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裴策宿在宅邸前院。
除江音晚最初病倒时,他在床边守了一夜,这些日子以来,裴策都不曾在归澜院中留宿。
江音晚歇下后,青萝、丹若值夜,守在寝屋的月亮门落地罩侧。
李穆叫了素苓出来问话:“新制的衣裳,姑娘可喜欢?”
素苓感到为难。姑娘穿上那身浮光锦罩单丝罗纱的花笼裙时,面上并无喜色,反见愁情。然而太子特意命人赶制的衣裳,难道能说姑娘不喜欢?
这话出口,未免显得姑娘不识抬举。太子能为姑娘严惩下人是一回事,拂了太子心意,却是另一回事。
太子对姑娘有那样深重的掌控欲,又是峻戾性情,能施恩典,自也能降雷霆。素苓一时踌躇。
李穆见其犹豫,大致猜到了两分,沉了声调,出言提点:“你在姑娘近前伺候,自然一切以姑娘为先。
“咱家吩咐过你,每日向东宫详细汇报姑娘的一饮一食、一言一行,也是为了姑娘的喜乐安康。即便在太子心里,这也是顶要紧的一桩。”
素苓闻言,暗暗心惊——他竟说一个女子的喜乐,是太子心里的要紧事。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便是不敬之罪,然而眼前这人,是太子的心腹近侍。
无论这话里有多少为敲打她而着意夸大的成分,都足可见姑娘的分量之重,更逾众人眼下料想。
素苓不再踯躅,据实以告:“姑娘看着……似乎不大高兴。”
李穆听了这话,不见愠色,反而有些慌,愁道:“怎么惹得姑娘不高兴了?是样式不好,料子不好,还是绣纹不好?”
素苓心细,那身衣裙精致华美无匹,若说有何不妥,唯那一两分细微的不合称。
于是揣度道:“许是因为……不大合身。”
李穆微微一愣。这身量尺寸,是太子亲手写下,让他交给制衣坊。
嗐,他就说嘛,殿下从哪知道姑娘的准确尺寸?瞧瞧,这不就弄错了,惹人生气了吧?
李穆哪能猜到,江音晚已从这尺寸的错漏想到了何处?只当她是为这点不合称而不满,赶忙往前院去禀报了。
素苓立于归澜院外,回身朝寝阁遥遥一望。月色胧淡,灯火已熄,酽夜人静。她明明探知了,太子待姑娘的非比寻常,心中竟升起无端的惘然。
这庭院深深,静眠的美人可知,自己一言一行皆受掌控?再多恩宠,怕也不过是,金笼里被豢养赏玩的雀鸟。
恩宠越深,便困她越深。
素苓骇然止住念头。这般思绪,万不是自己该有的。
此时前院,裴策听了李穆的禀报,也是一怔。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太子,清矜俊容难得露出些许尴尬之色。
他记着的,是江音晚从前的……或者说后来的尺寸,却疏忽了,她此时身量还未长开。
当即吩咐:“让锦玉轩的掌柜明日来一趟。”
锦玉轩,是长安最负盛名的衣坊。名下店铺遍布长安,既有出售成衣的衣铺,也有贩卖布匹的布庄,更有规模庞杂、连结成网的制衣坊。
少有人知,锦玉轩是太子的私产。
自数日前,锦玉轩旗下所有制衣坊都停了订单,千百名技艺精湛的绣娘日夜赶工,只为裁制一人的新衣。
如那身花笼裙一般华贵绮秀的衣裙,已赶制出数件,尚只作一时应急之用。
但如今,自然要重新量体裁衣。那些已完工的衣裙,尽数作废。锦玉轩的幕后主人,毫不顾惜其中耗费的物资与心血。
*
江音晚的风寒治愈后,又休养了几日。她一直惦记着,裴策曾许诺,待她病愈,可带她去见大伯母一面。
说是见面,实为探监。
江音晚觉得自己身体早已恢复了。然而这几日裴策只在晚间过来,看她喝完药歇息便走,未再提起此事。
江音晚明白,大理寺狱的死牢,岂是轻易可探的?遑论自己如今是从教坊出逃的罪女,不能现于人前。纵使以裴策的身份权势,恐怕也不易安排。
且她隐存着一分犹疑,裴策当夜,许只是心情好时随意提了一句,并不当作一诺放在心上。
她蒙裴策收留已是万幸,怎可再得寸进尺?裴策不提,她便暗暗劝自己放下。仍是温软的笑,掩起每日晨起时悄悄滋生的希冀,和入梦前反复的失落。
直到太医诊脉,道她彻底痊济。不过先天禀赋不足,还需长期调理。次日,裴策难得在下朝后便过来。
彼时,江音晚方起身不久,正坐在外间的黄花梨木圆桌旁,拈着调羹,一小匙一小匙,用着膳房按太医叮嘱熬煮的药膳。
药膳里,炖入了黄芪、党参、当归等补中益气的药材。滋味并不比黑褐浓稠的药汁好上多少。
江音晚舀起浅浅一勺,犹豫着不愿往嘴边送,眼巴巴望向身侧的秋嬷嬷,软声商量:“嬷嬷,我真的已经大好了,太医都说了。”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这药膳,我就不必再用了吧?
秋嬷嬷不接这茬,笑得和善端谨:“是呀,恭喜姑娘大好了。”
江音晚垂下了长睫,微不可察地撅了撅嘴,还欲再争取几句,便闻庭院里沉缓的靴声响起,渐行渐近。
她抬头,看到身披狐氅的男人款步而来。墨色泽润的软绒领,衬出一副白若象牙的清俊玉面。
狐氅下,是未及更换的常朝公服,随步伐露出绛纱衣摆,腰侧金缕鞶囊轻曳,矜贵凛越。
江音晚微讶,放下碗勺,就要随婢女们一道行礼相迎,却被他轻轻按回月牙凳上:“孤已说过,不必行礼。”
她只得轻轻唤一声:“殿下。”算作迎接。
裴策在一旁坐下,江音晚不敢再抱怨药膳的滋味,低着头,一勺一勺乖乖地吃了。心里猜测着,他怎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待一碗药膳见底时,裴策终于言简意赅地开口:“一会儿带你去见江夫人。”
“叮琅”一声,均窑蟹青釉的调羹跌回碗里。江音晚抬头望向裴策,樱唇轻颤着,杏眸里,噙了玉轮般的光。
是喜极。
“音晚多谢殿下。”
她不便再自称“罪女”,更不可能称“臣女”,又不知道自己眼下同裴策的关系是否该自称一声“妾身”,抑或称“奴”,便一直含糊着。幸而裴策不曾计较。
裴策淡淡“嗯”了一声,随手拿起圆桌上江音晚搁着的一方丝帕,凑到她唇畔,轻轻拭了拭,闲澹若漫不经意。
那力道,与其说擦拭,不如说只是沾了两下。
江音晚从怔然中回神,赶忙从裴策手里接过帕子,自己随意擦了擦,口中道:“不敢劳烦殿下。”
裴策看着她一时慌乱,控制不好力度,将娇柔双唇擦得嫣红,微沉的眸多凝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裴策并不打算匿行暗往,仍是用了青盖安车。他未让婢女跟随,厚实的车帷垂下,车厢内,仅二人相对而坐。
车厢轩阔,但江音晚与他相对,仍然觉得,这方独处的空间太过狭小。局促地正襟危坐着,眸光低垂,落在绒毯上,微微飘忽。
她猝然意识到,这辆安车,正是那个风雪夜里,她跪在裴策面前伏乞相救之所。
厢内通铺的绒毯,已经更换。然而那夜的记忆蓦然如暗潮涌来。她想起自己卑微的膝行哀求,淌不尽的泪,也想起,将她禁锢在怀里的那双坚实臂膀。
江音晚轻轻晃了晃脑袋,阻止自己再忆下去。却倏忽听到低沉的一句:“过来。”
一如当日在丁字巷口,风饕雪虐,她听到那道沉冷的男声说,上来。
江音晚怔忡抬头,对上裴策的目光,后者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慵慢。他又耐心重复了一遍:“过来。”
她有些恍惚,一时没有动。下一瞬,她身体半腾而起,一双劲瘦有力的手臂将她轻松抄过,放在了自己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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