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金光没入群山之后,浮玉山脚沿途亮起宫灯,远远看去宛如一条蜿蜒的巨龙。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响起,百姓们立刻匍匐跪倒,他们像是一片被风吹倒的野草,生怕跪得晚了丢脑袋。
皇后端坐凤撵之上,华服宝冠,雍容华贵。
侍卫威严整肃,喝道太监声音尖利。
转而皇后仪仗行至台前,台前是礼部下午赶工搭建的观礼台,台子周围用彩绸围住,将外面隔绝开来。
皇后娘娘落座之后,便是随后而来的太子殿下、瑞安王殿下,还有一众的贵人们。
终于所有的人都落了座,礼部冯尚书的衣服都汗湿了两遍——总算有惊无险,没出什么岔子。
得了皇后娘娘的允准,台上鼓声响起,由缓至疾,雄浑的鼓声在山谷之间回荡,花朝节的祭典正式开始。
“国师祭天迎花神!”
熙陵国师名公玉真,擅道法,能控云雨,已是半仙之体。
公玉真身穿玄色道袍,如瀑墨发由一条绸带束着,他看起来很年轻,像是二十五六的模样,但面色却极为苍白,眼底隐隐可见青色的阴影,唇却腥红如血。
他缓步走至台上,面对台下众人轻声吟唱: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他的声音很轻,只是嘴唇微动,声音却像是在众人的耳边响起一般。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随着他的吟诵,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竟聚起黑压压的乌云来,雷声轰隆,是眼看就要下雨的模样。
人群有些骚动,却忽觉耳边声音越发的大了。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
“香燕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旆临轩。令臣关告,迳达九天!”
随着最后一句吟诵完成,公玉真手中掐诀,轻轻一指天上乌云,瞬间一道光柱直冲乌云之中,生生将才聚拢的乌云破开,接着乌云尽散,天空一瞬间被映成了金色。
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叹之声。
公玉真刺破食指,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缓缓滴落在他身前的土地上,在土地上溅出一朵小小的血花来。
那血仿佛有着生命,带着无穷无尽的红色蔓延开来,然后在众人眼前,黑色的泥土中钻出一棵嫩绿的小苗,小苗迅速长大,舒枝展叶,孕育出娇嫩的花苞,花苞又缓缓绽放。
接着又是一棵小苗……
两棵小苗……
成百上千的小苗……
漫山遍野的小苗……
小苗渐渐长大、抽枝、开花。
整座浮玉山都开满了花。
二月的天气,国师竟让百花盛开!
“熙陵国祚永昌!”
不知是谁起的头,人们仿佛被蛊惑一般,齐声大喊:“国祚永昌!”
“国祚永昌!”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回响。
皇后郭氏转动着手里的珊瑚念珠,眉眼低垂:“难怪陛下器重国师,听说国师已是长生不老之躯,我熙陵有了公玉真,又有何可忧愁的呢。”
瑞安王司马阙笑着应和道:“正是呢。”
太子司马廷眼角微抬,轻蔑哂笑道:“再厉害,也不过是我熙陵的一条狗罢了,父皇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母后也不必这般抬举他。”
身着华服的中年女子看了司马廷一眼,嗔怪道:“廷儿莫要无礼,国师神通广大,若是这话入了他的耳可就不好了。”
这台子上如今除了皇后郭氏、太子和瑞安王,都是些伺候的宫人,倒也不担心这话传出去。
司马阙不是郭氏所出,听郭氏这样说,便只是将头转向外面去看漫山遍野的花。
却不知何时,公玉真已消失不见,只留下被百花环绕的高台。
远处路边的马车里,祁慎眸色微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手中利剑的剑刃,唇边缓缓绽出一个笑。
“呵,半仙之体杀起来才有趣些。”
男子声音阴沉暗哑,汹涌的杀气一瞬间惊得马匹发出低低的哀鸣。
今年花朝节朝廷格外重视,不但细心安排庆典流程,又特意请了国师来祈福,更是耗费了大量的银钱铸造了一尊三层楼高的花神像。
庆典礼官请郭氏给花神像揭开了红绸,又请她率先写了祈福小笺投入一个红木箱中,然后才是百姓们写祈福小笺,这些祈福小笺稍后都是要放入花神像手臂上的花篮中的,据说花朝节这日向花神许愿,是极灵验的。
这边百姓们正写着祈福小笺,忽闻高台之上仙乐邈邈,这声音极轻灵,仿若从浮玉山顶传来一般。
“别写了别写了!快去看歌舞!今年是清阴阁的阮阮姑娘扮牡丹仙子呢!”
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声,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放下手中的纸笔往高台前跑,各个都急匆匆的,生怕占不到好位置。
琴声飘渺,泛音悠远。
忽然清越笛声响起,和着琴音,在空旷的山谷之中回响,恍惚间将众人带入了仙宫之中。
极低极低的琵琶声响起,轮指弹出的琵琶声缠绵又绮靡,琵琶声一起,琴声和笛声便都成了陪衬。
众人抬头寻找琵琶声来自哪里,却见台上依旧只有琴师和笛师,并不见是何人弹奏的琵琶。
琵琶扫弦干净利落,如玉珠走盘,似泉水低流,清脆的琵琶声像是有了生命,轻轻撩拨众人的心弦。
“看!在那!在花神像的的手心里!”
众人抬头看去,竟见一美人坐在花神像的手心!
她穿着一件海棠红束腰压金丝线裙,外罩玉色缕金绣兰花纱衫,纤巧的小脚上踩一双藕色小头绫鞋,露出玉色纤细的脚踝。
舞妓头梳堕马髻,鬓边戴着两朵雍容牡丹,一朵淡粉,一朵纯白,衬得她的肌肤欺霜赛雪。
两弯秋娘眉下,是一双极明澈的眸子,那眸子里像是盈满了秋水,眼角用胭脂点了一颗鲜红的泪痣,看得人心中一阵悸动。
这样的装束若是在别人身上,只怕会生出极俗媚之感,但在阮阮身上却生出一种脆弱破碎之感,让人心醉,更让人心生疼惜。
浮玉山忽然安静下来,人们痴痴地看着那坐在花神像手心的牡丹花神,忘了时间,忘了呼吸。
司马廷的眼睛微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酒杯,仔细欣赏着眼前这娇媚到极致又脆弱到极致的女子,心中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
转头他看见了台下的唐满城,眼神瞬间就冷了下去——女人和唐满城,他自然选唐满城。
毕竟唐满城这样的助力,是很难寻的。
皓腕轻抬,一瞬间便是数个轮指,金石之声与这周遭盛开的繁花,让浮玉山如梦似幻,竟如同仙山一般。
郑承彦痴痴地看着神像手心的女子,声音迟疑:“阮阮姑娘弹的是……什么曲子?”
季悯行看了看自己的好友,暗暗长叹了一口气:“是《玉人引》,已经许多年没人弹过了。”
《玉人引》原本就是琵琶曲,也是最难弹奏的琵琶曲,不但对指法要求极高,更考验弹奏者的腕力,所以弹奏的人越来越少,后来更是失传了半部乐谱,世人便再也不闻《玉人引》了。
郑承彦的目光柔和:“阮阮姑娘竟能弹奏《玉人引》,她吃了很多苦罢。”
她应该吃了很多苦罢,所以才能这样轻松地弹奏最难的琵琶曲,也应该是吃了很多苦,所以才能做出别人不能做的仙人指路……
郑承彦忽然有点酸楚。
他自小锦衣玉食,他爹永寿王虽然平日极少在王府,对他的关心也不多,但他身为永寿王唯一的儿子,从小就是备受呵护的。
他无法想象阮阮经历过什么,她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舞技、琵琶技、歌技都很擅长,而且是整个平康城的翘楚,她要受过什么样的苦,经受过什么样的黑暗日子,才能楚楚动人地站在这高台上?站在众人面前?
极娇极媚的舞妓轻抬眉眼,指尖琵琶不停,袅袅琴音不绝于耳,和着山间的回音,竟莫名的和谐。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女子霜雪皓腕轻抬,是拨动了人心上的弦。
夜风拂过,将她的裙裾吹起,露出纤细光洁的足踝,足踝上戴着一只精巧的银铃牡丹足环,动人心魄。
忽然鼓瑟声起,十一位舞妓扮成的花神翩翩上台,这十一位舞妓都是教坊司悉心调|教,仔细筛选出来的,模样和舞技自是极为出众。
“薛红柳扮的是海棠花神,真是美啊!”台下有人感叹。
但大多数人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再次抬头去看阮阮。
阮阮一手持琵琶,另一只手臂则是挽住神像手臂上绑着的彩绸,轻盈一跃,缓缓落在台上。
众人不禁又是一阵感叹。
阮阮位于舞台正中突起的小台上,手持琵琶回头弹,姿容绝世。她足尖轻点木质的台面,一跃如燕,一瞬间轮指数次,伴着乐音和舞,便是绝世舞姿。
“这!她竟然能在空中完成《玉人引》最难的琴调,音竟然一点没错!”有人惊呼。
便是一直以舞技和琴技自诩的薛红柳,在阮阮的面前,也没了骄傲——她确实比白阮阮差了太多。
放眼整个熙陵,除了白阮阮,没人能在做这样高难动作的同时弹奏《玉人引》,退一步讲,即便不弹奏《玉人引》,在跃起时弹奏简单的曲子不走调,都难以做到。
薛红柳也做不到。
像白阮阮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存在呢?难道是为了将她们这些人踩在脚下吗?她们明明也是吃了很多苦的,她们也是从小便开始练功学琴的!
薛红柳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心道:你且再风光这片刻,日后只怕你……再也跳不了舞了。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阮阮再次跃起,落地只用足尖点地,便再次跃身而上,伴随着急促的琵琶和鼓点,少女轻盈柔韧的身子只剩下光影,让人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形。
鼓声越发急促,她以足尖为轴,身子旋转如飞,裙裾展开,仿佛一朵缓缓盛放的牡丹花。
“好!”
台下不知谁喝一声,接着便有人向台上扔了一支牡丹花,再然后便是无数的花扔向了台子中间,仿佛是漫天花雨一般。
帷幔中的皇后郭氏见了这一幕,不禁和煦笑着对礼部的官员道:“今年的花神节礼部是费了许多心思的,从教坊司选的十二花神也极好,扮牡丹花神的舞妓尤其不错。”
礼部尚书赔笑道:“皇后娘娘谬赞了,都是圣上皇恩浩荡,娘娘泽被万家,保我熙陵国祚永昌!”
郭氏笑了笑,道:“回宫后本宫一定向陛下好好夸夸你们办的差事。”
礼部尚书眼睛一转,纠结了片刻,终究是如实道:“微臣不敢欺瞒娘娘,台上扮牡丹花神的舞妓并非出自教坊司,而是清阴阁的白阮阮,其他十一人才是教坊司的舞妓。”
郭氏挑眉,再度抬头看去,只见台上的白阮阮正仰头对月,手中琵琶不停,很是有些仙气,不禁叹道:“民间竟也有这样的舞妓,当真是难得。”
这少女容貌自然是一等一的,便是宫中的嫔妃,只怕单论模样也没有能胜过她的,但最让人心动的却是——她虽出自秦楼楚馆,身上却不沾染丝毫的俗媚之气,反倒像是一朵婷婷袅袅的昙花,脆弱又干净。
此时台上的舞蹈也到了尾声,阮阮以一声如金石碎裂的琵琶音,结束了《玉人引》。
台下百姓却仿若醉了一般,只痴痴地看着台上,一时间万籁俱寂,人们能听到叶下蝉鸣,也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响声,就连花开仿佛也有了声音。
等众人清醒过来,台上已空无一人。
从台上下来,阮阮便跟着绿岫回到自己马车内,才要上马车。
“阮阮姑娘留步……”
阮阮回头看去,却是见过几面的郑承彦,她转身站定,声音娇怯怯的:“郑世子有事?”
少女眉目如画,在朦胧的夜色里,仿佛周身都披了一层白纱,娇媚可人。郑承彦心中忽然生出许多紧张来,他的手掌握了握,终是开口邀请:“阮阮姑娘……可否与我同去栈道走走?”
郑承彦所说的栈道并不远,但阮阮不知道他邀请自己的原因,又因为今晚她要出逃,害怕横生枝节,便有些犹豫。
她这一犹豫,郑承彦的心里便像是打翻了油锅一般,他张了张嘴,想说:阮阮姑娘若不想去,便不去了。
但心中热切的希望又让他迟疑着不肯说出口,心中有极渺茫的希冀,希望她能接受这同游的邀请。
“我和季兄还到处寻你,原来在这!”
阮阮朝郑承彦身后看去,却是两位翩翩公子,一个是唐满城,另一个却不认识,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那陌生公子见阮阮打量自己,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郑承彦被忽然出现的两位好友一惊,又加上他心里有鬼,面上不禁一红:“我……我想邀阮阮姑娘同游。”
唐满城和季悯行哪个是笨的,却并未拆穿。
拍了拍郑敦瑾的肩膀,唐满城对阮阮道:“今夜的浮玉山被国师大人施了法术,百花盛放,阮阮姑娘也别这样早回去,同我们去栈道处走走吧?”
因之前阮阮求唐满城办过事,自然与唐满城熟悉了些,加上阮阮本来也想在浮玉山上摆脱绿岫,于是点了点头:“三位公子稍候,容我更衣。”
【来自绿岫的怨气一百斛】
阮阮无辜地转头看向旁边,却见绿岫眼里满是怨恨,她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自己逃走之后,可能就找不到绿岫这样容易生气的人了。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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