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今日出门,婢女为江音晚换了身月白色古香缎面上袄,外罩妆缎狐肷坎肩,配齐腰百鸟裙。原还裹着银狐裘,因车厢内温暖,已解下放在一旁。


    是了——江音晚被禁锢在这双强劲臂膀间,思绪慢悠悠地转过来——这车上添了熏笼,上回还没有的。


    坎肩上一圈两三寸长的狐肷毛,半掩着纤纤玉颈,如云遮藕。


    裴策静邃目光凝了一会儿,慢慢垂首凑近,将下颌抵在那圈风毛上,高鼻薄唇若触若离地贴着粉藕温香。


    温濡的鼻息,伴着细细软软的狐肷风毛,轻轻拂在颈上。江音晚觉得痒,微侧身避开,却被肩头那只大手扣住,温热的触碰,又不紧不慢追了过来。


    只是这样贴着,并没有再做什么。江音晚渐渐从紧张中放松下来。车马辘辘,裙下天青紵丝绒靴轻晃,百鸟裙的裙摆也一曳一曳。


    百鸟裙乃取上百种鸟禽羽毛捻成丝线织就,正视为一色,傍视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而百鸟之状皆见。(1)


    江音晚有些乏闷地盯着那随波澜变幻的裙摆看了一会儿,忽然感到似乎有什么硌着了她。


    她疑心是裴策腰际佩环,但又觉得不像。磨蹭着,往外慢慢挪了挪。横在腰际的臂膀倏地收紧,大掌克制着力度掐住她的腰。


    “别动。”裴策的嗓音染了暗哑。


    江音晚骤然明白过来,睁大了眼,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再动了。


    青盖安车缓缓停在大理寺前。一身常朝公服的太子裴策下车,大理寺卿今日外出公干,不在值上,大理寺少卿薛亭携属官叩迎。


    薛亭将太子迎入厅堂上座,二人商谈公事。而另一边,太子亲卫将安车停驻在大理寺侧门附近的僻静深巷。片晌后,暗里迎下来一个披银狐裘、戴薄纱帷帽、身姿纤弱的女子。


    大理寺少卿薛亭,是太子的人。


    薛亭的亲信侍从,引着江音晚,走入一条暗道。四壁幽暗无光,仅有引路的一盏灯火如豆,照亮脚下一方泥泞潮湿的地面,渐渐露出前方狭长石阶。


    百种鸟羽捻线织就的华绮裙摆,曳过沾满尘灰泥淖的阶。不远处传来窸窣响动,是黑暗里的老鼠啃啮声。


    江音晚攥紧了手,水葱样的指甲嵌入掌心,用这样的疼痛,让自己克服胆怯一步步走下去。


    想到大伯母和两位堂姐正被囚困于这样的环境,她的惧,被心底的酸疼取代。


    走道尽头,终于现出油灯的晕黄光亮。等候的狱丞躬身拱手:“卑职仅能遣开狱卒及守卫一刻钟,还请姑娘见谅。”


    江音晚微微欠身:“有劳了。”


    狱丞急忙揖道:“卑职怎敢当?”


    江音晚不知道他上头的人是如何交代的,自己眼下处境,他其实不必如此恭敬。心下正是一片涩然,她勉强弯了弯唇。


    死牢中的犯人分开关押,此地只有大伯母,并无两位堂姐。泛着锈迹的铁栅门打开,刺耳的“吱呀”声在一片森寂中突兀响起。


    倚壁而坐的中年女子,随着这道声响抬头,看向来人。澹静沉淀的眸,在认出眼前纤弱身影的一刹,起了波澜。


    一旁的狱丞卖好道:“姑娘放心,上头交代了要仔细关照江夫人和两位江姑娘,卑职不敢懈怠。”


    狱中阴冷暗沉,江音晚借着壁上幽微的灯火,看清大伯母身上的棉衣,和简陋的榻上摆着的棉被。


    狱中犯人时有冻死或病死,她知道这待遇在死牢已极为难得,于是诚恳道:“多谢费心了。”


    狱丞再次称“不敢当”。


    他其实并不知晓这位姑娘的身份,也不清楚上头的吩咐到底来自于哪尊大佛,亦不敢多问,只道:“卑职不打扰您二位叙话了。”便退了出去。


    江夫人的目光,凝在眼前人帷帽垂下的白色纱幔上,似已透过那层薄薄的遮挡,看清了自己牵挂的面容。


    然而当那双纤手撩开薄纱,江夫人还是再度陷入不敢相信的愕然,疑在梦中:“囡囡?音晚?”


    江音晚自幼失恃,大伯母在她心里,几乎同母亲无异。她双眸洇红,嗓音微颤地唤:“大伯母,是我,是音晚。”


    江夫人做了半生的定北侯夫人,夫君在外,她独自操持府务,教养子女,来往应对,撑起京中的家门。哪怕如今身在狱中,仍不能折损其风骨。


    纵使鬓发蓬乱不能梳理,棉衣下,还烙着被拷打时留下的伤,她的面上,没有怨愤,亦不见凄哀,唯有凌于霜雪的坦然冲和。


    只有当乍然面对江音晚,她终究流露出为人慈长的脆弱。眼前的锦衣华服,不能使她心安,反而引来她纷乱猜想,加深她的忧思。


    江夫人没有多问,江音晚是如何逃出教坊,又如何能来到这里,只是用慈爱忧切的目光深深凝睇她。万语千言,唯作一句:“囡囡,你……还好吗?”


    江音晚的泪,如断线的珠。已气噎喉堵,却努力弯起嘴角,忍下破碎的哭腔,答:“音晚很好,一切都好。大伯母,您怎么样?”


    江夫人想要伸手,为她磨去泪珠,却碍于自己因受拶刑而变得可怖的十指,只能静静坐着,安抚地笑:“我也一切都好。”


    江音晚自记事起便知道,自己的大伯是守疆卫土、受万民敬仰的大英雄。而望向大伯的万千目光里,最坚定、最仰慕、也最温柔的那一道,永远来自大伯母。


    将在外,家眷留京。大伯镇守西北边陲,大伯母留在京中,做最让丈夫无后顾之忧的盾。后来又把堂兄送去边疆,骨肉相隔,却无一句怨言。


    每年唯借岁首、冬至及大庆之日的大朝会,能得几日团圆。江音晚记得,每每上元节后,大伯母久久凝望大伯与堂兄离去的背影,转过身,又是慈和从容的笑。


    江音晚始终不愿相信大伯谋反,她知道,大伯母也绝不会信。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大伯母,音晚不相信大伯会谋反,其中必有冤情——”


    她的话,被江夫人平静地打断:“音晚,江家世代以忠君报国为训,我知你大伯的心。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夫忠烈,至死不悔。我亦如是。”


    江夫人没有说,她心中定北侯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一案究竟作何论断,但是一切,都已在这寥寥数语间明了。


    她更没有说出口的是,她知丈夫忠君无悔,她亦坦然。可她的儿女们,以及音晚,还有侯府上下无辜之人,皆受牵连,叫她如何能不痛彻心扉?


    江音晚的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大伯之案,远发于西北,侯府在长安,不知内情。她虽对朝堂局势了解不深,却也有过太多猜测,甚至裴策也在她怀疑之列。


    然而她始终下意识回避着最让人心寒的一种可能,直到她听到大伯母说,“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夫忠烈,至死不悔。”


    大伯有没有反,根本不是此案关窍。无论是否有旁人陷害,归根到底,是大伯誓死效忠的君,容不下他。


    让人胆寒,亦让人绝望。若只是遭人构陷,还有翻案可能;若是圣意如此,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江音晚面上血色褪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只看见大伯母双唇开阖,而那本该响在近处的声音,却似远在天边,怎么都听不真切。


    良久,她终于捕捉到那些话语,原来大伯母说的是:“音晚,这一切都不该由你来承担。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才最要紧。”


    江音晚流了那样多的泪,自己却无知无觉,唯有胸口剧烈的颤与痛,提醒着她一切的真实。


    江夫人无法为她拭泪,只能一遍遍地叮嘱:“囡囡,你要好好的。”


    直到狱丞进来,躬身催促:“姑娘,一刻钟已至,若再逗留,恐怕要惹人起疑了。”


    江夫人最后深深望她一眼,笑得沉静如海:“回去吧,囡囡。”


    江音晚骤然升起极不好的预感,这世间诀别,从来最是淡淡。


    她太害怕转身相去便是永远,恨不得扑上前紧紧抱住大伯母,然而她又怕大伯母身上有不知几何的伤。


    最终竟也只是凝目谛视,道一句:“大伯母,你要珍重。事情并非不可挽回,或许等堂兄进京,还有转机……”


    这话,她自己都不相信。待堂兄江寄舟被押解回京,也只是一同被送上刑场的命运。


    江夫人却没有戳穿。沉沉铁栅门合拢的刺耳声响里,江音晚辨出大伯母的口型,她又说了一遍:“音晚,你要好好的。”


    暗道狭长,任江音晚如何的一步三回头,江夫人恬寂身影最终还是吞没在了视野尽头的浓黑之中。


    江音晚脚步虚浮,觉得神魂抽离一般,身体只麻木地随那一点引路灯火往前走着。恍惚中自问,要怎么做?能怎么做?却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


    她终于从深得让人心惊的黑暗里收回目光,依依回身,大理寺侧门在望。


    僻静深巷,青盖安车静静停驻。迤然倾泻的萧朗天光下,狐氅华服的清峻身影矜然而立。江音晚似看清了自己唯一前路。


    不只是一时的交换与庇护,而是溺于汪洋的人,举目四望,从此以往,余生里唯一能触及的浮木。


    虽然这根浮木,不知能由她攀援多久。


    江音晚一步步走上前,朔风微掀身上的银狐裘,丝丝缕缕的寒,浸到心里。却努力让嘴角,一点一点弯起来。


    裴策静静看着她走近,宽大的狐裘笼在她身上,衬出弱不胜衣的纤柔。待人走到近前,他的视线落在她通红的眼眶。


    江音晚却仰起巴掌大的小脸,让裴策看清她唇畔温软的笑。


    裴策没说话,一把托起束素细腰,将人送到车厢上。


    “音晚多谢殿下。”江音晚柔荑轻撩车帘,脚已落在车厢,半个身子探出来,对他道谢。


    不只是谢这一托,也不只是谢今日的安排。


    这是她这段时日,不知第多少次说“多谢殿下”。


    裴策神情很淡,似是随口说:“你对孤,就只有这一句话?”


    江音晚迎上他疏淡不明的目光,听见自己说:“以后,音晚会好好的……好好地侍奉在殿下身边。”


    裴策漆眸有一瞬的滞,随后变得沉晦,仔细辨认她的神情。良久,目光移到她撩着车帘的柔荑,似有几分无奈地问:


    “手怎么了?”


    凝白掌心,有浅细的血痕。被她自己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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