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方才只觉有一把钝刀子慢慢磨在自己心头,左肋下的窒痛,让她忽略了手心里的那点疼。


    听到裴策这样说,她才慢吞吞将撩着半边车帘的左手凑到眼前,看到几道月牙状的隐约血痕。又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指甲掐出来的。


    洇红的眼,幼兔一般,乌黑的瞳仁如洗,哀恸后的心神恍惚,显出几分迷惘,有些呆呆的。


    裴策见她怔怔维持着这个弯腰探出上身的姿势,没有出言催促,而是干脆跨步上车,顺手将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一揽,将人带入了车厢,放在自己腿上。


    江音晚微愕地看向骤然近在咫尺的俊容。车马徐徐而驶,四目相对,她撞入一片静渊,一直望到深不可测的渊底,那里映出一个自己。


    裴策一臂揽在她的后腰,一手轻轻捏着她左手四指,将细嫩皎白的掌心呈在眼前。


    江音晚想起他问“手怎么了”,觉得自己应该回答,然而她正要开口,却见裴策蓦然垂首凑近,在她伤处轻舔了一记。


    濡湿温热的触感,惊得她忘了措辞。仿佛被烫着了一般,下意识地将手往回缩。


    裴策并没有用力握住她的手,一时由她挣了回去。看她慌忙抽出帕子,擦拭掌心,忽然很轻地嗤了一声:“很嫌弃?”


    那语调淡而随意,却让江音晚陡然顿住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抬头,窥探他面上神情。


    可惜他神情亦是寻常的清漠,江音晚推断不出,他是不是生气了。


    内心挣扎了一晌,她试探着,把手掌又递到了裴策眼下。那双小鹿一般的眼,乖巧地望向他,湿漉漉的,噙着一点怯意。


    裴策微耷眼皮,瞥了一眼。江音晚只看到浓睫半垂,掩住他眼中情绪。


    下一瞬,掌心传来刺痛,是裴策伸手扣住她的柔荑,拇指在伤患边上,惩罚似的摁了一记。月牙淡痕,再次冒出殷红的血珠。


    江音晚轻“嘶”一声,蹙起了蛾眉,却不敢再把手往回挣。眼睁睁看着男人再度垂首,舔舐那细小的几滴殷红,慢条斯理。


    湿而软的触感,极轻极缓地在掌心碾过。不知道是惩罚用意多些,还是享受意味更浓。


    江音晚的细细弯眉凝着,起初是疼,后来是渐深的别扭无措,还浮现了茫然与困惑。


    眼前人的心思,她永远猜不透。


    裴策松开她的手,嘴角勾着一点慵餍弧度,从嵌螺钿柜里取出一个梅子青乳浊釉的钧瓷瓶,倒出一点药粉,薄薄扑上那几道浅月牙痕。


    怀里的人,樱唇张了张,他猜到又是那句“多谢殿下”,一记眼神扫过去,江音晚乖乖把话咽下。


    裴策没有问她今日见到大伯母的情形,也无意探究二人谈话,只知道她黯然而出,失魂落魄。


    上完药,他随手将小巧瓷瓶掷在铺了漳缎软垫的椅上,上身半倚车壁,手肘搭着靠背,以手支颌,另一臂将人拢在怀里。


    车马行得稳当,却依然不可避免地微起颠簸。伴着车厢轻晃的节律,裴策的大掌,在怀中人纤薄的肩背上流连拍抚。


    疏懒闲散,有一下没一下,力道却始终柔缓。


    龙涎香气淡笼,江音晚渐渐放松了脊背,安安静静垂目坐在男人腿上。


    而车窗外,喧嚣声起,逐渐变得嘈杂热络,她听见吆喝叫卖,人声如沸,车马粼粼。


    这不是去入苑坊的路,而是在一处繁华街市。江音晚讶然抬头,嗓音软软的:“殿下,我们不回去么?”


    裴策拍抚在她肩背的手,往上挪了挪,轻轻摸了摸她后脑柔顺的发,随口“嗯”一声:“带你去鼎玉楼用些午膳。”


    太平日久,长安城繁阜昌盛。西市商肆鳞次栉比,游人熙来攘往,华盖云集,车如流水马如龙。


    鼎玉楼驻立其间。八角高厦,雕梁绣柱,画栋流丹,以其珍馔盛名,成为这片繁华盛景中的灼目璨珠。


    酒楼生意做到这个地步,背后必然有所倚仗。然而无人摸得清,同锦玉轩一样,它是太子私产。


    江音晚一饮一食,皆有婢女细细传递,裴策知道,她近日食量愈发的少。


    药膳连用了数日,难免胃口不济,她又从来是最怕苦的。终于太医说她彻底痊愈,裴策便想着带她换换口味。


    宅邸中自然能奉上八珍玉食,金齑玉鲙。只是她今日见过江夫人后,精神颓恹,不如在外头透透气。


    未用太子仪仗开道,安车融于街市车流,缓缓停下,往来游人只当哪家勋贵出行,倒也并不罕见。


    裴策先下了车,曳地大氅掩去大半公服制式。转回身,轻裘帷帽的纤曼身影刚探出半边,他便将人拦腰抱下。


    江音晚猝不及防,轻呼了一声,下意识用手去推那骤然贴近的坚实胸膛。


    但她蓦然想起自己的拒绝会惹他生气。那玉葱样的纤指,最终只是微蜷着,搭在宽厚肩头。


    双脚被放到地面,横在腰间的手臂却还未松。眼看他径直揽着自己走入酒楼,帷帽下的巴掌小脸,赧红渐浓。


    几步后,江音晚终于声如蚊讷地唤了一声:“殿下。”


    裴策缓驻脚步,偏头看她。


    “这是在外面,许多人看着,您不要这样,好不好……”


    声音透过浅白薄纱传出来,因其羞窘娇怯,似含了水雾般的闷。越来越低弱,渐趋于无。


    裴策懂了她的意思,松开了手。仍走在她的身侧,隐隐护持,避免她被人流冲撞。其实暗里护卫不少,他明面姿态,更多是一种强势的宣示与阻隔。


    纵使她已帷帽遮面,那些似有若无,可能窥探她身姿的视线,还是使裴策不悦。


    江音晚不确定方才的话是否会触怒身侧的男人,小心地抬头,打量他的面色。纱幕朦胧,只望见线条凌厉的下颌,和抿得平直的唇线。


    又惹殿下生气了。


    江音晚收回了视线,慢慢垂下了头。面前的轻纱细软,随步伐飘曳浮动,她怏怏看了一会儿。余光里,身侧大氅微掀,绛纱袖摆拂过。


    她忽然生出勇气,挨近半步,借着两人宽大外袍的遮掩,伸出柔荑,轻轻捏住了裴策的衣袖,小幅晃了两下。


    江音晚只想示好,却不知这个动作,撒娇的意味明显,如一片轻羽,在人心头撩拨一记,勾起微痒,欲捕已逝。


    裴策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清邃的眸望向她,暗潮深敛,终是化作一声轻喟——奈她不得。


    鼎玉楼的掌柜提前收到了吩咐,亲自候着,见到了人,只恭敬一礼,并不言及太子身份。引着二人从专为贵客而设的楼梯上楼,无需穿过大堂。


    雅间明阔,布置奢而不靡,典致内蕴。一面临街,一面临水,支摘窗半开,潺潺水波与轻曼歌谣渺渺飘来。


    熏笼送暖,二人解下了轻裘大氅入座。掌柜躬身询问菜肴的式样。


    裴策看向江音晚:“想吃些什么?”


    江音晚从前自然是来过鼎玉楼的,且次数不少,熟悉鼎玉楼招牌菜色,却唯独偏爱这里的甜食点心。


    她已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张芙蕖小脸,杏眸微抬,泪水涤过后似揉了一把星子。没有回答,而是问:“殿下想吃些什么?”


    裴策轻轻笑了一下,道:“说你想吃的便可。”


    她见裴策声色温和,放松些许。其实今日她胃口低迷,但毕竟苦于药膳久矣,难得来此,又不愿拂了裴策的兴致,稍报了几道菜名。


    “劳烦掌柜,要一份金缕蜜丝乳、一碟西湖桂花糯米藕、一碟百香栗子糕、一道芙蓉清露什锦羹……”


    便听到身边男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是打算把点心当饭吃?”


    江音晚立时噤声,觑着裴策浅淡的神色,尽力牵起嘴角,露出一个乖顺的笑,谨慎道:“还是听殿下的吧。殿下想吃什么,音晚都可以的。”


    裴策多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又说了一遍:“说你想吃的就好。”


    江音晚的眼睛睁圆了些,视线在他面上怔了两瞬。


    又要我说,我说了他又不高兴。


    随后意识到他许是在戏弄自己。慢慢侧过了身,眉头轻轻拢着,樱唇抿起,不愿说了。


    也不过几息的功夫,她便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这样,又试探着转回身,去瞧裴策的面色,见他仍是那样望着自己,带一点散逸疏浅的笑。


    江音晚抿了抿唇,右手又去揪他的袖摆,轻轻地,软声唤一句:“殿下……”


    裴策拢住了那只柔荑,放在自己膝头。终于正了神色,不再逗她,转而向掌柜点了几道招牌特色菜。


    “一份金丝鲈脍,一份灌蟹肉圆,一道松子玉肉,一碟凤尾炙,一道香芹碧涧羹……”


    他面上清矜峻严,公服加身,革带束腰,凛正到了极点。搁在膝头的手,却借宽大绛纱袖摆遮挡,拢着掌心柔荑,揉捏把玩。


    修长手指,顺着纤纤玉手的指缝,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细细摩挲过去,从容闲缓。


    江音晚的脸颊,染上烟霞绯色,却不敢再拂逆他的意,只能僵着身子,由他施为。视线亦如烟霞飘忽,不敢去瞧侍立在侧的掌柜与几个小二。


    末了,裴策感受着掌下柔腻如蜜丝、细嫩如牛乳的触感,看她一眼,眸光清正矜寒,顺她所愿,添上一道甜食点心:“一份金缕蜜丝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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