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屏端着铜盆进屋,宁姝放下手上重做的毽子,问:“现在什么时辰?”


    “亥时三刻了,”玉屏拧干温热的巾帕,递给宁姝,小声说,“听说逢时院闹得鸡飞狗跳,不知道三爷怎么了,躲在屋里不出来。”


    “受伤也不肯医治,老夫人正发火。”


    宁姝停下擦脸。


    完了,不会是被她骂破防吧。


    但系统没播报完成度骤减的信号,宁姝想了想,便假装不知缘由,她倒杯温茶,润润口。


    玉屏出去后,没多久,宁姝听到敲门声,她以为门外是玉屏,还有点奇怪,敲什么门呢。


    踩着鞋子,她拉开门扉,道:“怎么……了,侯爷。”


    门外,却是一身玄衣的谢屿。


    因为是在自己熟悉的居所,她穿着单薄的中衣,只披着一件外衫,领口敞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乌发半散,随心所欲,这副装束,绝不适合出现在外男面前。


    尤其是,可能已经对她有意思的男人面前。


    她低下头,没有去观察谢屿的目光,只说:“容我换身衣裳。”


    谢屿从喉咙里低低地应一声。


    宁姝合上房门,立刻整理衣裳,穿好外袍,又随手挽好头发,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这才去开门。


    谢屿还是站在那里,如一柄笔直的带鞘长剑,沉默中带着冷肃。


    她站在他两三步开外,说:“侯爷可是有何事……”


    谢屿觑到他们的距离,眉头微动,自然,他来此是有别的要事,便开口:“下午酉时,你和谢峦吵架了么。”


    宁姝料到了,承认得坦荡荡:“是。”


    随后,她福身,“我对三爷说了些僭越的话,若是侯爷觉得不合适……”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先一步服个软,侯府上下再宠谢峦,这事也不会对她有多大影响。


    只是她话音未落,谢屿却伸出手,挡住她的双臂,扶了她一把。


    宁姝愣了愣,谢屿已经收起动作,说:“是我该替三弟道歉。”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谢知杏都同谢屿说了,谢屿轻叹了声:“还有,我也要道歉。”


    宁姝讶然,轻轻咬了下舌尖,她险些以为自己做梦呢。


    谢屿望着她白净的面庞,缓声说:“我知道三弟不喜欢你,却纵容着他,有好几次,都是轻轻放下,才酿成今日。”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长兄如父,是我没把三弟教好,叫你又犯险了。”


    便看宁姝抬起眼睛,她好像没猜到,他会低头道歉,乌圆圆润的眼珠子,露出星芒般细微的亮光,十分可怜可爱。


    谢屿抑住想抚摸她头发的冲动,又说:“我想劳烦你一件事。”


    不得不说,被稳重的谢屿客气相待,是一种上宾的礼遇,宁姝小声清清嗓子,没说客套话,直接问:“侯爷的意思是?”


    静默了一息,谢屿说:“还得你劝劝三弟。”


    去逢时院的路上,玉屏和一个婢女打着灯走在最前面,宁姝和谢屿并排。


    他们谁也没说话,但这种安静却很静谧,舒适,让谢屿这一晚的烦躁,轻易地化解开,消散于凉如水的夜晚。


    在逢时院正门口站定,他看着宁姝前去敲门,里头传来谢峦一声闷喊:“滚!”


    宁姝面色不改:“是我,”停了下,又说,“不开门的话,我就走了。”


    她这般强势,谢屿不由稍扬眉头,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不一会儿,那扇锁了一晚上任谁来都没用的门,竟从里头打开。


    宁姝推门进去,回过头对谢屿颔首示意,又关上门。


    谢屿轻笑了下。


    其实,把宁姝叫来,他也有私心。


    如果宁姝要进侯府,势必要和侯府其他人相处好,尤其是他主意大的两个弟弟。


    不可否认,他多少带了点为她铺路的心思,而宁姝的表现,自也没叫他失望,她的从容和大气,不是伪装的,而是刻在骨子里。


    谢知杏很喜欢她,现在看,她也压得住谢峦这个小霸王。


    即使不谈他自己的感受,宁姝也十分适合。


    何况……


    谢屿心头微热。


    房内,给宁姝开门的,是青竹,他不敢说话,指指里间,示意宁姝在里面,又指指桌上放的膏药和干净的水。


    自己则立刻遁到外间,生怕被连累,逃之夭夭。


    宁姝:“……”


    她目光略过房中一应物品,谢峦的房间,看起来和他娇惯的性子并不十分相似,墙上挂着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一张张边防部署图,多宝阁上,间或有铁戟、刀剑的摆饰。


    像一个拥有军事梦的小屁孩。


    里间和外头,隔着一层雨过天晴软烟罗,在烛火下,隐约透着光芒,能见少年瘦削修长的影子。


    他背对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正匆匆把那东西往抽屉里塞。


    宁姝拿着药膏,她跨进里间,靠在门边看着他,说:“先上药。”


    谢峦低着头,不为所动。


    宁姝不扭捏,干脆走上去,他果然受伤了,五指血肉模糊,隔的时间有点久,有些已经凝固结痂了,但伤口还有扎着树皮的,竟然真的没有一点处理过的痕迹。


    搞不好要感染的。


    她蹙眉,去抓谢峦的手。


    谢峦蓦地一吓,触电般立刻抽回手,宁姝二话不说,又拽住他的袖子,狠狠拉回来,这一下,谢峦竟然真动不了了。


    谢峦:“……”这该死的女人力气怎么这么大!


    他眼睫扑闪,眼睛乱瞟,就是不看宁姝。


    宁姝说:“要清理一下,弄掉树皮碎渣,可能会有点痛。”


    谢峦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去挑他结痂的伤口,他“嘶”地一声,满脸怒气:“你是不是故意……”


    宁姝:“就这,你都没法忍?”


    谢峦指头抽动,气呼呼的,却没再说什么。


    他们之间,数次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但从没像当下这般,平和地呼吸着,平和地靠近着。


    及至此时,谢峦才发现,她的眼睫很长,长到盖住她眼底的锐意,留给他一种温柔的假象。


    对,都是假象!


    应该立刻把她推开,又或者嘲讽回去!只是,谢峦心里嘀嘀咕咕,脸颊却隐约泛着红晕。


    更可气的是,他又闻到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


    假象,谢峦默念,都是假象。


    很快,宁姝替他处理好伤口,比不上专业的,好在伤口并不算多麻烦,按常识就行了,只要某人不要发脾气,造作自己就好。


    她拿着白绷带,把他的伤口,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


    这时候,她才得空抬头,看见如临大敌的谢峦。


    只是,谁会把伤□□给敌人包扎呢。


    宁姝手上整理着药物,一边说:“怎么,还在生气呀。”


    这语气,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谢峦心里莫名酥酥麻麻的,嘴上却说:“谁和你那么熟。”


    宁姝又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峦脸色刷的一变,不快道:“我错?明明你也错了!”


    宁姝悄悄翻个白眼,当他放屁,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在骂完你之后就原谅你了。”


    谢峦从鼻腔里冷哼一声。


    她笑了声,说:“因为你是侯府三爷,你容忍我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说明你心里有愧。”


    “谢峦,你能对我这样一个小小孤女,心中抱歉,我觉得足够了,这已经很不符你的身份,我也应知足才对。”


    她扯了扯嘴角,“虽然我们同为人,也没多少差别。”


    谢峦怔怔地看着她。


    这些话,谢峦未尝没有想过,他是侯府嫡子,高高在上,宁姝不过一个孤女,以卵击石最为愚蠢,就该退让。


    可是,当她以一脸无所谓的神态,叙述出来,指出那道鸿沟,谢峦无法感觉到任何快.感。


    甚至,他想否认。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以前宁姝不是不懂,她是知世故而不世故,明知逆着他的意思要吃苦,却不肯认。


    而她不等他排解情绪,已经站起来,说:“你也别闹了,别拿自己身体玩笑,叫老夫人和你哥哥们担心。”


    她走出去。


    带走那阵淡淡的幽香。


    谢峦低头,怔然地看着她为他包扎的伤口。


    她的手法并不熟练,也不高明,只是最末尾,给他绑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倏然之间,有什么埋在心底的东西,正在破茧。


    谢峦突的打开抽屉,拿出他刚刚在宁姝进来前,藏起来的东西。


    那是他让青竹清洗的毽子羽毛,今天一地的羽毛,他捡走了一半,并没有丢掉,而是让青竹交出铜板,他重新做了一个毽子。


    一个新的毽子。


    他抓好它,跑出房间,想追上她。


    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是……


    忽的,他脚步停住,胸膛上下起伏着。


    他的眼瞳里,映出不远处,宁姝与大哥并行的模样。


    夜色愈浓,凉风习习,大哥从一旁的婢女手上拿过一件春衫,递给她。


    这个看起来甚是温柔的动作,却在谢峦心中,酿成惊天霹雳。


    不可能是无意的,大哥向来克己,他会叫人给宁姝准备衣衫,只能说明——


    谢峦呆滞地站在原地,瞳孔有如山峦崩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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