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顾舟见他变了脸色, 心中就是一惊。
坏了。
傅沉刚跟他说完,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会犯病,他居然就这么直白地问他。
于是顾舟忙道:“不不不, 你还是别说了, 你当我没问。”
气氛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傅沉低头看着腕上的表,金属的表针一下一下地走动着,转过一圈又一圈。
不知走到第几圈时,他低沉喑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我发现你之后, 大概过了那么两三分钟的时间, 我才重新能活动,于是我带着你去了医院。”
顾舟:“你还是别说了……”
他死都死透了, 去医院能有什么用, 无非是让医生再次宣告一下他的死讯。
傅沉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他闭上了眼, 继续回忆着:“路上的具体经过,我记不清了, 我让医生抢救你, 医生看过却说,已经救不回来了,硬要抢救没有意义,如果我坚持,那他们也可以进行抢救, 但是无法保证结束以后遗体完好, 就维持现状,还能走得体面些。”
顾舟抿唇。
这些都是他死后发生的事, 除了从傅沉这里, 再不可能从其他地方知道, 可让傅沉亲口将这些事情说出,未免太过残忍。
他想知道,但也不是一定要知道,相比之下,他更不想伤害傅沉。
于是他又道:“你别说了。”
“我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选择,这时候医生又问,‘你是……死者家属吗’。”
傅沉依然不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到一半却突兀卡壳,像是咬了咬牙,才吐出“死者”二字。
医生每天不知道抢救多少病人,当然不会避讳这种词汇。
傅沉喘了一口气,身体抖得更厉害:“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他问我第二遍,我才说,我不是。”
顾舟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知道傅沉为什么执意要说下去,他已经阻拦了三次,傅沉依然坚持。
“医生叫我通知家属,可我不知道你的家属在哪儿……任轩不算。想来想去,我想起了你有个发小程然,找到他的联系方式还算容易,我打电话给他,把他叫来了医院。”
“当时大概是凌晨四点,”他继续道,“程然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医院,他不认识我,却也没指着鼻子问我是怎么回事,只红着眼睛向医生询问你的死因,然后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坐到我旁边。”
“当时我就猜到,他肯定是知道你生病的事。”
顾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程然当然知道,但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他是瞒到瞒不住了才跟程然说实话的,他还记得程然当时的反应,可以说是又急又气,问他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点去看,再听他说是因为任轩才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忍不住破口大骂,数落他为什么当初不听自己的话,一定要和那个家伙在一起。
虽然他们谁都知道,那时候说这些已经晚了,可程然的斥责非但没让顾舟生气,反而感到了久违的放松,那时候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没遇到可靠的爱人,却有一位可靠的朋友。
只不过悔之已晚。
程然冷静下来以后,跟他询问了更详细的病情,得知他生命只剩下几个月,一度哽咽到说不出话。
很久,才问他一句:“你现在想做点什么?”
顾舟言简意赅:“我想报复任轩。”
程然:“好,我给你找律师。”
那之后,就是关于刘律师的事了。
顾舟觉得自己的嗓子也很干涩,拿起杯子抿了口水:“然后呢?”
“我们两个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坐了有十分钟,他问我,我是谁。”
“你告诉他了吗?”
“告诉了,”傅沉说,“我告诉他,我就是你当年救下的那个人。”
“程然什么反应?”
傅沉发出一声不知道是什么含义的笑:“他很平静,关于我的身份,他自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在这一世,顾舟做手术那天,手术室外的走廊里,程然也问了这么一句话。
现在顾舟听来,这句话简直像一根针,直往人心窝子里扎。
“我也想问我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傅沉笑着,却像是在哭,“我得知你跟任轩谈恋爱的时候,稍微调查了一下他,觉得他不靠谱,可我没有插手,我认为那是你的私事,我一个外人,没有资格干预。”
“我甚至在心里祝福你们幸福,想着也许这个人虽然游手好闲,跟了你之后真的会对你死心塌地呢,有个人照顾你,也是好事。”
“你们结婚的时候,我甚至偷偷到过你们的婚礼现场,我看到你一脸幸福,觉得你们应该会好好地在一起,便又偷偷离开了。”
“后来,你辞掉了工作,又不常出门,我想关注你,却也没有太多机会,于是我想着你已经成家,我再像以前那样关注你也说不过去,就慢慢将你淡出了我的视野。”
“直到一年多以后,一次偶然,你以前的经理在超市碰到你,觉得你有些闷闷不乐,就上前跟你搭话,问你过得好不好,你嘴上说好,她却觉得你比以前憔悴了很多,放心不下,把这事转告了我。”
傅沉说到这里,顿了顿:“那份工作,是我给你安排的。”
虽然顾舟没提他今天去公司碰到叶虹的事,但显然傅沉自己主动不想隐瞒了。
顾舟对此没什么反应,只道:“然后呢?”
“我让叶虹再多关注你一下,还在那个时间去那家超市,看能不能再碰到你,果然又见过你几次,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但脸上的憔悴骗不了人,甚至有一次,他看到你嘴角有点青,问你是不是被打了。”
顾舟已经不太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或许是某一次任轩喝酒以后撒酒疯,跟他起了冲突,动手打人。
但那时候的任轩事后还会跟他道歉,他盲目相信他,觉得只是一次耍酒疯而已,夫妻之间不可能没有摩擦,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你说没有,但我已经意识到你肯定是被打了,我很担心,可我依然没有插手。”
傅沉深吸一口气:“我让叶虹再三询问你,需不需要帮助,全都被你拒绝,次数多了,你干脆不再选择那个时间去那家超市。我不放心,又联系了那附近所有你可能去的超市,告诉他们的老板,如果有看到你再带着伤进来,就想办法让你去医院。”
“那之后一段时间,你都没有什么事,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这事该过去了,结果就在我快要放松下来的时候,有一天,其中一家店的老板告诉我,他今天碰到你了,看到你额头有伤,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劝你去医院你也不听,最后只能放你走了。”
“可我还是没有直接插手,现在想想,我为什么要那样迂回委婉?我已经知道你肯定受了委屈,知道任轩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不直接联系你,或者派人堵到你家门口,把姓任的叫出来好好谈谈,要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拆散了你们,倒也好过后来发生的那些事!”
傅沉越说越激动,居然一拳砸在茶几上,玻璃水杯重重一跳,几滴水洒了出来。
顾舟被他吓到,抬头看他,只见他眼睛通红,胸口起伏,不住地喘着气。
他立刻道:“这些都不怪你,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白了,是我软弱无能,我恋爱脑,总想着我能挽回我和任轩的感情,我遇到任轩不是我应该,可我被他那样对待依然对他抱有期待,是我活该,我不怪任何人。”
傅沉摇了摇头,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你遇到任轩时,不过是个大学毕业的学生,心思单纯,所以被他蒙骗,可我看得清楚。我看得清楚,却没提醒你,我明明有这个能力,那我为什么不去做?”
“……你怎么没做?”顾舟皱眉,“你已经暗示我那么多次了,后来的刘律师,也是你找的吧?你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你根本不欠我什么,是我拒绝了你的好意,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为什么一定要把责任扣到自己头上?”
“我不知道,”傅沉说,“也许你说的对,每每我询问我的理智,它也是这样告诉我的,但我的良心不认可这个回答。如果仔细追究,你救过我一命,导致身体变得很差,因为身体差而自卑,在最无助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遇到了任轩,他对你一点点好意,当然会让你对他产生好感,他不介意你的身体状况,所以你对他心存感激。”
顾舟几乎气笑了:“你真是……”
“你敢否认吗?”
顾舟无话可说。
“所以,一切的根源是我,如果没有我,你会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既然我受过你的恩情,又有能力让你摆脱困境,我为什么不去做,或者说为什么做得不够多?难道我以一句‘我尝试过了’来欺骗我自己,就可以放下良心,万事大吉了吗?”
顾舟有些烦躁:“我们能不说这个了吗?”
“好,”傅沉倒是很干脆地答应了,“就像你这辈子痛改前非,果断甩掉任轩一样,我也告诉我自己,这次我要早一点,再早一点,我绝对不允许以前的事再次发生。”
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话题偏到了哪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正题:“程然说完那句话,再没问别的,只跟我说,他要去通知你母亲,他担心她得知这件事后情绪崩溃,在路上出事,所以决定亲自去一趟,把她接来燕市。”
顾舟心里一抖。
程然要去接他母亲,那……
“那两天我一直守在医院里,因为不是你的家属,甚至无法领走遗体,直到两天以后,程然带着你母亲回来……”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以前是见过她的,虽然只见过背影,但那天我看到她时,觉得她好像比当年苍老了十岁。我看到她泣不成声,看到程然默然不语,心里想着,我应该再为你做点什么。”
“以前有机会我没有抓住,该做的没有做,现在,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傅沉眉头紧紧皱着,吐字越来越艰难,一字一句都非常痛苦:“我和程然一起给……办了后事,遗体火化的那天,是……是我去的,我买了块墓地,就在……”
傅沉说着,已经开始省略“你”,突然,他五指用力按在茶几上,浑身颤抖不止,紧接着猛地起身,走向写字台。
顾舟瞬间意识到不对,忙追上他:“傅沉!”
傅沉一把拉开抽屉,翻出之前吃过一次的那瓶药,倒出一粒,居然也不就水,直接吞服了下去。
第72章
“傅沉!”顾舟冲上前, 一把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他只感觉傅沉从手指到腕子都是凉的,且浑身颤抖不止,不知道为什么, 顾舟莫名联想到即将倒塌时颤栗的危楼。
傅沉没回应他的呼喊, 站在原地没动,他攥着药瓶的左手垂落在桌面上,捏得非常用力,几乎指节泛白。
顾舟能感觉到他浑身紧绷, 傅沉闭着双眼, 眉头锁紧了,咬肌因为用力而在脸颊上显出一点痕迹, 锋利的眉头透着冷厉, 可在冷厉之后, 又渗出难以形容的疲态。
傅沉有些听不到对方的话, 他眼前一幕一幕,全是顾舟去世时的场景, 在那个风雨加交的夜晚, 鲜活的生命在他怀中消逝,体温一点点变得冰冷,继而画面一转,是一块蒙在尸体上的白布,揭开后, 变成医院停尸房里惨白的遗容, 刺骨的寒气笼罩着他,又转成滚烫的高温, 尸体上燃起烈火, 在火化炉中熊熊燃烧。
终于, 所有的一切归于一抹灰白的骨灰,被收敛进漆黑的盒子里,那盒子很沉,沉到他无法拿稳,从他手中跌落下去,在眼前砸起一座肃立的墓碑。
墓碑的照片上,是顾舟的脸。
傅沉像是被一根针扎穿了太阳穴,剧烈的头痛席卷而来,那些他曾经强迫自己不去回忆的东西,此刻像是连续不断的电影镜头一样播放,他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现实,任何的深埋都无济于事,只需挑起一根细细的引线,就能毫无阻碍地一顺儿牵出。
傅沉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突然挣开顾舟的手,径直冲进了洗手间。
顾舟一愣,箭步追了上去,只见他扒在洗手池边呕吐不止,中午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也包括刚刚咽下去的那片药。
顾舟有些无措,他轻轻给对方拍背,看着傅沉这样,他好像比傅沉还要难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一阵抽疼。
傅沉吐了半天,直到吐无可吐,才颤抖着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掬了水用力漱口。
他身体抖得厉害,视野也有些模糊,冷水快要将手指冰得失去知觉,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在打颤,喉咙也好像不受他控制,不可避免地咽了两口水下去,差点呛住。
他艰难地洗了把脸,用尽全身力气关掉水龙头,撑着洗手台不住喘气,针扎一样的头痛仍旧没有消失,他一时间感到了难以形容的虚弱,几乎无法站稳。
傅沉僵硬的脊线弓起,他单手撑住洗手台边缘,放低了重心,终于向旁边一倒,整个人脱力般坐倒在地,后背抵着墙,兀自喘¨息不止。
“傅沉!”顾舟想扶他却没能扶住,只好蹲在他面前,震惊于他居然连走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傅沉脸色苍白极了,大口喘¨息着,却好像无法吸进氧气一般,瞳孔都微微地涣散开来,顾舟意识到不对,赶紧掏出手机,就要打120。
“别……”傅沉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按住了他的手腕,甚至无法夺走他的手机,只能这么虚搭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让他说不出更多的话,心跳快得随时能从胸腔里撞出来,带着濒死般的心悸感。
顾舟被他冰得一激灵,抓起他的手放在一边,依然坚持要叫救护车,就在即将拨通的瞬间,傅沉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不……及……”
顾舟指尖一顿。
来不及。
确实来不及。
最近的一家医院,开到这儿恐怕也要十分钟。
而且现在这个时间肯定堵车,等救护车赶到,傅沉估计已经恢复了。
他一时间有些焦躁,觉得不能这么坐以待毙,正要去找管家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快速缓解,又听傅沉咬着牙道:“……过来。”
顾舟忙凑上去,对方抬起几乎不能聚焦的双眼:“抱……我。”
傅沉居然连主动抱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办法,哪怕只是心理安慰,他也照做,他跪在对方身前,轻轻抱住了他,感觉傅沉把脸埋在他肩窝,急促的呼吸声愈发清晰地传来。
这样的距离,除了呼吸,连激烈的心跳也一清二楚,顾舟小心帮他拍着后背,将他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衣服,希望自己身上的温度能帮他快点缓和下来,哪怕是舒服一点也好。
他记得上次傅沉犯病的时候还有力气抱他,而这一次,显然比之前更加严重。
心理治疗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
顾舟抱着这具颤抖不止的躯体,相处至今,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这么脆弱的时候。
他听着傅沉的喘¨息声,内心非常焦急,却不敢表现出来,想着如果十分钟后他还没有任何缓解的话,他一定要叫救护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傅沉埋着头不肯抬起,呼吸慢慢地缓下来了,身体已经聚拢不起任何力气,只能维持这个姿势靠在顾舟怀里,动弹不得。
缺氧让大脑空白,那些刺目的画面也被迫从眼前退出,傅沉昏昏沉沉,疲倦感将他吞没,让他几乎就这样睡去。
顾舟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已经快二十分钟了。
傅沉的状态有了明显好转,但他一动不动,自己也判断不了他是不是还清醒,又抱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唤道:“傅沉?”
傅沉吃力地张开眼皮,从鼻子里应了一声“嗯”。
顾舟松一口气。
他把对方扶正,用掌心贴上他的脸颊:“还好吗?”
傅沉看起来憔悴极了,眼中有深深的疲惫,半晌,他才虚弱地吐出字句:“死不了。”
“什么叫死不了?”顾舟皱眉,拉着他的胳膊环过自己肩膀,“起来。”
傅沉没什么劲儿,顾舟扶他有点困难,但还是挣扎着把他放在了书房沙发上,松口气道:“真不用去医院?”
傅沉摇头。
“好吧。”顾舟不再坚持,给他倒了杯温水。
如果把前世的时间也算上,傅沉的病史恐怕得有十几年,对自己的身体应该还是有数的,他姑且信他,今天就算了,以后再去医院。
傅沉恢复了一些体力,但手还是抖,他慢慢坐正了身体,对顾舟说:“把药拿给我。”
刚才吃的药吐了,等于没吃,顾舟把写字台上的药拿给他,傅沉接过,将瓶口磕在掌心,一下子倒出来好几粒,他却好像全无所觉,继续磕药瓶,哗地一下倒出来一把。
顾舟看得心惊肉跳,刚放下一些的心又提起来,扬声道:“傅沉!你别乱吃药!”
傅沉顿了顿,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似的,又把药重新塞回去,掌心的药片越来越少,五粒,四粒……最后留下了三粒。
顾舟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这样不行!”
“……我有数。”
顾舟不肯松手,傅沉犹豫了一下,只好又把药收回去一片:“水给我。”
“你这样和上辈子乱吃药又有什么区别?”顾舟皱着眉,“你不是说,不想再变成那样了吗?”
“不是乱吃,不能再比这个少了。”傅沉见他半天不撒手,干脆将药片换到另一只手上,送进嘴里,自己拿了杯子就水吞服。
“你……”顾舟又是生气又是着急,“至少也要问过医生吧?”
“好,”傅沉从沙发上找到自己的手机,当着他的面拨了一通电话出去,对那边说,“你现在过来一趟,嗯,我家。”
随后把手机扔在茶几上:“叫了。”
顾舟无言以对。
傅沉好像是精疲力尽,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医生没到,药也还没发挥作用,他不敢闭眼,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索性打开笔记本电脑,随便找了一部电影看。
他把音量放大,电脑里传出英文对白,他将胳膊肘拄在膝盖上,居然真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顾舟知道他在分散注意力,没再说什么,只在他旁边坐下,握住他一只手。
傅沉手还是凉,但比起之前已经好很多了,脉搏也平复下来。
顾舟陪他看电影,实际也不可能看得进去,目光时不时瞟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在心里祈祷医生赶紧过来。
四十分钟以后,一个男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了,顾舟打开反锁的书房门,放他进屋,就见对方皱着眉头,视线越过他投向傅沉:“上午才跟我说你要结束心理治疗,下午就犯病,你是不是在耍我?”
傅沉没搭理他的话茬:“坐吧。”
声音有点中气不足。
三言两语,顾舟已经断定这位医生就是负责给傅沉做心理治疗的那位,也就是咨询记录里的“M”,他主动跟对方搭话:“怎么称呼?”
“哦,我姓孟,你叫我孟医生就行。”他的视线在顾舟身上打量了一圈,“你就是顾舟吧?”
顾舟还没自我介绍,已经被他猜出了身份,有些惊讶:“您见过我?”
中午他去接傅沉的时候,好像没跟办公室里的人对上眼。
“没有,”孟医生笑了笑,冲他伸手,“不过不难猜到,幸会。”
顾舟跟他握了手,看向傅沉。
在咨询记录中,傅沉一开始确实没告诉心理医生他的名字,但后来还是说了,所以孟医生知道他也不意外。
孟医生跟顾舟客套完,敛了神色,冲傅沉一挑下巴:“叫我来干什么?你不肯吃药,我也治不了你,过来了也是干瞪眼,单纯的心理疏导对你根本不起作用,你自己也知道的。”
傅沉没说什么,指尖点了点桌子上的药。
孟医生微微皱眉:“这是肯吃了?”
傅沉摇头。
“那你到底……”
“我想试试,”傅沉垂着眼,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神色已经接近平静了,“之前你说过的那个……暴露疗法。”
第73章
“什么?”孟医生愣了一下, 随即露出“我没听错吧”的表情,难以置信道,“你认真的?”
“当然, ”傅沉语气笃定, “我很清醒。”
孟医生看了看茶几上的药瓶,皱眉道:“吃了几片?”
“两片。”
孟医生沉默。
他正了神色,许久才道:“我认为,暴露疗法不适合你。”
傅沉:“你不是说我符合条件?”
“你确实符合条件, 但是风险太大,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傅沉抬起眼来:“你不相信你自己的水平?”
“……”孟医生“啧”了一声,“你少激将我, 我可不吃这套, 不是我不相信我自己, 是我不相信你, 或者说,我对你了解得还不够深, 因为你刻意向我隐瞒一些东西, 咱们之间,无法建立起完全的信任。”
顾舟听得一惊。
咨询记录里傅沉的说辞,都能自圆其说,这样却还骗不过这位心理医生,孟医生确实有两把刷子。
当然, 没有两把刷子, 傅沉肯定也不会找他。
傅沉有些疲倦地叹口气,捏了捏眉心:“你不需要管这么多, 我说了, 有些东西我不能告诉你, 我有我的理由,但这并不会对治疗本身产生实质性的影响,所以,你大可当它不存在。”
孟医生一耸肩:“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自己的判断,这个问题咱们也聊过好多次,谁都说服不了谁,所以,没必要多浪费口舌。”
傅沉不吭声了。
顾舟想了想,傅沉隐瞒的内容无非是重生,隐瞒重生,那也就会隐瞒他长达十四年的病史,这对心理治疗来说,可实在算不上“没有影响”。
“一句话,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傅沉又问。
“要是我说不呢?”
“那你收拾收拾走人吧,这个月工资开给你,下个月不用来上班了。”
孟医生一声哀嚎,指着他的鼻子怒骂:“我就知道你要用这个压我!万恶的资本家!”
傅沉无动于衷。
顾舟:“……”
这位孟医生,貌似是傅沉的私人医生,也在那家医院坐诊,上次他查过,那家医院似乎是傅家开的。
也就是说,无论从哪个方面,傅沉都是孟医生的老板。
他有些同情地看了看孟医生,发现他在勃然大怒之后,居然很快又恢复正常,好像发火只是走个流程。
傅沉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所以,现在能聊了吗?”
“好吧,我认输,”孟医生高举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不过,你得跟我签免责协议,我警告过你有风险了,你执意要尝试,如果真出什么事,我可不负责。”
“知道了,”傅沉脸上没什么表情,“今天回去你就拟协议,下次见面拿来给我签。”
顾舟在旁边越听越觉得不对,忍不住皱眉:“什么意思?有什么风险?暴露疗法到底是什么东西?”
孟医生看看他,又看看傅沉,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傅沉点头:“顾舟不是外人,关于我的一切,都不用瞒他。”
孟医生了然,咳嗽一声,对顾舟解释道:“暴露疗法就是……你在某种情景下感到焦虑或恐惧,那我就让你暴露在这样的情景当中,并对你的错误认知进行矫正,以消除你的焦虑或恐惧。”
他顿了顿:“打个比方,你特别害怕蜘蛛,一看到蜘蛛就吓得心慌气短、浑身发软,那么暴露疗法就是,我把蜘蛛摆到你面前,告诉你它们是无害的,不会咬人,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并且让你试着接触它们,你接触了蜘蛛,发现它们其实脆弱胆小,可能还有点可爱,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那么你对蜘蛛的恐惧也就消除了。”
顾舟听懂了,随即眉头紧紧皱起:“那不就是等于直面创伤?”
“可以这么理解,”孟医生说,“所以我不太支持他这么干。”
“你已经答应了。”傅沉道。
孟医生一摊手:“行行行,你觉得对自己有把握,我听你的还不行吗?那咱们采取温和一点的方式,好不好?”
“不,”傅沉态度坚决,“系统脱敏对我没用,干脆一点,我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
孟医生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他终于忍不住道:“你没试过,怎么就知道没用?”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试过?”傅沉反问,“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尝试过的治疗手段比你掌握的还多,系统脱敏对我的作用,大概相当于你给我做心理疏导的作用。”
也就是“完全没用”的委婉说法。
孟医生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半晌他道:“既然你试过系统脱敏,那你没试过满灌疗法?”
“试过。”
“结果呢?”
“失败了。”
“……”孟医生表情非常精彩,“那你还要尝试第二次?是嫌自己病得还不够严重?”
这句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但傅沉并没有太多反应:“今非昔比,上次失败是因为顾舟不在,现在顾舟在了,我当然要再尝试一下。”
“你们先等一会儿,”顾舟不得已插话道,“系统脱敏我大概能猜到,满灌疗法又是什么?”
“还是刚才那个例子,”孟医生往后一仰,脊背靠在沙发上,“你怕蜘蛛怕得要死,系统脱敏,就是第一次我把蜘蛛装在盒子里给你看,第二次,我把它放在我手上,触碰它给你看,第三次,我拉过你的手让你跟我一起摸它,第四次让你自己摸它——这叫循序渐进。”
“而满灌就简单了,我直接把你拉到一间有好多蜘蛛的房间里,不准你逃跑,也不准你躲起来,哪怕你惊恐发作了也得给我继续待着,就让你这么跟蜘蛛相处三天,三天以后,你发现自己还好好的,蜘蛛并没把你怎么样,于是你的恐惧消除了——这叫一步到位。”
顾舟听着,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这种不怕蜘蛛的,被拉进有好多蜘蛛的房间里都不一定能维持镇定,何况是怕蜘蛛的……
这方法真的能行?
“当然了,我只是打比方,可能不那么准确,不过大致是这个意思。”孟医生看向傅沉,“你要是坚持,那我也没意见,不过看你的意思是,需要让这位顾先生参与进你的治疗是吧?”
傅沉“嗯”一声。
“那行,你们商量,你是打算直接想象呢,还是走一下实景?如果你要想象,那你到时候得诚实告诉我你想象的内容,不然的话我没办法引导你。”
傅沉没立刻答,似乎是不太想诚实。
孟医生接着说:“我看你的意思是不想再跟我透露了,那不如情景再现吧,就从你说的湖边雨夜开始,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
顾舟听着他们三言两语敲定了治疗方案,不免有些着急:“你们就这么定了?我还没同意呢。”
“你还没看出来吗,人家要自己给自己制定治疗方案,连我这个正儿八百的心理医生都只能给他打下手。”孟医生阴阳怪气起来,“你觉得你能劝动他?反正我不能。”
傅沉没对他的抱怨做出任何回应,只道:“我困了,去睡了,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先回去了。”
说罢,起身回了卧室。
等他关了门,孟医生才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真是任性的病人。”
顾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给他续了杯温水,压低声音道:“傅沉的情况,您能再跟我详细说说吗?”
孟医生有些诧异:“他没跟你谈过?”
顾舟:“也不能说没谈过,他拿回来的咨询记录我都看完了,但是里面好像只有每次问诊的对话,以及治疗建议,并没说他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哦,关于病情诊断的那部分,他没让我复印。”孟医生组织了一下语言,“他刚才犯病的时候你应该是在的,具体症状我就不多说了,总之这毛病叫惊恐发作,这药就是治这个的。”
他说着指了指茶几上的药瓶:“会出现惊恐发作的人群,有一部分是不限于任何时间地点,不可预测的反复出现,我们称之为惊恐障碍。而另一部分,则是有明确诱因,在特定场合或情景下才会出现,这部分则称为特定恐惧症。”
“比如恐高症、幽闭恐惧症、深海恐惧症等等。这些都是焦虑症的一种,会出现惊恐发作的叫急性焦虑,反之则为慢性。”
顾舟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在这些特定恐惧当中,有一些是与生俱来的,有一些则和人生经历有关,而最容易引起恐惧发生的经历,就是创伤。”
“创伤……”顾舟喃喃。
“举个通俗易懂的例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傅沉算是非常典型的,创伤引起的恐惧,当然,恐惧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不是一码事,但它们可以同时出现。而治疗特定恐惧症,最好的办法就是暴露疗法,所以我之前有跟他提过,不过随着后来的进一步接触,我觉得对他来说风险太大,就放弃了。”
顾舟捧着水杯,沉思了一会儿:“那他现在再次尝试的话,能治好吗?”
“谁知道呢,”孟医生有些发愁,“他如果100%地交代他的经历,并且愿意配合,那我就有99%的把握治好他,可他现在只交代了部分,又不愿意配合,那我的把握也就只剩下50%。”
他说着,忽然凑近了顾舟,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什么,对吧?他愿意告诉你,却不愿意告诉我,我有点好奇,这个‘只有你们知道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稀罕东西,能让你们两个这么一致地选择隐瞒?”
顾舟一惊。
这位心理医生未免也太敏锐了,他们见面到现在不过半个小时,居然已经猜出他知道傅沉的事,还猜出是他们共同的秘密。
“你别紧张,”孟医生又跟他拉开距离,重新靠回沙发上,“我又不会逼你说,毕竟你不算我的病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们对我越坦诚,我治好他的把握越大,反之,那就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了,我这个心理医生,起的是辅助作用。”
顾舟警惕地打量他。
说当然是不能说的,但是他又不想让傅沉承担风险。
要怎么才能中和一下……
他正纠结着,孟医生又开了口:“这样吧,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这有助于我对他进行更深刻的判断,你觉得怎么样?”
顾舟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说:“你问。”
孟医生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梦不是梦,我说的对吗?”
“呃……”顾舟表情有些难看,咬牙道,“对。”
孟医生似乎毫不意外,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他的病史其实比他让我看到的长得多,具体有多长我无法估计,但绝对不是一年两年。”
顾舟身体僵硬:“……是。”
“第三,他的病情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这个,其实我也……”
“我没让你回答,我只问你是或不是,”孟医生说,“我猜,是到了药物也无法控制的程度,所以他才会对药物无比排斥,因为药没能治好他。”
顾舟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一定会被他看穿。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孟医生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偷偷告诉你,这三个问题我也问过傅沉,他给我的答案都是否。”
顾舟:“……”
他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就是觉得你们要是参加默契度大考验,肯定第一轮就被刷下来。”孟医生开了个玩笑,“不过看得出来,你很在乎他,宁愿松动你们的秘密也要换取治好他的概率。既然秘密是可以透露的,也就意味着不是什么杀人放火之类罪大恶极的事,也许涉及到什么超自然事件,那我就管不着了,毕竟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心理医生而已,还是要照顾老板的面子——唉,真是悲哀的打工人啊。”
他站起身来:“就聊到这里吧顾先生,我要回去准备了,不用送。”
顾舟本来也没打算送他,艰难冲他扯了扯嘴角,算是道别。
就是说,傅亿层在这位孟医生面前,好像也只有傅一层而已。
第74章
等孟医生走了, 顾舟才松一口气。
和这家伙交流实在是太有压力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被看穿的,但他非常确定, 撒谎没用。
他离开书房回到卧室, 傅沉已经睡下了。
两片药让他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脸色明显好很多了,他一翻身, 就看到正盘膝坐在旁边, 捧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的顾舟。
顾舟余光扫到他动了,立刻抬起头:“醒了?”
“嗯。”
“还难受吗?”
“我没事, ”傅沉坐了起来, “你一直在这陪着我?”
“是啊, ”顾舟一挑眉梢, “你要是醒了看不到我,不得急死?”
傅沉微怔, 随即哑然失笑:“也没那么夸张。”
顾舟收起手机, 没让他看到自己在跟孟医生聊天。
他本来没要对方的联系方式,可这位孟医生离开别墅后不久,他就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这人的昵称是一个“M”,备注里注了一个“孟”字, 他立马就反应过来是谁。
他通过了申请, 孟医生发来一条:【你手机号是我从傅沉助理那问来的】
顾舟并不意外,回复道:【孟医生是找我有事吗?】
孟:【这次的心理治疗我大概有数了, 需要你的配合, 可能会辛苦一点】
顾舟:【没问题】
于是两人又聊了聊关于傅沉的事, 傅沉说顾舟不算外人,不用瞒他,孟医生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人一聊就聊了一下午。
顾舟打心里不想跟他多接触,多说多错,但又太想知道傅沉的情况,权衡再三,还是放下了防备,而这位孟医生也很懂分寸,并没有再打听他们隐瞒的真相,只是单纯跟他讨论傅沉的病情。
并且告诉他,他想要尽可能地还原那个“梦”,以达到最强烈的冲击,那么要想还原当时的场景,首先要等一场雨。
凑巧,两天后燕市将迎来降雨,大概会在夜间到来,正适合他布置现场。
所以他需要顾舟在那天晚上配合他去公园湖边,并且让傅沉这两天按最少剂量把药吃上,以免到时候出现太强烈的生理反应。
顾舟一一答应,有些忐忑地劝傅沉吃了药,他本来还担心对方会拒绝,没想到这次傅沉出奇配合,直接就答应了。
看来他是真的想治好。
傅沉的配合让顾舟稍微宽心,按照孟医生的要求,这两天没提任何关于心理治疗的事,孟医生也没送来免责协议。
两天后的晚上,顾舟睡下不久,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他一下子醒了,迅速抓起手机,来电却已经被挂断,紧接着他看到孟医生给他发了消息:【现在出门,你自己】
顾舟:【不叫傅沉?】
孟:【不叫,你动作轻点,别让他发现】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十二点半,顾舟鬼鬼祟祟地爬下了床,傅沉临睡前吃了药,现在正睡得沉,没有察觉他的动作。
孟医生又发:【还有,拿一件你自己的白衬衫出来,最好是便宜点的,省得洗不干净浪费】
顾舟没搞懂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照做了,蹑手蹑脚地下楼,见对方又发:【开你那天开的那辆车过来】
顾舟大概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心说这未免也太细节,又回头看了一眼卧室方向,开始替傅沉担心。
有心理医生在,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拿好东西出了门。
孟医生最后发来一句:【哦对了,别忘带伞】
顾舟要去的公园是开放式的,不用门票就能进,当然,里面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只有风景还不错,有一片人工湖,面积不小。
为了保证安全,公园有保安在湖边巡逻,但也十分松懈,反正顾舟去湖边,十次有八次是看不到保安的。
今夜报着有雨,雨未到,风先行,保安更是早早回去歇着了,顾舟到湖边时,看到前面已经停了一辆车。
不用问也知道是孟医生的车,顾舟打开车门,夹杂着潮湿凉意的风立刻把他单薄的衣衫打透,他不禁一个哆嗦,赶紧把外套穿上。
他裹紧了衣服,走到那辆车前,敲了敲车窗。
车窗降下一条缝,车内传出孟医生的声音:“上车。”
顾舟上了副驾,孟医生把车里的灯打开,投下一片暖光,他单刀直入地说:“你应该记得那天晚上的细节吧,尽量还原。”
顾舟想了想,他那天晚上来湖边是为了扔戒指的,不过傅沉应该只看到了他倒地的画面,那只需要还原傅沉看到过的就够了。
正想着,孟医生向他递来一件东西,顾舟接过:“这什么?”
“墨水,我调了一下,能模仿血迹的颜色。”
顾舟:“……”
难怪说让他带便宜的衬衫,这墨水染上去,真不一定能洗干净。
他没急着去染衬衫,而是先抽出两张纸巾,吸了一滴管墨水,滴在纸巾上:“真的要做这么细节吗?”
“越细节越能带来真实感,”孟医生说,“现在其实时间不对,季节也不对,只能用细节骗过他。”
墨水是用红墨水和黑墨水混合调出来的,颜色暗红,除了粘稠度不对以外,确实很像血。
他用墨水染了几张纸巾,然后团成纸团,又问:“需不需要我躺在地上?”
孟医生一愣,笑了:“那倒不用,我怕冲击性太大,等傅沉缓过来,一怒之下把我宰了。再说这风雨交加的,你要是感冒,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顾舟染好纸团,又染了衬衫,他印象中衬衫应该是不小心蹭脏的,所以没染得太狠,只稍微意思了一下。
随后,他把这些东西都放回自己车里,衬衫扔在驾驶座上,纸团放在前挡,并且调整了一下车的位置,打开车灯,下车时没有关门。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孟医生车里,见他掏出手机,给傅沉打了电话。
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被接起,傅沉正睡得沉,醒来有些困难,顾舟屏气凝神,听到他带着鼻音的声音响起:“喂?”
“傅沉,你现在过来湖边吧,”孟医生说,“叫顾舟一起啊。”
顾舟一脸诧异,就听到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傅沉的声音明显清醒了:“顾舟不在。”
“不在?”孟医生故作惊讶,“哦,我刚给你俩都发了消息,那他可能先出来了,总之你快点过来吧,我在这等你们。”
傅沉挂了电话。
他皱眉看着身边空出来的位置,不敢再耽搁,立刻披上衣服下了楼,边走边喊:“顾舟?顾舟!”
别墅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人。
他的声音吵醒了狗,傅沉打开客厅的灯,问道:“傅重,顾舟呢?”
边牧看看他,转身走向门口,卧下了。
果然是出门了。
傅沉拿上车钥匙出了门,连伞也忘了带,一路上都在想顾舟为什么不等他,明明知道不过是一次心理治疗,却莫名有种强烈的不安。
风愈发大了,夜幕之中隐隐有了雷声,似乎因为将要下雨,天色格外昏暗。
他的车一路向公园驶去,穿过深夜无人的街道,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像是某些记忆跨越了十几年的漫长时光,重新降临在眼前。
当年,他好像走的就是这条路。
心跳没由来地快了几分,他眉头锁紧,压着黄灯冲过了这个路口。
距离人工湖越来越近了,远远地,他就看到一辆停在湖边的车,车门开着,车灯也亮着。
顾舟的车。
这个在无数次梦魇中反复折磨他的画面,像是一根针刺狠狠进了他的脑子里,太阳穴一阵剧烈的刺痛,四肢升起难以形容的寒意,手脚瞬间变得冰凉。
他一脚将车刹住,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全然忘了什么心理治疗的事,几乎是颤抖着打开车门,向那辆车走去。
他的眼里只剩下那辆车,车灯光下飘着细小的浮尘,他艰难地迈开步子,从车边经过。
一道惊雷划过天空,轰然落下。
雷光将夜色映得惨白,他视线扫过车内,瞳孔瞬间收缩。
借着那一瞬间的光亮,他看到座位上扔着一件染血的衬衫,还有几个带血的纸团。
傅沉的脸色像雷光一样煞白,他伸手撑住车门,嘴唇颤抖着道:“顾舟?”
车里没人。
他又不死心地将所有车门全部拉开,依然没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顾舟!”
*
另一辆车上,顾舟忍不住想要下车,却被孟医生抓住手腕:“再等等。”
“还要再等?”顾舟急得快要失去理智,忍不住想掰开他的手,“下雨了,他连伞都没有。”
“这种场景还原只能做一次,这次要是不成功,基本就没有机会了,你确定要现在下去?”
顾舟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简直怀疑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同情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咬牙道:“那你说再等多久?”
“你不用管,听我指挥就行。”
他们的车停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离湖边有一段距离,车身是黑色的,也没开灯,在深夜里不容易被发现。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清傅沉的一举一动。
顾舟把车窗打开一条缝,也不顾雨从缝隙里打进来,顺着雨声,他听到傅沉在叫他。
傅沉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那声音抖得厉害,在雨中几乎变调,他不顾自己被雨水打湿,焦急地在车辆附近寻找。
突然他停下脚步,掏出了手机。
雨水打在手机屏幕上,瞬间让上面的文字变得模糊,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拨通了顾舟的电话。
但紧接着,手机里却传出这样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又是一声炸雷。
傅沉手一抖,手机直接摔在地上。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大脑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呼啸的风声雨声变得模糊不清。
“顾舟……”
他像是丢了魂,就这样茫然无措地站在大雨里,从身到心被浇了个冰凉。
他该做什么?
顾舟去哪儿了?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好像被从这个世界当中剥离开来,好像顺着这雨,回到了十四年前。
他有时候会想,也许重生只是一场梦。
或许他根本没有死,这一切不过是他精神错乱的臆想。
他常常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还要活着。
明明每一天都痛苦得恨不得结束自己的生命,却又咬牙硬撑过来,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不知道从哪听来的迷信说法,说自杀的人不配转世轮回,会下地狱。
连病重的顾舟都没有考虑轻生,他又有什么资格,顾舟一定不会看得起自杀的懦夫。
但如果根本没有来生,所谓轮回、重生不过虚妄之谈,他所有的坚持,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傅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想不通这些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等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湖边,用手撑住围栏。
“坏了,”孟医生抽了一口冷气,觉得事态发展有点超出他掌控,连忙推了一把顾舟,“快去,现在去!”
顾舟赶紧下车,伞也顾不上打,就这样冲进大雨当中,冲着傅沉的方向狂奔而去,大声唤他:“傅沉!”
傅沉浑身一僵,猛地回过头。
他看到顾舟的身影穿过雨幕,逆着灯光,向他而来。
第75章
雨丝被灯光映出一道道明亮的轨迹, 打在顾舟身上,像是为他镀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傅沉就这样看着他跑向自己,那一瞬间,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雨声、雷声、寒风、灯光、血……所有东西纷纷从他的世界中剥离, 唯一剩下的,只有顾舟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张开手臂, 抱住了他。
世界静默不语,顾舟好像跟他说了什么, 他没有听到。
*
“傅沉!你要干什么傅沉!”顾舟被他的举动吓到了,甚至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翻过护栏跳进湖里,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向他,看到他转身,内心的焦躁不安顿时削减了几分。
傅沉浑身都被雨浇透,雨水不断顺着发梢往下淌,他脸色苍白极了,雨珠划过眼角, 像是在哭。
顾舟不顾他浑身湿透, 径直扑进他怀中, 用力抱住了他,那满身潮湿的寒意扑面而来,他却仰起脸,吻住了对方同样冰凉的唇。
傅沉紧紧搂住他的肩背, 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 他用力回应着顾舟的亲吻, 雨水顺着唇边淌进口腔, 不知道为什么, 竟带着淡淡的咸涩。
“我说你们,有伞不打,是不是有毛病啊!”孟医生火急火燎地追了出来,跑到他们跟前,撑开一把大伞举在他们头顶,“你们……”
他刚要继续说,就看到两人相拥而吻的画面,内心受到了剧烈冲击,一句话就此卡壳,再也说不出来了。
这俩人……简直……
不知道孟医生作何感想,反正两个人是旁若无人地亲完了,松开时,顾舟因为缺氧而有些气喘,他伸手摸了摸傅沉的脸,问道:“好点了吗?”
“……我不要紧。”傅沉感觉头脑重新清明起来,他发现头顶的雨停了,看了看为他们撑开的伞,随即将视线投向表情古怪的孟医生,居然什么也没问。
“行了,你没事就赶紧上车,”孟医生把伞塞给顾舟,自己撑开了另外一把,“你俩都湿成这样了,快点回家洗澡,小心感冒。”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顾舟接过伞,努力举高,以免碰到傅沉的头。
“我当然得跟你们回去,别磨蹭了,快走吧。”
雷雨大作,这雨没有任何要停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了,顾舟拽着傅沉走向自己的车,把他囫囵塞进副驾,自己则收起伞,上了驾驶位。
他把原本扔在座位上的衬衫丢向后排,几个纸团也直接塞进了车载垃圾桶里,先打开暖风,然后给司机发消息,让他等雨停了以后过来把傅沉的车开走。
傅沉的视线透过后视镜,落在那件染“血”的衬衫上:“这些都是什么?”
“哦,孟医生让我拿墨水染的,”顾舟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傅沉没吭声,只默默从垃圾桶里捡了一个被他扔掉的纸团,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确实是一股墨水的味道。
他内心更加平和了些,把纸团放回去,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顾舟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快把头发擦擦。”
“你也淋湿了。”
“我哪有你湿得彻底,别废话了,快擦吧。”
傅沉衣服湿透,还在不断往下淌水,这一条毛巾显然是擦不干的,他简单捋了捋头发,看着前挡不断摆动的雨刷,怔然出神。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困扰他十几年的梦魇在这个雨夜分崩离析,一时间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他正坐着那辆被“遗弃”在湖边的车回家。
没有尸体,没有鲜血,活生生的顾舟就坐在他旁边,他看到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看到无名指上银色的戒指散发出淡淡光泽。
那个循环肆虐了无数次的梦魇,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打破了。
他们的车开回家中,走的依然是来时的那条路,因为下着雨,车开得不快,孟医生的车与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地下车库。
厚重的雨声被隔绝在外,三人上楼进了家门,傅重径直朝他们窜来,它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不停在他身边绕来绕去。
都说狗能感知到人的情绪,傅重这么聪明的狗,自然对主人的一举一动更加敏感,顾舟安抚了它一会儿,催傅沉赶紧去洗澡。
三人各自占了一个浴室洗澡——孟医生没怎么淋雨,只是裤子湿了一点,但非要说什么怕寒气入体……顾舟猜他只是单纯想体验傅家的浴室而已。
顾舟擦着头发出来时,傅沉已经洗好了,正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傅沉?”顾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我在等你,”傅沉抬起头来,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孟医生在书房等我们了。”
“啊……哦。”顾舟微怔,他总觉得傅沉现在的反应有点奇怪,又说不上具体哪里奇怪。
既然孟医生在等,他便也没有多问,简单擦干了头发:“那走吧。”
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很显然,三人都没有睡意。
顾舟他们一进书房,就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张姗姗来迟的免责协议,孟医生指尖在上面轻点,冲傅沉道:“你说的,下次见面时给你签,我拿来了。”
“现在才拿来,不觉得有点晚了吗?”傅沉在桌前坐下,拿起签字笔,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又用指尖按了印泥,留下手印。
“我可是冒着风险给你做心理治疗的,你不得好好感谢感谢我?”孟医生收好签完字的纸,“怎么样,我这个治疗方案不错吧?现在你再回想你的噩梦,还会觉得难受吗?”
顾舟看了看他,忍下一句“距离失败也就差那么一点”。
“不大想得起来了,”傅沉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回来的路上我就尝试过,但是没办法集中精力回忆那些画面,会直接被今天发生的事打断。”
他明明还记得当时的一切,能记起每一个细节,但这些画面已经支离破碎,像是被剪开的胶卷,每一段还都各自独立地存在,却再没有办法拼合到一起去,播放成完整的电影画面。
“那就对了,”孟医生说,“暴露疗法的作用就是矫正你的认知,现在你知道了,不论发生什么,顾舟都不会离你而去,哪怕是当年的经历重演,结局也不会是你所预想的那一个。那些只是你的梦魇,是应该放下的过去——不论对你们谁而言。”
孟医生说着看了一眼顾舟,顾舟顿时感觉到他意有所指。
应该放下的过去……
这姓孟的到底猜到了多少?
他一脸怪异,孟医生却又神秘莫测地笑起来:“不过,我看顾先生倒是已经走出来了,死亡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有时候它会给人带来梦魇,有时候却会让人超脱,不论是哪一种,在近距离地接触过死亡之后,你们会体会到常人难以体会到的东西。”
顾舟表情更奇怪了。
孟医生像是点到即止,说到这里便收了声,再次转向傅沉:“对了,你当时突然走到湖边,是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我当时有点意识恍惚,鬼使神差就走过去了,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那儿,然后就听到顾舟叫我。”
孟医生微微皱眉:“走过去之前,你心里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的话,那么我所有的坚持和挣扎又有什么意义,不如干脆一了百了,就这么结束算了。”傅沉十指扣着,没抬头,嗓子有点哑,“但我只是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并没有想付诸行动,具体是怎么走过去的,我也不知道。”
孟医生看着他,觉得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沉吟了一会儿:“你以前有过这种无意识的自杀行为吗?”
“好像有,”傅沉皱了皱眉,“记不太清了,但其实,我内心不想的话,并不容易办到,短暂的意识恍惚中能做出来的事太少了,我不可能去跳楼、去跳湖,在跳下去之前,我肯定会清醒过来,并且终止自己的行为。”
唯一一件做成功的事,恐怕是那次乱吃药。
顾舟在旁边听得心惊胆战,他张嘴想问什么,却见孟医生给他递了个眼神,只好闭嘴。
“你的病情果然要比你交代的严重得多,还好事先我从顾先生这里确认了一下。”孟医生说,“这次对你的冲击已经到了极点,既然你觉得自己还能找回理智,那说明一切都还可控,现在最难的一环已经跨过去了,那后面的就不着急,你先休息两天吧,剩下的治疗回头再说。”
傅沉“嗯”一声,也没再问别的。
顾舟也耐着性子没有追问,给孟医生收拾了一间客卧,让他暂住一宿,回来时发现傅沉已经躺下了。
他感觉傅沉从湖边回来就蔫了,加上刚才孟医生的一番话,让他根本没办法放心:“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困了,想睡。”
“……好吧。”
既然孟医生打了包票,那他再坚持也没意义,傅沉刚经受过巨大刺激,肯定需要时间来缓和,不如先睡一觉,有什么事都明天起来再说。
于是他关了灯:“睡觉。”
*
令顾舟意想不到的事,他们并没能成功坚持到“明天起来”。
不知道怎么,他感觉越睡越热,忍不住想掀被子,可被子掀开了,手脚都露在外面了,居然还是很热。
他本来困得不行,还是因为太热而睁开眼,迷迷糊糊道:“怎么回事啊,你开空调了?”
傅沉没回应他,他想去掰对方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这一摸之下,却清醒了。
好烫。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热了,傅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背后抱住他,这热度明显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
顾舟奋力挣脱了他的怀抱,伸手摸了摸傅沉的额头,不由倒抽冷气:“你发烧了啊!”
傅沉眼皮颤了颤,貌似听到了。
顾舟还从没见过某人生病发烧,总觉得这些字眼是自己专属,不可能出现在傅沉身上,在原地愣了两秒钟,这才去抽屉里找耳温计,给傅沉试了一下¨体温。
39度了!
顾舟大惊失色,推了推傅沉想叫醒他:“快起来,跟我去医院!”
傅沉不太情愿地被他弄醒,依旧没睁眼,反应了一会儿,嗓音嘶哑地说:“不去。”
“不去怎么行?早知道我昨天给你熬点姜汤……你除了发烧还有什么不舒服没?”
傅沉又反应了两秒:“没有。”
顾舟看一眼时间,现在刚凌晨五点,雨已经停了,天蒙蒙亮,去医院的话得挂急诊。
他一个人恐怕弄不动傅沉,得找人来帮忙。
权衡再三,他决定先给傅沉吃点退烧药试试,他自认为对着凉感冒发烧这种事比较有经验,傅沉也不咳嗽,应该没有大事。
他赶紧下床去找药,却发现傅沉这里只有精神类药物,最多是缓解头痛的,于是果断去隔壁找——他之前搬家过来的时候,带了一堆药。
他很快找到一盒退烧药,抠出一粒,倒了温水,扶傅沉起来:“来把药吃了。”
傅沉睁开眼皮,垂眸看了看:“什么药?”
“退烧的,你快点吃。”
谁料傅沉把脸一别,眼睛又合上了:“不吃。”
“?”
顾舟莫名其妙,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一遍:“是退烧药。”
“我知道,”傅沉也重复,“我就是说不吃退烧药。”
“为什么?”
“不想吃,”傅沉给出了令人费解的答案,“生病也挺好的,会让我觉得现在的一切确实是真实的,不是在做梦。”
“……”
顾舟表情诡异地看他。
他脑子里划过“傅沉生病怎么是这个鬼样子是不是应该直接把姓孟的喊起来让他帮忙把傅沉绑去医院毕竟傅沉是因为昨晚心理治疗时淋雨才生病的也不能算和他毫无关系”。
然而终于,他还是没有这么做,只用力扣住傅沉的下颌,强行把那粒药塞进他嘴里,并不由分说地把水杯怼到他唇边:“我看你是烧傻了,给我喝。”
第76章
水已经灌进嘴里, 傅沉被迫吞咽,险些呛到。
药片被水送了下去,他眉心微皱, 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哼。
除了喝醉酒的时候,顾舟还没听过他发出这种声音,更加确定他是烧糊涂了, 不打算再跟他继续交流,把他重新按平在床上:“你接着睡。”
高烧的傅沉没力气跟他对抗,躺倒以后,很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退烧药还没起效,顾舟虽然困得要死,但还是放心不下,不敢睡回笼觉,又想着自己昨天也淋了雨, 他没事傅沉却病了, 显然昨晚的冲击太大, 一旦精神受创,身体的抵抗力也会下降。
嗯, 不过, 这种事还是不要念叨。
顾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有自知之明, 放在以前,淋雨是妥妥要病一次的, 或许是这几个月坚持锻炼起了效果, 抵抗力有所提升,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感冒发烧了。
但以防万一, 还是先预防一下好。
他找了一包感冒冲剂沏着喝了, 随后哈欠连天地爬上床, 实在敌不住困意,想着自己小眯一会儿,等下就起来。
结果一不小心直接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两小时以后了。
顾舟看到手机上的时间,惊得猛一个起身,却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坐在原位缓了几秒才好转,随后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傅沉还睡着,眉头微皱,似乎并不舒服,顾舟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摸到一手的汗,体温倒是降了下来。
顾舟松一口气,去洗手间投了一条温毛巾来,小心翼翼地帮他擦了擦汗。
见傅沉没有大事,他才躺下接着睡,这一觉睡到了十点多,他的生物钟叫他起床了。
因为频繁醒来,这一宿睡得并不能算好,但也还能凑合,顾舟洗漱完毕,傅沉还没醒,他又给他试了体温,烧已经完全退了。
他没忍心叫醒傅沉,独自下楼吃饭,在餐厅碰上了孟医生。
顾舟诧异地看向对方:“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我本来也不是外人啊,”孟医生一脸坦然,“对我来说,你俩已经没有秘密了,没必要见外,你说是吧?”
顾舟嘴角一扯。
“对了,傅沉呢,怎么只有你?”
“他发烧了,我没叫他,让他再睡会儿。”
“发烧了?”孟医生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终于发生了一件不受他掌控的事,“那赶紧送医院啊!”
“我给他吃了退烧药,现在已经退了,下午再看看,如果没再烧起来,应该就没事。”
“噢,”孟医生松一口气,“那就好。”
顾舟看着他,想起什么来:“你也是个医生吧,要不你去给他看看?”
“我只是个心理医生,哪会看感冒发烧啊,这专业不对口。”孟医生搅了搅碗里的粥,“不过我真挺意外,我还以为他是铁打的呢,居然也会感冒……哦对了,他不是还有一个私人医生吗,你联系他,那位是内科医生。”
顾舟回想了一下,孟医生说的应该是上次他低血压犯的时候,傅沉叫来的那位医生。
于是他道:“你有他联系方式吗?”
“没。”
顾舟诧异:“你们两个都是傅沉的私人医生,互相之间居然没有联系方式?”
“为啥要有?是傅沉看病又不是我看病,傅沉有需要,自己会联系他,关我啥事。”
顾舟眼皮跳了跳,觉得这人真是欠揍。
他只好道:“那先吃吧,等下我问问管家。”
两人饭吃到一半,顾舟余光扫到有什么东西从旁边窜过去,一抬眼,发现是傅重。
他视线追随着傅重看向楼梯方向,边牧正对着楼上翘首以待,兴奋地摇着尾巴。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傅沉下楼了。
顾舟看到他下来,惊讶道:“你醒了?我还说让你多睡会儿。”
傅沉走到他旁边,拉开椅子坐下:“睡得够久了,再睡下去头疼。”
“你感觉怎么样,”顾舟伸手摸他额头,“还难受吗?”
“我真的没事,”傅沉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精神恢复了一些,不像昨晚回来时那么恹恹了,“不用担心。”
顾舟给他盛了一碗粥,又把碟子往他跟前挪了挪:“我还说下午带你去医院,或者叫你的那位私人医生过来。”
“不用,”傅沉果断,“着凉而已,休息两天就好。”
顾舟没再坚持,孟医生插话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是指心情。”
“还好,”傅沉慢吞吞地咬着面包,动作有些倦懒,像是生病未愈的样子,“如果你不用假血刺激我就更好了。”
孟医生一怔,随即打了个哈哈:“还能跟我开玩笑,说明心情不错。暴露疗法是你提的,我只是规规矩矩帮你场景还原,你可怪不着我。”
傅沉没再接这茬,而道:“等过两天,我还得再去几个地方。”
“去哪儿?”
“医院太平间,殡仪馆,还有墓地。”
“咳……”顾舟正在喝粥,差点没被呛死,捂着嘴咳了好几声,惊疑不定地看向傅沉。
孟医生的表情也很奇怪,他咂摸了一下这几个词,压低声音道:“这就是你瞒我的内容?虽然我确实不是无神论者,不过你这有点……过分了吧?”
“你不是都猜到了,那继续瞒你也没必要。”傅沉没什么表情,“不过,你可以不跟我去,我就是通知你一声。”
“那不行啊,我得对你负责到底,”孟医生看看他,又看看顾舟,“所以你俩到底是哪种情况,重生、穿越、借尸还魂还是前世今生?”
顾舟紧紧闭住嘴,一言不发。
傅沉装没听见。
“行,不想说是吧?”孟医生有些惆怅地叹口气,“好吧,看来我这个心理医生,还是没有得到病人完全的信任,真是失败啊失败。”
“吃完饭你可以走了,”傅沉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有事的话,再联系你。”
孟医生一脸受伤:“这就是我的宿命吗,被老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别给自己加戏。”
好不容易熬过这顿倒霉的早饭,孟医生总算是滚蛋了,顾舟长舒一口气,心说他要是再待下去,自己连底裤都要剩不下了。
两人回到二楼,顾舟从衣柜里给傅沉拿了套干净的睡衣:“你换身衣服,出了那么多汗……”
一回头,居然发现傅沉打开笔记本电脑,正在敲什么东西。
顾舟有些意外,走上前去:“都生病了还要工作?你也不用这么敬业吧?”
“没,写一下备忘录。”傅沉接过睡衣,“要不我先洗个澡再换?”
“你别洗澡了,才退烧,再着凉怎么办?”顾舟说,“我给你简单擦擦,等我一下。”
他用热毛巾给傅沉擦了身体,傅沉换好衣服,继续敲电脑。
顾舟想让他休息,但觉得写个备忘录应该也不会很久,便没再阻止,忍不住凑过去看,惊讶地发现这不是之前他看到的工作备忘,内容是关于心理治疗的。
Excel里隐藏的内容被傅沉放了出来,顾舟偷瞄几眼,看到被放出来的工作表总共有两个,一个是关于心理治疗的,另一个没切过去,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但名称是一个“G”,想也知道是关于自己的。
他没问那个命名为“G”的工作表,而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些记得这么详细?我看很多内容,不记也没所谓吧?”
傅沉指尖一顿,眼帘微垂:“习惯了。”
顾舟眨眨眼:“习惯了是什么意思?”
傅沉抿了抿唇,输入最后几个字,微不可闻地叹口气:“确实没必要,但是上辈子留下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顾舟疑惑地看他。
傅沉想了想,才解释道:“因为病情不断反复,生病加上吃药,到最后那几年,我的记性变得很差,可能昨天发生的事,我睡一觉起来就忘了,上午答应好的事,下午没人提醒我我也可能忘,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和生活,只能靠写备忘录来强化记忆,反复提醒自己。”
顾舟听得一阵心惊:“你……”
傅沉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有些苦涩:“我很害怕自己再变成那样,所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彻底解决问题,绝对不能再走上上辈子的老路。当然,我不保证我真的能康复,所以我准备了那份结婚协议。”
顾舟微微睁大眼——结婚协议,是干这个用的?!
傅沉居然连这些都想到了?
可他如果真的用协议跟他离婚,对傅沉来说,岂不是等于再次“失去”他?那他又会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即便这样,也一定要给他留这条退路吗?
顾舟震惊得无以言表,明明前世的傅沉那么痛苦,重来一次,他宁可再痛苦一遍,也绝不把自己强行绑在他身边。
他艰难地滚动喉结,一时间近乎哽咽:“傅沉……”
“嗯,”傅沉抱住他,把脑袋靠在他肩窝,用脸颊轻轻蹭他,“觉得我很可怜吗?”
顾舟把十指插进他发间,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哑,好像还在生病没有恢复的阶段,说出的话也不是他正常状态下会说的话。
“有时候真的很想告诉你,我到底有多想你,那些日子我过得有多难,有多痛苦。可我又不忍心告诉你,不想你可怜我,我想你活得健康快乐,什么都不要烦恼。”
傅沉声音越来越低,近乎呓语,顾舟却听得清楚,心脏被揪紧似的疼,也许只有在生病时难得脆弱的时候,傅沉才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才会吐出这些从不肯轻易吐露的话。
他缓缓揉着对方的头发,轻声说:“告诉我吧,把前世的一切都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关于你的全部,我都想知道。”
第77章
“你确定吗?”
“当然, ”顾舟的指尖轻轻捻着他的头发,“明明我们都重生了,我重生前的事你一清二楚,你重生前的事我却一无所知, 这好像不太公平。”
“嗯……”傅沉用鼻音予以回应, “其实, 也没什么好说的。”
顾舟皱眉,心说这人真是有够可以, 临门一脚了还想缩回去,板起脸道:“不行,必须说。”
“……那好吧,”傅沉被迫因他的强硬态度而妥协,“那我随便说说, 你随便听听。”
于是接下来,从傅沉的叙述当中, 顾舟了解到了那十四年中所发生的事。
傅沉说得十分简略,基本都是寥寥数语概括,也谈到了关于顾秀霖,以及程然的事。
可能因为发烧刚好, 思维还没完全恢复清醒, 叙事变得不太连贯,中间也有提到他自己家的事, 甚至提到他小叔,安星绪还真是谢弦最后一任男友, 直到傅沉去世, 他们都没分手。
“你等一下, ”顾舟听了半天, 内心有那么一丝疑问,像是浮上海面的冰川般冒头,“我一直想问你,你说你暗恋我十四年,这个十四年,该不会是从我死了开始算吧?”
傅沉还赖在他怀里,闭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还嗯?”顾舟震惊了,“所以,我活着的时候你不喜欢我,我死了你反而喜欢我了?你这人……你是不是有点毛病?”
傅沉:“也不能那么说,只是因为任轩捷足先登,我喜欢你的念头还没烧起来就被掐灭了,我觉得我没机会,所以也就没抱希望,你已经结婚了,我不该再对你产生任何会干扰到你婚姻的感情。”
“你的意思是,我跟任轩在一起那几年,你出于道德约束了自己的感情,没让它发展成暗恋,直到我死,是这意思吗?”
“差不多。”
“那如果抛开这个不谈,你对我产生好感是在什么时候?我是说,不一定是喜欢,单纯是好感。”
“这我说不好,”傅沉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是你救了我,我就已经对你产生好感了,这是人之常情,对救命恩人不萌生出任何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我当时确实没办法跟你进一步接触,后来我得知你和任轩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确觉得不太舒服,有种……嗯,有种我看中的果子还没来得及收获就被别人采走了的不适感。当然,只是不舒服而已,不至于到会得病的程度。”
顾舟听着他这个奇怪的比喻,嘴角扯了扯:“你在这玩养成呢?”
“……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吧。”
“然后呢?”
“然后,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些了,得知任轩对你并不好之后,我非常后悔,可能因为这份后悔,对你萌生了更加强烈的感情,但你要我说清具体是哪一天,哪一件事让我彻底喜欢上你的,可能有些困难。”
“说白了,你对我的感情还是源于愧疚,”顾舟下了结论,“并不是像正常人那样,单纯因为喜欢而喜欢。”
傅沉:“我不知道你怎么定义‘正常’,在我看来,喜欢上救过自己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心理学上也有一个词来解释这种现象,‘吊桥效应’,危险的情景会促进感情,英雄救美的例子比比皆是,在小说中、影视镜头里,你看到这种画面,并不会觉得有问题吧?”
“好像也有道理……”顾舟就要被他说服,“那所以,你认为这是人之常情,觉得你因此而对我萌生出感情十分正常,那我觉得你很可怜,因为同情而愿意跟你在一起,也算是正常的心理吧?你又为什么要要求我,不准因为同情而答应跟你结婚呢?”
傅沉突然间沉默了。
他一时间精神太过放松,没有留意顾舟设下的圈套,一脚踩了进去。
顾舟见他这一言难尽的表情,忍俊不禁:“怎么,反驳不了了?你这是双标啊傅总。”
傅沉紧紧地抿住唇,不肯再说一句话。
“好了,不逗你了,”顾舟终于收起神通,“生病了就多休息,你是打算先吃午饭,还是先睡一会儿?”
“不太想吃。”傅沉道。
他们快中午才吃早饭,午饭自然是吃不下去了。
“那就睡觉,”顾舟把他按倒,打了个哈欠,“困死了,我也睡会儿。”
傅沉没有异议,借着生病的这股不清醒,把前世的一切全都说出来后,他感到了久违的轻松。
两人双双睡倒,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傅沉睁开眼。
他又做梦了。
又梦到那个雨夜。
不过这一次,梦变得和以往不同,他没有再梦到顾舟死在他怀里,而是梦到了顾舟乘着光,向他奔来。
他梦到顾舟撑起伞,为他遮住了滂沱大雨,在这伞下的一方世界里,亲吻他。
不过……是顾舟给他撑的伞吗?
不记得了,但是不重要。
傅沉唇边浮现出一抹笑意,他伸出胳膊抱住枕边人,心满意足地继续睡。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傅沉又去了一趟医院太平间,还有殡仪馆,孟医生跟他去的,顾舟本来想陪他,却被他拒绝,说不让他去这种阴气重的地方,以免他生病。
顾舟心说到底生病的是谁,那天晚上大家都淋雨了,只有傅某人自己发了烧。
但傅沉态度坚决,顾舟也不好来硬的,反正他回来的时候状态没什么不对,孟医生也说他终于走出了这段心理阴影,顾舟便放下心来。
十四年的梦魇破碎,也不过在一夕之间。
*
转眼天气已入夏。
燕市的五月迎来了酷热的前奏,一年中唯二舒服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一半,气温越来越高,顾舟又不肯出门遛狗了,想尽一切办法逃避锻炼。
这天,傅沉突然说要去一趟公墓。
距离上一次心理治疗已经过去半个多月,顾舟都快把这茬忘了,听到傅沉提起,他也没仔细想,主动提出要陪他。
傅沉的反应出乎意料——他答应了。
于是顾舟莫名其妙地上了车,跟他一起上车的,还有傅重。
他诧异道:“去墓地,还带狗?”
“以前我给你扫墓,也经常带它,”傅沉上了主驾,“天气这么好,带它出去玩玩,就当踏青了吧。”
顾舟心说这都夏天了,踏哪门子的青,同时咂摸了一下这个“给你扫墓”……虽然确实没说错,但怎么就这么奇怪呢。
他偷偷打量一眼傅沉,自从傅沉不再避讳和“死”有关的字眼,他就知道,他是真的走出来了。
他们的车一路开向墓园,这座公墓在燕市非常有名,一块墓地简直比房价还贵,人活着住不起房,到死也买不起墓地,可以说是很多人的真实写照。
“你就把我埋在这儿啊?”顾舟透过车窗看向窗外,“这一块墓多少钱?几十万?几百万?”
傅沉笑了笑,没回答。
他停好车,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两束花。
顾舟牵着狗从车上下来,看到他怀里捧着的花,表情变得有点怪异:“你这……给我送花?”
说给他扫墓就已经够奇怪了,再真送花……
“不,今天是我父亲的忌日。”傅沉道。
“哦……哈?”顾舟一整个震惊住,他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别人在,这才靠近对方,压低声音道,“不是你这也太随便了吧?合着你是来给你爸扫墓,你都不事先告诉我一声?我什么都没准备啊。”
“还需要准备什么?”傅沉扬了扬手里的花,“这不是有?”
顾舟:“……”
看出来傅沉爸爸有多不受儿子待见了。
“我买了两束,刚好我们一人一束,”傅沉锁好了车,“走吧,不过我估计我们不是第一个来的。”
夏天白天很长,现在已经快七点,天还没有任何要黑下来的意思,但阳光已经不再灼热。
可能是他们来得太晚,墓园里没什么人,傅沉走在前面,顾舟牵着狗跟在后面,很快来到一座墓碑前。
看到这块墓的同时,顾舟就明白傅沉那句“我们不是第一个”是什么意思了。
墓前已经放了很多束花,每束都不一样,显然来自不同的人,顾舟分辨不出这些是什么花,共同点是都是白的。
傅沉随手将拿来的两束花放在墓前,明明是挺大一块地方,可堆了这么多花,还是显得有些拥挤。
“给他扫墓的人还真不少,”顾舟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和你长得不太像啊。”
说完,又觉得有点给老傅总戴绿帽子的嫌疑,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更像你母亲。”
傅沉无奈一笑:“我知道,何况他都死了,就算你不解释,他也不能跳出来揍你。”
顾舟咳嗽一声,不想再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这些花都是谁送来的?”
“大部分都是以前的朋友或者生意伙伴吧,具体我不太清楚,他们来送花,也就是走个流程,做做样子,包括我来这里,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免得落人口实。”
傅沉说着伸手指了指:“这一束应该是我母亲给的,这一束大概是二叔,这个……红的,估计是我小叔。”
他不说,顾舟都没发现还有一束红的,仔细看了看,才看到那束花被压在了白花下面,只露出一点花瓣,估计是其他人看不过去,故意压住的。
他脑子里谢弦的形象又跃然纸上,问道:“那是什么花?”
“彼岸花吧。”
“呃……”
这谢弦,纯纯是来捣乱的吧!
傅沉:“这还算好的,我爷爷忌日的时候,他要给人家墓前摆满红色的彼岸花,还要在墓上贴对联,写一些表达‘你死得好’‘造福世界’之类的话,每年都弄这么一出,搞得都没人去给我爷爷扫墓了。”
顾舟感觉自己的三观又被刷新了下限。
他正走神,手里的狗绳忽然一紧,傅重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待不住,眼睛盯着某个方向,一个劲想要过去。
顾舟觉得奇怪,问它道:“你要去哪儿?来之前不是上过厕所了?”
傅重是条很有灵性的狗,一般情况不会这么不听话,出于好奇,他决定跟过去看看,心里想着都说猫狗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墓园里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他跟着傅重走了一阵,最终在一座墓前停下。
但这个位置是空的,很明显,是一块还未售出的墓地。
顾舟看着坐在地上不肯再走的狗,莫名其妙道:“你耍我?”
却没留意,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没跟过来的傅沉,脸色微微变了。
第78章
傅沉皱着眉, 突然有种诡异的预感。
他抬脚朝顾舟走去,顾舟还在跟狗较劲,试图把它牵回来, 可边牧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起, 任凭他怎么拽,就是一动不动。
顾舟十分纳闷,心说这狗到底要干什么,回头想跟傅沉求助, 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 只好道:“你的狗我拽不动,要不你来?”
傅沉接过狗绳,视线落向眼前这块无主的墓碑。
黑色的石碑上空无一字, 可他眼中却浮现出这块墓三年后的样子——在前世,这块石头上最终会刻上顾舟的名字,这块墓地会被他买下来, 在未来的十四年中,每年都来祭扫。
但是, 他的狗为什么会知道?
傅沉低头看向边牧,傅重也仰头看他,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人类难以理解的情绪, 一人一狗就这么对视了好半天, 旁边的顾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你俩这眼神交流啥呢?你的狗到底看到什么了, 为什么不肯走?”
“顾舟, 我觉得有点问题,”傅沉唇角微抿, “这块墓,上辈子是我给你买的, 但现在一切重来,它还是未售出的状态,那傅重怎么会知道?”
顾舟茫然地看他一眼,随即反应过来什么,露出无比震惊的眼神:“你该不是想说,傅重也重生了?”
傅沉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不然怎么解释它执意要过来?如果不是知道这块墓是干什么用的,它为什么赖着不肯走?”
“狗也重生了?”顾舟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又仿佛想通什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岂不是意味着……重生的源头其实并不是我,而是你?是你,你爱的人,和你爱的狗,对不对?”
傅沉沉默不语。
过了好半天,他才开口道:“傅重的重,其实是重来的重。”
顾舟微怔。
“我把它接回家的时候就在想,如果当初我也能像对它那样对你,事情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如果我可以顶住那些压力,留在你身边,无论把你牵连进怎样的纷争当中,只要我足够强大,就能够保护好你。”
傅沉说话时眼帘垂落,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如果一切能重来就好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就像是看到傅重的第一眼就决定了想要养它,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也该决定进入你的生活,而不是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一味退让。”
“如果我在第一时间接近了你,你的母亲就不会离你而去,你不会遇到任轩,更不会因为任轩而忽略自己,病得那么重。”
“傅沉……”
“所以我给它起名叫‘重’,重来的重,重生的重。”傅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说,是不是老天听到了我的乞求,所以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是因为你值得,所以才有重来的机会,像任轩那种东西,可是不配重生的。”顾舟正色下来,伸手搭住对方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就都让它过去,我们好好过我们的未来。”
“你说得对,”傅沉抬起头,心中那一小片阴霾一扫而空,随后他的表情又变得有些怪异,“那它怎么办?”
两人同时看向狗,傅重似乎察觉到他们目光不善,居然乖乖地起了身,不再赖着不动了。
“真能确定它也重生了吗?”顾舟用指节蹭了蹭下巴,“说不定这块墓有什么特别之处呢,比如风水好……不然你也不会选它不是?”
傅沉看他一眼,用眼神向他表达“你说这话自己信吗”,嘴上却没戳穿,而道:“有个方法可以验证。”
“什么?”
“你跟我来。”
两人回到他们之前祭扫的那座墓前,傅沉弯腰在一大堆花束里翻了翻,挑出几束不同的品种,在空地上一字排开。
顾舟心说当着死人的面挑拣他的花,这未免也太不讲究了,他看着墓碑上的刻字,心里有点发毛,在内心默念“无意冒犯”,祈祷今晚这位素未谋面的老父亲不要来梦里找自己。
傅沉蹲在地上,把一束百合放到傅重跟前,给它闻了闻,问道:“熟悉吗?”
傅重没什么反应。
傅沉又换了一束马蹄莲,傅重撇开脑袋,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再拿菊花,傅重开始东张西望了。
终于,傅沉把最后一束雏菊怼到它面前,傅重突然坐下,并且叫了一声。
“……确定了,”傅沉把那些花还给他去世的父亲,“它可能真的重生了。”
“怎么确定的?”
“这些花,它只对雏菊有反应,”傅沉一言难尽地看着狗,“以前我给你扫墓用的就是用雏菊,带它来过几次,它肯定记得那个气味。”
雏菊……
顾舟隐约记得雏菊的花语是暗恋,代表深埋心底的爱。
傅沉还真是……
他思考了一会儿:“仔细想想,你的狗确实聪明过头了,如果它真是重生的,那我倒是可以理解。”
傅重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重生”这样难懂的词汇,可惜狗不会说人话,人也听不懂狗语,他们没办法直接问傅重,你是不是重生的,重生之后有何感想。
“走吧,”傅沉说,“不早了,先回家,这种事还是尽量别在这里讨论。”
顾舟没有异议,两人离开墓园,上了车。
他和狗坐在后排,又道:“那天你不是跟我说,我走以后,傅重是你唯一的精神寄托?那现在它重生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我怎么感觉你……不太开心?”
“倒也没有不开心,”傅沉从后视镜里看他们,“就是觉得……重生本来是我们两个的秘密,突然加进来一条狗……”
顾舟一愣,忍不住笑了,眨眨眼道:“不是吧傅总,连狗的醋你也要吃?”
傅沉抿唇,迅速移开视线:“我没有。”
“没有你心虚什么?”顾舟身体前倾,搭住前座的椅背,故意凑在对方耳边,“傅重是条好狗啊,兢兢业业陪伴你十五年,你怎么能因为这个吃它的醋?你这主人也太小心眼了。”
“……别闹,”傅沉被他的气息弄得很痒,把头偏到一边,“我开车呢,还有,把安全带系好。”
顾舟不逗他了,又开始逗狗,他捧住傅重的脑袋一通乱揉:“都说边牧的智力相当于人类的七八岁,那你这重生过的边牧……智商是不是比这个还要高?”
傅重当然无法回答他,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对方的手,似乎想表达“别揉我了”。
一路上,傅沉在思考傅重也重生的可能性有多大,越想越觉得接近于百分百,现在想来,其实傅重有很多奇怪的举动,比如第一次见到顾舟时特别兴奋,表现出了对他超乎寻常的兴趣,当时顾舟说是自己身上有他的气味,傅重闻到主人的气味,就判断这个人是主人的朋友,他便也没有多想,信以为真。
但如果细究,就能发现这个说法其实站不住脚,傅重确实会分辨主人的朋友和敌人,比如见到他的助理或秘书时,傅重会表现得很乖,对方想摸摸它它也不躲。见到他母亲,则会有些警惕,但依然保持平静,而有一次傅沉去探监他四叔回来,傅重则冲他呲牙咧嘴,直到他洗完澡才消停。
但不论怎样,它都绝不可能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这么热情,除非它知道顾舟对于自己主人的意义。
只有重生才能解释它的反常。
傅沉深呼吸,同时也想明白了保险箱密码的事。
有一件事他忘了告诉顾舟,在那十四年中,除了每次顾舟的忌日他会去给他扫墓,每年到顾舟的生日,他会做另外一件事,他会在那天写一封信,写下自己这一年当中所有的思念,然后将信纸折好装进信封,永远不再拆开。
十四年,十三封信,最后的一年他因为精神状况差到了极点,自己也不记得到底写了没有,这些信封被他锁进保险箱里,那小小的一方密闭空间,是他这些年来全部的感情寄托。
他记得,有好几次自己写信时,傅重就在旁边待着,他打开保险箱把信放进去时,傅重也在。
之前他觉得傅重是真的知道保险箱密码,因为自己教过它分辨数字0-9,但他忘了一点,狗的静态视力并不算好,保险箱上的数字按键太小,狗是完全看不清的。
傅重不会知道密码具体是多少,但是它明白,它一定和顾舟有关。
或许对狗来说,主人在不同情绪下会散发出不同的气味,那么他在思念顾舟时,在给顾舟写信时,在打开保险箱把信封存时,散发出的气味应该是一样的。
保险箱、主人的情绪、顾舟,这三者之间产生了某种关联,在长达十年的反复记忆中,在傅重脑子里留下了印象。
所以,它那天向顾舟表达的,其实是“打开保险箱和你有关”。
那么从人类的角度,和自己有关的密码,首先尝试的当然就是生日。
傅重根本不知道密码,也不知道那串数字是顾舟的生日,一切不过是好巧不巧的歪打正着。
傅沉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脑子里首先跳出的是“这也行”,明明狗脑子里是“保险箱=顾舟”,到了顾舟这,就翻译成了“保险箱密码=顾舟生日”……好像哪里都不对,又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傅沉叹口气,觉得自己被卖得很不值当。
他视线扫过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很想打人……不,很想揍狗。
第79章
知道傅重也重生了以后, 顾舟忍不住戴上有色眼镜看这条狗。
他原本就觉得这狗的眼神特别像人,现在再看,简直更像人了, 想想一条活到十五岁寿终正寝的狗带着记忆重生, 那画面就……嗯。
而且他总感觉,这狗时不时会露出“围观愚蠢人类”的眼神,以前他还以为是错觉,现在……
总之, 像是有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两人都对傅重态度更好了,傅沉嘴上吃着飞醋,实际上还不是对它一百个好, 又是让阿姨天天给它安排它最喜欢的狗饭,又是带它出去玩飞盘的,顾舟看在眼里, 但他不说。
他能看得出来,傅沉不光觉得亏欠他, 还觉得亏欠狗,上辈子因为生病, 没能好好陪伴傅重, 这辈子想尽办法去弥补。
于是, “备受宠爱”的傅重愈发肆无忌惮了, 终于在某一次犯了错还试图掩饰罪行之后, 挨了忍无可忍的傅沉一顿教训。
顾舟突然回过味来——傅总这是早就想收拾它,但是动机不充分, 所以故意把狗宠到无法无天,方便自己教训狗, 还能不被它记恨。
这波啊,叫捧杀。
果然人和狗还是有区别的,傅重斗不过它主人。
*
距离最后一次心理治疗也过去了一个月,经过反复灌输“顾舟不会离我而去”的思想,傅沉已经不会再犯病了,孟医生又对他进行过几次引导,让他回忆那些令他痛苦的经历,傅沉只是觉得心理上不太舒服,并没有惊恐发作。
因此,孟医生正式卸任了傅沉的私人医生一职,说如果有事可以去医院找他。
能彻底摆脱心理阴影,顾舟由衷地替傅沉高兴,并决定做点什么犒劳他,反正他一个人在家待着没什么意思,他体力不行,也没法跟狗玩一下午飞盘,索性去傅沉的公司逛逛。
这天,他带着打包好的下午茶,动身去了傅沉的公司。
天气已经非常热了,下午茶自然也要换成应季的东西,他拎着保温桶来到公司,跟早已混到脸熟的前台点头打过招呼,直接乘电梯上到二十层。
今天下午是公司的例行会议,这个点办公室里没人,顾舟拿着傅沉给的门卡刷开了门,准备在这等他。
他事先没告诉傅沉自己今天要来,想给他一个惊喜。
虽然办公室没人,但中央空调还在工作,温度有点低,顾舟进了办公室,看到傅沉的笔记本电脑正开着,办公桌上扔着一沓文件,西装外套和领带随手搭在了椅背上,明显是暂时离开的样子。
他挑了挑眉,把保温桶放在一边,将傅沉乱扔的衣服整理放好,心说这人果然也不是永远一丝不苟,每次他事先通知傅沉自己要来,总能看到办公室干净整洁,今天倒是依然干净,就是……不太整齐。
他在傅沉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满意地点点头,心道总裁的座椅果然舒服。
因为长时间无人操作,笔记本已经进入熄屏状态,他随手把屏幕晃亮,就看到屏幕下方有几个会话窗口闪烁了几下,把鼠标放上去,看到一排消息。
……还挺忙的。
顾舟没把窗口点开,又给屋子里的几盆绿植浇了浇水,随后站在窗边看风景,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外面传来了说话声。
陶助理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今天怎么这么热,会议室的空调都调到十六度了,怎么一点都不凉快?”
“我没觉得热啊,”这是杨秘书的声音,“不过也可能是人太多了?傅总热吗?”
“还好。”这是傅沉。
“不可能吧,真的只有我觉得热?我火力有这么壮吗?”陶助理有些怀疑自己,他刷开了办公室的门,“傅总有冰镇饮料没有?给我来瓶。”
“让你自己冰几瓶你不冰,天天来我这蹭,”傅沉说,“自己拿去。”
“嘿嘿,我这不是忙吗,老是忘——谢了傅总。”
打发了助理自取,傅沉径直往里间走,刚走到门口,顿时愣了一下,他停住脚步:“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顾舟坐在傅沉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身体斜靠着,手肘拄在座椅扶手上,指尖轻轻拨弄着鬓角的头发,“我可是等你半天了。”
傅沉很快转愣为笑:“能来,当然能来,不提前告诉我,这是给我准备惊喜吗?”
顾舟打量他一番,也许是因为天气热,傅沉上身脱到只剩一件衬衫,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截轮廓分明的锁骨。
他忍不住想要逗他:“傅总穿成这样去开会,是在勾引人吗?”
“原来你是这么想我的?”傅沉走近了他,唇角翘起一点弧度,“没错,我就是在勾引人,不知道现在正在被我勾引的是谁?”
顾舟正要接话,陶助理的声音又插进来:“傅总在跟谁说话?谁来了?”
他凑过来看,一眼就看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顾舟,顿时两眼放光:“哦!嫂子!”
傅沉回头看他,莫名其妙道:“跟你有关系吗,你兴奋什么?”
“嫂子来了,就说明有下午茶啊!”陶助理一心恐怕只有“吃”,他充满期待地看着顾舟,“有吗有吗?”
顾舟无奈,伸手一指:“那。”
保温桶被他放在了茶几上,陶助理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一眼之后,兴奋地冲外面喊:“小杨快来!”
“来了来了。”
“今天又做了什么?”傅沉站在顾舟身边,“没闻到香味,但用了保温桶……是冷饮?”
“猜得还挺准,”顾舟笑,“你也去吃吧,我做了不少,够你们三个分了。”
“一起。”
四人围坐在茶几边,陶助理拿了几个碗过来——为了吃顾舟时不时送来的下午茶,他们居然特意在办公室里备了碗筷。
保温桶里是一桶仙草芋圆,里面加了碎冰,倒现在还没化。陶助理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边盛边道:“嫂子真是太善解人意了,知道今天热,就给我们送了冰镇的,我什么时候也能有嫂子这么好的对象?”
傅沉接过他递来的芋圆,看了他一眼:“你忙得连水都没时间冰,还有空找对象?”
“……您知道我忙还不给我加奖金?”
“下个月再说吧。”
“……”
顾舟看着低头吃芋圆的傅沉,心说果然是无情的资本家。
助理含泪告别了在傅沉一句话间飞走的奖金,拿勺子舀了一大口仙草,仙草混合着碎冰被他一起嚼碎,爽得他直呼过瘾:“太棒了,瞬间我就不热了。”
顾舟其实并不经常吃冰的,他把碗里的冰都挑给了傅沉,自己小口喝着里面的牛奶。
“嫂子不爱吃凉的吗?”陶助理问了一句,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嫂子胃不好,不能吃太多凉的。”
说着又转向杨秘书:“你们女生也少吃凉的,省得下次又闹肚子疼。”
杨秘书正吃得过瘾,听到他这句,瞬间不高兴了:“你能不能不扫兴?”
“我是好心提醒你啊,怎么不领情呢?”
“活该你找不到对象。”
“?”
他们在那吵,顾舟在旁边笑,看傅沉一脸淡定的样子,想必对这种状况是见怪不怪了。
四人分完了一桶仙草芋圆,顾舟没吃多少,本来他拿来也不是给自己吃的,在家制作的时候,一些品相不太好看的边角料,他都已经偷着吃完了。
杨秘书主动帮忙清洗了保温桶,随后和陶助理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顾舟站在落地窗前,向窗外眺望,二十层的高度将附近的一切尽收眼底,他边看边问:“你说,如果是夜景的话,会不会更好看一些?”
“以前你不在的时候,我倒是经常在这里看夜景,”傅沉走到他身边,“好像我们在一起后,就再也没看过了。”
顾舟抬起头,看到他的眉眼没进光线里,阳光将那些冷峻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许多。
他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深夜的办公楼里寂静无声,只剩傅沉一个人还没离开,他站在这落地窗前眺望夜景,眉目之间一片落寞。
因为家里没人等他,才会留在公司加班,有家的人归心似箭。
“那还是别看了,”他说,“或者,我陪你一起看……不过你们公司食堂晚上也管饭吗?”
“你想的话,我随时让它管一日三餐,包括夜宵。”
顾舟笑了:“还真是霸总发言啊。”
傅沉突然站到他身后,用胳膊环住了他的腰,低声道:“顾舟,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顾舟的视线落在那些或远或近的车流之上,“大家都知道你喜欢我吧,怎么了?”
“……可你都没有说过你喜欢我。”
顾舟一愣,莫名从他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怨念,不禁啼笑皆非:“你在跟我撒娇吗?”
傅沉抿唇。
“谁说我没说过我喜欢你,我明明说过。”
傅沉皱眉:“什么时候说过?”
“就那天你喝醉酒的时候,”顾舟道,“你喝断片了,连我说过我喜欢你都忘了吗?”
“……确实忘了,”傅沉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他完全不记得这些话,“那,你再说一遍。”
“你这是无理取闹啊,”顾舟扒开他的手,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面对他,“你自己忘记了,硬怪我没说过?”
“我想再听一遍。”
“那好吧,”顾舟有些无奈,心说除了原谅他还有什么办法,他轻轻勾住对方的脖子,用嘴唇触碰对方的嘴唇,“我喜欢你,傅沉。”
傅沉目光微微闪动,他单手抵住了落地窗,将顾舟困在自己与玻璃之间,加深了这个吻。
第80章
办公室, 落地窗,像是能发生点什么的场合。
但现在毕竟是白天,两人再怎么没羞没臊, 也不至于在办公室里白日宣淫。
因为听到了那句“我喜欢你”, 傅沉明显心情不错,抱着顾舟腻歪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顾舟心说算你有良心,我好心好意给你送吃的, 你要是吃完以后再吃了我那就未免太不道德了。
傅沉还有工作要忙, 不能一直陪着顾舟,顾舟便自己在沙发上玩手机,玩了一会儿觉得困了, 跟傅沉要了条毯子,准备小睡一会儿。
傅沉把空调温度调高一些,以免某人吹感冒, 下午的办公室十分安静,他时不时抬头看顾舟一眼, 觉得即便是这样各干各的,毫无交流的陪伴, 也让他非常安心。
傍晚五点, 傅沉关掉电脑, 走到沙发前, 轻声唤某个睡着的人:“小舟, 该起床了。”
顾舟眼皮动了动,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哼, 却没立刻醒来。
傅沉又习以为常地叫了他第二次,并用手指轻轻触碰他的脸颊:“你再不起来, 我自己走了?”
顾舟挣扎着张开眼,因为刚刚醒来,眼神还有些迷离,从唇齿间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句:“你敢……”
“那就一起走。”傅沉把毯子掀到一边,直接将人从沙发上抱了起来。
顾舟被他这么一抱,剩余的瞌睡瞬间全惊飞了,他慌忙抓住对方的衣服:“你干什么?放开我,还在公司呢你注意点形象!”
“咱们两个的关系人尽皆知了,有什么好注意的?”傅沉不以为意,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走了,回家。”
*
时光就在这样平淡又充实的生活中悄然流逝。
转眼已经是顾舟和傅沉结婚的第三年。
又是一个并不忙碌的工作日,顾舟牵着狗到了傅沉的公司——公司并没有禁止携带宠物的规定,只要不影响自己和他人的正常工作,是允许在公司饲养宠物的。
比如某个部门的办公室养了一只猫,工作累了就狠吸一口,相当提神。
况且,傅总的狗,也没人敢拦。
傅重来过几次,已经跟公司的员工混熟了,刚到前台就开始被撸。
今天顾舟没打算上楼,在一楼大厅等人,准备和傅沉一起去散散步。
下午四点半,傅沉提前早退,电梯开门,他刚进大厅,一抬头,就看到正在和前台聊天的顾舟。
顾舟听到脚步声也回过头,冲他招了招手,两人带着狗一起离开了公司大楼。
这两年顾舟的身体状况好了很多,体重长了,气色也变好了,定期去医院复查,肺癌没再复发,可以说一切都好。
傅沉的视线从他脸上收回,接过他手里的狗绳:“走吧。”
“买杯奶茶路上喝?”顾舟问。
“好。”
公司门口不远就有一家奶茶店,他们散着步过去,店里估计不让宠物进,顾舟主动道:“你在这等我吧,我去买——还是老样子?”
“嗯。”
店里并没什么人,顾舟进去买奶茶,傅沉牵着狗在外面等。
这时,突然有个外卖员打扮的人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闷头往店里闯。
顾舟刚好从店里出来,两人都在各自的视野盲区,一不留神撞在了一起。
“……对不起!”那外卖员立刻低头赔罪,“对不起,您没事吧?”
“哦……没事。”顾舟手里提着两杯奶茶,盖子扣得紧,倒是没洒,但他却莫名觉得这人的声音有点耳熟,也没多想,继续往店外走。
没留意到那外卖员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浑身僵住,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向他看来。
顾舟正背对着他,傅沉却看得清楚,后者眉头一皱,快步上前,扣住顾舟的手腕将他拽向自己。
顾舟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忙稳住身形,疑惑道:“怎么了?”
傅沉紧紧盯着那外卖员,脸色不太好看。
傅重也像是感受到他的情绪一般,冲那人呲牙咧嘴起来。
顾舟莫名其妙,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回头看去,见刚刚撞到他的外卖员在那一动不动地戳着,身体紧绷,压低的帽檐挡住了脸。
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从身形,到声音。
某个快要被他遗忘的人突然从记忆中浮现,他有些吃惊,看向对方的眼神充满惊疑:“任轩?”
那人在原地僵了几秒,突然迈开步子,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傅沉一把将顾舟护在了身后。
顾舟下意识后退两步,心说这人不会想当街行凶吧,谁料下一秒,对方竟扑通一声,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
顾舟:“?”
任轩低着头,语调竟染上哭腔:“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顾舟怔住。
这人还真是任轩。
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刑期已经满了吗?看他的样子也不像刚出狱的样子,难道争取到了减刑?
求他放过又是在搞什么?
任轩见他们不说话,语调悲愤,几乎声泪俱下:“我当年真的没想害你!我对你是真心的,那天只是……只是鬼迷心窍!求你了,你放过我吧!”
顾舟简直要听笑了——真心的?
傅沉面色一片阴沉,就要开口,顾舟却先一步扣住他的手腕,示意他别说话,自己对任轩道:“你什么意思?我对你做什么了,你要我放过你?”
“我根本找不到工作,没有地方肯要我!我只能去快递、送外卖,可每次干了不久就被人举报,说我是罪犯,然后公司就把我辞退……我求求你们了,我只是想赚点钱糊口,求你们放过我吧!”
“你觉得,是我们干的?”顾舟挑了挑眉,“你有证据吗?”
任轩看了傅沉一眼,敢怒不敢言。
“实不相瞒,我甚至不知道你出来了,”顾舟毫无同情心地看着他,“你当时犯罪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今天的后果?现在你来求我们放过你,难道是我逼你犯罪的吗?”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任轩跪在地上,膝行到他跟前,“我一时冲动,我知道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纠缠你,我是真的喜欢过你,冲动之下才做出那种事,可我已经悔过了,我真的……”
“够了,”顾舟神色冷淡下来,他实在不想听这虚伪的“喜欢”,也不屑于跟他争辩,“我已经结婚了,无论你对我是什么感情,请你不要用过去的事绑架我,我们已经一刀两断,你对我的态度,与我无关。”
任轩看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只觉得那银色的光芒烫得人眼球灼痛,他看到傅沉手上戴着另一枚对戒,不禁目眦尽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傅沉冷眼注视着他。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跟我分手?”任轩直勾勾地盯着顾舟,“我想不明白,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你不用想明白,”顾舟说,“你只要知道我不喜欢你就够了——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赶快去送你的外卖。”
“别跟他浪费口舌了,”傅沉反握住顾舟的手,“走了。”
他们闹出的动静引得路人侧目,奶茶店里的顾客纷纷探头围观,任轩望着两人即将离开的背影,不依不饶地问道:“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哪怕我离开燕市,也摆脱不了那些如影随形的议论,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你想逼死我吗?!”
傅沉回过头,脸上的表情近乎冷冽:“看来是我给你留下的生存空间太多了,仔细想想,送外卖也可能给顾客带去危险——没人会希望外卖员是个进过监狱的杀人犯吧?”
这话一出口,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
任轩面色一阵青白,傅沉又道:“或者你还可以去工地搬砖,怎么,你该不会觉得这份工作丢脸吧?一个杀人犯,还需要脸面?”
人们对着任轩指指点点,傅沉则挽住顾舟的胳膊,把他带离现场:“快点走了,离他远点。”
七嘴八舌的人声当中,任轩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连忙接起,手机里传出一个不耐烦的男声:“你怎么回事啊?都已经超时了还不取货?我女朋友等着急了。”
“……对不起,对不起,”任轩站起身来,点头哈腰地跟他道歉,“刚才出了点意外,在店里了,已经在店里了。”
这声音传到顾舟耳中,他心说这个疯狂道歉的任轩居然真的是任轩,两年不见,完全变了样子。
他把奶茶递给傅沉一杯,顺手帮他插好了吸管:“真是你干的?”
“什么?”
“让他找不到工作。”
傅沉接过奶茶喝了一口,最低的甜度,他喝着刚刚好:“我想,任何岗位都不欢迎有前科的罪犯,我只是顺手帮忙,让他们擦亮眼睛罢了。”
两人沿着街边往前走,傅重走在他们前面。
傅沉又道:“我说过了,在监狱里才是他过得最安稳的时光,这个人不值得同情,出了狱四处碰壁,不想着反思自己,反倒来质问我怎么才能放过他。”
“他出狱多久了?”顾舟问。
“有几个月了。”
“你都没告诉我。”
“你也没问,”傅沉面色坦然,“何况有必要提他吗?难道我一个人不够你关注?”
他说着将视线投向对方手里的那杯奶茶,忽然低下头,趁他不注意嘬了一口。
“你够了啊,”顾舟无奈笑起来,“不是说不喜欢我这个甜度?”
“偶尔喝甜一点也不错,”傅沉道,“果然还是你喝过的比较好喝。”
“……就这么喜欢吃我的口水?”
傅沉笑:“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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