,捡了个大便宜。

    都不用等到下山,赖瑾让余旦派了些人把铜钱用筐子装好,抬到外面,给每个山匪发十个铜钱。

    他告诉山匪,“这就当是你们主动投诚的奖励了。”

    赖瑾又去到那几个砍了寨主人头和寨主亲信脑袋的十几个山匪跟前,从筐里拎起串好的铜钱,给他们每人发了一贯钱。

    那群山匪接过钱,满脸莫名地看着他。

    刀疤脸说:“我们砍了寨主的脑袋,算是为财背主,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通常情况下,当官的那些人最看不起就是他们这样的,觉得他们不忠不义,甚至当面说得好好的,背地里就派人来下黑手。

    赖瑾说:“你家寨主这么富,却让你们瘦成排骨,砍就砍了呗。他待你们不仁,你们还给他卖命啊,又不是憨猪。”

    刀疤脸:“……”

    第25章

    赖瑾拿寨子里的发给山匪, 先稳了波人心,便让人先把山匪们带下山,余下的粮食、毛皮、金子铜钱等贵重物品, 用布盖起来后, 由兵卒们往下搬。

    这么多的钱财,若是让山匪们瞧见,只怕又会生出变故。

    赖瑾不愿在寨子里过夜, 见天色不早, 带着老贾他们下山。

    晚饭过后,赖瑾正在蚊帐中纳凉,老贾掀开帘子进来。

    他把蚊帐口掖好,去到赖瑾身边,说:“公子,我瞧见取金刀寨主人头的那伙人有些反常, 查了查他们的底细。”

    特意来汇报, 显然有事。赖瑾问,“查到什么了?”

    老贾说:“听金刀寨的山匪说, 这伙人在前年秋, 伏击郑弘不成,差点被全灭。那石胜, 哦,就脸上有刀疤的那人,石胜脸上的刀疤就是那时候叫郑弘给砍的。他们一伙, 当场死了好几个,是金刀寨寨主带人救他们回来的。”

    赖瑾说:“那这不仅是背主, 这是为财忘恩负义了。”

    老贾不置可否, 接着说:“今天下山后, 方主簿给他们做了户籍登记,便要分到各个什中。石胜一伙凶狠不要命,去到战场上也是杀敌好手,有几个佰长出来抢着要人。”

    赖瑾:“……”他有点不理解,说:“这几个佰长就不怕刀疤脸砍了他们的脑袋?”

    老贾说:“军伍中多的是一穷二白出身,就靠着杀敌立功晋升。不管出身来历,只要能够上阵杀敌听令行事,就可以收下。”

    赖瑾想到吕布宰了义父丁原,都还有董卓收为义子,刀疤脸只是杀个山匪寨主而已,也就释然。他点头,说,“也是。然后呢?”

    老贾说:“石胜一行十几个人,他们得到的赏钱全交给石胜。石胜把所有的钱拿出来,对想招揽他的佰长们说,哪位要是能拿着这些钱替他出个面到长岭县衙把人赎出来,他就跟谁走,卖命都成。”

    这是有隐情啊!赖瑾的八卦之火立即点燃,坐直身子,问:“什么情况?”

    老贾说:“金刀寨里不是有一大批上好的皮货吗?”

    赖瑾不耐烦地“啧”了声,说:“老贾,你说书呢,别兜关子,赶紧说。”

    老贾说:“长岭县有一个大皮料商,名叫汤贺,金刀寨里的那批皮子就是他的。石胜他们原是那皮料商的商队护卫。皮料商跟长岭县上任县令汤扬是堂兄弟,在长岭县经营了十余年。”

    “年前秋,上任县令暴毙身亡,这才空出缺,由孙潜走咱们成国公的门路,把孙文才安排过来。”

    赖瑾示意老贾继续说。

    老贾说:“汤县令死后,他的家眷在送葬途中,遭到山匪洗劫,给灭了满门。那时候皮商料汤贺在外贩皮货,听闻此事匆匆赶回,又遇到金刀寨劫货,他们弃货逃走,刚进长岭县,汤贺便叫县尉郑经抓进大牢,说他勾结金刀寨的山匪,那批送给金刀寨的皮货就是证据。”

    赖瑾:“……”把受害者说成勾结凶手,就离谱。他问道:“然后呢?”

    “县衙的李主簿也是豪族出身,家里的私兵颇多,在当地实力不弱于李县尉。刀疤脸石胜求到李主簿那里,想托他救出皮料商。李主簿收了钱没办事,还坐起起价,让石胜再去筹钱。石胜无法,这才铤而走险,带着人去伏击郑弘,想用郑弘做人质,找郑县尉换人,却差点让郑弘灭了。金刀寨的山贼见他们敢劫郑弘,就给收上了山。之后,郑县尉悬赏捉拿石胜一伙,他们无路可去,这便留在了山上。”

    赖瑾琢磨了一会儿,问:“汤县令暴毙,又是个什么暴毙法?”这事透着蹊跷,怎么看汤县令的事,都像是让人给害了,且郑县尉有重大嫌疑。

    老贾说:“这个还得再打听。”

    赖瑾点点头,吩咐道:“老贾,你去查查汤县令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的家眷在送葬途中遭到山匪洗劫,看能不能收集到证据。朝廷县令叫山匪给灭了门,这山匪的背后还是英国公府,呵。”

    老贾会意,应道:“我这就差人去办。”

    ……

    堵在进长岭县必经要道上的三个匪寨都让赖瑾拔了,大军休整了一天,便开拔进城。

    三个匪寨的缴获极丰,从京城出来的这一路上消耗的粮食全填上了不说,还多出了许多布帛铜钱及上好的毛皮。粮车上的粮食垒得高高的,比起刚离京时的还重。那些增添了人手的队伍,跟没添没区别,所有的兵卒依然得运粮,且份量还增加了。

    倒是没谁抱怨,毕竟这也算是甜蜜的烦恼。

    赖瑾刚进长岭县城,便看到城门两侧堆如山的粮草,驻军帐篷都快让粮食给埋了。

    孙潜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赖瑾,快步上前,美滋滋地覆命,“将军,幸不辱命。”

    赖瑾看到这么多粮车,忍不住问孙潜,“运粮的车够吗?”

    孙潜说:“够的,还买了些运粮的苦力。”

    赖瑾问:“买?”搞运输的苦力可都是青壮,有卖家肯卖?

    孙潜瞧出赖瑾的疑惑,凑上前去,压低声音说:“听闻县尉要出缺。”

    赖瑾了然。这是看上县尉位置,私下塞好处呢。大盛朝不讲究奉公守洁,送上门的好处,不收白不收,还能解决运粮的事情,挺好。

    他没在县城逗留,带着大军直奔郑乡。

    郑氏坞堡被围多日,见外面的大军迟迟不动,不由得有些松懈,可刚过了两天,望台上放哨的人突然见到远处有大量的军队奔来,吓得打个激灵,赶紧吹响了号角声。

    坞堡里的青壮们纷纷集合,安排去休息的家兵也都纷纷奔上墙头,进入备战。

    赖瑾来到郑氏坞堡外,下令全军:“埋锅造反,准备进攻。”

    众人俱都有些意外。毕竟这是正经的豪族聚居地,可不是什么山匪寨子,说打就打?

    幕僚周温略有些犹豫,说:“公子,汤县令举家被害之事,尚无证据。秃头寨的劫掠之事,大可推到郑弘一人头上,将郑县尉摘出去。冒然攻打郑氏坞堡,恐落人口实,叫英国公外咬一口就不好了。”

    赖瑾说:“周先生,你去看看郑氏坞堡上众人穿的皮甲,拿的兵械。没勾结,哪来的同款甲衣军械啊。郑县尉缴匪缴的吗?就算是剿匪剿的,不交给县衙处置,归了他自个儿?”

    方士泽也有些犹豫,“打坞堡确实不同于剿匪,无诏动兵,终归欠妥。不过,打了便打了吧,我们自己打,总好过陛下派兵来打。”英国公叫他们捏住把柄,不好再动,陛下乐得他们两个公府打起来,好从中捡便宜。如此一来,不如自己先打完,再行上报。

    他思量着说:“打下坞堡,查出的隐户登记到县里,再把郑氏一族瞒报的土地丈量造册,将他们的土地收归朝廷,对陛下也有个交待。”

    隐户没有户籍,瞒报的田亩同样没有登记,都是为了逃避朝廷的税收 。查出这两样,朝廷的人丁税、田地税都有增加,不费一兵一卒白捡个便宜,赖瑾又带着兵走了,陛下能怎么着?英国公府跟成国公府打架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陛下没少看戏。

    ……

    说打便打,吃过午饭,大军休整了一个时辰,便开始进攻。

    坞堡的城墙修得又高又厚,囤积的兵也多,堡中青壮俱都上了墙头,弓箭、石头一起往下落。

    赖瑾是去驻边的,大军连攻城梯都没带。

    他们的第一波攻击,连墙头都没上得去,就给打了回来。

    对方有墙垛挡住弓箭,占了不少便宜。

    第一波试攻,没打下来。

    第二天休战,造攻城梯。

    郑氏城堡里的人让赖瑾的这波攻击打出了火气,有族老想要趁着外面松懈反攻,把外面那嚣张小儿打退。

    郑县尉坚持防守。

    守,他占优势,赖瑾一个过路的,要赶在入冬前到边郡,不可能久攻。

    即使赖瑾想要久攻,京城还有英国公府,不会坐视不理、看着长岭县落到成国公府手里。

    郑经当了多年县尉和族长,积威甚重,加上他杀伐果断,族中的反对的声音很快就压了下去。

    攻城战向来难打,往往需要十倍于对方的兵力。郑氏坞堡占据一乡之地,此刻所有人都聚在坞堡中,从十五岁至四十岁的青壮都有近万人。故此,赖瑾所领的两万人攻打坞堡,根本不占任何优势。

    赖瑾知道强攻其实挺难为人的,而且会给自己造成惨重伤亡,压根儿没有诚心攻坞堡,天天打着玩,没事上去骚扰两波就退。

    这边,天天骚扰式进攻,做样子。

    另一边,赖瑾派幕僚周温去到长岭县,让李主簿把郑乡的户籍册、田亩册翻出来。周温陪着李主簿亲自去重新量郑氏一族所占的土地。

    周温又找到孙县令:“秋收不等人,粮食留在地里烂了多可惜。孙县令,你赶紧派人去秋收啊。粮食入仓,上报朝廷,现成的政绩。今年的税收也不用愁了,是不是?”

    “县尉一职,攸关一县治安,可不能空着。孙县令,不防看看长岭县有谁有这本事拿下郑经这个匪首,可向朝廷举荐为县尉。”

    孙县令送走周温,便把长岭县所有的豪族都请来,直接放话,“谁若是拿下郑家堡,本县令便向朝廷推荐谁做县尉。”

    在大盛朝,郡守、县令或县长的委任归朝廷,底下的郡尉、县尉、主簿等都是由郡守、县令或县长任命,说是推荐,其实就是凑报上去知会一声。

    郑县尉前有勾结山匪,后有隐瞒田地不报之事,如今又有成国公府的嫡出公子带着镇边大军攻打,看样子是铁了心要铲除他,可以说攻打郑氏坞堡全然没有后顾之忧。即便是英国公过来找麻烦,不是还有赖瑾在那顶着吗!

    长岭县中的各大豪族在见完孙县令后,便回族中商议,第二天纷纷找到孙县令,表示愿为朝廷出人出力,对着这种祸害乡里的山匪,绝不姑息。

    孙县令亲自去郑乡见赖瑾,转达了长岭县各豪族的意愿后,赖瑾给诸位急于立功挣表现的豪族们让出路,让他们去打郑氏坞堡立功。

    长岭县的豪族们为了县尉的位置,拼命攻打郑氏坞堡。

    方士泽洋洋洒洒地写了封凑报派人快马加鞭地送回去,大概意思就是:

    我们途经长岭县,遇到山匪袭击,损失惨重,不得不停下来剿匪。在剿匪时,发现匪寇与长岭县尉勾结,一路追击匪寇到了长岭县尉所在的郑乡,与之起了刀兵冲突。

    恰逢县令孙文才清查县中隐户、瞒报田地之事,查出长岭县尉瞒报田亩千顷,当即勉除其县尉之职。县令孙文才为肃清匪寇,还长岭县太平,召集长岭县中青壮豪勇,攻打郑氏坞堡,又因匪寇顽强,力有不逮,邀我军助阵。原本荡寇平匪乃份内之事,奈何我等是行军路过,一无攻城梯,无二攻城器械,又逢粮草紧张,爱莫能助,只能驻军在侧,以壮声威。

    方士泽的信送出去的第二天,老贾在当地豪族的齐心协力下,把上任长岭县令灭门案也查清楚了,将证据送到县令孙文才处。

    县令孙文才当即派人把自己的凑报、连同人证、物证火速送往京城。

    第26章

    豪族们在县尉官职和攻进去瓜分财产的诱惑下, 不分昼夜,变换着花样进攻郑氏坞堡。

    搭梯子攻墙头,拿大圆木撞门, 用点燃火的箭射向坞堡内。李主簿家更是推来几辆投石车, 日夜不停地坞堡投放石头。王县监见状,不堪落后,把私制的几辆弩车推了来。

    县尉之位, 争得最激烈的当属李主薄和王县监。

    县监负责监察, 与县尉是平级,可掌管考核治下考核的,哪有直接掌兵的来得舒坦?

    五大豪族中的秋、许两家,比起其他小豪族要强上许多,但放在郑、李、王三家面前,差上一大截, 属于五大豪族中吊车尾的, 也想在这次的县尉中谋到缺,赶超上去。

    其余的小豪族, 自知实力不够, 对于县尉之位没想法,其它位置却是可以争一争的。

    随着郑县尉倒下, 由郑氏子弟担任的门下游徼、门下贼曹等位置俱都空了出来。游徼负责巡查揖捕,贼曹负责掌管盗贼警卫之事,与功曹、主簿、主记并称门下五吏, 权力亦是不小,再往下, 县衙中的衙役, 县兵中的伍长、什长之位更是空出一堆。

    若是把族中子弟安排上去, 族人的身份地位立即不一样,族内亦是能谋到不少好处的。他们在进攻坞堡时多出些力,多立些功,待将来分好处时、争位置时,都能多划拉点。

    郑县尉瞧见县里的大大小小豪族都来攻打他,知道大势已去,再也稳不住。这时候想要突围已经晚了,好在当初修建坞堡时考虑到这情况,挖有暗道。

    ……

    赖瑾不参与战争,闲着也是闲着,把齐仲找来,“你派出斥侯,以郑氏坞堡为中心,沿四周寻找隐蔽处,看看有没有地道、暗道之类的出口。”这么大工程的坞堡都修出来了,不修条暗道说不过去。若是换成他,要是财力支撑得住,能把暗道修成迷宫。

    齐仲把手底下的斥侯全部撒出去。

    千总的手下也有探哨。

    赖瑾找上他们,让他们把探哨都派出去一起找。人多力量大,万一捞着了呢?

    他随即又想:万一有地道,却没找着,岂不让人跑了?

    地道往哪个方向修都有可能,又不知道地道出口离坞堡有多远,而且它还很隐蔽。这么出去找,跟大海捞针差不多,相对来说,另一个方法更容易。

    赖瑾又把千总们找来,告诉他们:“你们分散开去,守住离开郑乡的必经之路,山路也不要放过。万一他翻山越岭跑呢?堵人呢,不能大张旗鼓地杵在那,吓得对方远远地躲了。要暗搓搓地埋伏在隐蔽处,等到他们过来再出其不意地扑上去。为了隐蔽些,你们还可以用草做成吉利服披在身上。”

    千总沐罴不解地问:“吉利服是什么?”

    赖瑾的工笔画功很是到位,当即画了张草图给他们,让阿福拎着,给他们做了讲解。

    千总们弄明白什么是吉利服后,带着人出发,上山的上山,蹲路口的蹲路口。

    他们找好位置藏起来,迅速扯来草做成吉利服,又或者找叶子、草堆盖在身上,想尽办法把自己藏起来,之后便趴在了树后、石头后、草丛里等。

    草丛里闷热,蚊子又多,趴着委实难受,想到战功和奖赏,又觉这点难受也就没什么了。

    千总沐罴让蚊子咬到急眼,索性抠出泥块,把带的水囊里的水倒上去,和泥巴,想把露在外的皮肤用泥糊起来。

    他正往脖子上糊泥,突然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从下方的山道传来。

    一旁的兵卒听力好,立即挪到沐罴身边,压低声音说:“千总,有声音。”

    沐罴说:“小声点,提醒大家警醒点,瞧清楚再说,可别提前打草惊蛇叫人跑了。”

    那兵卒应道:“明白。”又悄悄地朝四周的人传讯。

    一群人藏在隐蔽处,连大气都不敢喘,。

    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都是相互提醒路况的。

    “这里难走,当心点,别踩滑。”

    “这里有块石头。”

    “爹,可以点火把了吗?”

    “不成!成国公府的头号谋士方士泽在这里,他计智百出,诡计多端,兴许已经料到咱们有地道,今天下午已经派出人在坞堡外围搜寻。幸好我当初没图省事,把地道挖得远。若是点火把,叫山下瞧见,怕是有人要追来。咱们拖家携口的,可跑不过那些壮实的军伍。”中年男人的话音一转:“娘,您当心点,别摔着。”

    老太太痛声道:“郑氏一族好几百年的基业啊。”

    年轻人劝道:“先保命,我们家又不是只有郑乡这点东西。”

    老太太又骂:“你个不孝的东西,跟你爹一样,只怕也是个败家子货。”

    他们议论了几句,又默默地继续摸黑往山上去。

    天黑,连月光都让大树遮住了,埋伏的人听着小声议论声和脚步声,隐约看到七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背着包袱慢慢地进入到伏击包围圈中。

    那群人中间,有一个高大的胖圆墩极为显眼。

    他的身形高大强健,常年大鱼大肉吃得很胖,身手却很矫健,掺着老太太,背着装满金玉细软财富的厚包袱,还能回头拉扯身后的人。这般体型,这般孔武有力的模样,不是郑县尉又是谁!

    千总沐罴激动得直哆嗦:竟然叫老子碰到了!

    旁边的佰长更加激动,一声暴吼:“兔崽子们,战功啊,上啊——”摔先奔出草丛,直扑最壮硕的那道身影 。

    随着佰长的大喊,山林瞬间被点燃,好几百人大喊着:“上啊……”从山道两侧的大树后、草丛中奔出来,一窝蜂地涌上去。

    郑县尉半夜三更,连自己的族人都没惊动,只带了妻儿老母,悄悄地从自己卧室的暗道溜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好长一段,都上山了。

    这一路上,除了蚊子嗡嗡声,一点声响都没有。

    哪想到,突然一声暴吼,大群兵卒从路旁扑出。

    他的脑子嗡地一声,心想:“哪来的人,刚才怎么没瞧见,不好,中埋伏了……”便让身上顶着草衣穿着牛皮盔甲的人扑倒在地上。

    沉重地拳头落在头上,砸得郑县尉眼冒金星,整个人都晕呼呼,紧跟着又是一记重拳砸在额角,彻底晕了过去。

    ……

    赖瑾在睡梦中,让老贾叫醒。

    他坐起来,打着哈欠问:“又有什么事啊?”带兵真不是人干的事,成天三更半夜被叫起来。

    老贾说:“沐罴在山上逮到了郑县尉全家,从他的长子口中审出了地道所在。那小子是个怂包,挨了几拳,就什么都招了。这会儿沐罴、沐熊、赖杰、赖烈他们正等在外面。”

    赖瑾说:“让他们进来吧。”

    几个千总进屋,见到赖瑾披头散发地坐在塌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丝毫不敢小瞧自家将军,恭敬地抱拳行礼,然后低下头,等吩咐。

    赖瑾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挥手,“去吧,悄悄的,不要打草惊蛇。”

    几位千总抱拳领命,出了帐篷,简单地商量接下来怎么分配作战任务。

    由赖烈在外面佯攻吸引注意力,沐罴、沐熊、赖杰各派一个佰长带人摸进去,留一些人守住入口,其余的人以最快的速度夺下大门。沐罴、沐熊、赖杰三人带着手下的兵卒,紧跟在先锋队伍的后面进去。待大门打开后,赖烈从正门攻进去。

    战机耽搁不得,要是叫坞堡的人发现,怕是就要泡汤了。或者等到其他千总赶回来,又得分走不少功劳。他们三两下商议妥当,沿着郑县尉出来的路,悄悄地摸进坞堡中。

    ……

    各大豪族的人围着坞堡,轮番上阵,攻了两天,死伤不少,仍没把坞堡攻下来。

    饶是他们人多,能够轮番上阵,攻到现在仍不免有些疲软。

    主人家想要立功搏位置捞好处,底下的家兵、壮仆、临时从依附他们的庄户人家征调来的壮丁,除了得几个赏钱,吃两顿饱饭,再没有其它好处。他们在有主家督促的时候,只能卖命往前冲,夜里主家都回去歇着了,进攻便成了做样子。

    主家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们去。反正,目的只是为了耗着坞堡上防守的人没法休息,等坞堡的人抗不住以后再行进攻。再就是多耗一阵子也无妨,等到把赖瑾的大军耗走,能少一个瓜分坞堡的。两万大军囤在这里,又背靠成国公府,若是现在攻下坞堡,只怕大头都得让他们拿去。

    坞堡外,一群人大喊着:“冲啊——”、“杀啊——”声势浩荡地往前冲,待跑到弓箭能射到的地方,弓箭手象征地射箭,投石车继续投石。

    拿刀的、扛攻城梯的,喊得嗓门震天响,声势十足,看到箭落到身边就又退回来,歇两下,又一起喊着冲啊、杀啊往前跑,来来回回格外忙碌,给对方没造成任何伤亡。

    突然,坞堡中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杀——”惨叫声、喊杀声、兵戈碰撞声混在一起。

    攻城的人停下来,满脸茫然地看向坞堡围墙上方:谁攻进了?里面怎么打起来了?内讧吗?

    在帐篷、棚子里休息的各豪族主事的人,听到喊杀声,醒了,吩咐守夜的仆人去看看什么情况。

    仆人去到坞堡下方,见到穿着黑色甲衣的人在墙头上跟郑氏坞堡的人打成一团,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以为看花了眼。

    那些黑色甲衣是朝廷军伍的正规甲衣,式样跟郑氏坞堡的牛皮甲衣一模一样。不过,郑氏坞堡的甲衣是牛皮色,而这伙人的甲衣漆了黑漆,这是北卫营的着装,也是驻扎在坞堡外的镇边大军的装束。南卫营的甲衣也是这样的款式,但漆的是红漆。

    仆人看清楚后,飞奔回去禀报。

    ……

    赖瑾听着远处响起的打杀声,心头挂记着事情,睡不着,琢磨片刻,又让人去把幕僚叫来。

    不一会儿,方士泽、周温、余修、崔吉都进到了帐篷中。

    在外堵郑县尉的千总们收到消息,陆续赶回来,见过赖瑾后,立即带着自己的人手去支援战斗。

    赖瑾跟幕僚们商议:“那些豪族攻打坞堡死伤不少,要是只捞着几个官位,怕是会有怨言。我们往后运输物资钱粮都得经过长岭县,不好闹僵。”

    几人听明白了,这是要分好处。

    方士泽已经不出谋划策了,直接问:“公子意欲如何?”

    赖瑾说:“此地情况不比匪寨。山匪们都是无根浮萍,投军是个好出路。郑氏一族世代扎根于此,无论是自己的族人,还是底下的庄户都不缺忠心之人。这些人要是收进咱们军中,只怕会留下隐患,倒不如留给当地豪族去分。”

    崔吉说:“如此一来,运粮的人手可就不够了。郑氏坞堡中的粮可不少。”

    周温有不同的看法:“正值秋收,到边郡还要走十三个郡,收粮不难。即使后面买不到粮,我们现在的粮,也够大军撑过冬天。”

    方士泽想了想,问:“公子的意思是,只取贵重之物,待再过几郡之地,再行购买?”

    赖瑾说:“我们的负重拖累了大军行进速度。越往后,山路越难走,还有山匪要剿,故此,大军只带行军和过冬的粮。余下的粮食,方先生,由你来调度。一句话,粮,多多益善,尽管往边郡运,我都能消耗得完,买粮的钱……”他指向坞堡:“除了发放军功奖赏的,都留给你。”

    方士泽点头表示同意:“如此一来,调用当地豪族的人手运粮,也毋须担忧扰乱军中。”他说完,又不放心自己留下,让赖瑾自己带兵走,随即一想,赖瑾哪轮得到他操心。他留在赖瑾身边,已无用武之地,留在后面筹备粮食军需,更能派上用场。他抱拳道:“遵命。”

    赖瑾又把一些琐碎事交给几个幕僚去办,再把眼下的事情从脑子里过了遍,确定没什么遗漏,这才安心休息。

    因为事情都交给了幕僚千总们在应对,又有方士泽接手了整个后勤供应,这从旁人看来,怎么都像赖瑾不管事,还贪财,把坞堡里的金子、铜钱、布帛毛皮、珍玩奇物搜刮得一干二净。

    可坞堡是镇边大军拿下来的。他们先前刚打下三个匪寨,这会儿又拿下一个坞堡,军威正盛,没谁想去触他们的霉头成为下一个郑县尉。况且又不是没得分,怎么算,他们这一趟都是大赚,因此没谁有怨言,甚至投其所好,给赖瑾送了许多珍玩奇物,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

    赖瑾收下礼物,笑得见牙不见眼,对送礼的豪族说:“此番全仗方先士和几位幕僚之功,不过,他们的功劳就是本公子的功劳。”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的模样。

    方士泽陪伴在侧,除了微笑,无任何话可说。

    赖瑾又说:“方先生,你留下,用在坞堡里收缴到的钱财多买些粮,买上三五年的也无妨,都运来哈。”

    方士泽面色僵硬地点点头。

    众豪族面上恭敬,心里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三五年的粮?粮食囤上三五年,早陈得不能再成,不知道霉烂多少了。

    大军休整两天,继续往边郡去。

    这番耽搁,在长岭县耗时十余天。

    千总赖华、沐翔已经押着秃头岭的郑弘、舞姬、英国公府的柴伍、壮仆,以及一批出自英国公府的皮甲、兵械回到京中。

    英国公府三公子柴绚扶植山匪,劫杀成国公府嫡子赖瑾的事情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皇帝听到奏报,第一反应是不信。这要是真的,柴绚是疯了吧!姓沐的那群疯狗,因为沐弦,把陈王满门给屠了。要是柴绚把赖瑾宰了,成国公府不跟英国公府拼命才怪。第二反应就是,多半是真的。赖瑾浑不吝,柴绚比他好不了多少。他俩在朝堂上打架那事,还历历在目。柴绚在朝堂上露腚,沦为笑柄,那等奇耻大辱,能忍赖瑾?

    第27章

    消息传到成国公夫人沐真耳里的时候, 她正在参加卫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

    卫国公府位列开国八公之一,老国公已经过世。如今是老夫人的六十岁寿诞,不要说京中的公侯权贵们, 就连宫中都有赏赐。在宫外开了府的皇子、皇女们, 亦都上门来祝寿。

    沐真正跟另外六位开国国公夫人坐在一起说笑闲谈,忽然,赖琬急冲冲跑进来, 喊了声:“母亲。”到沐真耳边低声道:“沐翔和赖华在外面, 要见你。”

    沐翔?赖华?他俩不是跟着赖瑾去边郡了吗?算脚程,这会儿都该走到半道了,怎么会在外面?突然,沐真想到一个可能,吓得蹭地起身,快步往外赶。

    几位国公夫人见状, 面面相觑, 亦都意识到:出事了!

    她们赶紧起身跟上。

    现任卫国公夫人在心里默念声:“可千万别闹到我们府上。”心急火燎飞快地往外去。

    仆人飞奔来到卫国公夫人跟前,小声禀报:“夫人, 出大事了。”那表情格外激动。

    卫国公夫人没功夫听他细禀, 几乎小跑地赶到大门口。

    参加宴会的宾客这会儿俱都从花园、偏厅等各处赶来。

    前院的宾客早已经挤到大门口,门坎都快让他们挤掉了, 就连皇子皇女们都顾不得仪态挤在人堆中看热闹。

    成国公喝得半醉,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大声喊:“发生何事?”那慌里慌张的样子, 哪还有平日里的半分稳重。

    陈王府现在还是一团焦土废墟,在场的众人哪怕没见过沐耀, 也听过他的大名。得知是他回来, 亦都猜到八成是赖瑾有了不测, 看到成国公这副模样,都下意识觉得,这京城怕是又要变天了。

    在场的皇子皇女们亦都不禁紧张起来,多了几分惴惴不安。都说陈王疯,疯得过清郡出来的?

    卫国公夫人穿过人群,抬眼便看到外面黑压压地站满了兵。

    一个个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马不停蹄地赶了许久的路。

    沐真也赶到门口,急声问道:“可是瑾儿出事了?”

    沐翔抱拳,面色发狠,沉声说道:“夫人,瑾公子途经长岭县,中了山匪伏击,当场病倒走不了道了!”他说完,转身,大力地一把扯开罩住笼子上的布,露出关在笼子里的几个人。

    成国公听到赖瑾遭伏击,再看到沐翔掀布的动作,下意识地以为会看到口棺材,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待看到笼子里蓬头垢面的几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说的是“病倒了”,一颗心缓缓地下降,稳在半空,还不敢落到实处。他想想赖瑾平日里在府中不时“病倒了,没金子赔偿这病好不了”,那心又往下放了一点点。他小心翼翼地问:“病得如何?”

    沐耀答:“颇重,走不了了。”

    成国公瞧着沐耀和赖华出现在这里,也觉得病得很重。他的一颗老心,扑嗵扑嗵直跳,心惊胆战得站都快站不住。

    赖琦闻讯奔出来,见状,赶紧扶住成国公,唤道:“阿爹。”扶着他在台阶上坐下:“你别着急,当心身子。”

    柴绚听说赖瑾出事,喜滋滋地奔出来看热闹,待看到笼子里的柴伍和几个壮仆,吓得脖子一缩,借着人群掩护,离开前门过后,拔腿就跑。

    卫国公赶来,正好撞见,暗道一声:“要糟。”一把揪住自己的长子,压低声音吩咐:“赶紧把柴绚送走,别让他在我们家。”要死,死别的地儿去!

    卫国公世子应了声:“哎!”快步追上往后门跑的柴绚,喊:“你傻啊,两个千总带着兵堵在大门口,你说他们堵不堵后门?翻墙!”

    柴绚吓得直冒冷汗,急声道:“杨兄救我,定当重谢。”

    卫国公世子说:“你到我府中做客,自当保你周全。赶紧走!”把他带到一个偏僻的院子,叫小厮搭上梯子,他先亲自翻到墙头查看一番,确实没有人把守,这才下了梯子,对柴绚说:“没有人。”

    柴绚急得踩着梯子就要往上爬。

    卫国公世子拽住他,让柴绚把外袍脱了,换上小厮的衣服,又让几个小厮护着他,一起翻过墙。他趴在墙头冲柴绚喊:“赶紧回府,别在外面晃。”

    柴绚抱拳道谢,在几个小厮的保护下一路飞奔往外跑。

    ……

    卫国公府大门外。

    柴伍吓得拼命往笼子里缩,下意识地挡住脸,怕叫人认出来。

    可人群中,仍是有人把他认了出来。不知道是谁叫了声:“这不是柴绚身边的贴身小厮吗?”

    沐真盯着马车上的人看了好几息时间,再看向沐耀,沉声道:“怎么回事?”

    沐耀说:“我们途经长岭县,刚到狮子岭,山上突然砸下来大量滚木落石,当场死伤二十多个……我们逮到山匪,一通拷打过后,山匪将我们带去了秃头岭。我们连夜攻山,逮住匪首郑弘,又在山匪客院的房中揪出了柴伍一行,还在郑弘那搜出了一堆往来书信。”

    赖华把背在身后的盒子取下来,呈给沐真,说:“夫人,您看最上面的一封。”

    沐真掀开盒子,拿起上面的绢布,读道:“断不能叫赖瑾那厮活着离开长岭县”。她气得一把将绢布扔到地上,伸手将站在近前的赖华的腰刀抽了出来,转身便往卫国公府里去。

    今天卫国公老夫人大寿,柴绚也在。

    卫国公夫人见状,赶紧喊着:“使不得,今天可是我府中老夫人大寿,见不得血!”她摔先上去抱住成国公夫人的腰,几个妯娌搂腰的搂腰,拽胳膊的拽胳膊,还有去掰沐真手里的刀子的。

    英国公只知道沐耀回来了,还当是有好戏看,慢悠悠地过来,正好瞧见这拉拉扯扯的一幕,说:“沐真,成国公夫人,这多大的年龄了,稳重些!”

    沐真瞧见英国公,再听他的风凉话,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手里的刀子径直朝着他掷过去。

    手被拽住,没使上力,刀子掉在了地上。卫国公夫人赶紧一脚踢得远远的。

    卫国公一把薅住英国公的胳膊,把他往后院方向拽,叫道:“老柴啊,你赶紧走,你家老三派出贴身小厮伙同长岭县山匪伏击赖瑾,叫人逮了个人赃并获,这会儿赖瑾倒在长岭县走不了了。”

    长岭县!英国公闻言便知道,这事八成是真。他抬头一看,赖琦、赖瑗、赖琬兄妹亦都提起了刀子,赶紧快步离开。

    跟随英国公出门的贴身近随赶紧护住英国公撤离。

    卫国公府的公子公女们又上前去拉拽赖琦他们几个,连拉带劝。

    成国公从台阶上站起身,暴喝声:“都停手!”一声大嗓门,震得赖琦兄妹三个当场不敢动了。

    拉拽他们几个的卫国公府众公子公女们见英国公走远了,这才把他们仨放开。

    成国公满是歉意地朝卫国公老夫人抱拳,歉声道:“扰了老嫂子寿宴,对不住!”说罢,深深地一揖。

    卫国公老夫人扶着他的手,把他托起来,说:“哎哟,别说了,孩子要紧,孩子要紧。好好问问到底怎么着了,赶紧派大夫过去瞧瞧才是。旁的,一切好说。”

    成国公说道:“老嫂子说得是。我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负荆请罪。”

    卫国公夫人挥手:“你我两家,何需说这些。”又拉住沐真,说:“且先问问孩子要不要紧。”

    沐真抱抱拳,带上沐琦他们仨,领着府门外的两千兵马,往成国公府方向去。

    这两千兵马,前面先过去一半的人,中间则是拉着一车又一车的皮甲兵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

    这些皮甲虽是军中制式,却没有漆漆,军械亦非军中使用式样,而是家丁护卫使用的腰刀。这显然不是出自成国公府。赖瑾要去边郡,那边紧邻草原十八部,以步部对骑兵,要是刀子再短了,那跟送命没区别。

    围观的人群中不乏聪明且不嫌事大的,嚷嚷道:“这怕不是从匪寨里缴获的吧。”前面有装有匪酋的笼子,后面有拉载皮甲军械的车子,一看就是。

    几位皇子皇女看了场大戏,亦都匆匆告辞,赶紧进宫告诉父皇。

    第28章

    几位皇子皇女进宫时, 皇帝正在与丞相、太尉议事。

    守在门前的中郎将见到皇子皇女们一起过来,不由得有些诧异。今天正是卫国公老夫人六十岁寿辰,正是他们接触朝臣的好时机, 这会儿却跑进宫了?瞧这日头, 连午膳都没用就回了。

    中将郎上前抱拳行了一礼后,客气地问道:“诸位殿下怎地过来了?”

    梁王在诸位皇子皇女中排行第二,自长子太子和嫡子陈王都没了, 梁王便以诸皇子皇女之长自居, 当即上前说道:“我等有要事要见父皇。”

    中将郎说道:“不知是何要事?刚有紧急军报,陛下正与丞相、太尉议事。”

    太尉?那不就是赖瑭吗?梁王说道:“还议什么,赖瑾都快死了。”

    宁王忍不住轻轻抽了抽嘴角,悄悄拉了下梁王的袖子,低声道:“二哥,莫要胡言。”父皇近来身体抱恙, 这两日连早朝都停了, 今天却将丞相和太尉召进宫,都快中午了, 还在议事, 显然兵事有变。这种时候,莫说一个国公府嫡子, 就算是国公没了,也得往后挪。况且,英国公是你老丈人, 此事闹起来,对你百害而无一利。至于这副看戏不嫌热闹大的样子么。

    梁王没好气地瞪向宁王, “我胡言什么了?不是沐耀亲口说的, 赖瑾遭到柴绚伏击, 倒在长岭县走不了了吗?”

    中将郎倒抽口冷气,说道:“末将这便进殿禀报。”他匆匆进殿,行了一礼,道:“陛下,诸位殿下求见。”

    梁王的声音并没有压着,木质的宫殿隔音不太好,声音早传了进去。

    赖瑭赶紧抱拳:“陛下是知道末将母亲那性子的,我担心她打到英国公府去,先行告退。”

    皇帝沉沉地点点头,道:“去吧!”又示意中将郎殿外的几个儿女放进来。

    几人行礼后,梁王当即将卫国公府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告诉皇帝。

    皇帝神情复杂,颇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忍无可忍地问:“柴绚干出这等事,你很有脸吗?”

    梁王的心里咯噔一声,愣住了:对啊,柴绚是我小舅子!

    随即气得脸都绿了,怒骂道:“这烂泥糊不上墙的狗东西!”

    一旁的晋王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皇帝气得抄起手边的竹简便朝梁王砸过去,“滚!出去!”你还有脸骂别人烂泥糊不上墙!但凡你们出息一点,老子都不用病得半死,还得爬起来操心边疆之事。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又爆发出一串咳嗽。

    梁王让老皇帝骂习惯了,见待下去还得挨训斥,行了一礼,“儿臣告退”,麻利地脚底抹油,撤了。找柴绚算账去!

    原本站在宁王身边的宝月公主见状,赶紧上去给他捶背顺气,又倒水让皇帝润喉,说道:“父皇莫恼,赖瑾并无大碍。”

    众皇子燃着八卦烈火的目光倏然落在宝月公主身上:你怎么知道他没大碍?私下有消息往来?

    赖瑾前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后有路遇梁王府跟宝月公主府的庄奴打起来拉偏架之事。如今京中已有传闻,赖瑾看上了宝月公主。如果抛开赖瑾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泼皮无赖样,单论他的出身,跟宝月公主亦算得上门当户对,且两个相差仅两岁多,年龄亦是合适。

    宁王瞧见几个兄弟的眼神,顿时不乐意,说:“你又知道?”

    宝月公主无视诸皇子的眼神,泰然自若地迎上皇帝眼带询问的目光,说道:“当时英国公和柴绚皆在府中,正是堵他们的好时候。”

    这能从哪里看出没大碍了?晋王撇撇嘴,说:“可不正是堵了个正着么?”

    宁王不愿宝月公主跟那泼皮扯上关系,当即接过话头,说:“堵也有堵法,例如,今日沐耀、赖华的堵,只为闹事。若赖瑾当真出事,成国公府想必不会声张,而是悄无声息地堵住柴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叫他也……”

    皇帝的目光从一众儿子身上扫过,神情莫辩。宁王聪慧,与诸位皇子皇女相处亦算和谐,可年方十七,膝下还无子嗣,其母族、妻族皆出身低微并不给能其助力。若是之前晚成亲几月,还要将成国公府的赖琬与之婚配成其助力,如今,唉!

    晋王“嗬”了声,说:“就你聪明。英国公能是好讹的?”

    宁王心说:“人赃并获,成国公府只要不把柴绚除了,再怎么闹都有理。”他不愿跟晋王起口舌之争,低下头,不说话了。

    晋王瞥向桌子上的急报,抱拳请命:“父皇,儿子愿为父皇分忧。”

    在皇帝心中,晋王跟梁王并列双蠢,只不过梁王如今占长,有点想法,无可厚非,且从来没向朝中要事伸出,憨得让他纠心,这个则成天上蹿下跳急不可耐。他抄起一卷竹简砸向晋王:“滚!”

    晋王又唤了声:“父皇”,还欲再说,又让皇帝一记竹简砸头,痛得捂住额头,仓皇退下,在心头暗骂:“喜怒无常的老东西,怪道陈王要造你的反!”

    丞相对旁边的情况视若无睹,默默地翻看奏报,心中暗愁。若先太子还在,何至于此!

    百年前,大齐亡国,但在东陵诸国中还剩下两支,经过百年动荡,仅剩下一支苟延残喘,。哪曾想,如今竟有死灰复燃之势,不仅连灭东陵五国,又收服其它四国,一统东陵,又恢复齐国国号,集结兵马三十余万,攻打东安关。

    东安关,地处东安郡,十几年前是东陵吕国吕子义的地盘,叫先太子、尚郡、清郡联合所灭。吕国一分为二,一半并入尚群,一半成为东安郡。

    如今的东安郡郡守兼镇东大将军鲁智达,是太子亲手栽培出来的能为太子效死之人。东安、清郡、尚郡皆奉太子为主,且清郡、尚郡是拥有百万户的大郡,以此三郡之地,足以抵御东齐国进攻。且,鲁智达与清郡、尚郡,虽同为太子效力,却非一家,形成相互牵制之势,不必担心他们起兵自立。

    太子叫陈王所灭,在这三郡的心头上狠狠扎了把刀,如今他们的心思亦很明了:太子一家没了,谁继位,与我有何关系?

    若没有东齐国来犯,还能维持住如今的局面不动,可如今东齐国大举进攻,东安关以五万抵御三十万,兵力相差悬殊,清郡、尚郡必定出兵。兵事一起,局势变化可就谁都说不好了。

    若抵御得了东齐国大军,三郡携胜之威,会不会划地自立?若抵御不了,东齐国大军进入大盛朝疆域,国祚危矣。

    如今储位空悬,又添一危。

    皇帝喘平了气,却觉筋疲力竭,已然乏力,在心中暗暗感慨:“老了,不服老不行了。”这江山还得传下去,总得从几个儿子中挑一个来继承。

    他的目光从低头危立的五个成年儿子中扫过,说:“东安关急报,都来看看吧。”

    宫侍上前,将奏报按照长幼顺利顺给几位皇子观看。殿中,除了宝月公主,另外还有四位公主。她们没有继承权,亦都知道父皇不喜欢儿女们沾染朝堂之事,故此哪怕偶尔去上朝,也都是默默听着,见此情形,便纷纷告辞。

    宝月公主见状,低声道:“父皇,儿臣告退。”

    皇帝轻声道:“去你母妃那里,待会儿朕过去用膳。”

    宝月公主应下,又向皇帝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皇帝的目光落在宝月公主身上,又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宁王,暗自思量:宁王已有正妃,成国公的女儿又断不会给人做侧,那若是将灼华许配给赖瑾,再将赖瑾调任清郡太守,如此成国公便会相助宁王,而灼华又能将赖瑾和清郡捏在手里,还能将成国公府一分为二,此危局可解。

    ……

    赖瑭从宫里出来,快马加鞭,一路赶回家,进入前院就见堆积如山的皮甲兵械,旁边还有好几个笼子关着人。他迅速扫了眼,直奔正堂。

    成国公瞧见赖瑭回来,问:“你不是在宫中议事么?商议完了?”

    赖瑭说:“未曾。”他见只有成国公在,问:“父亲,母亲和小三、小五、小六呢?”

    成国公说:“带人去了英国公府讨说法。”他说完,心情颇为复杂地感叹一声,对赖瑭说:“此番倒下,没有一千两金子好不了。”

    赖瑭“哦”了声,复重遍:“一千两?”心里已然有数。外面的甲衣兵械都远不止一千两,此由可见,英国公府在长岭县应该损失颇为惨重。赖瑾此番安排只是叫他们善后。他说道:“父亲,东边起了战事,军械甲衣怕是还得添置。”他说罢,指指外面的。

    成国公会意,抬眼扫了眼赖瑭,又若有所思地昵喃句:“长岭县县尉?”

    赖瑭说:“县令孙文才是去岁赴任的,由我保荐的。长郡郡守是承安伯楚尚,老伯爷生前掌禁军步兵,辞世后,楚尚接任,闹了些不妥,宫中没了一个美人,陛下便将他外派了。此后,承安伯府的兵权便没了。”

    成国公感慨道:“多事之秋啊。”他把侍立在侧的人都遣退下去,问:“东齐国之事,如何讲?”

    赖瑭说:“陛下想派卫国公带保平郡的兵马支援东安郡。”保平郡,与尚郡、清郡都接壤,离东安郡不算远。

    成国公的目光中泛出锐利之色:“你回!太尉兼任大将军,由你亲率兵马回去抵敌,情理之中。北卫营调派五万兵马,由你带回去。”

    赖瑭略有些诧异:“那京中……”小七带走两万,他再带走五万,北卫营在京中只剩下三万。

    “清郡、尚郡是成国公府的根,不容有失。东齐皇帝祁湛有军神之称,短短十年便一统东陵,断不能叫他越过东安关。军国大事,不容有失。若让东齐大军入境,这十几年的安危都将化成灰烟。”

    赖瑭应道:“儿子明白了。”

    成国公的话音一缓,说:“你母亲打架去了,赶紧去劝劝,可别一时上头,真把柴绚打死了。”

    赖瑭应了声,“是!”他仔细问清楚赖瑾都有些什么要求,这才出了门,翻身上马,直奔英国公府。

    他到英国公府时,沐真正带着沐耀及他率领的一千兵卒,加上府中的八百府兵,攻打英国公府。

    沐耀亲自带着人在那里撞门,撞得英国公府的大门嘎吱作响。

    府中的弓箭手,排成阵,蹲在府门两侧,正朝着院子里射箭,一波接一波的箭雨往里面放。

    沐真提着长刀在那叫阵:“好你个姓柴的,有本事使用下作手段伏击我儿,有本事出来啊。”

    赖琦骑着马,提着长刀,叫嚣道:“柴绚,出来,有本事出来当面拼刀枪啊,你个下作的卵蛋玩意儿,出来!”

    老五赖瑗、老六赖琬也着提着刀,叫柴绚出来拼刀枪。

    赖瑭上前,唤了声:“母亲”,瞧见沐真的神色,便知道她是真的动怒了,劝道:“息怒。”

    沐真看了眼赖瑭,扭头吩咐身边三个小的:“继续叫阵,攻进去!”

    她心头的怒火熊熊燃烧。也就是柴绚是个废物,若换作旁人,派出稍微有点脑子的幕僚或军中好手过去,赖瑾只怕已然危矣。各府争归争,不到图穷匕现之时,是绝不会轻易用此手段。不然,两府直接刀兵相见,今天你砍死我家几个,明天我砍死你家几个,谁家遭得住?

    沐弦刚没了几个月,又把刀子动到她儿子头上,简直欺人太甚!

    她厉声叫道:“弓箭手掩护,搭墙梯。”

    赖瑭赶紧道:“请母亲交此事交给儿子处理。”说罢,翻身下马,掀开袍子便跪下了。

    赖琦、赖瑗、赖琬见状,纷纷望向沐真。

    沐真盯着赖瑭看了好一会儿,才松口:“我给你一柱香时间。”

    赖瑭应了声:“谢母亲。”这才起身,上前叫门。

    门里显然也是听着外面动静的,不一会儿,门后传来挪动顶门柱的声音,随着大门打开,露出满府的执盾牌持刀械的府兵。盾牌上插满了箭,地上已经躺了好几个中箭的人。

    英国公夫妇、英国公世子夫妇都在堂中,身前亦是重重执盾兵卒把他们护得严严实实。

    赖瑭进去后,大门并没有合上,而是敞开,叫外面都瞧得见。

    英国公见到赖瑭进了院子,这才摒退身前的府兵,迎上前去,抱拳行了一礼:“见过太尉。”

    赖瑭客气地回了一礼,道:“堂中说话。”

    英国公请赖瑭入座,心中虽恨恼沐真打上门来,却也是清清楚楚地听见沐真已经下令要往里攻,深知若是两闹下去,这府里府外怕是要血流成河了。此事,是英国公府理亏在先。他满脸歉意地说道:“都怪我教子无方,养出此等孽障。”

    赖瑭说道:“数月前,弦表姐满府蒙难,母亲已是悲恸异常,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大半。瑾弟去边郡,原就已经叫她焦心不已,此番又出此变故,旧伤未愈,又添几伤,为母之人,岂可见得孩子遭难,今日之事,还望英国公见谅。”

    英国公说:“是我不是。我这便将柴绚逮来,乱棍打死这孽障。”

    赖瑭赶紧说:“使不得,使不得。”又补充句:“小惩一番即可。”

    英国公沉声道:“来人,去把三公子捆来!”

    没一会儿,抖得跟筛子似的柴绚便被提了过来,瞧见满地的箭,和地上躺的尸体,再看到坐在堂上面沉如墨的赖瑭和外面杀气沉沉的沐真,求救地看向英国公,喊:“父亲,父亲……”又朝自家母亲望去喊:“阿娘,阿娘救我……”

    英国公夫人别过脸去。这会儿挨顿揍,总好过回头出门被套上麻袋悄无声息地不见了的好。

    英国公怒声喊道:“打,重重地打——”

    几个壮仆上前,将柴绚按在地上,拿来板子,便朝他的屁股上打落下去。

    柴绚痛得惨叫出声,只喊了声阿爹,便只剩下惨叫和阵阵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赖瑭盯着那落下的板子,瞧见几棍子下去便渗出了血,知道没唬弄,便不动声色地数着。他瞧着柴绚打到半死,这才出言劝阻。

    英国公挥手。

    壮仆这才把屁股血肉模糊痛得连声音都喊不出来的柴绚抬走。

    赖瑭说:“这事,就此揭过,往后都不再提。只是贵府还有些小厮、壮仆、甲衣兵械在我府中……”

    这批东西是从山匪那缴获来的,要是要不回来了,想要回来,得买,还得坐实英国公府给山匪兵甲之事。找山匪买凶,算是私怨,英国公府给山匪提供刀兵可就是另一种说道了。英国公忙说道:“太尉明鉴,那些甲衣兵械非我府中之物。我府中之物,俱都漆红漆、烙军徽,一查便知。”

    赖瑭道:“如此,便得再派人详查了。若能有千两金子加上两千兵马往返开销赔予赖瑾,或许他这病一好,便不追究,太尉府也不必费此手脚。”

    英国公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几下。那些可是按制南卫营制式打造的,一套精制牛皮甲衣能值四千钱,一件反复锻打铸造出来的腰刀,值六千多钱。这加起来能值两千多两金子,儿子,我已经打了,东西也让你们拿了,还要再加钱?

    可这事,英国公府是经不住细查的。成国公府手里还有一盒子的往来书信。他已经问过柴绚,那些信只怕也时真的。

    英国公忍住肉痛,叫人去库房抬了一千五百两金子出来,交予赖瑭。

    赖瑭挥手,从外面招来两个兵卒,抬上金子,向英国公告辞走人。他去到沐真跟前,又把沐耀叫过来,小声问:“瑾弟可是有话,要见到一千两金子这病才好?”

    沐耀点头。

    赖瑭指向旁边的两箱金子:“一千五百两,一千赔偿加往返开销。”

    沐耀抱拳:“多谢世子。”

    沐真冷冷地扫了眼英国公,打马走人。

    作者有话说:

    皇帝:把女儿嫁过去分走一半家业,美滋滋。

    赖瑾: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典故了解下?

    ……

    不是恋爱文,所以没办法写得甜蜜蜜的,朝堂之争、权利之力都是残酷的。能让赖瑾去边郡大展拳脚,帮他善后,已经是他父母和兄长能给他的最大保护。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第29章

    赖瑾过了长岭县, 便是丰水县。

    顾名思议,丰水县的水源丰富,到处都是良田湖泊。

    此时正值秋收时节, 许多农人在地里收割稻谷, 有些地方的稻谷已经收割完,七八岁大的孩童光着腚提着篓子在收完稻子的田里摸鱼抓虾追蚂蚱。

    一群小孩子在田梗边升起小火堆烤蚂蚱,看到朝廷的军队从旁边的官道上路过, 嗷嗷喊:“兵, 兵,好多兵,要打仗了,兵……”

    大人们踩着泥一路飞奔,捞起叫嚷的孩子一把捂住嘴。手上全是泥,捂在嘴上, 糊了孩子满脸。

    赖瑾两辈子都没见过这种泥地里打滚的场面, 很是新奇,再看把人吓到了, 将脑袋从马车里伸出去, 也跟着嗷嗷喊:“我们是路过的——”他的嗓门大,声音传出去老远。

    骑马跟在外面的老贾见状, 扭头看他一眼,待看到路旁的稻子都收割了,藏不了伏兵, 便由得他去。

    兵卒们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见到这秋收的景象想起在家时的情形, 涌起思乡之情, 待听到自家将军的叫嚷声, 又忍不住悄悄乐,到底还是个孩子。

    赖瑾嚷完,看到光腚小屁孩,默默地提提套在腿上的套筒。裤子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他喊了声坐在车箱外的阿福:“你去把孙先生叫来。”

    阿福应了声“哎”,麻利地跳下马车,把孙潜叫了过来。

    行军途中,为了不耽搁路程,通常不会轻易停车的。孙潜来到马车外,跟着马车的速度快步前行,喊:“公子。”

    赖瑾说:“你上来。”

    孙潜提起裾裙跃上车,行入车箱后,行了一礼。

    赖瑾说:“你提前赶到长郡郡城招一批绣娘。”他把珍藏许久的裤子图案拿出来交给孙潜:“做一批裤子。”

    孙潜见状,努力地绷住笑,满脸正色地应下:“遵命。”说完,便觉得全军都有裤子,就将军没有,这事迟早得漏陷。之前在长岭县驻军的时候,要不是方先士事先下过命令,不准众人把裤子晾于帐外,只怕将军已经知晓。

    赖瑾见他面露迟疑,问:“这裤子造起来不难吧?”

    孙潜说:“将军有所不知,府里以及北卫营,早在两三年前,便已经都穿上了裤子。”他说完,不敢迎接赖瑾的怒火,麻溜地把绢布图往怀里一揣,作揖:“我这便去办。”飞快地钻出车箱,一阵风似的快步走远了。

    赖瑾:“……”他从马车的车窗中探出头,看着孙潜飞快离开的身影,喊:“阿贵,进来!”

    阿贵钻进马车。

    赖瑾一把掀开他的衣摆,下面一条套筒,上面一条打底的跟兜裆布差不多的袴,跟他一样的穿戴。他心说:“莫非只有我院子里是这穿戴?”

    他把阿贵的衣服放下,挥手示意他退下,又问马车外的老贾:“老贾,你知道大家已经穿上裤子的事吗?”

    老贾说道:“回公子,国公下过封口令,若谁在府中提穿裤子之事,杖责二十。裤子只有府兵穿,仆人没有的。”

    赖瑾不理解了:“阿爹既然觉得裤子好穿,干嘛还要殴打我,不准我穿裤子,说什么,男儿就该赤条条坦荡荡……”他说话间,还配上当时成国公训他时,光着膀子晒胳膊和胸脯肌肉的画面。

    他越想越气,说道:“他家暴孩子,还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简直……”毕竟是亲爹,“无耻”两个字咽回去。

    可还是好气哦!

    赖瑾气不过,等到傍晚扎营后,又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千字长文回去骂阿爹……讲道理,并且索要服装设计费。

    成国公府现在用的裤子,是他亲手画的款式,为了方便藏私房,他还特意在裤头里面添了小袋子,又怕铜钱金子掉出来,还加了细绳子收紧袋口。

    为了耐磨,膝盖、裆部、臀部都是加厚的。一条裤子,收一个铜板不贵吧?成国公府和北卫营大军,那么多人,零头抹去,就算两万好了,一年四季,总不能只穿一条吧,按照四季算,四条!四十万条裤子,四十万钱,一年才四十两金子而已。

    赖瑾写好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回去。

    晚饭后,赖瑾消了气,带上阿福、阿寿和几个贴身侍卫,到营中转悠。

    在外带兵,不能什么事都指望别人告诉他,白天赶路窝在马车里不下来,待这会儿歇下来后,总得四处看看,了解下行军情况。

    太阳刚下山,暑热未散,军中又有规矩,扎营之后,各什的人也只能待在自己营帐附近,不得随意走动。

    相对来说,最自在的当属火头兵,虽说做饭又累又热,烤得汗流浃背,但他们要去河里打水,能趁机给自己冲个澡凉快凉快。

    其余的人,除非军中有令能让他们去洗澡,不然,只能脱下盔甲,穿得凉快点,躺在那蒸腾着汗气散热散味儿。

    帐篷内外敞胸的,露胳膊的,那都是含蓄的。穿长裤的没几个,大部分都是一条兜裆裤款式的袴挂在腰上挡住最关键部位,有些甚至只有上半身有点敞开的汗衫,下半身光着来回晃。

    军中都是糙汉子,一个帐篷住十一个人,相互之间来回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俱都习以为常。

    赖瑾自己从小就光着腚在后院府兵中打滚,对此早就习惯了。

    在军营里,想要有隐私是不可能的,除非干到佰长级别以上,有自己的单独帐篷。就算是佰长,很少有空降的,都是一步步干起来的,哪怕家世好,那也只是晋升快,同样得从兵卒子做起。赖瑾属空降,却也是自小在成国功的棍棒拳头教育下按照军中生活打磨过的。

    不然的话,不熟悉军中的情况,怎么管兵?

    兵卒子第一天住进帐篷就得叫人扒个底儿掉,什长带头扒。要是什长不扒,佰长来。第一个,立威,防刺儿头,第二个,防细作。一个什里要是出个细作,不要说什长、佰长吃不了兜着走,千总都得挨军棍,要是造成严重危机的,能从上到下砍一串人头。

    想要遮遮掩掩有点小隐私,叫人误会是细作,拖出去就是暴打严审,打死了也就是报个战亡。

    赖瑾就很好奇,女扮男装要怎样才能军营里在军营里不露陷,一路从兵卒子升到将军。

    凉纳躺帐篷里歇息的兵卒、伍长、什长们瞧见赖瑾过来,纷纷从简易睡榻上起身,抱拳行礼,大嗓门喊得震天响:“将军!”

    在他们眼里,将军不是半大的小屁孩,是衣食父母富贵前程。

    行军在外,虽说鞋都走破了,鞋底都磨穿了,皮甲勒得身上都是血印子,每天推着沉重的粮车赶路,又累又苦。可在军营里天天操练,不比这轻松到哪里去。操练的时候,伙食很一般,半个月才能沾到点油荤,还不见得能看到肉,且每月领的钱都是固定的。

    自从入了长岭县,出了皇帝直接管辖的地界,将军就跟猛虎出笼似的,又是剿匪又是打坞堡,带着他们赢得那叫一个轻松,钱分得那叫一个痛快。

    伙食,顿顿有肉,餐后还能分上水果,将军说的要营养成均衡,特意让军需官去买的。孙潜升为军需官,专程负责沿途采买新鲜肉食、瓜果。成车的铜钱花出去,大家的身板,一天比一天壮。

    最重要的是,如今每个什都有战功簿。只要副什长不生气,大伙儿随时可以找他翻看自己攒了多少军功。等到要选拔人才晋升的时候,或者是军中发奖励的时候,一个铜钱都要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凡错一个,就等着周功曹下来找他们麻烦吧。

    周功曹兼任算学教习,给他们重新算完帐,能用一堆算学题折磨到他们死去活来。可如此一来,每个人的战功都能实实在在地落到自己头上了,前程也有了奔头。

    这日子,带劲儿!

    赖瑾摆出威严又不失亲和的表情,说:“把你们的裤子给我瞧瞧。”

    众人只道将军是爱惜他们,知道他们的裤子破了,可能是要张罗着换新的,纷纷把自己扔在塌上的裤子拿给他看。穿了很久的裤子,又没洗过,又脏又臭,味道格外酸爽。大家的都一样,也没谁觉得不好意思,而且各有各的臭法还不用担心弄混。

    赖瑾盯着他们拿出来的裤子,心中冷笑连连,一年四十两金子要得太少了。粗麻料子的运动裤,不仅带裤兜,脚脖子处串了圈细绳子收口,还配上绑腿、护膝,整得这叫一个齐全。他当初提议的,阿爹全部采纳了、使用了,却把他扒了裤子踹泥里了。

    赖瑾刚下去的火气,又起来了。

    是阿爹惹他,又不是这些当兵的惹了他。赖瑾不好朝他们发火,说:“这裤子多久没洗了?”脏到都形成泥垢了,粗麻布的裤子硬生生地穿成了抹布。

    众人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赖瑾看懂了,这是想下河洗澡。他扫了他们一眼,扭头对阿福说:“你去传讯,让各营佰长带他们去,不得蹿营到处跑。下河注意安全,上下河都清点人数,不得往太深的地方去。”

    帐篷里传出欢呼声:“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不一会儿功夫,将军威武的喊声在大营中蔓延开,一列列脱得光光的排得齐齐整整的队伍从营帐中开到河边,一个什一个什地排在一起,泡在河里齐腰深的地方,洗澡。

    那一个个壮料的兵卒子泡在水里打滚撒欢,跟入水的大水牛似的。

    赖瑾觉得,带兵好像还挺不赖,有点爽。

    第30章

    清晨, 天刚朦胧亮,火头兵起床做饭,其余人操练。

    赖瑾在士兵们的操练声中醒来, 洗漱过后, 趁着饭没好,把军中将领都叫到帐中议事。

    他说道:“之前叫山匪用滚木落石砸中的事不能再发生。不能大军到了跟前,才知道山上有匪寇。齐仲, 把你手下的斥侯都散出去, 提前摸清楚沿途匪寨的情况,同时把大军收编山匪招募新兵的消息也传出去。”

    周温的神情一凛,想到自己的谋士之责,说道:“将军,若是山匪提前收到消息,大可事先约定好信号, 以投靠之名混进来, 再在半夜趁大家熟睡之际,突然发难, 我们很可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赖瑾解释道:“我们此举, 一来是为乱山匪军心,二来则是收进来的山匪将归入新成立的辎重营, 不给他们发放武器甲衣,只让他们运粮食。辎重营中,设有专程的护卫队保护粮食和看管他们。在后方, 还会有一支垫后压阵的后军都统率领带着三千精锐。他们若敢生事,就地处置。”

    周温拱手, 表示没有意见了。

    赖瑾切入正题:“此次召你们前来, 是为了军中调动之事。齐仲由斥侯佰长升任斥侯千总, 斥侯数量从一个佰增至三个佰。”他盯上草原的牛马羊,一百斥侯不够用。草原十八部,一个部落派一个什过去,都不够。趁着现在打山匪,增派人手练起来。

    齐仲作为斥侯佰长,全军只他一支斥侯队伍,没有竞争对手,加上斥侯在精不在多,要不了多少人。他原以为大概就是军功履历好看些,钱财物资丰厚些,想哪到这么快就升成千总了,不由得愣住。

    赖瑾说:“好好干,我等着你升侯斥都尉。虽说斥侯人少,但职位军级晋升跟其他营没区别。”

    齐仲回过神来,大声道:“谢将军!”向来稳重的人,脸上也难掩激动之色。

    赖瑾的目光又挪到在场的千总们身上,说:“我这还有两个空缺,一个是前军都尉,一个是后军都尉。前军三千人,都尉之下,三位千总。后军亦是如此。”

    千总们的眼睛倏地亮了,目光灼灼地看着赖瑾。

    赖瑾说:“有意者找方主簿报名。前军、后军各配一名都尉功曹、一名都尉粮官,从千都尉、千粮官中选拔,空出来的千总、佰长、什长等空缺,亦照此例选拔。”

    在场的千总齐齐抱拳领命。

    赖瑾交待完,对众千总说道:“你们忙去吧,几位先生留下。”

    众千总出了帐篷,便在飞快地在心中盘算晋升之事。

    战功中拔尖的,例如之前掳人多、提前占下粮仓、钱仓的,还有沐罴这个逮到郑县尉在攻打坞堡中立了头功的,直奔前军都尉去,想着哪怕当选不了前军都尉,也得先挤进前军再说!军伍之中,有仗打才有战功。攒够战功,哪怕这次落选了,还有下次!战功够,越级升都是可能的。没看齐仲那小子,战功到了,编不够也给他升千总了!不然,哪怕斥侯要扩兵,再提拔两个斥侯佰长不就得了。

    有自觉挤进前军无望的,战功还算靠前的,盯上了后军都尉。

    前军捞不着,争后军都尉也没希望的,便默默打了退堂鼓,想着留下来也不错。将军每天的想法奇多,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嘛,跟在他身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派了活计,有了战功。

    ……

    赖瑾等千总们走后,对帐中的几位幕僚中:“近来军中在磨合,人员调动频繁,又是在行军途中,变数颇大,还请几位先生多加留心看是否有异常。”

    几人连连应下。人员调动大,容易让人钻到空子趁机浑水摸鱼。涉及晋升争职位,亦难免会发生争斗摩擦起冲突。

    赖瑾又对孙潜说:“孙先生,你负责军需采买,途经各郡、县,与当地豪族、商贾打交道较多,在采买物资时,可大肆宣扬我财大气粗背后有靠山。采买物资,钱款现结,不要拖欠。”

    孙潜心说:“这哪还需要宣扬,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他应道:“是。”

    赖瑾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让各郡县的人都知道,我剿匪是为了肃清商路,是为了让他们行商方便,能够把货物贩买到边郡。我背靠成国公府,手上有兵,谁敢劫我的货,长岭县郑氏坞堡就是他们的下场。要让他们知道,与我做买卖,信誉好,安全有保障。边郡没有产出,粮食布帛全靠从外面运进去,这对商贾来说,是个大商机。有钱赚,又没危险,商贾们自然就来了,边郡才能经营得起来。”

    这叫造势,他势大,锋芒盛,逐利者自然就过来了,边郡的商业贸易才能做起来,人才自然也就涌进来了。人流量有了,税收、当地建设跟着就起来了。

    至于会不会竖敌,会不会让人想找他麻烦,见招拆招呗,他家最不怕的就是惹麻烦。

    孙潜应下。

    周温、余修瞧见他考虑周全,都有了安排,因这系列变化生出的一点不安,也都消弥散去。

    孙潜瞧着天色不早,出了赖瑾帐篷,回去取了采买单,便带人赶往长郡郡城。

    大军明天能抵达长郡郡城,肉食、瓜果只够吃到今天,他得提前赶去把肉食瓜果采买好。为防有人投毒,东西买来不能直接吃,而是要放上一夜,先找动物试好毒,确定无事之后,才运到军中。

    几个幕僚刚出了帐篷,主簿方易便把报名的名单呈到了赖瑾这里。

    打仗,为的就是建功立业,如今选拔在即,将军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要是拖延上一天、半天再报上来,指不定人选已经定好,任命都下来了。

    赖瑾有了名单,翻出功劳簿,根据战功、履历等,先拟了份晋升名单。

    吃过早饭,大军拔营出发,他把周温叫到马车上,又翻着竹简核对了遍,确定无误后,定了下来。

    傍晚时分,在大营安营扎寨后,赖瑾把名单公布出去。

    前军运输的粮食立即减少到每个人五天的量,用一个小袋子装好就能挂身上带走,粮车都不用推了,轻装简行。

    第二天,前军便跟着斥侯离开大部队,去前面开路。

    大部队的负重又增加了,推得更累走得更慢了,好在第二天就抵达长郡郡城。

    军需官孙潜已经买好大量肉食、瓜果等着他们,当天加餐,不再是饭食里加点肉煮进去,而是杀猪宰羊,每个人能分得满满的一碗肉,敞开肚子吃到饱。

    赖瑾将大军驻扎在城外,他进城去拜会长郡郡守承安伯楚尚。他在长岭县动兵,又带着这么多人路过,不去不合适。

    承安伯楚尚如今只剩下空头爵位。

    他以前管宫中禁军的时候,跟皇帝的美人传出不光彩的事,陛下大怒,赐死了美人,削了他的兵权、封地,留了条命,派到长郡当郡守。

    当地豪族林立,承安伯一个没兵没权的郡守,待遇比孙县令好不到哪里去,再加上估计之前饱受打击,导致一蹶不振。

    赖瑾到郡守府,只见到一个醉鬼。

    他客套了几句,留下从郑氏坞堡得来的玉器珍玩,便准备告辞。

    承安伯懒洋洋地挂在椅子上,掀起眼皮望向赖瑾:“边县可不是好地儿。山上全是石头,根本种不了粮,沼泽都是沼气、瘴气,人走在里面,要么陷进沼泽里,要么中毒就没了。草原骑兵,来去如风,步兵对上,只有吃亏的份。我楚郡十万儿郎,追着敌军入边县,只出来七千。七千!七千!”

    兵打没了,好不容易重新拉起了队伍,却又叫人设计……兵和世代经营的楚地都叫人夺了。

    狗皇帝许以中郎将之位,骗得他父亲带着楚郡儿郎入京,给他当禁军。父亲死后,他接任中将郎,有天在宫中巡视,突然从树丛后跑出个女子撞了个满怀。不几日,宫中便有了流言说他与宫中女子有染。他值守时,喝了杯茶,再醒来时,便已经躺在那女子的床上,之后便被关进狱中。

    秽乱后宫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叩在他的头上,待从牢里出来时,他麾下的兵俱已调到别处,中郎将换人了,楚郡收归朝廷,另派了郡守和县令,底下的富庶的乡、县划给了一众勋贵子弟做封赏。

    他能没被抄家,还是成国公在朝堂上说了句:“望陛下看在楚郡在边县战死的十万儿郎网开一面。”楚郡跟当初的清郡何其像!只不过,楚郡信了皇帝,清郡和尚郡只信自己手里的兵。

    卸磨杀驴,他忠心耿耿,换来如此下场。

    赖瑾望向承安伯,瞧见他捂住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哪里触动到他,劝道:“您才三十多岁,大好的年华,一笔买卖亏了,再挣就是。好歹掌管一郡之地,手里又有钱财,再折腾一番,未必翻不了身。”一地郡守,还是武将出身,活成这样子,未免窝囊了些。

    承安伯深吸口气,将捂住眼睛的手挪开,半醉的眸子直直地盯着赖瑾看了好一会儿,笑道:“少年意气。”去那么个破地儿,以为路上多捞些钱财人手就能好过吗?两万人,一旦粮道断了,饿都能饿死他们。沿途十几个郡,数百个县,要截他的粮道,太容易了。

    赖瑾说:“反正天高皇帝远,他又管不着,好歹挣扎几下,扑腾几下,万一成了呢?”他说完,抱拳,“在你的地盘上动了兵,不好意思哈。”话音一转,又说:“后面还有几个县的地要过,可能还会再打仗。”

    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还要打,可真是半点没有不好意思。承安伯乐了,指着赖瑾直笑,说:“好啊,好!”他说完,不自觉地攥紧了拳。要是当初楚郡像清郡那样,只信自己的兵,一言不和就提刀子掀桌子,萧赫敢设计他?

    万一成了呢?一个半大的孩子都敢一路打过去,他难道连个孩子都不如吗?

    承安伯笑完后,对赖瑾说:“难怪成国公要把你安排得远远的。”就凭他能说出天高皇帝远的话,都不能留在京城。萧赫的手可黑着呢,派人摸到臣子后院宰人孩子的事,又不是没干过。

    赖瑾指向桌子上的礼盒:“我打郑氏坞堡得的,好东西!”他笑眯眯地抱抱拳,告辞。

    承安伯对皇帝有怨,又卡在这么个地儿,要是发展起来,能给皇帝添不少堵。

    他如果在边郡壮大了,皇帝想要收拾他,还得先看承安伯给不给让路。

    赖瑾上了马车,忽然想起一事,皇帝收拾了承安伯,还把他往这么个要紧地儿派?哪怕长郡各县自立不听郡守的,也不至于把承安伯安排过来吧。莫非,又是皇帝跟公侯勋贵们之间的博弈?

    他对朝堂上的事,知之甚少,这会儿又没有人可以问,只能想想就扔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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