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色厉内敛地哼了一声,却全然无法再复盘刚才的愤怒。
眼前这人是她第一个皇孙,按理来说就算不甚宠爱,也不至于如此嫌恶。可她其实并非陛下生母,不过是因着嫡母的名头才当上了太后,与陛下感情都不深,遑论与这个从小便令人看不透的皇孙。
宫里这些年的传闻形形色色,她不是不知道这中间真假参半,只是每次一对上这人泛着寒光的冷眸,她就觉得——
似乎都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也不算太冤枉他。
皇太后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黎生却并不想站着。他娘胎里带病,生来体弱,可经不起久站。太后虽然还在气头上,一旁的宫人却并不敢触怒这位太子,连忙取了方褥来放在两位公主的对面。
黎生落座其上。
太后见他这样从容,没好气道:“陛下怜你体弱,免你昏定晨省,你今日来我这里做什么?”
黎生幽幽道:“前段时间我和六弟闹了一些误会,想着皇祖母明察秋毫,本不欲解释。”他顿了顿,目光在三公主身上打转,将对方看得坐立不安,“可又担心有人乱嚼舌根,引得皇祖母误会我,便过来了。”
太后道:“若是平时谨言慎行,又如何会招致他人误会?”
她这话说的犀利,颇有些不愿意听他人狡辩的意味,但黎生丝毫不为之所动:“谨言慎行也敌不过众口铄金,所以才说谣言止于智者。”
对面的三公主干笑了一声:“是啊,皇兄虽然外表看上去冷漠,但其实心肠极软,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黎生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惶恐和退让,薄唇一弯,却道:“我所说的谣言是指六弟的事情和传闻有所出入,但是,将人推进湖里什么的,倒的确是我的行事风格。”
在对方惴惴不安和满室肃杀的气氛中,他从容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手上又总是没轻没重,沁湖的水虽然冷了些,但我着实喜欢喂里面的鱼。”
他笑了笑。
“所以,该是你们谨言慎行才是。”
***
从太后寝宫回来的时候,东宫下仆正举着硕大的剪刀修剪树枝。
已近早春,靠近黎生寝殿的几株海棠树已开始抽条。他虽然向来不在乎花草之类,却很喜欢海棠花,便让人在他寝宫附近多种了几株。
而今见着嫩芽渐现,枯枝落去,枝条都被溅染上满是生机的嫩绿,他心情也好了许多。
东宫宫人见得黎生回宫,本要上前禀报什么。可黎生此刻正极其专心地看着海棠树,又难得露出了一些笑意,桓柯便打了个手势让宫人先站在旁边等着。
安静园中,便只有他脚下木屐踏落之声。
黎生一边在心中想着海棠花虽然好看,但若满院都是海棠却难免有些单调,下次不如再种些别的来。一边又想着花草搭配什么的自己实在不在行,还是让桓柯去弄。
思及此处,思绪却一顿。
——郁郁软绿之间,竟有一道陌生人影跪在枝影交错处。其人面朝方向是黎生书阁所在,黎生隔着枝叶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被发丝遮掩的一点侧颊。
桓柯这才打了个眼色,宫人立刻上前肃拜:“是虎阳将军家的小将军,叫……温久,说是有要事求见殿下。”
桓柯道:“那为何不请去侧殿候着,竟让跪在此处?”
宫人面露难色,支吾道:“是小将军自己要跪在那里的,说是有错事要认。”
“错事?”桓柯一怔,“跪了多久了?”
宫人思索了片刻:“大概有两个时辰了。”
桓柯看向黎生。他仿佛没有听见宫人所言一般,只静静看着那道跪得笔直的人影。
绰约绿意,一如薄纱,将那人身影笼罩。可这样的距离又足以让他清晰看见那人细嫩修长的皓颈,与被春寒染上了一点绯色的耳缘。
像是曾在他面前盛开的海棠花,不肯落在他指尖,却只能在他修剪好的枝头上停留。
倔强但清弱,孤高但柔美。
黎生回头看向宫人,似笑非笑:“他有官职?”
那宫人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黎生指的是温久,不明所以却还是恭谨回道:“并无……”
黎生淡淡道:“那就只是虎阳将军的独子而已,算什么小将军。”
宫人身子一抖,仓皇跪下。黎生绕过她与满园海棠,走到了那人身后。
温久不知道自己已跪了多久。
他自小跟在父亲身侧,常年习武征战,虽然外表看着怯弱,其实身子骨不错。故而并不觉得累,只是心中极乱。
几日前他随父亲返回迢阳,太子代帝亲迎。他本应与父亲一同叩见这位殿下,可惜他病了。
此病突然,而且来势汹汹,他挣扎着走了三步,然后倒在了第四步上。比五步蛇还准。
于是错过。
温久虽然在边关长大,对迢阳可谓一无所知,但是他听过这位太子的名声。
乖戾狠绝,安忍无亲。
未相犯尚有见欺者,哪有犯之然得全身而退之人。
就在他甫至迢阳的时候,这位殿下刚刚把自己的亲六弟推进了湖中。
虽然因其不仁之名在外,朝堂民间多有指责之词。但他毕竟仍是太子,也是整个大禹的嫡皇长子。那六皇子才刚满六岁,笔都拿不稳,他便已要除之而后快,而且根本不避人。
残忍得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温久本就病重,又分神于此事,跟在他身边的长随担心他,便在送药时安慰:“毕竟贵为太子,不会为这种小事计较。”
他将口中的苦口良药勉强咽下,眉头紧锁:“若是一位仁德的太子,自然不会计较这种小事。可他不仁,谁知道会不会觉得我故意冒犯。”
他说完将药一饮而尽,本以为以上对话就此打住。不料半个时辰之后,跟在他爹身边的小厮仓皇而至,几乎是扑到他床边,涕泗横流:“将军马匹受惊,把将军甩了出去!”
温久慌乱至极,一口气憋在胸口逼得他咳了半晌,才抓住仍哭哭啼啼的小厮追问道:“阿父现在……”
小厮道:“已无性命之忧,但仍昏迷不醒。而且……而且……”
他“而且”了半天也没下文,温久急得勒住他衣襟:“而且什么?”
那小厮终于憋出了后半句话:“而且曹参军说,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温久放开了小厮。
曹参军是一直跟在他阿父身边的人,早些年是斥候出身,对追踪之事最为敏锐,不可能出现误判。
他们回迢阳一路顺遂,怎会到得京师反而遇险,除非……
他想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可能,便问小厮:“曹参军可说跟踪之人有何特征?”
小厮道:“大人说看着像是行武出身,绝非等闲之人。”
温久喉头一紧,确认了心中猜想,也顾不得自己重病未愈,孤身便拜进东宫。可惜太子不在宫中,他便一直跪到现在。
正恍惚间,仿佛听到有脚步声,他以为又是哪个宫人来请他去偏殿暂候。待看清那深色衣袂上纹着的徽纹时,却陡然惊醒。
青竹破云纹,禹国皇族徽纹。
黎生俯视着他。
挺拔如翠竹的少年乖顺地跪在地上,莹白长颈被裹在广袍之中,向下延展出瘦削又硬朗的弧线。
察觉到他靠近,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那双清透如水的眸子被长睫重重遮掩,像是隐藏在丛林深处的宝珠。但很快少年又重新垂眸,不敢与他对视。
黎生道:“因何前来?”
温久不自觉地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久,前来认错。”
那双原本有些苍白的唇瓣被舌尖氲回殷红,柔软又明丽,似海棠花瓣。黎生看了一会儿,问他:“何错之有?”
温久不知太子因何停顿,从其声音中又听不出喜怒,只好硬着头皮回道:“不该托故未拜见殿下。”
又是一瞬沉默后,太子开口:“尔未至乃因病重而非有心怠慢,我不怪你。”就在温久刚要松口气时,太子却继续道,“只是我很好奇,小郎君何以觉我不仁。”
顷刻之间,似有寒霜倾覆,温久仓皇叩首于地,竟半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说此话时,屋中只有他和长随二人,太子是如何得知?
见他回答不上,黎生也不着急,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因过度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躯,和渐渐打湿了颈项的汗珠。
看了半晌,察觉有些不对,黎生蹲下身去探手摸了摸温久的额头。
有些烫。
惊惧之下,温久突然觉得喘不上气,眼前的深色衣袂似乎染上了白雾,且白雾的范围越来越大,渐渐弥漫了他整个眼帘。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却并没有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是落入了一个怀抱中。这怀抱透着寒气,染满淡淡冷香,顷刻间将他完全笼罩。
黑暗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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