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郡尉府里三步一岗, 五步一哨,防卫森严。

    沐瑾刚绕过大门影壁,便见到督察正带着一佰人步伐匆匆, 迎面而来, 领头的手上还拿着卷志来的纸,上面渗有墨迹,显然有事。

    督察和领兵的佰长见到沐瑾, 当即停下来行礼, 道:“见过将军。”

    沐瑾问:“去抓人?”盯了小半个月,难免会有这段时间不在贸易城的漏网之鱼。

    督察回道:“是!他们供出同伙,我们去抓人。”

    沐瑾点头,道:“去吧。”领着人一路往里去。

    这郡尉府是以前建的,除了郡府及属官办公的地方,还是五千郡兵驻扎训练, 以及郡尉府关犯人的大牢, 占地面积比成国公府还大,沐瑾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大牢。

    他刚迈进大牢, 还没适应好里面的昏暗视线, 就听到凄厉的惨叫响起。

    刑讯吗?他顺着声音走过去,穿过几间牢房, 便见到一个犯人挂在大铁链子上,正叫督官用烧红的烙铁烫胸口。刑讯室里地上还有血,四周有许多沐瑾没见过的刑具。

    赖贵背对沐瑾来的地方, 拿起一个刷子形状的型具查看,问旁边的督官:“这是干什么的?”

    督官挠头:“刷……刷什么的?这要是出现在洗衣房, 那也是猪毛的, 而不是铁的, 还这么尖锐……”

    赖贵把刷子往督官的胳膊上比划。

    督官赶紧退后一步,讨饶:“可别,您这一划,我的皮甲都得破……”他忽地一醒,叫道:“不会是行刑的时候往人身家刮……”想到这东西从人身上刷过去,血淋淋的样子,面色都不太好了:“让这东西刷几下,人能活吗?”

    赖贵也赶紧扔回到桌子上,一眼瞥见通道口有人站着,挺多的,加上光线暗,看不清楚,问:“谁在那,出来。”

    沐瑾带着人走出去,往桌子上的刑具看去,见到上面好多都是铁锈中渗着血,瞧着就瘆人。他指向刑架上的人,问:“怎么还用上刑了?”

    赖贵抱拳道:“回将军,这是刚从铁匠作坊抓回来的。作坊里囤积有大量的铁锭,前院卖的是铁器和寻常腰刀,后院在仿造骑兵和女兵用的□□。这是作坊的东家,什么都不说,正好发现好多用刑的工具,用在他身上试试,看能不能撬开他的嘴。”

    沐瑾道:“历朝历代,私造军械都是造反的罪吧。”

    赖贵道:“各郡县有专程管军械制造的,即便是豪族私造武器,也绝不敢用官制式样。”大豪族有商队,行商做买卖,路上又有流寇劫匪,不让铸武器不成。可最精良的武器,只能在朝廷手里。

    沐瑾问:“发现多少?怎么发现的?”

    赖贵道:“一个殷姓煤炭商供出来的,他通过盯另一个煤炭商的大买家,发现了这家作坊的异常。眼下各郡的农耕工具、铁器,大多都是由黑石县的几个作坊出来的,价格便宜又好用。散户铁匠都去了黑石县作坊,薪俸高待遇好,不用自己接活讨生活,更不用应对兵卒、无赖流氓上门滋事收钱。豪商们自己的铁匠铺,大多也就是修修补补损坏刀具,他们自己造的腰刀,比不过我们出来的,也都是靠买了。这家作坊,卖着黑石县运来的铁器,天天在后院敲得乒乒乓乓的,还大量用炭。”

    沐瑾问:“殷姓炭商犯的什么事?这是什么人?哪来的,以前是干什么的?给这人供煤炭的是什么人?”

    赖贵道:“殷姓炭商在煤炭集市,他的买卖就在沐灿的隔壁。给此人供炭的叫蒋元,是清郡郡城过来的,短短几个月吞了大半个炭市,也就沐灿他们这些底子厚的,暂时还没倒,但也是岌岌可危。那殷姓炭商让姓蒋的挤兑得厉害,之前跟姓蒋的打了一架,逮进来的。他想将功折罪,加上恨透了蒋元,我傍晚一进大牢,他就叫住我,把此人供了出来。”

    一位督察带着人飞奔赶来,见到沐瑾也在,先朝他行了一礼,禀报道:“蒋元在清郡的门路是赖瑛,是跟着清郡沐氏一起迁过来的。这人是十五年前到的清郡,说以前是东陵吕国人。东陵吕国灭亡后,他家那一块儿划归了清郡,后来为了谋前程,挖出祖辈埋在地里的金子到郡城,傍着赖瑛做些小买卖。赖瑛瞧不上这人,但他的妹妹,给赖瑛做了外室,就是姓蒋的那个,给赖瑛生了个儿子,今年八岁了。”

    “赖瑛的事,沐尚书最熟,我今早去过沐尚书府,沐尚书说蒋姓外室是东陵的细作,另一头是东陵齐国皇帝姜祁。”

    沐瑾去到吊起来的蒋元跟前,道:“底儿都掉了,还有什么不能招的吗?说吧,到底要干嘛。造反,你们应该是没这实力,是想行刺?可行刺,买刀子就好了呀,仿造军中制式做什么?”他转念一想,明白过来:“哦,通过军中制式的刀具行刺我,那查刺客的方向就在军中。军中必然让此事搅个人仰马翻,而能用此刀的,都是精锐。一箭双雕好歹毒。”

    蒋元抬起头,露出沾满血渍的牙齿,笑得肆意,道:“成国公府一门七将,手足相残,父子反目,弃两郡之地而去,大将军,这买卖我不亏。你说,我那外甥要是知道你杀了他舅舅,长大后报不报仇?你要不要杀自己的亲侄子斩草除根?不知道老成国一把年龄,历经奔波劳累过后,先经历丧子打击,又再丧孙,挺不挺得住。他重子嗣,可是人人皆知,您重亲情,亦是人人知晓。嘿嘿嘿嘿嘿……”

    沐瑾轻哧一声,道:“你猜猜沐坚为什么早就知道你是细作,还容得你蹦跶?”

    蒋元的笑容敛去,盯着沐瑾,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两息,但随即便恢复正常。

    沐瑾继续说:“他跟我说,细作,杀了能省事,留着有留着的用处。你知道反间计吗?就是我们知道你是间谍,但不拆穿你,再通过你把错误的消息当成正确的传到敌方。这么多年,不知道你传了多少假消息回去,哇,这要是让姜祁知道,哭的反正不是我。”

    “你在东陵齐国的地位不低吧,家人挺富贵的吧,八成得落得满门抄斩了,说不定姜祁还会怀疑你是不是叛国了,那就更惨了,得抓着你的家人审啊审啊。审人的手段有多折磨,你比我手底下这些人懂吧!”

    蒋元的神情冷了下来,目光阴冷的犹如蛇眼,死死地盯着沐瑾,恨不得扑上去撕了他。

    沐瑾说:“几郡联兵,主将指挥兵马怎么都隔着一层,撤走三家,卫国公府便能顺利集聚四郡之力,再以清郡郡城为据点,扛东陵很难吗?当初吕子义打清郡一个郡,都打得到亡了国。如今你们面对的可是四郡之地,加朝廷五万禁军,清郡郡城比起二十年前还加固过。你想没想过,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干掉赖瑛,非要这么兴师动众地撤兵呢?”

    蒋元说:“撤走清郡,壮大你的实力,你好从西边往回打。卫国公府集合几郡之力,能稳稳扛住东陵,又因为叫东陵拖住,无法扩张壮大。老成国公七个儿子,折两个庶出的,他折得起!中计了!”

    沐瑾劝道:“你别一副饱受打击的模样,下棋而已啦,有胜有负很正常,哦,对哦,你只是棋子,还已经成为废子,哎哟,好惨哦。”

    蒋元激动得脸上的肌肉都在跳动,双眼血红。

    沐瑾在心里轻哼声,道:“想诛心,也不看看谁诛谁!”他扭头吩咐赖贵:“把蒋元移交到沐坚那里,你们尽快把昨天逮的人都过一遍,案子明年,休假前审完。沐灿他们那样的,打顿板子,罚些钱,就放了。毕竟还算是正经买卖人,让人逼得都快活不下去了,得反抗几下。淮郡还要发展,人都送去开荒,这边的活会落下。”

    赖贵应道:“是。”

    沐瑾忽又想起一事,回头对蒋元说:“哦,对了,透露个消息给你,我二哥那又不止你们一家细作,人家比你还先,在外室诸子女中占老大呢。”

    “我阿爹自己的私房,加上我给的养老钱,凑出个几千两金子的家业不成问题。你说我二哥的那些儿女,比起去给亲爹报仇,是不是在爷爷跟前尽孝继承他的家业会更香一点?找我麻烦又危险又没钱,还会便宜其他兄弟姐妹,不划算啊。我要是安排亲侄子当将军打个敌国的舅舅,舅舅的脑袋跟荣华富贵,哎哟,怎么选呢?好为难哦。”

    沐瑾气完人,又去后面的牢房转悠了圈,看了回关押犯人的情况。

    抓的人太多,牢房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人。他们身上的饰物、尖锐物品全都没有了,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只剩下御寒衣物,加上牢房里阴寒,天气又冻,哪怕走廊里有火盆,气温仍旧低极,许多人冻得直哆嗦,瞧着全都挺狼狈的。

    赖贵跟在沐瑾身边,道:“人太多,只能塞一起。我会尽快审完,罪轻的先审,将他们放出去。”

    这天气关在牢里,哪怕不用刑都够呛,冻上几天,病一场,很可能人就没了。昨天还有不少刚被阉完送回来的,留了专程的牢房,安排医匠照看,以免死在牢里。

    沐瑾逛了圈,又叮嘱赖贵:“外面一堆带着钱想要来赎人的,今天吃了闭门羹,回头想是会托人走关系来捞人了,你盯紧点底下的人,要是敢收钱的,罢职,除军藉,叫他们回家种地去。都察院是专管这种收钱受贿贪赃枉法的,要是你们自己还干收钱的事……”他指着赖贵,道:“你先找你算账,叫你流落大街,以后不要再回我府里。”

    赖贵闻言吓得赶紧保证:“小的一定盯紧了,绝不叫他们收一个铜板。”

    沐瑾叹道:“几百年的风气,任重而道远。你是我院子里出来的,没那么多牵扯拖累,不用给任何人面子,得罪天王老子都有我给你兜着,办事底气足,查案子、盯人的本事都练出来了,所以才叫你来办这事。”

    赖贵再次保证:“定不负将军厚望。”

    沐瑾道:“你趁着这次查案,看看底下哪些人得用,调到都察院来。都察院本该设一个左都御吏和一个右都御吏,相互监督,两个衙门一同行事,但你办事,我放心,眼下又人手紧,先就这样子。”

    赖贵应道:“是。”

    沐瑾道:“等你把人调走,我再安排人接你的位置,有推荐的吗?”

    赖贵道:“都成,这些都是我亲自到各营挑的精锐中的精况,不成的都退回去了。将军,我能把安暗探挪一些出来么?没暗探,行事不太方便。”

    沐瑾点头,道:“可以,但你抽调人手,不能影响督察营运转。”

    赖贵抱拳应道:“是!”

    沐瑾出了郡尉府,坐上马车,想了想,问跟在马车外的赖福:“你说我阿爹这会儿走到哪了?”

    赖福道:“回将军,老国公走了有半个月时间,他们带着女眷孩子走不快,按照脚程,应该刚出临江郡,才到广庭郡吧。”

    沐瑾点点头,道:“派人去把老贾叫来。”

    赖福应道:“是。”立即派人回府去叫老贾。

    沐瑾见离中午还有一会儿,于是坐着马车往贸易城去。

    昨天那么一通抓人,不知道贸易城会不会生出乱子,派兵卒暂时接管治安,还是得去看看才放心,而且他打算在街上设置固定站岗的治安岗亭,这样再出现地痞流氓生事,商户抬腿的功夫就能把管治安的叫过去。治安岗要是不作为,自有监察院的人找郡尉府麻烦。

    大街上的行人多,沐瑾身边还有卫队,走不快,没一会儿就让骑马赶来的老贾追上。

    老贾骑在马上,隔着车窗往沐瑾行了一礼,道:“将军。”

    沐瑾招呼老贾上车,说:“你去找我阿爹。阿贵那边揪出个东陵齐国的细作,叫蒋元,他跟在二哥身边,应该是为了挑拨我们家的关系。蒋元是有个妹妹,是我二哥的外室,眼下带着我二哥的孩子跟着我阿爹。蒋元仿照军中制式刀,意图行刺我,搅乱军中,叫炭火商发现苗头,给揪出来的,但沐坚早知道他们是细作,也告诉过二哥,阿爹应该也知道,想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放过了他们兄妹一马。那毕竟是二哥儿子的亲舅舅,如今留不住了,怎么也得去说一声。”

    老贾听得心惊胆战,抬眼看向沐瑾,大冷的天,额头上浮起一层冷汗,却是什么都不敢多说,应了声:“是。”

    沐瑾道:“多安排些人,悄悄护好我阿爹。他顾念孙子孙女,别人可不会顾念他,他要折在路上,对我们可是不小的打击,十有七八,很可能会有人想向他下手。”

    “你再派人去趟我四姐那,让四姐把阿爹拦下。他回尚郡做什么,是去给卫国公添堵,还是给英国公府送人头?出了长郡,要穿过京城平原才能到东边,他们又走得那么慢,消息早传过去了。他拖家带口目标大,英国公不劫他都对不起送上门的大肥羊。”

    老贾应了声是,回府点了人,只带了随身包袱和路上的盘缠,便骑着快马去追成国公。

    下午,沐瑾巡查完四个贸易城,瞧着都还算稳当。除了被查封的商户,大部分都还在正常营业,就连沐灿家的煤炭作坊都留有管事,基本上还能维持正常经营。

    米粮铺子受到的影响最小,米粮行业最大的商家是萧灼华,铺子开得到处都是,大豪族都是给萧灼华供粮,散卖除了萧灼华的铺子,就是只够小平民养家糊口的小商家。想占米粮市场,只能去砸干萧灼华的铺子,在西边这几郡,还没谁敢在萧灼华跟前惹事。

    粮食稳,人们不饿肚子,只要不是刀架了脖子上,就都还稳得住。

    沐瑾瞧了一圈,放心了,刚回到府里,沐坚又上门了。

    沐坚来问沐瑾,要不要把细作都清一清,眼下这些细作已经没有什么留的价值,留着只会生事。

    沐瑾道:“行,那就都清了吧,再把帽子扣到蒋元头上,说是他受不住刑,想活命,供出来的。这些细作都揪出来,清掉几个,再留下几个,例如蒋元就要留下,我给他他们派官。”

    沐坚诧异地“啊?”了声,问:“派官?为何?”

    沐瑾说:“让姜祁杀他们的家人啊。他们投敌,在我这做了官,害得姜祁的暗探全军覆没,姜祁杀他们的家人,不过分吧。”

    沐坚呆滞好几息时间,冲沐瑾竖起大拇指。

    第132章

    经济建设不是三五天就能建起来的, 眼下有兵部和监察院双管齐下整治治安,好多大商家还在牢里关着,再着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沐瑾痛痛快快地给自己和萧灼华放了年假, 只要不是赶上起兵造反打到他家里,天大的事都等过完年再说。

    过年得有过年的样子,自然得热热闹闹的。

    宝月长公府里到处都是兵, 戒备森严。权力象征的地方, 谁去了都拘谨。不要说别人,萧灼华自己都待得战战兢兢的,沐瑾也只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比较随意,因此他果断地把过年的地方选择在沐府,把皇后和秦淡一起带过去,大家凑一起过年。

    小孩子长得飞快, 快满周岁的孩子已经会走了, 蹒跚的小步伐迈得飞快。她最喜欢的人是她的祖母和姑姑,抱着大腿喊抱抱的样子, 像金鱼吐泡泡。

    许瑗、许琬虽然在城里有宅子, 但只派了些仆奴打理,回来都是住在沐真这。她俩虽然经常不在, 但院子仍是给她俩备着的,有她俩的奴仆照看,四季衣裳首饰仍是按照惯例添置, 回来就是回家。

    许琦成了家,家里有夫人岚玉操持。

    如今西边几郡的盐, 全靠岚玉从清郡运过来。英国公府的三公子柴绚截了沐瑾的海盐, 不想让西边的其它郡卖盐给他, 连长郡、博英郡侯他们都不卖盐了,盯得紧,哪个盐商敢卖盐给西边的人,不让他们做海盐买卖都是轻的。

    清郡运来的盐,要经过京城的千里平原,柴绚没少叫人下绊子,经常盐运着就丢了,或者是被以各种理由给查抄、没收,截了。贩盐是暴利,但操心是真操心,再加上还有些其它营生进项,岚玉是半点不得闲。

    过年了,沐瑾邀请大家一起到沐真家里过,岚玉也把手头的生意暂时放一放,带着女儿许月,跟着许琦到沐真府里过年。

    他们到府里的时候,前院架起火堆,正在烤全羊,旁边放着的桌子上摆满生食。沐瑾坐在椅子上对着烧烤架,在烟熏火燎中翻着烤肉串洒佐料。

    岚玉愣住,下厨不是厨子的伙计么?

    许琦见状立即乐了,脱下狼皮披风交给身后的小厮,卷起袖子便上去帮忙,说:“不容易啊,可算是能吃着你现烤的了。”

    沐瑾说:“确实不容易,终于没有阿爹过来踢我的……”他的话音顿住。大过年的,他阿爹这会儿还在路上餐风露宿,身边还跟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还有等着搞事的细作,可有得折腾了。

    许琦拿起肉串铺在架子上,说:“那味道能飘到府外去,阿爹要是不踢你的烧烤摊子,让探子眼线盯上……你的小命能护下来的,很不容易的。”小七爱蹦跶,谁都不服气,新鲜玩意儿层出不穷,不时迸出些能把他爹吓跪的言论,他要是个庶出的,或者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多,根本长不大。

    沐瑾道:“也是。”

    萧灼华听到两兄弟谈话,想起沐瑾之前说的生而知之的事家里人都知道,心道:“看样子是真知道。”

    烧烤香味和热闹,把许月和秦淡两个小朋友都吸引过来。两个小朋友,一个找爹,一个找姑父。

    沐瑾和许琦,一人带一个孩子,边带孩子边烤。

    他见烤得差不多,便招呼女眷们:“阿娘,母亲,三嫂,五姐、六姐,烤好了。”

    一群人围坐在烧烤前,边烤边吃。

    这是岚玉、赖瑗、赖琬第一次见到皇后。她们原以为萧灼华就已经够好看了,堪称绝色,待看到皇后才知道还有比萧灼华更好看的。那美不仅相貌,举手投足间的仪态风情更是旁人学都学不来的,妩媚又不失庄重,威严又不失柔和,端得是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没家世没助力,只凭一己之力宠冠后宫二十年,将一双儿女在那等虎狼之地拉扯大,真令几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要以为战场才是战场,有些后宅,比战场还要凶险,更遑论宫里。

    沐瑾和许琦负责烧烤照顾女眷,让她们只用安心吃食就行。

    皇后在宫里的时候经常参加后妃们的聚会,每次都得处处防备,来到沐真府里才发现他们这一家的气氛是真的放松,一家子相处非常和睦,仅从他们兄弟姐妹间相处,丝毫看不出沐瑾跟他的几个兄弟姐妹有主从之别、嫡庶之分。

    她心下了然。这样的情况下,赖瑭、赖瑛居长,赖瑭的世子之位早定,地位稳固,还有军权旁身,嫡出的幼弟在他眼里,只是比庶出的地位稍高一些,他才是当家作主者。许琦他们几个跟沐瑾的年岁相当,瞧他们相处就能看出,这几个打小玩在一起,自然成然凑成一堆。

    皇后心道:“七个孩子,在成长过程就分成了两伙,且都是有才干能带兵的,难怪老成国公要将长子和嫡子分得远远的。”可纵使如此,仍旧没能避免兄弟相争的局面,也难怪赖瑭要夺许琦的兵权。在赖瑭的眼里,许琦是沐瑾的人。

    吃完烧烤,已过正午,秦淡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沐真给皇后安排歇息的院子,萧灼华跟沐瑾成亲多年,自然不会把他俩分成两个院子,她给萧灼华备的衣裳首饰也都放在沐瑾的屋子里的。

    沐瑾在准备去午睡时,才想起这事儿,忽然明白萧灼华的不安来自哪里。皇后来到她家,都有自己的客院,萧灼华作为他的妻子,来到这里,却连一个属于她自己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要么蹭他的院子,要么蹭皇后的院子。按照常理来讲,他的院子应该也是萧灼华的院子,但他的院子里全是他的人,一件萧灼华真正属于萧灼华的东西都没有。

    沐瑾原本打算让萧灼华住他的房间,自己去睡书房的,却是犹豫了。这跟借她一个临时歇脚的地儿有什么区别。

    他走到院门口,偷偷瞄向默默跟在身后出神想事情的萧灼华,却叫萧灼华抓了个正着。

    萧灼华望着沐瑾若有所思的眼神,心下警惕,心道:“又怎么了?”

    沐瑾试探着问:“你待会儿睡哪?”

    萧灼华诧异地问道:“莫非你想让我睡书房?”

    沐瑾道:“所以,你是默认我睡书房?”

    这是连卧室都不愿让她睡了。他的院子,无她一席之地,也不愿分她一张睡席。

    萧灼华心中腾起一股火气,扭头就往外走,回府。

    大过年的,第一天就闹别扭回家。沐瑾赶紧追上去拽住萧灼华的胳膊,说:“我睡书房。”

    萧灼华怒视沐瑾,想着这是在院门外,不好叫人瞧见,于是迈步进了院子,想质问几句,可从来没有朝人发过脾气。

    她以前是对着父皇不敢,对着其他嫔妃和兄弟姐妹,有母亲和哥哥,对着下人,有玉嬷嬷,便是对着朝臣,自也是该如何便如何,唯独对着沐瑾,谁都管不着他,也不敢拿他如何,偏她与他说是夫妻,绕不过、避不开,却又不像夫妻。她想骂他,但不会骂人。萧灼华又生气又难过,又觉满心无力,还有些委屈。

    她这门亲事,非她所愿,说起来却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好亲事。沐瑾位高权重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有,给她权势地位给她兵马,即使哪天她造反,沐瑾都不会杀她,最多就是圈起来,或者是让她带着愿意跟她走的人离开。这在其它地方,其他任何人那里都是不可能的,也是人人羡慕的。

    可,他跟别人一不样,他俩也没有正常的夫妻模样,说是夫妻,她觉得她更像沐瑾立起来的招牌。

    这么多年,她也算摸清楚了他,以前想不明白的事,自从知晓沐瑾生而知之,也都明白了。

    生而知之,其见识远超常人,许多别人不知道的许多事物,他都知道。许多事情方露点苗头,他便能一眼看透全局。他是以俯视的目光看待世人、世事,家人与他而言只是字面上的意义,他把自己放在儿子、兄弟、丈夫的位置上,尽其职责义务,尽其本份,只能偶尔在他放松玩乐时,方才能瞧见他的那一点本心。

    烧烤,与他的身份地位不符,也不见得他烤得有多好,却能清楚地瞧见他的另一个模样。他对老成国公没收他的裤子、踢翻他烧烤炉子的介意,远远超过赖瑭抢他清郡家业。那才是真正的他,剥开成国公府嫡子,剥开镇边大将军的外衣,真正的他。

    生而知之,他不融于大盛朝,所以,扶植起她,用来治理朝堂,把大盛朝改换成他想要的样子。

    一个不属于此间,却能改朝换代之人。剥开为人的外壳,内里到底是什么?是人,还是非人?

    所以,父皇宁肯赔上她,也要杀他。

    所以,老成国公把他派往边郡。

    沐瑾瞧见萧灼华的情绪不太对,凑过去,小心翼翼说:“待会儿让嬷嬷把你的东西搬进院子,你住我的房间,我住侧间。”

    萧灼华凑近沐瑾,在他的耳边悄声问:“你要不要杀了我?”

    沐瑾“啊?”了声,抬手摸摸萧灼华的额头,没发烧啊。气糊涂了?他问:“你说反话?”气到想宰他?不至于吧。她要是能有这底气,发哪门子火,直接霸占他的屋子就好了呀。

    萧灼华没再说话。有事秘密,他愿意告诉她,若她捅破,深究拆穿,或许她便活不了了,母后和秦淡也活不下去了。她说了句:“我睡书房。”扭头去沐瑾的书房。

    沐瑾只得说:“那把我书房里的东西挪出来,布置成你的卧房。”

    萧灼华道:“不必了,临时歇息会儿而已。”她说完,关上门,把沐瑾关在了外面。她环顾一圈书房,东西都是新添置的,几乎没怎么使用过。

    沐瑾常用的书房,是在她府里他居住的院子中。

    他的书房在她的府里,这想法竟然让她的心情莫名缓和许多,暴躁不安也消失许多。

    萧灼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很生气,为什么会问出要不要杀了她的话拿身家性命去挑衅沐瑾。

    作者有话说:

    萧灼华:沐瑾的院子,我连一张床的位置都没有,好气哟。生气中,发散思维ing……我为什么生气来着?肯定不是因为我没有睡觉的地儿,我那么大一座府邸,差他这么点睡觉地方?

    第133章

    下午, 沐瑾睡醒午觉,见到书房门开着,萧灼华正在屋里看书, 刚要过去, 便瞧见沐真过来了,赶紧迎过去,问:“阿娘, 你怎么来了?有事?”他心说:“我俩这不算吵架吧?没传到我阿娘耳朵里吧?”

    沐真问:“没事就不能过来?”

    沐瑾说:“没事你还真不过来。”

    沐真道:“书房里说吧。”她径直去往书房, 到门口见到萧灼华迎出来,指向椅子道:“坐吧,你俩是夫妻,不必回避。”

    沐瑾挺忐忑的,道:“什么事啊?非得您亲自过来找我说。”

    沐真道:“阿福,带着人撤出院子, 看好了。”又看向站在萧灼华身后的玉嬷嬷。

    玉嬷嬷立即带着萧灼华的侍女退了出去。

    萧灼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心头直发毛,再看院子里、周围的人都撤光了, 更觉不安。

    沐真告诉沐瑾:“方才工部尚书来找我, 说祖庙建成帝王规模,却不称帝, 属逾越,易遭来攻诘讨伐。工部不敢贸然动工,特意前来询问清楚, 是否确定要按照帝王规格建造。”

    萧灼华闻言暗松口气,心道:“原来是为这事。”随即又觉得不对劲, 若只是为这事, 不需要避着人。

    沐瑾说:“长郡以西之地, 我有九成把握能打下来,西边十几个郡,加上草原,称王、称帝都是可以的。英国公那边有个称帝的,他们将来占稳地盘,肯定拿他们是正统皇帝来压我。我到时候称帝堵他的嘴,只比谁的拳头大。现在称帝,太早了。”

    “将来称帝,盖好的祖庙没几年,又得扒了重建,太劳民伤财了。哪怕我们为了省事,现在只造主殿,台阶、柱子、影壁、栏杆都得雕刻,龙凤麒麟这些东西又费雕工。那台阶,王是七阶,皇帝是九阶,台阶的尺寸又是固定的,导致地基的高度不一样没法改尺寸,若改规制,只能扒了重盖。”

    “称王,没有称帝那么突兀,且称王也可立国,施展政令比较名正言顺,要不然现在的几郡之地,各有各的说道,草原是打来的,边郡是镇边将军治下的,陈郡是谢郡守的,淮郡和魏郡是萧灼华的,这合在一块治理,别扭。”

    沐真说:“现在的问题是,你称王却建太庙,对外又称作是祖庙,不觉荒唐么?我觉得工部尚书的顾虑并不是没道理。你现在兵强马壮,称帝又何妨?”

    沐瑾说:“没到那功业啊。我老丈人称帝的时候,人家有平定天下之功,后来又守了大盛朝二十的年太平安稳。我只打了一个草原,还是个半拉工程,称帝?我没那脸。”

    萧灼华以为沐瑾处处看不上她父皇,却没想到竟然能有这评价,极是意外。

    沐真说:“可以将你是白泽入梦而生的事公布出去,以此称帝。”

    沐瑾惊讶地啊了声,问:“白泽入梦而生?阿娘,你说这个别人能信么?”

    白泽?萧灼华惊得看向沐瑾,发现她是认真的,再看向沐瑾,盯着他打量。她在心中叫道:“白泽入梦而生?白泽托生?不是妖孽怪物?”白泽还干造天下反的事?她随即想起沐瑾说的是要让人活得有人样,要让大家吃饱穿暖,这份悲悯心肠,确实不是妖孽怪物。

    沐瑾指向萧灼华,说:“你看殿下的眼神,她都不信。”

    萧灼华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我信。”神灵托生,确实更能说得过去,也与他的种种表现相符。

    沐瑾“啊?”了声,又想摸她的额头:你没发烧吧?

    萧灼华说:“你告诉过我,你生而知之。”

    沐瑾“呃”了声,说:“这又不一样。”

    沐真道:“我问你,为什么我生你的时候会梦到白泽入腹?你生来就会的这些本事,哪来的?”

    沐瑾心说:“编这么个故事,很社死的。”可看他阿娘的表情,显然是认真的。他说道:“现在称帝是真不合适,等有人攻诘讨伐我的时候,我再称帝。祖庙还是按照太庙规格造,就这么定了。”

    沐真看窘迫得恨不得遁地三尺,没好气地说:“你是白泽入梦而生又不是见不得人,以前不敢叫人知道,是怕你夭折了。现在你有这般势头,白泽入梦生而之事,已经是你的助力,没有再瞒的必要。此次事公布出去,受命于天,这比任何名头都更能服众。”

    沐瑾见沐真的表情,知道她是认真的。

    自从他要建祖庙,阿娘整个人都找到了人生奋斗的新目标。

    她这一辈子失去了太多,年轻时失去父母兄弟家人,盼了大半辈子没生出自己的孩子,把别人的孩子当成亲生的养,却是年过半百,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再是遭到亲手养大的孩子反咬,弃了祖宗传了数百年的基业疆土,成亲四十年的夫妻,到头来,宁护背叛她的庶子的外室子女也不护她,年近花甲到衙门让判和离。

    她到现在,唯一还能值得骄傲和欣慰的,大概就是她有一个上苍所赐白泽托生的儿子,延续了她的姓氏和血脉,带着沐氏子孙争天下,让沐氏先祖能享太庙香火。这样,弃地迁民放弃数百年祖业的伤痛,想必也能在她的心头抹平了。

    沐瑾点头,说:“我听阿娘的。”

    沐真颔首,道:“不仅得有字,还得有画。你画功了得,将我的梦画出来。”

    沐瑾说:“我不知道你的梦是什么样的啊。”

    沐真说:“没关系,我告诉你。”

    沐瑾有点尴尬,有点头皮发麻,还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好歹出自他的手笔出来的画,只会有阿娘的想象艺术加工成分,不会再有工匠们的,要不然,阿娘讲述一遍,工匠们再靠自己的理解画一遍,再加点想讨好巴结的加持,都不知道会走形成什么样子。

    他默默地坐到书桌前,铺平纸,用镇纸压好,正准备磨墨,萧灼华走过来站在书桌旁替他磨墨,也不见生气了。

    沐瑾抬起头看向站在旁边的萧灼华。

    萧灼华轻声道:“中午的事,抱歉。”把他当妖孽怪物了。

    沐瑾面露微笑,脚趾头抠着鞋底。好尴尬啊。可不可以拿根钢钎把地板撬开,让他下去躲一躲。

    沐真开始像沐瑾描述她做梦的情形,这么多年过去,她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那头白泽神兽有多大、角有多长,通体雪白又带着花纹,发着光的样子,先是喊她沐真,又是喊她阿娘,钻进了她的肚子里,眼前只剩下雪白的光,紧跟着便是肚子剧痛给痛醒了,再然后便是沐瑾出生了。

    沐瑾好想问,阿娘,你确定这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他不敢问,只能按照阿娘说的去务。

    语言描述实在抽象,龙形的脑袋,头顶上有角,身上像鹿又像麒麟,全身雪白的,但带着鳞片形状的花纹,又蓬松的长长的大尾巴,通体发着白朦朦的光,威风圣洁,耀眼至极。

    怎么画?

    沐瑾说:“阿娘,我试着画,你看看是不是你梦到的样子。”好在上辈子的绘画功底在,画过白泽,按照漂亮威风圣洁瑞兽、神兽路线画呗,而且要尽量写实活灵活现一些,才好交差。至于对话要是好说,一个对话泡泡加几个字的事。

    要逼真,就得加点三D画的画风,光影、立体感都得有。白纸上画白色的动物,墨只有黑色的和朱砂两种,就只能加底色衬托。梦境为黑色,白泽神兽踏梦而来,身上带着光,和破开梦境的烟雾,这样即符合主题,又能解决白纸上画白色动物的问题。

    工笔画,一个字,慢!

    他没画多少,就已经到傍晚了。

    这是要刻在祖庙……太庙里供人观看的,还不能草草了事,得画精细。沐瑾只能对沐真说:“阿娘,等我画好了,再给你看呗。”

    沐真瞧他画画的架势和进度,就知道十天半月只怕都画不完,道:“也好,先去用膳吧。盖太庙没那么快,你慢慢画,来得及。”

    沐瑾沉默以对。

    过年期间,他都老实待在家里画画吧,想出去玩,没空。不仅过年期间没空,过完后,晚上都得加班画画。

    沐瑾吃过晚饭,又回到院子继续画画。

    萧灼华略作犹豫,放弃回府,在沐府里住下,依然住书房,不搬,睡软榻。

    沐瑾见萧灼华犟上了,由得她去。

    乖巧二字,从来都不是好字,那意味着顺从,放弃自己的意见主张,放弃反抗挣扎。乖巧到没脾气,那不叫人,叫泥团,连泥塑都算不上。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气,菩萨还有金刚之怒,萧灼华能和他闹一闹,挺好的。

    可萧灼华没闹,而是坐在软榻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玉嬷嬷轻声喊殿下,抬起头才看到萧灼华手里拿的木简已经掉到软榻上,人也歪在软榻上睡着了。

    他看了眼天色,万籁俱静,连侍卫走动的声音都没有了,瞧着挺晚了。

    沐瑾悄声问侍问:“什么时辰了?”

    侍卫出去看了眼滴漏,回来答道:“回将军,快子时了。”

    沐瑾去到玉嬷嬷身边,轻声说:“嬷嬷,叫侍女进来,把殿下送回卧房休息。冬天冷,软榻睡起来不保暖,她扛不住,当时冻病了。”

    玉嬷嬷应道:“哎。”

    萧灼华感觉到身边有人在说话,睁开眼便见到沐瑾和玉嬷嬷站在旁边,瞌睡还没醒,人却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玉嬷嬷轻声道:“殿下,夜深了,我扶您去歇息。”伸手去扶萧灼华。

    萧灼华迷迷糊糊间,脑子没转过弯,,向沐瑾道了声:“您也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跟着玉嬷嬷出了书房,才反应过来:“不是我睡书房的么?”扭头看得玉嬷嬷。

    玉嬷嬷没敢应,埋头扶着萧灼华,将她领去卧房。

    ……

    沐瑾简单洗漱后,让近侍拿来毛皮毯子和被子铺软榻。夏天凉快,睡软榻还成,冬天,怎么都没床暖和,软榻只够一人躺,小。铺薄了,睡着冷,要冻着,铺厚了,挤得慌。不过,他皮糙肉厚的,还算扛得住。他睡之前,吩咐赖福:“明天记得搬张床把侧间。”他可不想过年期间都睡软榻。

    第二天,早饭后,沐瑾回到书房继续画画。

    萧灼华回宝月长公主府,哪怕各衙门放了假,没有政务处理,府里多多少少总还有些事的,总不能一直撂那儿。

    上午的时候,有仆人来禀报,魏郡驻军主将沐耀、参军方易求见。

    沐瑾一喜,道:“他们终于回来了啊。”放下笔,去到前院。

    有两年没见,两人比起以前更添几分成稳,也更有气势了。

    他俩见到沐瑾,一起抱拳行礼:“见过大将军。”

    沐瑾道:“免了。”他对沐耀道:“恭喜啊。”沐耀作为主将,是不好离开的,但人生大事总得解决。他跟谢娥订亲有两年多了,成亲的日子一推再推,两人的年龄都不小了,该安排上日程了。

    兵卒、千总、营将们,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还能有探亲假,回去看望父母成亲之类,一地主将,没有他的命令,敢擅离职守,是杀头的重罪。沐耀向他递请奏,谢娥找萧灼华向他说情,这事,不好不办。

    沐耀喜上眉梢,道:“多谢将军。”

    沐瑾问:“这次……咳,日子定在什么时候?”不能问这次定在什么时候了,改了好几回,问出来戳人痛脚。

    沐耀道:“正月初十,一切都备好了,就等着成亲。魏郡无战事,离开月余无妨的。”又向沐瑾抱拳,想了下,单膝跪下,求将军成全。

    沐瑾道:“允了。”不过嘛,你有假,你媳妇未必有那时间。淮郡郡守得抓地方经济,而他在年后就得朝淮郡的经济下手,这事不用使唤萧灼华,逮谢娥就对了。这事就别告诉沐耀了,先让他开心开心。

    沐耀兴奋地说道:“多谢大将军。”开心得结结实实地给沐瑾磕了好几个响头。

    沐瑾心说:“回头别想打我就成。”不过,沐耀应该是不敢跟他动手的。男子汉大丈夫,要支撑夫人的事业!沐瑾笑眯眯地问方易:“魏郡那边都交接完了?”

    方易道:“回将军,交接完了。”

    沐瑾道:“行,留在我身边跑腿吧。先过年,过完年我再给你安排活。”

    方易应道:“是。”他又说道:“将军,我想将父母都接到淮郡来。”

    沐瑾问:“你是长子?”

    方易道:“原本有个大哥,过世了,还有个妹妹,待字闺中,想在淮郡给她找门亲事。”

    沐瑾道:“行,接来吧。”

    这正说着话,门仆来报,兵部尚书沐坚的夫人带了贺礼来向沐真拜年。

    沐瑾立即招呼沐耀和方易去茶厅说话。

    沐耀和方易直纳闷,这么多的人在场,正常拜会,不需要回避吧?

    沐瑾瞧见他俩的困惑,说:“沐坚今年是别想过年了。”大过年的,把人派出去抓细作,虽说是沐坚自己请辞的,但是嘛,底气还是不那么足。

    沐耀在路上就已经听说了。

    他在魏郡天天查细作,仔细筛选核实每一个进出魏郡的人,无论是从魏郡到临江郡,还是从临江郡到魏郡,都得细查。淮郡是不设关防、郡城的,只有他这么一道关口,要是漏走细作,那就是从魏郡到陈郡都能随便走动了。所以,是不敢有半点纰漏,但难免会漏进来细作的。如今有沐坚来抓细作,他安心多了。

    沐瑾带着他俩在茶厅坐下后,又仔细问起魏郡和临江郡的情况。

    沐耀一一回答,又提到一事:“这临江郡的路,是越来越烂了。往来的商队多,路碾压得不成样子,好多商队抱怨路难走,让他们修一修,根本不理,说没钱。”

    沐瑾问:“很烂了吗?”

    沐耀抬手比划,说:“这么深的坑,能把马车的轮子陷进去,撞断底轴。西边诸郡,唯临江郡的路最难走。博英郡侯当年把辎重陷在路上,真不是没道理。”

    沐瑾道:“成吧,那等秋收,把临江郡打了,把路修起来。”

    方易喝茶的动作顿住,抬眼看向沐瑾。大将军,您是修路有瘾吗?把从魏郡一直修通到草原,刚修完,嫌没路修了,打临江郡来修?不过临江郡早晚都要打的,且离得这么近,根本不需要担心调粮问题出,而且,秋天打,打完就有粮。稳。

    有战事就意味着有军功。沐耀欣然应道:“是!等我回去便加紧操练。”这是双喜临门!

    第134章

    三人正说着话, 萧灼华领着两个穿着朱红色官服腰系紫色腰带的官员过来。

    紫带朱衣,二品尚书的官服。一品丞相是紫衣紫带,官职空悬, 目前没有人选。

    如今除了兵部和都察院, 各部都已经放了年假,这两位尚书还穿着官服,一副主动加班的模样, 让沐瑾忍不住盯着他俩打量。

    新上任的礼部尚书周温, 在军中时向来是一身常服,很有几分风流雅士的派头,如今穿上崭新的官服,走路步下生风,添了几分雷厉风行的干练气息,精气神亦是极好, 干劲十足的模样。

    另一人则是五十多岁, 长得很是清瘦,气度算不上好, 像是寒门出身。

    沐瑾的军中全是十几岁、二十来岁的青壮。萧灼华的手底下也大多数都是二十来岁的, 乍然见到一个年龄这么大的,让沐瑾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越看越眼熟。他的记忆不错,很快便把人认出来,正是造缝纫机的羊工匠。

    礼部尚书周温和工部尚书羊恒齐齐上前行礼。

    沐瑾指向旁边的椅子, 道:“坐下说话。”等他们坐下后,问:“什么事?”

    工部尚书羊恒抱拳行了一礼, 道:“回大将军, 清早的时候, 沐老夫人来府上找下官,说已然定下建太庙之事,且要在太庙之中再建一座宫殿供奉白泽,想问问,将军可否还有其它想建的。”

    礼部尚书周温诧异地看向工部尚书羊恒:“建宫殿供奉白泽?由来皇家都是真龙凤凰,何来白泽?不知建白泽是何原由?”

    亲娘要建宫殿,拿白泽托生为他加持,沐瑾自然得把这事圆过去,道:“白泽来此间渡劫,建庙供上,助其早日圆满,返归故里。”

    茶厅里的四人齐刷刷地看向沐瑾。

    萧灼华的心头一紧,问沐瑾:“要回去?”

    沐瑾一本正经地胡说道:“等以后死了,当然要回去的。”

    以后是什么时候?早日圆满,是要提前离开么?萧灼华只觉莫名慌乱,害怕沐瑾当真变成白泽兽离开。

    沐瑾见萧灼华的神情有异,赶紧安慰道:“安心,安心啊,还早着呢。”

    沐耀心想:“白泽渡劫?将军府中莫非还有白泽兽?那可不得了!”

    周温在心里低喃一声:“白泽渡劫,难怪将军有这般见闻本事。”只是这事,将军不曾亲自公布,他是不敢多说什么的。他原本觉得将军称帝还不到时候,恐遭非议引起变故,但若将军是白泽托生来定天下的,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他当即改了主意,不劝了,道:“即如此,那祖宗的庙号,也当早日定下。”早点定下,礼部好早做安排,要不然按照大将军的办事效率,真怕将来赶不及。这可是天大的事,耽搁了,礼部上下都担待不起,更何况礼部现在才他一个。他得把要做的事情一一列好,等到过完年,就得找宝月长公主和将军要人了。

    沐瑾点头,道:“我不是白手起家,有祖宗传下的家业,得祖宗庇佑萌荫,方才在这般年龄有此成就,故此,自然是要追封祖宗的。不过,追封哪些祖宗,得跟我娘商议,此事待太庙落成,祖宗们迁入时一并办了就成。”

    周温应道:“是。”他特意提起这事,最主要不是为这个,而是在于封不封父母。如果他还是参军,打死都不会提,可他现在是礼部尚书,在其位,谋其职,不得不问。

    周温只能说道:“大将军,既是要追封祖宗,想必父母也是要封的。”

    他的心里百味陈杂。大将军要称帝,必然是要封父母为太上皇的。可老成国公跟大将军闹到父子断绝关系此生不复相见,跟沐老夫人闹到夫妻和离。大将军现在姓沐,追封供奉的是沐氏先祖,照理就是封沐老夫人当太上皇了,可一介女子当太上皇,必使天下哗然。

    可要说将军不封父母,不封先祖,先问问清郡来的人答不答应吧。大将军要用兵,底下的将领,一大半出自清郡。

    周温的话一出口,众人立即也都想到这点,一时间也都是心头大震。

    萧灼华望向沐瑾,心道:“若是母亲成为太上皇,便开了女子为帝的先河,后代中再有女郎想要称帝,便是有迹可循了,这可比让女子为官为将的影响更加深远。”

    沐耀绷直了背,一句话都不敢说,但心跳如鼓。沐氏一族要出皇帝了,还要封老家主为太上皇,幸好大将军改随了母姓,轮不到姓赖的什么事了。

    方易下意识想要反驳,可想到叔叔挂在辕门上的脑袋,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将军要称帝,我想做开国功臣。”他不想把脑袋挂到城门上以儆效尤。将军如此作为,天下大势已变,他又得将军重用,顺应时势多好。在富贵前程和家族没落之间不难选择。他若是反对,被赶回老家,等到将军打过去时,连坞堡都给扒了,全家派去修路,服满牢役就只能种地为生,家族地位从此天壤之别。

    沐瑾瞧见周温的神情,知道他的顾虑,说:“我要是继承的尚郡基业,随我阿爹姓,那太上皇自然是我阿爹。可现在这样子,不让我阿娘当太上皇,合理么?做人得讲良心。我阿娘待我好,我得回报她。你们向我尽忠,舍身效力,我也得回报你们。那太庙之中,再添一庙,功勋庙,等到将来天下大定,选二十四位功勋最卓著者,于功勋庙中按照原身比例以白玉雕刻神像,永享供奉。”

    此话一出,方易、沐耀、周温全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沐瑾。他们可是最先追随将军的,且现在就已经身居高位,有功勋傍身,将来再立功也必不在话下,有极大的机会能给自己挣出太庙神位。

    周温连那句将军三思都说不出口了。太庙之中,给臣子建庙立塑像,可是头一回。不合礼制啊,可他想进去,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就在眼前,岂能拒绝。不合就不合,大将军和长公主麾下那么多女官女将军,早就不合规矩了,只要兵强马壮,将军的话就是规矩。

    周温道:“若将军称帝,老夫人当称太上皇。”

    沐瑾点头,说:“夫妻一体,将来萧灼华的神位,跟我的排一起。”

    周温懂了。这又改制了。以前是皇后不入太庙的,现在也入了。他应道:“是,遵命。”规矩改着改着就习惯了,臣子都能进太庙,开国皇后进去,自然是没问题的。

    萧灼华扭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沐瑾,心头极受震撼,忐忑不安了许久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的定下来。他不会对她卸磨杀驴用完就扔,在他的身边,会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

    若是沐瑾此话是对她说的,她还会打个对折再多些,可他是当着亲信的面,对操办太庙祭祀的礼部尚书说的,还是破了规矩把她带上,这话绝不会有假,且此事是他心头早就定下的。

    萧灼华心下感惨,再想到他的种种作为,心想:“或许是上苍看不过眼这天下如今的模样,方才降下沐瑾来造这世道的反,改换这世道面貌的吧。”

    沐瑾见他们都不说话了,说:“过年了,你们都歇一歇,活是干不完的,前程重要,家人同样重要,趁着过年休假,多陪陪家人。”

    几人纷纷应是,告辞离开。

    沐瑾问萧灼华:“母后叫什么名字?”

    萧灼华怔然,哪有打听皇后名讳的?她答道:“南漪,涟漪的漪。”

    沐瑾道:“功臣嘛,肯定是没这么早封的,但是你娘,大盛朝都没了,总不能一直做亡国皇后。她是你娘,你封皇后,给她封承恩公,赐宅子、领俸禄,一品待遇。”

    萧灼华叫道:“我母后,封公?”

    沐瑾道:“总不能给你爹封公,给她封夫人吧?”

    萧灼华哑然。她父皇是没了,不是降了,沐瑾没有任何资格去剥夺她父皇的皇帝称号封成公爵。她只是有种感觉,沐瑾是要造世道的反,是特意要给亲娘封为太上皇,给她娘封为公爵的。虽然他的理由听起来好像都有道理,但……常理绝非如此。

    可这人行事,什么时候遵过常理。她在心里默念:“在沐瑾的地头,他就是规矩,听他的。”她对沐瑾说:“多谢。”

    沐瑾笑着应道:“不客气。”

    萧灼华问:“何时称帝?”

    沐瑾道:“太庙建好。在太庙告祖宗称帝,在长公主府里议政,我们近几年都不会建皇宫。皇宫建起来太贵了,现在别说建皇宫,连王宫都建不起,最后定都在哪,以后再说。等称帝的时候,把淮郡改为淮京就行了,别的一切从简。称王称帝的目的,只是为了立国,方便军政策略等各方统一,实施政令能够名正言顺。不然现在这样散成一团,很容易生出事端。你想调陈郡、边郡、草原的兵马,人家说不听都有正当理由。立了国,你不用我的剑,调动他们,照样名正言顺,盖自己的印玺调动就好了,一句让你监国就搞定了。”

    萧灼华“嗯”地应了声。她说道:“如今礼部还没派官,瞧周温那样子,年后必找我要人。”她扭头看向沐瑾。她手里也缺人,想让沐瑾派人去填补礼部。

    沐瑾说:“别看我,我手上刚成立兵部和都察院,正缺人,开春之后,得加场武举选拔人才。”

    萧灼华道:“我也加场春试。”

    沐瑾思量道:“文试不比武举。武举的本事都在拳脚和指挥上,会打仗能听话就成。能不能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几圈,摆开阵势打几场就分明了。文试,选出来的官要用来治理地方,选的是这儿。”他轻轻点点太阳穴,说:“这儿,思维、意识。”

    萧灼华抬眼看向沐瑾。

    沐瑾说:“我培养寒门、寻常百姓出身的兵卒,最大的原因就是白纸好做画。他们在以前没接触过豪族、贵族的规矩,对着他们,我说是什么规矩,那就是什么规矩。豪族出身的则不同,他们从出生,学来的那一套规矩是刻在了骨子里的,想动、想改,那是削筋碎骨之痛。若是用豪族那套规矩,会毁掉我们的根基。”

    萧灼华道:“那你的意思是?”

    沐瑾道:“科举选材,考试的科目,他们学的教材,我们得定。像审案、务农、干工等专业书籍,能找各部出教材,但难的是要培养他们接受我们的新规矩,再把能像方易、周温他们那样能够摒弃掉以前的旧规矩能接受我们的新规矩的人,选拔录用。”

    萧灼华道:“规定都在朝廷律令中,你定个大方向,旁的我先叫着他们照着这方向改,改完后再呈给你看。”

    沐瑾道:“公平,就像军中一样,不管是男是女,只看本事,按照我制定的军规来扩展就成。另外,财产继承权,儿子女儿都一样,若一家子女中有嫡庶之分的。庶出的最多只能继承父亲的三成家业,外室子女无父亲家业继承权。若正室无子嗣,死后,若无遗嘱,以血亲关系远近择定其财产家业继承人,也就是先由父母继承,若父母不在,由兄弟姐妹继承,若兄弟姐妹也无,由其兄弟姐妹的子女继承。在无遗嘱的情况下,夫家及正室无血缘的子嗣,不得承袭正室财产。杀妻谋财的,可太多了,得防。当然,要是立了遗嘱,其财产家业想给谁就给谁,别人管不着。”

    萧灼华又想到成国公府的事,心道:“沐瑾对此事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意。他是介意的。”她应道:“好。”她顿了下,道:“若是只有嫡女和庶子,家业如何分?也是嫡七,庶三?”

    沐瑾道:“自然。”

    萧灼华道:“行,那我回府忙去了。”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沐瑾赶紧说:“过年放假。”

    萧灼华驻足,回头看向沐瑾,道:“你这样子像是给人放假的么?”她说完,嘴上挂着笑容,带着侍从们离开。

    沐瑾心道:“她的心情怎么又好了?”

    第135章

    沐瑾看他们一个个忙忙碌碌的样子, 真想劝一句,过年了,好好歇一歇, 活是干不完的。

    可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忙, 他估计他们没心情也没那功夫歇下来。反正他是打算给自己好好放放假,享受下生活。

    可歇下来能做什么呢?昨天烧烤,今天又做什么?美食项目, 他在小时候就已经开发完了。娱乐项目, 只有比骑射武艺那一套。找朋友玩?他在这个世界没有朋友。弄点新花样出来玩玩?他折腾的新花样让各部尚书都没空休年假陪家人了。歇一歇,放过大家吧。

    他又不想闲着,闲起来容易东想西想,会不开心,忙起来就什么烦恼都忘了。

    沐瑾索性回书房继续画白泽。

    他在书桌前坐下,看着没画完的画作, 又扭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大过年的, 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若是在他上辈子, 家里正忙着备年货、走亲戚, 爸爸妈妈会给他准备一堆新年礼物,偶尔还会组织全家旅行, 热热闹闹的,有着数不尽的好玩的,开心的。

    他来到大盛朝后, 每到年底,到次年的春天, 到成国公府送礼走门路的人络绎不绝, 就为了升迁调任跑关系。阿爹、阿娘都忙着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 几位哥哥姐姐都有舅舅、外公家走动。他唯一走动的亲戚是弦表姐家,可年龄差距大,又有君臣之别,加上阿爹有意让他避着,真没什么往来,感情牵扯最深的就是他现在的坐骑是太子送的,他起家的财产中有他们的遗产。

    他在这个世界的亲戚走动,几乎没有。朋友,也没有,一个都没有。

    每到过年,所有人都很忙,只有他,闲。阿爹不让他乱走,只能在小院和校场走动,前院都不让去,要避开外客。

    他是成国公府的嫡子,但对赖氏一族的亲戚知之甚少,只知道阿爹的亲兄弟都战死了,剩下几个堂兄弟。他的那些堂叔和堂叔的孩子们,更愿意跟已经封为世子的大哥走在一起。有一位堂叔还曾私下叮嘱大哥防他,若有必要,先下手为强。他当时躲阿爹,爬到房梁上藏着,正好听见,当场大声嚷嚷开叫破这事,后来他的身边再没离过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堆随从。

    沐瑾收回思绪,暗叹口气,感慨道:“每逢佳节备思亲。”他想见的亲人,是一个都见不着了,能见着的亲戚,是一个都不想见。

    大过年的,他宁肯窝在书画里画画。

    沐瑾刚磨好墨,管家来报,尚郡的赖谦牧求见。

    沐瑾让问:“赖谦牧是谁?”

    管家回道:“是老成国公的嫡亲四叔,今年七十二岁,是赖氏族中年龄最大辈份最高的,今年夏天过来的,如今居住在茶盐贸易城。他的两个儿子早年就已经战死了,东陵关破,三个孙子也全没了,现在带着两个曾孙,一个曾孙女和儿媳、孙媳们。两个曾孙,一个十三,一个十一,曾孙女七岁。”

    沐瑾道:“我出去见见。”他去到客堂,便见一个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头子坐在堂中,那派头一看就是军伍出身,哪怕背已经弯了,仍能瞧见身上的彪悍气息,多少能窥见几分年轻时的勇猛。

    他身后站着一个晒得黝黑的十二三岁模样的少年郎,那挺拔的身姿,宛若青松,充满韧劲,一看就是打小习武练出来的。

    沐瑾笑着抱拳:“老人家,过年好啊。”

    赖谦牧问:“即便改了姓,这血缘改不了,连声四叔公都不愿称了吗?”

    沐瑾道:“不知您来做什么,我得做好随时翻脸的准备,这声四叔公,可叫不得。”

    赖谦牧道:“昨日听闻赖琦、赖瑗、赖琬都改随妾室生母的姓,这是将赖氏一族的脸皮都踩到了泥里,往后叫我等如何见人?”

    沐瑾心道:“原来是为这事而来。为了点脸皮来找三哥、五姐和六姐的麻烦?”他心头不爽,脸上却是浮出笑容,叫道:“四叔公,好人啊。”

    赖谦牧料到他会翻脸骂人,甚至可能会把他赶走,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没头没脑地一句,不解地问道:“何意?”

    沐瑾道:“尚郡赖氏一族有份欠条在我手里。那是当初用来买清郡沐氏祖业的,一个铜板都没给,全打的欠条,要不,您把那账还了?这肯定能找回一大波脸皮。还有我阿爹,这会儿他正带着那几个细作和细作生的孩子回尚郡。您把这事儿处理了,脸皮肯定又能找回不少,还能替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解决桩烦心事。”想仗着辈份高捶人?捶阿爹去啊。没他那些操作,他们几个能改姓么!

    赖谦牧的脸色阴沉,问:“什么意思?什么细作?”

    沐瑾道:“你不知道吗?我二哥的几个外室中有三个是细作,最久的养在身边十来年了,孩子都九岁了。那孩子的妈和舅舅都是东陵齐国的细作,我阿爹和二哥都知道,但为了孩子,把他们留下了。另外两个就还好啦,一个是英国公府的,一个是陈王的,好歹是大盛朝的。”

    赖谦牧惊怒交加,声音差点把房顶掀了,“细作?东陵齐国的细作?那东陵关到底是怎么丢的?”他的三个孙子在那一战全没了!他问道:“此话当真?”

    沐瑾道:“你去兵部找沐坚,他一早就查出来那是细作,特意知会过我二哥和我阿爹。后来派人去追杀细作,折了好多人手都没成,我阿爹把他们带到我跟前,逼我保他们,下令让沐坚撤人,甚至不惜为我断绝父子关系。”

    “我三哥老实,从京城带回尚郡的三万大军,叫大哥调走了,留他在家坐冷板凳。我五姐和六姐,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就来我军中谋前程。四叔公,亲爹不护他们,我得护,不是我们对不住赖氏,是赖氏对不住我们。”

    赖谦牧听不下去,转身就往外走,去兵部。

    少年唤了声:“曾祖!”又朝沐瑾跪下,重重地叩了个响头:“大将军,兵部重地,我们进不去,烦请通融一二。”他阿爹就是折在了东安关,他要亲自去问问。

    沐瑾知道清郡沐氏的人有多不待见姓赖的,盯敢着他们去未必能见到沐坚,让管家备笔墨。

    他瞧见少年的神情,对他说道:“那细作,沐坚盯得紧,应该是没传回多少有用的消息,反倒是送了不少假消息回去。”

    少年“嗯”了声,不置可否,等到笔墨送来,看到沐瑾在纸上写下“带他们去见沐坚”盖上将军信印,再次朝他重重地磕了个头,双手接过信,飞快地出府,去追赶曾祖父。

    沐瑾望着少年飞奔离开的身影,问管家:“你说赖氏一族还有多少他们这样的?”

    管家说:“不多了。东陵吕国以前跟尚郡多有交战,赖氏一族也是死伤惨重。经过二十年休养生息,倒是添了不少人口,但随着东安关破,跟着赖瑭一起没了。现在族里剩下的就是这些还没长大的孩子和妇人了。成国公府没了,尚郡让卫国公府占了,他们也成了无根浮木。”

    沐瑾想到四叔公那中气十足的模样,这少年也像是有出息的,道:“赖氏一族的凝聚力还在,过上几年,等这些半大的孩子长起来,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更何况我军中还有不少赖氏子弟。”这就是数百年豪族的生命力。他们很快就会在他的地盘扎下根,依然是赫赫有名有势的大族。

    他必须得把经济和教育牢牢抓在手里,将底层晋升的通道铺设好,才能出征,要不然,最后仍逃不过被豪族架空的局面。

    他都改了姓,二十多万大军在手,四叔公还能来摆长辈的谱!且人家不是拎不清,是手底下真的有人,瞧这架势,怕是还会去找他阿爹算账。

    沐瑾挺感慨的。

    过年,人多事多,画画都不安静。沐瑾索性等吃过晚饭没人上门再画,他穿上披风,步行溜达回长公主府。

    明明已经放了年假,长公主府外的马车却比平时还要多,都快塞不下了,且都是带着礼物来的。

    沐瑾瞧见有几张熟面孔,是他军出来的,伤退,当了官。他走过去,问:“这是干嘛呢?”

    那人认出沐瑾,抱拳行礼,道:“见过将军,回将军,过年了,来给殿下和将军送孝敬。”

    沐瑾侧目:“孝敬?送礼送到我这来了?”

    那人见到沐瑾神色不太对,不敢说话,低下头去。

    沐瑾想了想,进府,只看到萧灼华身边的一个掌事在负责收礼和做登记。他看了眼正堂没人,便去萧灼华的院子,在书房找到萧灼华。她正对着一份名单勾勾划划做标记。

    沐瑾凑过去,问:“是什么?”

    萧灼华说:“赏赐年夜饭的名单,得提前安排厨房备好。”年夜饭那天,她很可能跟沐瑾在沐府陪沐真,没时间安排。

    年夜饭!沐瑾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年味。他搬来椅子在书桌旁坐下,道:“辛苦了。”

    萧灼华看他一眼,继续根据今年的考核勾画。她的笔落在谢娥的名单上,迟疑两息,划掉了。贸易城的纰漏,连罚俸禄带扣奖赏,还是沐瑾罚的。之前拟的名单有她,现在只能划掉。

    沐瑾见她划掉一堆名单,道:“今年的年夜饭能省不少。”

    萧灼华道:“有删的,还有要添的。工部和刑部原是划掉的,但……赶工,想是过年还在衙门。您上下嘴皮一碰,大家就得忙翻天。”她忽地一醒,问:“有事?”

    沐瑾想说没事,犹豫一瞬,说:“外面,好多,送礼的。”

    萧灼华知道沐瑾讨厌送礼那一套,说:“这个不许禁,留着。”

    沐瑾问:“为什么?”

    萧灼华说:“以前京城时,许多人家会派人盯紧哪家哪户在年节时,收到什么赏赐,是添了还是减了,以观察父皇是什么心思。我知你不喜这些,可人情世故总还是要有的,且哪家势盛,哪家势衰,从人情往来上最能体现。”

    沐瑾道:“我阿娘的势也很大啊,她府里都没有。”

    萧灼华说:“母亲早就放了话,现在我是沐氏一族的当家主母,她不管族中的事,礼都送到我这来了。母亲这会儿在工部,盯着工部出太庙建造图。工部今年别说放年假,夜里都得赶工,我给他们过年的薪俸翻双倍。”

    沐瑾的目光落在萧灼华身上,一字一句道:“当,家,主,母。”是有这派头了。

    当年他俩刚成亲那会儿,萧灼华还是个啪嗒掉眼泪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有女强人气质了。他想了想,说:“萧灼华,我发现你好像变了?之前那股害怕、战战兢兢的劲儿没有了。”

    萧灼华头也不抬地继续修改着名单,回答道:“第一个入太庙的开国皇后,想是不需要再害怕什么。”即便她将来跟沐瑾夫妻不睦,哪怕厌弃她,甚至夫妻反目,只要她不造反,他便不能废后,在她死后,还得捏着鼻子把她的神位放进太庙。后位,一直都会是她的。

    沐瑾震惊了,心说:“大萝卜还把你给钓上了啊!”他都不知道该说萧灼华可爱还是该说她现实了。

    他有点无语,掏心掏肺掏肝地对她,给了那么多的兵,比不过一句进太庙来得有安全感。沐瑾有点受伤:“你压根儿没信过我。”

    萧灼华说:“现在信了。”

    沐瑾呵呵两声,坐在旁边看她忙。处理朝堂上的人际关系、弯弯绕绕,他就是个新手小白,得学学。

    第136章

    老成国公带着一行人, 走了十来天,还在临江郡的路上陷着。

    他们从淮郡、魏郡出来,道行平坦好走, 马车一路小跑, 丝毫不颠簸,孩子们躺在马车里,醒了蹦蹦跳跳玩闹, 累了就睡, 非常好带。沿途每隔三十里地便建有客栈,无论是吃食住宿都方便,赶路的时候都能吃上口热食,喝上热腾腾的肉汤。客栈里现成的熟食、蒸菜,做好后放在灶上热着的,去了买到就能吃, 不会耽搁赶路的时间。坐着马车, 每天能轻轻松松地跑一百多里路,比急行军的速度还快。

    出了淮郡, 踏上临江郡的地盘, 赶路简直是场灾难。

    路上大大小小全是坑,车辙印压到能把整个轮子陷进去也不见有人修。这若是在淮郡、魏郡, 路上有个小坑,都会让有道路维护人员搬来碎石子填得平平的。在临江郡,车轮子陷在泥坑里, 只能让车上的人下来,再连人推带马拉, 将马车弄出来。路上有坑, 只能自己去到路旁找石头, 填上,让马车先过去,等走过了有坑的路段,人再上车。

    孩子在车里睡得正香,给抱下车。地里铺得暖和,又有暖炉,孩子们在马车里睡得舒舒服服暖暖的,一出来,大冷的天,让风一吹冻醒了,哇哇哭。有孩子不愿下车的,嫌地上脏都是泥泞,嫌外面冷,老成国公才不惯着他们,上前去把人揪下来,那闹腾得又是踢腿又是打人,还要嚷嚷着要阿爹。

    他怒声道:“再闹腾,我亲手送你们去见你们阿爹。”

    一群孩子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以为是真能见到阿爹,破泣为笑,兴奋激动,恨不得插翅飞过去。老成国公瞧见他们那样子,是真心酸又心累。对着这么一帮喜欢蹦蹦跳跳的孩子,又经常在恍惚间看到小七。

    他养了七个孩子,就小七是最淘气的,其他几个在他跟前连大气都不敢喘,老大是稳重,老二专跟他对着干,老三是老实,最听话的就是他,老四有自己的主意,因为是他的第一个女儿,养得很有长女的稳重劲,老五和老六成天看着小七在干嘛,一有好玩的、好吃的就凑过去,让小七带她们玩,每回闯祸都是一逮逮三,有时候这三个还得拉上老三。

    小七还特别理直气壮地问他:知道什么是小孩子天性吗?小孩子的天性就是要蹦蹦跳跳到处玩闹,不能打闹不能打滚的孩子是没有童年的,没有童年的孩子是会不幸的。童年过得好的孩子,心里有光,能照亮一辈子的黑暗。童年过得不好的孩子,心里是黑暗的,一生都在寻找那份失落的光明。我上辈子的爸妈,我要星星不给月亮,要看云海,立即带我坐飞机,特意挑早班,在大早上飞到高空看云,带我去爬山看日出。我们还可以顺便旅游,早上看云海,傍晚潜水看海里的鱼和珊瑚群。你看你教孩子,除了打就是骂,都不陪他们玩,也不带他们出去看风景,好失败的勒。

    他在提到他父母上辈子时,他想到他说的那句话,“对着喜欢的人,看到、提到他们的时候,眼睛里会泛着光。你的孩子看到你,提到你,眼睛里只有害怕。好失败的勒!”他在小七说到他爸妈带他飞、带他玩的时候,看到他眼睛里有光。他在这群孩子提到他们的阿爹时,也看到了光。那是眼神泛亮,带着惊喜、渴望的眼神。

    小五和小六是跟着小七长大的,她们就像小七说的,眼睛有光,心里有光的人,会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负。她们说将来长大了要当将军,要带兵打仗。后院女眷,哪有能带兵打仗的,便是当年的沐真亲率两万大军跟着萧赫打京城,指挥军队调动的是萧赫,不是她。

    可没想到,她俩趁着京城乱,提议去看四姐,却是只在老四那歇了下脚,就跑到了小七这,一回头,带着兵打到了草原,这份敢冲敢闯的魄力,便是赖瑭也没有的。那光,是勇气,是无畏,无惧。

    老二不争气,觊觎嫡母幼弟的产业,临战弃城逃跑,却是几个孩子中,除小七外,唯一敢跟他顶撞对着干的。他走上了小七说的教育失败下的另一条路,摆烂。

    用小七的话说,就是:没希望啊,这不让干,那不让做,怎么走都找到不出路,还能怎么办,摆烂呗。你就说,不让袭爵不给家业,那就让我自己去闯呗,我凭本事挣,就算是挣不来,好歹我努力了,哪怕失败我也认了。你不给东西前程,又把人管得死死的,这不要让做那不让,我能做什么?当废物呗!你这样子养孩子,容易养来养去最后养成仇。做父母的,得教会孩子飞,要让他们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他瞧见老二那样子,明知道是细作,就跟他对着干,故意跟细作生一堆孩子来气他,写信告诉他,“行啊,你杀细作,那你先把儿子和你的孙子们一起杀了呗。”他知道小七是对的。后来,他听小七的,放他飞。让他去边郡,带着兵,带着钱,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小七长成了他想都不敢想的样子,确切地说,是他上辈子的父母把他教成了他想都不敢想的样子。

    老二跟他对着干,在教孩子上也与他反其道而行。他不打孩子,不骂孩子,带着他们玩,把他跟细作跟的孩子宠上天,这孩子养得骄傲有胆气,路上难走,还能帮着推车。在他心里,他父亲是世上最伟大最厉害的人,是骑着马在飞奔中都能把天上的飞鸟射下来的人。

    老二不守城,不是他守不了,是他不想守,那不是他的东西,不是他的城。家眷钱财,才是他的。

    一大群人飞奔的马蹄声传来,轰轰隆隆的,气势不小。

    这样的马蹄声,在淮郡和魏郡很常见,出了淮郡几乎没有。老成国公仔细辨认了下声音,约有二三十骑,马蹄掌铁,蹄声沉稳有力,步子迈得大,是军中上等战马还能有的蹄音。

    不一会儿,一群人便出现在视线里。

    路上的坑,对于那伙人来说宛若不存在,马蹄飞跃,轻轻松松地绕过了地上的坑,来到了老成国公跟前。

    是老贾。

    老贾看着头发全白站在寒风中的前主人,心下动容。他翻身下马,吩咐身后的侍卫,大声吩咐道:“帮着推车。”又朝老成国公俯身行礼。

    老成国公顿时明白,是来找他的,且有要事,但不是来逮他或追杀这群孩子的。事情棘手,小七顾念旧情,派出老贾来,就算是死局,也能有三分回转余地。他说道:“说!”

    老贾将老成国公请到一旁,禀报道:“瑾公子查淮郡郡尉府勾结豪族把持四个贸易城的事,将郡尉府和涉事的豪族全部下狱,有豪族为将功赎罪,供出铁匠铺有异的事,查出……细作。”他把蒋元的事告诉了老成国公,说:“瑾公子派我来向您说一声。”

    他又补充句:“四老太爷在淮郡,此事只怕迟早会传到他的耳中。”他家主人幼时丧父,一身本事都是小叔教的。他护着细作和细作的孩子,跟瑾公子闹翻,若是让四老太爷知道,就四老太爷那性子,怕是要清理门户的。

    老成国公颔首表示知道了,问老贾:“他还说什么没有?”

    老贾说:“瑾公子让我去四公女那儿,想把您留在那里,担心您出了长郡让英国公府的人逮了,也担心您回到尚郡会跟卫国公府起冲突。”他说罢,向老成国公抱拳行了一礼,又回到路旁,等到侍卫帮着老成公的侍从把马车推过这一段烂走的稀泥坑,这才带着众人继续上路,赶往梧桐郡。

    老成国公回到路旁,让老仆去把三个外室找来,将他们的孩子也带来,又每人准备了一包金子细软,道:“带着孩子,逃命去吧,不要回你们主子家,回去没有活路,隐姓埋名。”

    九岁的赖琼问:“祖父,我们为什么要逃命,是他要追杀我们了吗?”

    老成国公低头看着这已经懂得一些事情的孙子,道:“你阿娘和你舅舅都是东陵齐国的细作,你舅舅要刺杀你七叔,失败了。你七叔重信,说放过你们就放过,你是孩子,他不会为难你。你们要躲的是我的四叔。”

    赖琼问:“舅舅是为我阿爹报仇吗?”

    老成国公说:“东陵齐国知道吗?攻打东安关的就是东陵齐国。你阿娘和你舅舅,跟他们是一伙的,来打你大伯、打你祖母、祖父的。你大伯战败,是因为他们。你阿爹弃城,也是他们。”

    他说完,扭头看向赖琼的母亲,说:“外室子女本就不入祖谱,不算赖氏子弟。他们是细作的孩子,是为家族蒙羞,莫说小七不会认,便是族里的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会除之而后快。”

    赖琼的母亲蒋初微微点头,却趁着老成国公不备,袖子里突然滑出把短刀,直接刺向老成国公的脖子。

    老成国公身旁的护卫见疾手快,立即挡在老成国公的前面,将攻击拦下。旁边的随从见状,一涌而上,不仅把赖琼的母亲拦下,同时也将另外两个细作出身的外室也围了起来。

    蒋初的本事极为了得,与好几个护卫缠斗而不落下风。

    赖琼对此变故都惊傻了,叫道:“阿娘!阿娘!”他紧张又激动地抓着老成国公的手,叫道:“祖父,我阿娘,我舅舅不是细作,不是坏人。”

    老成国公当即点了几个心腹护卫,道:“护着他们去梧桐郡见四公女,让她给个地儿藏起来,保他们一条命。”

    几名心腹护卫抱拳领命,接过老成国公给的金子财物,一个抱起一个孩子,翻身上马,飞奔离去。

    老成国公等到他们带着孩子跑出视线,沉声说道:“杀!”

    护卫们一拥而上,很快便将三个细作出身的外室都斩于刀下。

    一旁马车上的两个外室带着各自的孩子,瞧见这一幕吓得赶紧捂住孩子的眼睛,自己却在瑟瑟发抖。她们三个居然都是细作!

    老成国公又点了两个仆人,分出辆马车,让他们把尸体拉回去交给沐瑾。他则带着剩下的两个外室和两个孩子继续赶路。这两个是清郡的小豪族为了巴结赖瑛塞过来的舞姬,后来有了孩子,就收成了外室。舞姬出身,在五个有孩子的外室中,竟然已经算是清白的了。

    他觉得作为父亲,他真如小七说所,好失败勒。那巴掌大的小脸充满嘲讽可怜的表情,宛若就在眼前。

    第137章

    赖谦牧最不愿见的人就是沐真和沐坚, 在他俩跟前,他是怎么都抬不起头来的,但细作之事, 他就算是死, 也必要弄个分明。他要知道清郡跟尚郡之间,内里究竟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跟在赖谦牧身后的十三岁少年赖青,到兵部大营门口, 取出沐瑾的亲笔信, 对守门的佰长说道:“烦请通报一声,尚郡赖氏的赖谦牧携其曾孙赖青求见。”

    那佰长听到尚郡赖氏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正想把他呈上来的纸摔到地上,一眼瞥见上面的印,眼睛定住,再仔细一看, 确实是将军的大印, 上面的字迹,跟将军发的亲笔通报也是一样的。他接过信, 没好气地扫了眼二人, 道:“等着。”拿着信,到大营中找到正在翻阅口供的沐坚, 道:“尚书,尚郡赖氏那老东西带着他的曾孙在门口求见。”他把沐瑾的亲笔信放在沐坚的桌子上。

    沐坚看了眼亲笔信,对佰长喝斥道:“嘴巴干净点, 叫他们进来。”

    佰长应道:“是。”去到大营外,把赖谦牧和赖青领到沐坚跟前。

    沐坚见到二人, 请他们落坐, 又吩咐亲兵上茶, 问:“不知四叔公来此所为何事?”

    赖谦牧说:“茶就不必了。我来只为一事,细作!赖瑾……咳,沐瑾说赖瑛的外室中有细作,东陵齐国、英国公府、陈王府中的细作都有,是与不是?此事赖瑛和敬忠都知道,是与不是?”

    沐坚说:“东陵齐国的细作是十二年前出现在赖瑛身边的,是萧祁的人。那时的东陵还是一团散沙,他正在东陵南征北讨,便已经在为攻打大盛朝做准备,提前派了大批细作过来。”

    “我是在清理身边的钉子时,查到蒋元、蒋初两兄妹。当时要去拿人,却叫赖瑛给顶了回来于是写了三封信到京城。弦主的回信是让我护好紧清郡,赖瑛之事交给老成国公处理。老家主的回复是,细作,杀了能省事,留着有留着的用处,让我酌情处置,一切以清郡为要。老成国公派了心腹老仆过来处理这事,但那妾室有孕,此事便不了了之。我在老成国公派来的人走后,再去找过赖瑛,他说他不知道什么细作不细作,只知道蒋初怀着的是他的骨肉,坚决护着。我不好与他翻脸,便留着那细作钓东陵齐国的探子。”

    “陈王府的细作在陈王死后,她的同伙想给陈王报仇,想让她利用赖瑛对付沐耀的亲戚。沐耀是孤儿,从小让弦主收养,只剩几个旁枝远亲。那细作不愿为几个不相干的人费事,双方起了冲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同伙干掉了。”

    “英国公府细作倒一直有向英国公府传递消息,四处给英国公府安插眼线,我们将计就计,通过他们的眼线,也安插了不少眼线到英国公府,算起来,不亏。”

    赖谦牧压住愤怒的情绪,问:“三个细作的事,赖敬忠都知道?”

    沐坚道:“都知道,我从来没有瞒过他跟老家主,更没瞒过赖瑛。赖瑛不在乎他身边的人是不是细作,也不防着,所以,我们就只让他管点买卖捞点钱,旁的都不让他沾手。后来他动兵权,老家主震怒,是要打算杀了他的,但赖瑛当时跟赖瑭勾连在一起,此事有赖瑭的授意,就不好妄动了。”

    “赖瑭的意思是,清郡不是还有我沐坚盯着的吗,既然细作留了这么久,自然有留着的道理。当时牵扯着战局,清郡有好几万精锐投在东安关,等于叫赖瑭扼住了清郡的咽喉。清郡跟尚郡已呈反目之势,但东安关迫在眉睫,一旦动兵,全都得完。赖瑭就是笃定清郡不敢动兵,会先忍下这口气。忍这口气,两郡之地才能活,不忍都得死。”

    “家主远在边郡,不知道细作的事,老家主没告诉他,但一直在等消息,想看他能什么时候知道,谁会把这消息告诉他,想看他后续反应。老家主说,如果等到最后不得不动手的时候,家主还没反应,让我掌清郡。如果家主消息能到他那边,事情或许有转机,听他的,以后家主就是家主了。家主让撤,我们就撤了,用清郡之地换回了我们在东安关的几万精锐,跟着家主另谋前程。”

    赖谦牧问:“沐真是当家主母,赖敬忠不管的事,她也听之任之,任由赖瑛作践清郡之地?”

    沐坚道:“亲爹都不管的事,人家亲娘也还活着,让嫡母来做这恶人,不合适吧。您知道十一年前,赖渠之事的吧。当时,老家主有意让家主做世子,她刚起心思,家主就差点没命。”

    赖谦牧道:“此事我知道,沐真差点杀了赖渠。赖瑭当了多少年世子了,军中多是他的心腹,赖氏子弟也只认他,岂能说换就换。”

    沐坚道:“老成国公没跟您说过,家主是白泽托生,知晓身前身后事?”

    赖谦牧诧异地问道:“什么?什么白泽托生?”

    沐坚道:“老家主白泽入梦,生了家主。家主三岁前讲的不是大盛朝的话,老成国公给他讲课,他反过来给老成国公讲课,说老成国府的舆图叫抽象图,三分靠蒙,七分靠天。”他翻出现在的军中舆图,交给赖谦牧说:“这才叫地图!你们赖氏不要白泽托生之子,我们沐氏可乐意得很。”虽说他也是今早才知道,但也得多谢他们。

    他抱拳道:“这可真得多谢你们,要不然,等太庙盖成,我们的沐氏先祖还真不好住进去。”

    赖谦牧问道:“太庙?不是要盖祖庙么?”

    沐坚道:“您去工部问问就知道了,盖的是太庙,等太庙盖成便要称帝,将原来的七庙盖成九庙,一庙供白泽,一庙留作将来供奉二十四位平定天下有功的功勋重臣。”

    赖谦牧哪还稳得住,起身就要往外走,又折回来,问:“那些细作呢,我要见见。”

    沐坚亲自领他去。

    兵部连房子都没有,更没有大牢,抓来的细作都是关在铁笼子里拴起来,天寒地冻的,隔着笼子有火盆,冻死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审完后都是要砍了的。

    蒋元坐在笼子里,手脚都被链子锁着,背离身后的火盆只有一臂多远,手碰不着火盆,但能取到些暖。他瞧见沐坚过来,道:“哟,沐尚书,细作逮完了吗?”

    沐坚让开,跟在后面的牧谦牧和赖青,从跟在沐坚身后的亲兵中穿过,来到笼子外。

    赖谦牧没见过蒋元,蒋元却是认识他的。

    蒋元道:“赖氏的四太爷。”他随即明白过来:“为赖瑛和他的儿子来的吧?来晚了,您的好侄子为了我外甥跟沐瑾反目成仇,护着我外甥离开了。说来你们赖家人也真奇怪,明知是细作,还留着当成眼珠子护着。如果没他二位,我十几年前就死了。哎哟,沐瑾还要给我封官呢,受不起,受不起。”

    赖青气得抽出腰刀就朝蒋元扎去。

    蒋元见状,赶紧扑上前,将胸口撞向刀尖。

    沐坚眼见手快,一手拽向赖青的衣领,一手夺刀。

    刀尖险之又险地划过蒋元的衣服。

    沐坚把赖青撂翻在地,道:“蒋元已经背叛东陵,投了我们将军,供出许多东陵细作,我们将军可是说了要给他封官的。”

    赖青叫道:“这等敌国的叛徒,留他作甚,留他作甚!”他气得爬起来,还要找蒋元拼命,叫亲兵按住。他拼命挣扎,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我阿爹,我两个叔叔,全都战死在东安关,全都死了。你们还留着这些细作,你们为什么要留下细作。”

    沐坚听着孩子的哭喊,心下不忍,但留着让齐帝杀蒋元全家的消息传出去,此计就不成了,自然是不能提了,于是挥手,道:“带下去。”

    蒋元求死不成,又气馁地坐了回去,不说话了。

    赖谦牧对沐坚抱抱拳,说:“多谢相告!”拽起曾孙往回走。

    赖青叫道:“爷爷,让我去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赖谦牧道:“你杀一个阶下囚有什么出息,你要是有本事,将来长大就去投军,打到东陵去,给你父母报仇。现在跟我走,我要去问问赖敬忠,他把赖氏一族、把尚郡,置于何地,他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他回到贸易城的驻所,叫赖青去把族人叫来。

    赖氏一族的青壮都战死在了东安关,但族中还有十几岁的孩子,还有武仆,还有各家的当家主母。

    赖谦牧将赖瑛养细作,赖敬忠、赖瑭包庇赖瑛,赖敬忠为保细作之子,甚至不惜与正室、嫡子反目的事,全部公布出去。

    他说道:“我赖氏一族,无此不肖子孙,今日,我便要清理门户,以告慰尚郡赖氏战死儿郎、列代祖宗在天之灵!赖敬忠、赖瑛养的细作和他生的那些孽障,必须全部铲除。”

    他带上这一代中比较出众的几个少年郎,带着武仆,背上行囊,一群人骑马去追。

    他们刚到魏郡,遇到赖敬忠叫人运回来的三具细作尸体,验过之后,气得脸色铁青:他果然知道!却只运回三具细作尸体,还在保那些孽障东西。

    赖谦牧沉声下令:“继续追!”他带着众人,继续赶往桐梧郡方向。

    齐仲散在外面的细作,早盯上赖谦牧一行,立即给齐仲传讯。

    沐瑾过了一个特别无聊的新年。

    所有的人都很忙,就他闲到每天睡到自然醒,除了画画就是到处溜达闲逛,本来他是想陪亲娘过年,让亲娘享受下儿孙绕膝的快乐,亲娘就差住工部衙门了,人家没空搭理他。

    萧灼华倒是放了两天假,人家陪他是公务,有空闲就去皇后陪亲娘和侄女。

    好在三哥那憨憨缺心眼,约了帮狐朋狗友出去打猎,吃早饭的时候还顺嘴问他去不去,可好玩了。

    去啊,当然去!他不仅去,还把五姐、六姐一起叫上,想着终于有伴了,结果,呵呵,很是被虐了回狗。三哥带着三嫂去的,五姐、六姐身边围着献殷勤的,他身边也围了一圈,也很殷勤,打猎,人家特意把猎物赶到他的眼皮子底下。打猎的乐趣没体会到,但八卦热闹看了一箩筐,也算是为无聊的新年添彩了。

    好不容易过年完,终于要开工干活了,齐仲找到沐瑾汇报,赖谦牧宰他爹去了。他爹把那三个细作宰了都没得了差。

    齐仲问沐瑾:“要拦吗?”毕竟是亲爹。这前脚给赶出去,后脚赖谦牧来见过他,就追杀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将军要杀亲爹,不好意思下手,换个高辈份的去当这刀子。

    沐瑾问:“我阿爹身边是不是还留着俩孩子?”

    齐仲点头,道:“那两个孩子和孩子的亲娘都在。”

    沐瑾道:“那不管了。”

    齐仲以为沐瑾气恼老成国公在这时候还护着那些外室,犹豫道:“这……这要不,除了那两个孩子和外室,把老国公护下来,送得远远的?”

    沐瑾看他误会了,说:“有那两个孩子在,我爹为了护崽,能跟赖谦牧打起来。他身边跟着的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赖谦牧带去的人,未必能讨到好。”

    他心道:“经过这一回,赖氏起内讧,应该是不会再来攀亲戚找麻烦了。”

    齐仲抱拳道:“是。”

    沐瑾想起打猎时围在两个姐姐身边羡殷勤的那些,说:“我五姐、六姐身边围着的那几个,查一查什么来头。”先查查,有不好的苗头先掐掉,不然,再是及时止损,那也是有损失。

    齐仲应下,见沐瑾没别的吩咐,这才离开。

    沐瑾叫上赖福、赖喜,没带卫队,但明里、暗着带着不少侍卫,坐着马车出府。他先绕道到郡守谢娥的府邸,叫人去叫谢娥。

    谢娥跟沐耀的亲事就在四天后,谢家的亲戚都到了,热闹得很。

    陈郡的谢郡守听到禀报,立即迎出来,把沐瑾往里请。

    沐瑾道:“不了,忙公务呢。这年假都放完了,还有诸多要事要忙。”

    谢娥匆匆从宅子里出来,对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跟她阿爹说话的沐瑾抱拳行礼:“见过大将军。”

    沐瑾道:“我听说你没向萧灼华请假?”

    谢娥道:“成亲之事有我父母亲操持,我应付得来,不会耽搁公务。”

    沐瑾道:“那就好,套辆马车,你随我去贸易城。这做一郡之守,蹲在府衙可是干不成事的。”

    谢有文惊住了,叫道:“大将军,这……这忙着成亲呢。”竟然亲自到家门口来把人叫走。有这样的吗!

    沐瑾道:“放心,会放她回来拜堂的。”要不然,就等着看沐耀那哀怨的小脸吧。

    谢娥道:“不必套车。”她吩咐贴身侍婢:“去牵我的马来。”近来流行戴臂钏,穿劲装,衣服是窄袖,下裙也是为方便骑马而裁的,裹件御寒的披风,便可出行。

    很快,谢娥的侍婢便把马牵来了,侍卫也跟着出来,每人一匹马跟在她身后,自发地跟在沐瑾的马车后。

    谢夫人正在会见女客,听到消息赶出来,见到这阵仗也惊着了,问:“这……这是要去哪?”

    沐瑾在马车里抱拳:“谢郡守,谢夫人,我改天再来喝喜酒啊,且先忙公务去了。”说完,放下帘子,带着队伍出发。

    谢夫人茫然地看向谢有文,问:“这是要去哪?怎么就走了?这亲事不会又要延后吧?”

    谢有文赶紧说:“大将军不是说了过几日来喝喜酒吗?”他又吩咐随从:“赶紧去跟姑爷说一声,骑马去。”沐耀可是心腹,能说得上话。可别再把成亲给耽搁了!

    谢夫人一听,道:“对对对,姑爷在城里,今早才派人送了套他新得的头面过来。”

    沐瑾没走出两条街,沐耀骑马追来了。

    沐耀隔着马车喊:“将军。”见到沐瑾掀开帘子,便迫不及待地说:“我要成亲了。”表情格外可怜。

    沐瑾假装没听懂,说:“恭喜哈。”

    沐耀默然,骑着马紧紧地跟在马车旁,又扭头朝身后的谢娥看去,结果谢娥歪着头看他,是半点不着急。那是,她做官可过瘾了,让她到魏郡成亲,没空,忙着呢,日子一推再推,推到他来淮郡才操办上。

    沐耀心里可幽怨了,心道:“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先主动的,结果把我拐到手就给扔旁边不管。”

    沐瑾才不管他,放下帘子,继续翻看贸易城的地图。

    规划图是规划图,建造成什么样,还得再看看。

    实际的图纸跟规划图肯定是有出入的,接下来还得派人重新测绘。那些做经营买卖的,得规范起来。城市规划这一块,不可能把工部的人派到各地去盖城,只能让各地郡守、县令来干这事。

    谢娥是大豪族出岙,如果通过谢娥能把新一套实施起来,收效甚好,后面别的地方有样学样就方便了。不然,他得重新选人、培养人,再盯着改,阻力会大很多,进度也要慢许多。

    在能保障同样效果的情况下,自然是选省时省力阻力小的。

    第138章

    街道上人多, 马车走快了容易撞到人,只能慢悠悠行走。

    沐瑾不赶时间,翻看了一会儿之前的规划图, 便将其收起, 看向车窗外。

    清郡豪族迁来,虽说麻烦增加了一大堆,但他们的消费力也是足足的, 军中那帮人挣的钱财也有地方拿出来的花销了, 很是带动了一大波经济,使各郡城中显得格外繁华。房价飙升,现在是一房难求。

    城墙内的地儿就那么点大,空置闲地早没了,就连他要盖官衙都只能征地拆迁。这一路过去,不少地方正在拆旧宅, 准备盖衙门, 其中就包括礼部、都察院和兵部衙门的宅子。

    这三个部门,哪个部门的用地都小不了。

    都察院和兵部自不必提, 防卫森严, 兵不会少,这两个衙门还都有逮人审案的权力。

    都察院管着纪律稽查, 主抓贪污纪律。

    兵部对标国防部、国家安全部,抓细作、审间谍可是重要工作之人,也得有关押审犯人的地方。

    礼部看起来好像只是搞点祭祀、跟礼仪有关的, 实际上它一直居于六部之首,科举操办、外交、皇家庆典都归他。外交得有使臣住的地方, 对外接待关系到面子问题, 地方小、太锉, 是不行的。庆典排练,总不能跑到太庙或宝月长公主府院子去排练吧,那得在礼部先排练好,再过去,再加上些七七八八的,占地不比兵部和都察院小。

    这三个部,分别在不同的三条街上,每个衙门占一大片地方,修建工程搞得如火如荼。

    沐瑾看他们忙成这样子,对于工部过年主动加班,也表示挺理解的。他走了一会儿,道:“停车。”虽说这次的目标是去粮食布帛贸易城,路过工地,也得看看嘛。

    车夫停下,沐瑾下了马车,招呼沐耀和后面的谢娥,道:“去前面工地转转。”

    沐耀和谢娥立即下马,跟上沐瑾的步子。阿福带着几个侍卫紧跟在沐瑾身边,阿喜则带着另外一批乔装打扮的侍卫,分散在外围。

    沐瑾穿过已经掉拆的大门,来到正在撬铺路的石板的一群人跟前,对正卷着袖子埋头干活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问:“喂,打听个事儿,你一天多少工钱?”

    那中年汉子一回头,看到好几个穿着极富贵的人站在跟前,吓了一大跳,看着沐瑾,话都不敢说。

    沐瑾说:“我家做买卖的,想包这工程。”他说完,伸手去包里掏钱,只摸到金锞子。这要是掏金锞子,得更把人吓着。

    阿福见状,赶紧掏出几个铜钱递上去,说:“莫慌,我家郎君刚接手家里的买卖,不懂行情,出来打听点消息。这不到处盖宅子嘛,我们主家在城外也有盖宅子的项目,但担心管事糊弄,所以,找到别家打听,看是不是跟我们家的工匠一个价。”

    中年汉子反应过来,说:“我们是给工部干活,每月由工部当官的来给我们发钱,跟那些给豪族干活的不一样。豪族里的苦奴,都是卖了身的,不拿钱。我们是自由身。”

    阿福又递了几个铜板过去,问:“你们一个月工钱多少啊?”

    中年汉子说:“一天十个铜板,包午膳,要是不在衙门吃,还能再给两个铜板。两个铜板都够买大半斤米了,熬成粥,都够全家吃顿饱的了。我揣一个饼,够了。管事的说,要是活干得好,评优的话,还能再奖十到三十个铜板不等。干两个月,在钱能涨到一天十五个铜板。”

    沐瑾问:“你家有几口人?”

    中年汉子说:“七口人,三个半大小子,可太能吃了,好在老大快满十五了,等满了十五就送去当兵,说不定能挣个前程。现在这三个小子,嘛活都不干,天天蹲在村长家学文习武,他们长得壮实,脑子又好使,就想着要是能学点本事再去投军,能更有出息些。”

    沐瑾道:“那另外三口人是父母双亲和夫人?”

    中年汉子有点不好意思,说:“穷苦人家,可不敢称什么夫人。我阿爹阿娘早年饿死了,另外还有两个女郎,平时帮着她阿娘干些家务活,想着再大些,嫁了,或者看作坊要不要招女工。要是能去作坊干工,说亲也好说些。”

    沐瑾问:“女郎也可以送去进学啊?”

    中年汉子摆手:“那可不成,容易出事。”他像是有顾虑,没说话了。

    沐耀下意识地看向谢娥,有点担心她再挨训斥处罚。进学,属于学堂的事,县里的归教谕管,郡里的则是归学政管。学政,五品官职,顶头上司就是郡守。

    沐瑾道:“懂,是怕被别家小子欺负,坏了名声吧?”

    中年汉子应了声,道:“这男女共处,哪怕光天化日,坐一个学堂里,也容易坏了名声。我们也就是大将军来了后,才吃上饱饭,没有钱给她们请夫子。”

    沐瑾道:“明白,明白。不耽搁你干活,我们再转转。”他又朝拆下来的建筑材料走去。能在郡城里盖宅子的都是略有家底的,哪怕只是寻常人家,那也是小豪族出身,盖的宅子都是瓦房,用的梁、柱全是好木头,拆下来还能用。

    他去到木头堆处,就看到一个穿着工部七品官服的小官吏拿着个小册子对着木头堆写写画画。那官员见到他们仨,立即抱拳行礼:“见过将军、谢郡守。”

    沐瑾道:“这些拆下来的建材怎么处理的?”

    工部小官抱拳回了一礼,道:“回将军,这些都还能用,但之前盖的都是普通民宅,跟盖衙门要用的房梁、柱子尺寸规格都不一样,羊尚书让我们将它们挑一挑,虫蛀过的、朽了的低价处理,实在卖不出去的,就当柴烧。这些保存完好的,登记好以后,统一拉到工部,贸易城盖宅子商铺用得着。”

    沐瑾问:“这工地你负责?”

    工部小官抱拳回礼,道:“回将军,下官只负责核查拆下来的这些旧建材。这些都是工头归笼好的,先报过数目的。下官只是按照拆宅子前清点好的数目,核对拆完后的数目。”他说完,将手里的两份册子都呈给沐瑾,道:“请将军过目。”

    沐瑾接过册子,发现上面还写有这工部小官的名字,谢朝,工部文书。他扭头看向谢娥,说:“都姓谢,五百年前说不定是本家。”

    谢娥道:“回将军,谢朝是我堂兄。他的腿脚有伤,投不了军,就从文考官,说来还得多谢将军。”

    沐瑾道:“得谢他自己上进有本事考得上。”他翻开两份册子,一份是现在正在登记的,另一份则是之前绘制的,不仅标注有数量,还画有图,整个宅子的结构一清二楚,哪根柱子被虫蛀了不能用标得清清楚楚。

    他又翻回到封页上的名字看了眼,再对比了下笔迹,确定都是谢朝画的。他赞道:“画功不错啊。”大盛朝的画风流行写意,意境到,讲究看山似山又非山的感觉,画宅子都是浓笔挥洒再细笔勾勒下细致处点缀。

    谢朝应道:“谢将军夸赞。”

    沐瑾看他的画就知道是下了苦功的,干活也细致,问谢朝:“有兴趣到我手底下干活吗?”

    谢朝愣了下,赶紧说:“谢朝,愿效犬马之劳。”

    沐瑾道:“你先把手头的活干完,也给羊工匠……羊尚书一些添补人手的时间,下个月来我这报道。”

    谢朝大喜地应道:“是!”又感激地看了眼自家堂姐,以为是她把沐瑾领过来的。

    谢娥心说:“关我什么事?”工部在淮郡内外好几十个工地,她哪知道谢朝在哪处,万一嫌今天的日头晒,没出门呢。

    沐瑾吩咐阿福:“你记得回去找殿下说一声。”他把册子还给谢朝,领着沐耀和谢娥继续逛。

    他对谢娥说:“旧宅拆迁的利润极大,且最易滋生暴力团伙。我举个例子,拆迁,朝廷给的价是一万钱,豪商承包拆迁项目,只出三千钱。屋主嫌价格低不乐意卖,工部要用地,豪商想赚这七千钱,怎么办?豪商带人把屋主给撂翻,强行把宅子扒了。豪商有了钱,招兵买马聚成势,底下的小官都得看他脸色,朝廷的法度形同虚设。”

    沐瑾说话间,去到做饭的窝棚处。大铁锅,烧的煤炭,烟熏火燎的。伙房工头瞧见一伙穿着富贵还带着护卫的人过来,立即迎出来,客气地行了一礼,问:“几位是做什么的?”

    沐瑾说:“逛逛。”

    伙房工头道:“几位是贵人,伙房脏污,怕弄脏了几位。”

    沐瑾问:“煮吃食的地方,脏?”他径直往里去。

    伙房工头急了,叫道:“你谁啊?都察院的吗?牌子拿出来,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赖福跟在沐瑾身边久了,也是见多识众,立即带着侍卫上前,亮刀子,把人给扣下了。

    沐耀见到沐瑾往里去,悄悄对谢娥说:“有猫腻。若是伙房管得好,那是恨不得在人前露脸请人进去看。”

    谢娥轻声说:“这还用得着你说。”这是工部的地盘,闹出什么事来,她是半点没压力。她快步跟前,学着点,以防自己的地盘也出同样的纰漏。

    沐耀紧步追进去,对谢娥悄声说:“伙房嘛,油水都在粮食柴火上。”

    沐瑾穿着富贵,身边带着护卫,他又气势汹汹的,伙房里的人没谁敢拦。他直奔堆放粮食的地方,扒开袋子,就见到粮食都生虫了。豆子、小麦、大米,不仅爬着小黑虫,有些还发霉了。

    黄豆,受潮生了霉的。生霉的黄豆会产生黄曲霉毒素,致癌,还会造成肝、肾方面的损坏。

    沐耀见到黄豆发霉也赶紧把其余的粮食袋子都打开,结果全是生虫的陈粮,不少霉坏变质的。这要军中,可是要杀头的!将军明令规定,发了霉的粮食,特别是黄豆,只能拿去沤肥,千万不能吃,会中毒吃死人的,即便一时半会儿不死,也会容易得上不治之症,体内长瘤子全身剧痛,最后饱受折磨而死。

    谢娥作为郡守,粮食是她手里主管项目之一,深知霉坏的粮食问题有多严重。

    沐瑾吩咐身后的侍卫:“去叫赖喜过来。”

    那侍卫领命而去,很快便把赖喜叫了过来。沐瑾吩咐赖喜:“去趟都察院,查查这批霉坏的粮食从哪来的。”

    赖喜抱拳,领命而去。

    沐瑾环顾一圈伙房做饭的,又去到锅灶前,掀开后锅盖见到盛出一勺饭闻了闻,因为下锅前清洗过,已经看不出霉点,只能看得出是陈粮。瞧这份量,得是好几百人的吃食。

    他把勺子扔回到锅里,对谢娥说:“回去后,在郡守府下面再加设一个食品监察司,遇到这种售卖、煮霉烂腐坏食物给别人吃的,直接查封店子、经营场所,再把人扭送到郡尉府查,要是吃死人,超过三个,必须上报朝廷,追责县令。吃死超过五人的,食品监察司的官帽给我摘了,超过十人,从郡守到相关人员,通通别想跑。没吃死人,发生集体中毒事件,也得追责。”

    谢娥应下:“是。”

    沐耀突然觉得谢娥当官,不比他打仗轻松,难怪没时间到魏郡成亲。

    沐瑾想了想,这种事件不是只发生在淮郡。反正这会儿离府里不远,让萧灼华过来还来得及。他吩咐赖福:“去接殿下过来,让她跟我们一起出来逛逛。”

    赖福立即去请萧灼华。

    沐瑾又派出个侍卫去打听,问问这工地有没有负责人。

    侍卫出去问了一圈,回来了,告诉沐瑾:“这工地是工部的,分成不同的部分,由不同的官员管,眼下在的都只是工头。这些工头,跟工部的官员多少都有些关系。”

    沐瑾问:“伙房归谁管?”

    侍卫道:“底下的工人不知道这些。”

    沐瑾又看向伙房工头。

    侍卫把他押到沐瑾跟前。

    沐瑾问伙房工头:“你们伙房归工部下面的哪个司管?管你的人是谁?”

    伙房工头低下头不说话,一副打算硬扛的模样。

    谢娥在淮郡做郡守,挺受萧灼华重用的,每天都去堂上议事,对各部的事都是有所耳闻的,道:“回将军,工部本是不管钱粮的,但因为有不少工地都是自己招工匠,因此由户部调拨钱粮,每个项目都是单独的预算,再每月、每季、每年核账,多退少补,工部的钱粮是工部右侍郎掌管。”

    沐瑾向谢娥轻轻点头,又看了眼伙房工头,安排侍卫把人安好。他继续在工地逛,查看拆卸工具、查看他们睡觉的工棚。

    能到工地做工的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在郡城里买不起房子,住得最近的都是在贸易城和城郊等偏远地方,更多的就是在哪里做工,就在哪里住。

    住在贸易城的,起早贪黑,步行速度快,走上大半个时辰,还能回去歇一歇,从各县乡招来的,那就只能睡工地了。

    工地睡的是窝棚。做油布、油纸的梧油贵,在野沟子县倒是种上了大量桐油树,但现在才刚开始挂果,产油量还不够支撑普通民众使用,因此,工棚都是草棚,低矮潮湿,连被子都是潮的。

    没有棉花,他们也用不起皮的,被子里用的是树棉、织布的边角余料填充在里面,饱暖效果极差,因此,小窝棚里还有取暖的火塘,还有工人用瓦罐偷偷熬粥,见到沐瑾他们过来,吓得直发抖。

    沐瑾说:“别怕,我不是工部的,来逛逛。”他凑到瓦罐前闻了闻,道:“挺香啊,自家的米?”

    那工人怯怯地点点头,道:“是。”

    沐瑾问:“你是淮郡的人吗?我家是清郡的,刚迁来不久。”

    工人傻愣愣地看着沐瑾。看这人的穿戴就知道家世特别好,怎么……跟他说话啊。他的膝盖发软,想了想,还是把膝盖抵在地上比较踏实。

    沐瑾看到都吓跪了,说:“自己煮的吃着放心,还省钱,注意防火,别把窝棚点了。”招呼谢娥他们走人。

    谢娥跟在沐瑾身后,悄悄地瞟向沐耀:将军在军中也这样?

    沐耀读懂她的眼神,点头。

    所以大家怕他啊。他经常巡着营就蹲在兵卒子身边聊上了,跟谁都能聊上大半天,但凡哪里有点纰漏,刚露点苗头,他都能听出来,回头就带着人扑过去。兵卒子长再多心眼都没用,防不住他问,还不敢不答。

    沐瑾逛了一圈,又回到工地门口,对身后的沐耀和谢娥说:“还成,除了伙房有点事,旁的没什么。”

    说话间,都察院的人跟萧灼华的马车从同一个方向过来,两伙人刚好遇到一起。

    萧灼华有大量公文要处理,正在书房忙,沐瑾派赖福来请她。她出门没走多远,就遇到都察院出去拿人,跟她走的还是同一个方向,让玉嬷嬷去问了嘴,得知缘由,不免有些忐忑。

    都察院的人不敢跟萧灼华抢位置,落在她的后面。

    萧灼华下了马车,便要俯身请罪。

    沐瑾赶紧一把将她捞住,道:“我们去城西贸易城,路过,就顺便过来看两眼,想着你天天待在宅子里多闷啊,出来走走逛逛长长见识呗。”

    萧灼华“嗯”了声。

    沐瑾又吩咐都察院的人:“去把伙房的地霉食物查封了,查查这些霉坏的食物是从哪里来的,哪些人经手,彻查。”

    都察院的人应道:“是!”领命而去。

    萧灼华看向直奔伙房方向的都察院的人,心道:“这一查,估计又会查出诸多问题。”她执管政务,沐瑾查出任何问题都能算到她头上。

    沐瑾看到萧灼华那华丽的车驾,道:“坐我的马车,低调点。”

    他领着萧灼华坐上马车旁,让她把头上带有凤凰的饰物取下来。衣服不用换,上面的绣饰,让狐皮裘挡住,露不出来。火红色的狐皮裘上只有带子镶有玉珠子,没有凤凰图案这样的身份标识物,寻常人见了也只知道是富贵人家,不会一下子猜到她的真实身份,这就够了。

    沐瑾瞧了瞧萧灼华那身从头到脚都写着华贵的穿戴,想到集市上,往来的行人、挑东西的担子、背篓撞来拦去的,再加上地上的泥泞,还有随便找个角落都能发现的大小便,逛这样的地方,按照大盛朝的观念,一个字可以形容,屈尊降贵。

    他轻声解释道:“带你出去看看贸易集市,回头我们再去各个村子逛逛。自己多看看,才不会被人蒙蔽双眼,知道有哪些地方没做到位,需要调整。有句话叫做计划没有变化快,只有经常盯着,才能及时注意到变化。我们可以派出眼线,但听眼线汇报,不如自己亲自去看看来得实在。”

    萧灼华“嗯”了声,仍是有些担心刚才的事,问:“方才粮食之事……”

    沐瑾道:“回头在郡尉府、县衙都增设一个食品监察部门,让他们去管治这一块儿。西边诸郡潮湿,油布又贵,一个放置不当,粮食就得受潮生霉。我们的粮食比起临江郡等各郡都要贵上些,听说以前还饿死过人,霉坏的粮食,不会舍得扔的,就算是自家人吃,那些穷苦人家,很可能洗洗也就吃了,拿去卖的,更没压力。衙门多,开销大,但该管的得管。基础民生,国之大计,粮食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萧灼华又轻轻地“嗯”了声,又忍不住把沐瑾和父皇比较。若是她父皇,必然是要训斥责罚于人的,可沐瑾对她,从来不曾给过她半点难看,即便是她出了差错,也只是会告诉她,哪里有问题,怎么补全,从来不曾责罚于她。他和父皇不同,甚至把对待家人方面拿他跟父皇比,有些折辱了。

    她莫名的,突然想把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靠一靠,累的时候,或许,他能让她依靠一二。

    不过只能想想。

    马车行驶得慢,再加上道路平坦,车里的软榻又铺得暖和,像靠在摇篮中。萧灼华在车里晃着晃着,便有困意袭来,闭上眼睛养神,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沐瑾看她大早上,坐着马车都能睡着,忍不住凑近打量看有没有黑眼圈,心说:“这是熬夜加班了吗?”年轻,皮肤好,满脸的胶原蛋白,没看到有黑眼圈,睫毛好长,又卷又翘,眼底还有卧蚕。她用的不知道是什么熏香,味道淡淡的却特别好闻。

    沐瑾赶紧离她远点,免得被当成登徒子。

    正月初八,天还很冷,睡着了容易冻着。沐瑾又把旁边的毛皮小毯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心道:“还是给她分担些活吧,瞧把人给累成什么样子了。”

    马车行驶了小半个时辰,到了贸易城。

    萧灼华睡得可香了。

    沐瑾不忍心叫醒她,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下了车,见到玉嬷嬷要上前说法,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点了几个侍卫把马车围起来护好,将玉嬷嬷叫到一边,道:“待会儿殿下睡醒了再来跟我们会和。我车里有炭和炉子,别让她冻着。”

    玉嬷嬷应下:“是。”

    沐瑾挥手道:“去吧。”这才叫上沐耀和谢娥,带着赖福、赖喜他们去逛贸易城。

    沐耀拿眼神扫向自家将军的后背,又悄悄瞄向谢娥,让谢娥抓个正着。

    谢娥悄悄比划:学着点。

    沐耀心说:“将军,这是不给大伙儿活路啊。”向来非常有眼力的他,立即保证,必定不会比将军差。

    沐瑾觉察到身后的小动作,心说:“你俩洒了一路的狗粮,可以歇会儿了。”他唤道:“谢郡守。”

    谢娥上前两步,道:“在。”

    沐瑾指向街边的粑粑,道:“满街都是大小便,很是不雅,而且当街露……咳,露出不雅的部位要被割,但人有三急,得建公共茅房,这是属于城市基顾建设设施的一部分。”

    “排水更是要做好,不然夏季容易发生水涝,那些什么粮食、皮革让水一泡,全完。各家宅院,只会做自己宅院的排水,可要是大街上涝了,水排不出去,城都得被淹。这些是每座城、集市都需要考虑的,因此,属于郡尉府、县令的活。城市的排水系统,建造的工程大,改动的工程更大,因此必须考虑使用年限和往后维修方便。”

    谢娥应下。

    沐瑾又指向街上的行人,两侧的商铺,道:“这种行人多的地方,借茅房,不一定能借得到,茅房得建在醒目的地方、挂上牌子,统一式样,而且,每条街都得有,人多的地方,茅房的坑位还不能建少了,式样按照野沟子县和军中的公用茅房来。”

    谢娥将这两件事记在心上,道:“是。”

    沐瑾领着谢娥在街上边逛边看,嘴上没闲着,说:“眼下两个重点方向,一个是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方面,道路、排水渠、公厕、治安岗亭、菜市场和小商品贸易市场。”

    “治安岗亭、菜市场和小商品贸易市场,都是针对那些干苦力、农活的人做的买卖,他们是没有本钱去开商铺的,划一片市场给他们,让他们花少许钱租个摊位,也是项营生进项,够养家糊口过活。他们有饭吃,养得活人,我们打仗才有兵。是不是?”

    谢娥和沐耀都应道:“是。”

    沐瑾继续说:“一个菜市场可以供应周围几个街区的购买需求。米盐酱醋都可以集中到一块儿买,村里的人有东西运到城里也知道送到哪里卖。你看我的规划图,在交汇路口处旁边,都有留下菜市场的地儿。”

    谢娥的脸色一下子不好了。交汇路口的铺子向来是最兴旺的,地皮也是最贵的,且是商业用地,于是都卖成了商铺,全卖了。她听将军的意思,似乎是想让衙门经营?

    第139章

    沐瑾瞧见谢娥的脸色骤变, 问:“怎么了?菜市场的地有问题?”

    谢娥抱拳道:“回将军,规划上瞧着是商业用地,就给……卖成商铺了。”

    沐瑾转身从侍卫手里拿过规划图, 展开。

    沐耀也凑上前, 便见路口标菜市场的地块,还有写着公共用地的地块,都是划上斜线的。他按照沐瑾的绘图习惯往图纸的下方看去, 果然见到有一排字:公共用地属非卖地, 由官府派人建造。

    路口旁边的地、河道,以及一些街道旁边的地块都留成公共用地。除此之地,还有一些地块写有“预留待安排”字样。

    绢布不算大,但将军的画功好,画得极细,道路、地块都清清楚楚, 甚至对道路的建设要求都标明了。街面的道路以石板铺路(路宽十丈), 两侧要有排水渠、人行道(宽一丈)。

    谢娥见到沐瑾手里的图纸,单膝跪下, 道:“请将军恕罪。”

    一旁萧灼华走了过来, 视线从跪地请罪的谢娥身上一扫,又看向沐瑾, 问:“发生何事?”

    沐瑾对谢娥抬抬手,说:“起来吧。”扭头看向萧灼华,原本想问一句她睡醒没有, 但想着她脸皮薄,睡觉这词也不好拿到大庭广众下说, 于是道:“实际操作跟规划有出入。”

    萧灼华轻轻地“嗯”了声, 说:“郡尉府都全端了, 有出入在意料之中。”

    沐瑾抬眼瞅向萧灼华,说:“哟,还护短呢。你什么时候护下我呗。”

    萧灼华让沐瑾的那句“什么时候护下我”弄得愣了下,坚持道:“一事不二罚,贸易城的事你已经罚了谢娥。”

    谢娥和沐耀低下头,都不敢接茬。沐耀觉得回去得跟谢娥说说,将军吩咐的事,特别是他画了图纸的,最好原封不动地照做,别想着欺上瞒下。他派的活,他会自己下来亲自盯的。

    沐瑾见她还护,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心想:“原本你是会护人的啊。我不需要保护吗?”他重重地哼了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萧灼华从沐瑾手里拿过图纸,展开,问沐瑾:“是照原样改回,还是去查看过后,再视情况调整。”

    沐瑾说:“哟,又开始茬开话题了啊。”

    萧灼华抬眼看向沐瑾,头一次发现他竟然还会阴阳怪气。

    沐瑾瞧见萧灼华打量自己的眼神,觉得适可而止比较好。他原本也没打算罚,谢娥跟萧灼华能把清郡几十万人安置好,没让他们闹腾起来,已经是件大功。如今这些都是发展过程中、操作过程中无可避免的衍生问题。

    他指向规划图上的商用非卖地,解释道:“规划图上的商用非卖地都是集市,除了商业贸易集市,还有解决居民日常需求的居民集市菜市场。现在把居民集市改成商铺,摆摊的挤到路边把人行道占了,将行人跟马车挤在一个道上。马车的路让行人堵了,不仅影响行车速度,还容易撞到行人发生事故。”

    他指向划成公共区域的路口,说:“一个菜市场可以覆盖好几个街区的需求,不是每个路口都要盖成菜市场,但路口的交通是最拥堵的,所以得留出疏散淤堵的空地。”

    “路口的人流量最大,行人多,向来是扒手、小偷、流氓聚集之地,得设治安岗,派治安人员盯着。有治安岗,周围的商户报案也方便,防止地痞流氓滋事捣乱,若是治安管理人员再像之前那样不作为,继续送去开荒。”

    “每个路口造一个公共水井区域,这是便民设施。周围没水井的居民,进城做买卖的农户小贩都能有个打干净水的地方。农户小贩们的日子不容易,很可能连碗茶水都舍不得买,天热,流一天汗不补水,会脱水中暑的。商队路过的时候,也好有个取水的地儿。如果将来遇到灾害、避险,这也能派上用场。这么大的城,必须考虑到防灾避险工程。”

    “房子都是木头的,就算是砖房,柱子、房梁用的也都是木头的,易燃,得警惕发生火灾。不能一家着火,一烧就是好几条街吧。道路宽,相当于形成防火带,路口有水井,取水灭火也方便。”

    “房顶铺的都是瓦,防地震也非常重要。房顶上全都是瓦,掉下来砸身上就是头破血流,人不能待在屋子里。”沐瑾指向街道中间留的大片空地,道:“这些都是防灾避难的场所,城里发生灾验的时候,调军队进城、难民进城,都得安置在这里。这些公共区域,平时能用来遛弯、跑步、练武健身,在要命的时候就成为驻扎避难点了。”

    “河边要修建河堤,一来,防洪排险,二来,大家有个消遣的地儿,饭后散步纳凉,闲暇时到河堤上钓鱼,种点垂柳物也是一景致。现在要建造的工程太多,造不过来,所以留着以后再建。这若是卖成私宅,不利于以后的防洪建造工程开展。别看这几年风调雨顺的,气候变化有周期性的,建城的时候,得将来的洪涝灾害做足准备。”

    规划图上的这些,当初沐瑾都是告诉过萧灼华的,但大盛朝一代而亡,看萧赫也不像是在乎民生社稷的人,不太可能考虑到这些。萧灼华接触到的朝政极少,对这些估计也不太懂,跟她说,她能明白,也会重视,但层层传达下去,实施起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最简单的,这些公共用地,全都是人流聚集的好地儿,旺铺地段,跑点关系塞点钱弄到自己手里,随便做点买卖都是长长久久的好进项。这种无主空地,不抢白不抢,不要白不要。

    拍地、卖地可不是萧灼华和谢娥直接操作,卖地和买地的人暗箱操作几下,好处到手,再上下一打点,事情就成了。他们连拍卖的压地都能压,这些操作小意思。

    沐瑾经历过房地产业腾飞的时代,对一些暗箱操作的事情听得多,讲起里面的操作来也是头头是道,当即把一些常规操作法子告诉他们。

    萧灼华、谢娥、沐耀听得齐齐无语。

    谢娥和沐耀是大豪族出身,谁家还缺这几块地不成,手里的铺子多的是。萧灼华在京城时,宅子是父皇赐的,庄子是父皇赐的,买地?不需要。也就是沐瑾这里的商贸兴旺,加上淮郡人多地少,商铺用地值钱,再加上清郡迁来的那么多豪族有钱没地,人们才会削尖脑袋买地。

    沐瑾领着他们几个继续转悠,拿着规划图对照街市的情况,一些需要更改的地方,先拿笔圈上划出来。

    菜市场、路口占用的地方,全得扒。至于买地的人,是不知情叫官员坑了,还是暗箱操作,还得查。查完后,前者退钱,或者另外换相同价格的地,没这么好的地段,但地块面积大一些就是了,后者,地没收,人开荒去吧,甚至有可能买地的现在还在都察院的大牢里呢。

    有些街道挖了排水沟,做得像模像样的,有些则是挖个小水沟,一尺多深,做个样子,还有些索性没有。

    他派人打听过后,知道是不同的豪商承包的路段,工程质量也是不一样的,就连铺地的条石厚度都不一样,有半尺厚的,也有三寸厚的。他只对道路的宽窄做了规范,对于用什么样的石头、木料自然是要求不了这么细的,原本想着,盖宅子、铺路都是形成惯例的,官道、县道、乡道修了那么多,不需要他操心,结果,城里的街道修出了个五花八门,还有不少豪族因为下了狱,工程停了的。

    贸易城很大,沐瑾不可能用脚走遍每一条街道,只能选择抽样的法子,从各个不同的区域找几条街抽样。他走一段,坐一段马车,随机检测。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中午,肚子饿了。

    沐瑾说:“找个地方吃饭,看有没有大点的餐馆食舍。”

    赖福指向身后,道:“我们刚才过来时有一家,瞧着颇为热闹。”

    沐瑾刚才也看到了,那家收拾得挺干净的,进出的人几乎没有穿麻布衣服的,地面都不是石头,而是铺的木板,架空起来的,瞧着就是上档次的地方。

    医疗落后,大部分人没有什么卫生习惯,不刷牙的都比比阶是,筷子也不消毒,沐瑾真不敢带着萧灼华去吃路边摊或小馆子,他自己也不敢去吃,于是挑着那家干净的去。

    灰砖房子,盖得高,客堂大,传菜的伙计忙忙碌碌的。盖二层楼的造价非常高,不是一般人家盖得起的,这房子在城里已经算是很气派的了。

    后面还有厢房,但满客了。

    沐瑾他们只能坐大堂用餐,反正有屏风遮住。

    萧灼华以前在京城时,为了避开是非,恨不得成天待在府里不出门,从来不往人多的买卖场合凑,如今见到堂中几乎坐满了人,饮酒作乐高谈阔论,极为热闹,忍不住抬眼打量。

    堂中的宾客正吃着饭,忽然见到门口来了一伙人,穿得富贵,其中那身穿火红色狐裘的年轻女子,气度雍容华贵,眉眼如画,美得就像皑皑白雪中点缀上片片鲜红色的花瓣,美得叫人心惊。

    喧哗声忽然静消失。

    离门口远的人,发现怎么突然安静下来,抬起头环顾四周,便看到大家伙儿都盯着门口看,也顺着目光望了过去。

    萧灼华瞧见周围的人都朝她看来,正要退走,便听到沐瑾说:“长得好看的人就该多出来嘚瑟,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看,我天天出来逛,叫大家看看什么叫盛世美颜。”她默然无语地瞥了眼沐瑾,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说他的想法清奇。

    掌柜的亲自迎过来,先是抱歉地告诉他们,厢房已经客满,问他们介不介意坐客堂,得知不介意,这才把人引到空桌旁,又让伙计搬来屏风遮挡周围众人的视线。

    沐瑾瞧见萧灼华有点不自在又忍不住好奇地从屏风缝隙往外打量,说:“出来走走,体会下烟火气,看不一样的风景。”

    萧灼华轻轻地“嗯”了声,瞧见沐瑾的态度是真不介意她出来抛头露出,心中涌起几分雀跃,应道:“好。”她悄声说:“若是有人上来寻事,我便将其关进牢里。”

    沐瑾见她眼里都漾着笑意,显是心情极好,说:“对,就这样。”他见到伙计摆好碗具,担心他们洗不干净,又吩咐伙计提壶开水过来,把萧灼华的碗具跟自己的收到一块儿,洗洗涮涮。

    萧灼华不解地问:“这是作甚?”

    沐瑾说:“病从口入,在外面吃东西,一定要涮碗筷,用开水烫烫才放心。” 见沐耀坐在那看他涮碗,把水壶放到沐耀的跟前。

    沐耀心想:“洗碗筷不是女人的活计么?”可看到将军这般动作,最好别问,照着做就对了,学着沐瑾的样子,把他和碗和谢娥的碗一起涮了。

    沐瑾说:“这次出来,一个打架闹事的都没见着,比起年前那次出来好多了。”

    伙计来上小菜,闻言笑道:“客官,现在跟以前可不一样了。自从中军大营的来巡逻,若谁敢往女眷身边凑,若是在三内尺,先按住打五军棍,再问原由。这要是故意惹事生非的,当场拖走,听说去到郡尉府还得再挨军棍,还要关上半个月。”他压低声音说:“这街面上有都察院和军中督察营的人,他们穿着寻常衣服,混在人群中盯着,别说那些巡街的兵卒,就算是当将军做官的出来惹事都吃不了兜着走。”他说完,道:“客官慢用。”端着托盘走了。

    沐瑾对萧灼华说:“治一治,还是有成效的嘛。”

    萧灼华点头,对沐瑾道:“有劳了。”

    沐瑾端起茶,笑眯眯地跟萧灼华的杯子碰了碰:“不客气。”

    沐耀打了个激灵,慢慢地抖了抖。

    谢娥朝沐耀看去。

    沐耀赶紧端着茶杯,与跟谢娥的碰了碰:“喝茶。”下次再不要在将军和宝月长公主在一起时跟出来。

    几人吃完饭,又逛了将近两个时辰,瞧见天色不早了,这才打道回府。

    沐瑾扶着萧灼华上了马车,对谢娥说:“城建的事,你心里有个数,但这种专业建造的事,得成立专程的建造队伍来做,今日天晚了,明天再议。”

    沐耀深吸口气,抱拳,求饶:“大将军,成就在即。”

    沐瑾说:“你看这会儿天都没黑,回家有时间试喜服,喜服是早就做好了的吧?琐碎杂事,交给父母、管家操持呗。”

    沐耀能说什么?他只能应道:“是。”

    沐瑾放下马车帘子,坐好后,将抱枕捞在怀里,对萧灼华说:“你少熬些夜,活做不完,往后推一推,或者多招些人。”

    萧灼华扫一眼沐瑾,道:“那烦请大将军先将招人需要的教材、科举考试内容定好。春试在即,试题还没出。出题半月时间,题卷发到各郡,至少半月时间。春试定在三月的哪天,还得等待公布。”

    沐瑾“呃”了声,说:“我……尽快。”他掀开帘子,唤道:“阿福,你待会儿派人去给礼部和刑部尚书传话,让他们明天来见我,告诉他们,是科举教材和编著律令的事。”

    阿福应下。

    沐瑾对萧灼华说:“我让周温去催各部要人出题,再把他们聚在一堆,关到小黑屋出题。”

    萧灼华点头,道:“府中有一座小院是专程留给他们出题出居住的,考完后才会放出去。”两人一路聊着公务,回到府里后,又去皇后那蹭饭。

    饭后,他俩在皇后那略坐了一会儿,又一起离开,沐瑾把萧灼华送到她住的院门口。

    萧灼华犹豫了下,问:“你哪天还要出府?”

    沐瑾说:“明天没空,后天得去趟中军大营。大半个月没去了,得去转转。你一起呗。”

    萧灼华等的就是沐瑾最后一句话,应了声“嗯”,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她不想一辈子都关在宅子里,也想出去逛逛转转。

    第140章

    谢娥回到府中, 便立即让谢有文夫妻和叔叔、婶婶等一众亲戚围住,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谢娥的二婶道:“这哪有连亲都不让人成,就叫出去办差事的道理, 还亲自到府门前来堵人的。”

    谢娥的二叔喝斥道:“你闭嘴!休得胡言。”

    谢朝说道:“二婶, 将军这是出去巡视,叫上堂妹是信任重用她。”

    谢娥说道:“城建的事,出了大纰漏, 幸得长公主殿下力保, 我才没有受到责罚。”她问谢有才:“二叔,你承包的那条街道,怎么连排水渠都没挖?”

    谢有才立即看向自家大舅子,问:“大舅兄,怎么回事?”

    谢有才的大舅子道:“别人没挖水渠,使些钱财照样能结算, 我有侄女的面子, 衙门痛痛快快把第一批钱款结给我了。这排水渠修起来可不便宜,工期还长, 建起来没几个钱可赚。侄女是郡守, 又得殿下重用,这点事, 小事情。”

    沐耀瞧见他那么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若是将军发作,谢娥的官位前程没了, 你的脑袋怕是也保不住。你从陈郡过来,想必是知晓这几年送了多少人到边郡开荒的。你是没使钱, 逃过一劫, 若是使了钱, 怕是早已经在都察院大牢里蹲着了。”

    大舅子说道:“你少唬我,我什么阵仗没见过。”

    沐耀懒得跟他废话。他看这个时辰,外客想必都走了,仍是问了谢娥一句:“都是自家亲戚?”

    谢娥点头,道:“是。”

    沐耀道:“你现在赶紧查查自家亲戚中有哪些承包了城建项目,若是达到将军建造要求的,自是无妨,若是没达到标准却正常结算的,赶紧把钱财吐出。”他底下的人派去修过路,连修路出纰漏都要追责,更何况是修城这样的大事。

    大舅子闻言顿时不乐意了,道:“吐出来,说得轻巧。”他往椅子上一坐,道:“你杀了我吧。”

    沐耀没理会他,继续对谢娥说:“你现在即刻去把负责拍卖土地、承包项目的官员都找来,将相关的文书都搬到你这里,你把名单整理出来,方便将军后续调整,把这些纰漏补上。名单上要写清楚是哪些人买了哪些地、什么价买的,正常市场估价是多少,越简洁越清楚越好。承包路段的这些,谁承包的,谁验收的,谁结算的,都得有。”

    谢娥道:“年前就让都察院把文书都收走了。负责城建项目和拍卖土地的官员,全在都察院大牢里。”

    谢有文没想到谢有才竟然揽城建工程转送给他那不着调的大舅子干,连累到谢娥头上。他想着沐耀是沐瑾的心腹,问:“贤婿,你看这事……谢娥不会有事吧?”

    大舅子说:“她能有什么事?大将军要拉拢你,沐都尉那可是掌军数万的都尉,魏郡都是他的……”

    沐耀闻言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厉声道:“魏郡是谁的?你再说一遍!”

    谢有文的火气蹭地一下子蹿过头顶,刚要发作,让谢娥拦下。

    谢娥唤来管家送客,吩咐道:“往后,这家人别再让他们登门。”

    大舅子叫道:“好你个谢娥,富贵了就翻脸不认人。我今日算是看清你们了。”

    谢二婶见到自家亲哥哥让人赶出门,气得立即起身,道:“把我一起赶走好了,多大点事,竟然如此下人脸面。”抬腿往外走,见谢有才没跟来,大声叫嚷道:“谢有才,你还走不走?叫人骑到脸上折辱,你还有脸留下呐。”

    谢有文满脸阴沉地看向谢有才。

    谢二婶满脸嘲讽地说:“大哥,若当真如此严重,大将军又怎会亲自到门口来接谢娥,自古以来,可都从来没听过,为上者亲自到下属家门口接人的,这又不是迎亲。”

    沐耀和谢娥齐齐回头朝着谢二婶望去,两人的眼里都迸出怒焰。

    谢有文的夫人砰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叫道:“你把嘴巴放干净些。”

    谢二婶说:“众目睽睽,大家都见着的,还怕人议论。”

    谢有文走到谢有才的跟前,说:“你要是不休妻,我们兄弟断亲。”

    谢有才脸色大变,叫道:“大哥。”

    谢有文继续说:“茶贸买卖,以后交给老三做。”

    谢有才难以置信地叫道:“大哥。”脸色跟着又是一变,连声讨饶:“大哥,我错了,我回家一定好好管教她。”

    谢二婶见谢有文这态度,吓得脸都白了,想拿自己两个儿子做威胁,可一想,谢有文连弟弟都不要了,哪还管侄子死活。她的脑子一转,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开始哭:“天杀的啊,这是为了女儿,连弟弟都不要了呀,我家有才做错什么了呀……阿爹啊,阿娘啊,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吧,大哥继承家业就是这样对待他兄弟的啊……

    谢有文瞧了眼谢二婶,对谢有才说:“休妻或断亲,你自己选。”

    谢娥不到双十年华,便已是官至郡守,又得殿下和将军重用,必定是还要往上走的。沐耀掌管五万大军,既受重用,也受防备,魏郡的话从他家嚷嚷出去,这是要沐耀和谢家的命啊。文臣武将联姻,本就受猜忌,也就是沐耀跟谢娥的亲事议得早,是将军促成的,这才能成。这亲事结得一波三折,好不容易终于要拜堂成亲了,又出来闹腾。

    谢有才道:“大哥,送庄子里成吗?”

    谢有文指向谢二婶的大哥:“你自己想想他们的话,想想这门亲,你要不要得起。反正我是要不起的。管家,送客。”

    管家刚让人把大舅子赶出去,又把谢二爷夫妇强行请离。

    沐耀见到老丈人这态度,心里暗松口气,额头上的冷汗都快吓出来。

    魏郡是他的都敢嚷出来,是真嫌命太长活腻了。大将军连块庄稼地都不会让出来,想要封侯拜爵、进太庙都可以,要将军的地、占他的地盘,瞧瞧被将军铲掉的豪族和送到边郡开荒的郡尉府上下是什么下场吧,都察院里现在还关着一批,不知道等判下来,又有多少人要掉脑袋呢。

    谢朝也让谢二婶和她大哥的话吓得够呛。他暗下决心,往后离他们远点,若是手底下管着什么差使,绝不能让他们沾手。太吓人了。

    他骑马摔瘸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若在前朝,这叫仪态有损,是绝不能为官的。也就是赶上将军缺人才,又体恤伤残的将士们,允许他们这些身有残疾的去考官。他十几年苦读所学的一身本事才有用武之地。若是折在这等贪财无知之人的嘴里,这真比腿脚残疾更令人郁郁。

    谢有文对老三夫妇和谢朝说:“在外为官,不比在陈郡,当谨言慎行、小心行事,事情做仔细,做周全,嘴闭严实,多做事,少说话,不要抱怨更不要骄横。我们家现在有文有武,你们这一辈,个个有前程,就更得小心谨慎。”

    众人纷纷称是。

    谢有文叹道:“老二夫妇那样,得亏把谢驹、谢骖送去草原,有个边山防线隔着,叫他们见不着。”

    老三谢有杰不好说什么。

    谢家发家短,也就二十多年时间。陈郡在二十多年前,是陈国,后来让萧赫派老承安伯率领十万大军从陈国一路追杀进边郡草泽,把陈郡从皇室到臣子灭得一个不剩下,而老承安伯十万兵入草泽,只回来了七千,一众残兵回了楚郡,后来又叫萧赫调去了京城,才叫他家占了这便宜。

    陈郡现在的大小豪族都是近二十年起家的,以前穷得叮当响,还是沐瑾来了后,大家沾光,才富起来。一夜乍富,多少人家飘得都找不着北了,又有多少人家一夜暴富后又骤然败落。

    谢有文叹口气,便止了话头,问沐耀:“贤婿,老二大舅子之事,可还有补救的余地?”

    沐耀摇头,道:“晚了,只能等结果了。”

    谢夫人急道:“那娥儿的前程……她才刚让将军罚了俸,这……又出这事……”

    谢娥对谢夫人道:“阿娘别担心,我明日便把这笔钱填上,再去向殿下请罪。”

    沐耀也觉得这样妥当,同头附和。他看了眼天色不早,起身告辞,道:“后天成亲,明日我不方便过来,我后天准时来迎亲。”说完,眼巴巴地看着谢娥。

    谢娥说:“若有紧急差事,我也没有法子。”

    沐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走了。他出府后,想着虽然有门遭心亲戚,但老丈人很拧得清,心情也就还算……依然忐忑。他成这亲,也太难了。

    第二天,大清早,谢娥连早餐都没吃,便匆匆赶到宝月长公主府。

    萧灼华正要吃早餐,便听到侍女来报,谢娥求见。她说道:“请她进来。”

    谢娥提着装有金子的包袱,来到萧灼华跟前,便伏地叩首请罪。

    萧灼华问:“何事?”

    谢娥据实以答,叩首道:“下官有失察之罪,请殿下责罚。”

    萧灼华想了想,道:“你不说,这事兴许没人知道呢?”

    谢娥道:“下官不敢存侥幸之心,既然知晓,便断不能当作不知行此包庇之事。”

    萧灼华说:“此事已由将军接手,还需他定夺。”她正说着,沐瑾过来蹭早饭了。

    沐瑾刚进门就见到有穿郡守官服的女子跪在地上,头顶上方的地上还摆着个锦缎包袱,问:“这是怎么了?”过完年了,大清早的跪这儿,不是来拜年送礼的吧。

    萧灼华把事情告诉沐瑾过后,便叫人传膳。

    沐瑾看了眼谢娥,道:“你事先既然不知情,自然不关你的事。你二叔跟……跟他大舅子的事,等回头重新测量、查验核算的时候,再跟他们算账就是。”

    城建工程,百年大计,之前建造的工程全部要重新查验,不合格的、偷工减料的,通通换人返工,那结算的钱款,自然是要清查的。谢有才出面包的工程,自然得查到他头上,真要是偷工减料到连水渠工都没挖,还转包,等着跟那些没挖排水渠的一起吃抄家套餐吧。坑他的钱,让他们把家底都赔出来。哼!

    他对谢娥说:“起来吧,没吃早餐吧。今天还得忙一天,别饿着。嬷嬷,给添副碗筷。”

    谢娥应了声“是”,大冷的天,站起来时,额头上滑落两颗冷汗。

    沐瑾落坐后跟萧灼华说:“今天事情多,要见的人也多,我去堂上坐班处理事情,怎么样?”

    萧灼华不动声色地应了声“嗯”,在心里暗暗盘算,若是沐瑾整肃各部衙门,自己堆积的公务折子,是不是可以不用处理了?刑部、工部的都可以先搁一搁,郡尉府的事情也可以推给沐瑾,科举的昨天已经甩出去了,还有些什么头疼的。

    沐瑾问萧灼华:“你盘算什么呢?你要是不乐意就说,我回自己的小院子里处理也是一样的,反正不是我跑腿,没关系的。”

    萧灼华说:“没有不满意,工部、都察院、兵部、刑部等各部门都有事找你,想是你那院子腾挪不开,前堂合适。”她顿了下,又赶紧补充句:“辛苦了。”说完,顿觉不妙,以沐瑾的聪明,这句话得漏底,于是又赶紧描补句:“本宫正好歇一歇。”

    沐瑾不知道萧灼华又在盘算什么小九九,想了想,有时候她的弯弯肠子多得绕人,算了,不琢磨了。他给萧灼华夹了块肉,说:“多补充点营养,回头带你出去转悠才有力气走路,等忙完淮郡的事,我带你去边郡和草原逛逛啊。”

    萧灼华愕然问道:“去边郡?草原?”

    沐瑾道:“没见过草原吧。草原的风光,特别辽阔、壮观,趁着年轻蹦跶得动,得多看看美丽的风景,看看这美好的河山,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他又巴拉巴拉地向萧灼华讲起草原的见闻。

    谢娥原本战战兢兢地坐在旁边吃饭,让沐瑾说得也心生向往,想要去看看。

    萧灼华立即决定,还是不要歇了,早点处理完公务,早点去草原,不然万一打起仗来,他又出征了,她的草原行就泡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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