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已到了上课时间, 学堂里各处静悄悄的,只有各间教室里传出来朗朗读书声。

    善善跟在柳夫子的身后,远远见一个小孩在教室门口探头探脑, 看到他们走进,立刻缩了回去,似乎是谁喊了一声“夫子来了”,一阵嘈杂声后,待他们走到门口时, 里面所有的学生都已经坐齐了。

    她一进门, 便有数双眼睛看了过来, 善善也趁机将教室里的所有学生看过。她在这儿看见了家中的两位表姐, 还有宣平侯府的那对双胞胎。对上她的视线, 祁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善善还看到好几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姑娘。

    她美滋滋地在心中想:表姐不爱与她玩也没事,反正学堂里多的是学生呢!

    “这是刚入学的温善与拓跋珩。”柳夫子介绍:“以后就是你们的同学了。”

    那些好奇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善善抿着唇,欢喜地冲其他小朋友们露出甜甜的笑脸。

    柳夫子指了两个空置的书案:“你们就坐那。”

    善善背着娘亲给自己做的书袋坐过去。

    她拿出了课本,拿出笔墨。柳夫子很快开始上课了。

    他先抽查了学生们的功课,然后才开始教今天的知识。学堂里学的内容与在家中时学的差不多, 都是读《三字经》《千字文》启蒙。

    上午的课上了一半, 课间休息时,善善和石头的桌子旁边立刻围满了其他小朋友。

    “你叫做温善?”

    “他的眼睛怎么是灰色的?”

    “你是京城人吗?以前都没见过你。”

    “你爹是谁?”

    青松学堂里的学生皆为官宦世家子弟, 各家之间互有来往,多数在上学堂前就已相熟,难得见一个生面孔。

    善善眼睛亮晶晶的, 刚要回答,旁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她爹早就死啦。”

    众人转头看过去, 祁晴坐在不远处的位置,说:“她和她娘现在就住在我们家。”

    有小孩问:“祁晴,她是你家的亲戚吗?”

    祁晴眼睛转了一圈,说:“她是云城来的,你们知道云城是哪吗?我以前从没见过她,不久前才刚住到我家中。”

    善善张了张嘴巴,想要解释一点什么,但表姐说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她为难地皱起了小脸。

    其他学生顿时对她的来历失去了好奇,还有小孩稀奇地看着灰眼睛的新同学,石头本来就长得比其他小孩高大,相貌也有不同,谁见了都要多看一眼。祁晴笑嘻嘻地说:“他以前是乞丐,被好心捡回来的。”

    围过来的小孩互相看了一眼,顿时了无兴趣地散了大半。

    善善茫然,她朝祁晴看去,祁晴对她做了一个鬼脸,扭过了头。

    短暂的休息时间过去,夫子很快回来上剩下的课。善善盼了许多日,却一个新朋友也没交上,她眼巴巴看了周围一圈,没有一个小孩与她的视线对上。

    正午。

    祁昀过来寻她一起用午膳,“善善,在学堂里待得还习惯吗?”

    午膳是从家中送过来的,伯府厨房精心烹制的菜肴,善善难得提不起食欲,失落地说:“大表哥,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

    祁昀愣了一下:“怎么会?”

    善善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她看了一眼同桌的祁晴,只知道表姐开过口后,其他学生便对她失去了兴趣。可表姐好像也没说错什么,她是没有爹爹,石头哥哥也做过乞丐。

    祁晴撇嘴:“你看我做什么?”

    “四妹妹。”祁昀提醒:“善善今日第一天上学,你是她的姐姐,多多照拂她。”

    “别人不爱与她玩,与我有什么关系?”祁晴眼睛一瞟,看到了旁边的石头,顿时又不高兴起来:“他怎么能与我们一起吃饭?”

    “怎么不行?”

    “在家中都不一起。”

    祁昀耐心说:“我先前就与你说了,这是学堂,我们都是学堂的学生。既是学生,就该坐在一起。”

    祁晴哼了一声,站起来将大半菜肴拨到自己碗中:“我不与你们一起吃,我去找我哥。”

    祁晖今日与同学交流课业,不与他们一起吃饭。

    善善更失落了。

    她看着周围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的学生,大家各自与相熟的同窗共进午膳,亲密交流,遇到好吃的还会互相分享。善善羡慕极了,她往旁边看看,自己身边除了一个大表哥,就只有一个埋头干饭的石头。

    到了学堂里,好像与家中没什么区别。

    “祁昀,原来你在这儿。”

    三人一起转过头,太子笑吟吟站在他们身后,他也穿着学堂的制服,青色长衫年轻俊秀。祁昀忙站了起来,“殿下。”

    “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你,原来是你的表妹上学堂了。”太子低头看向善善,小姑娘不知遇到了什么事,一副失魂落魄的伤心样,圆圆的小脸上满是惆怅。他见之一乐:“这是出什么事了?”

    善善难过的说:“太子殿下,我讨人厌了。”

    “是谁说的?”

    “我自己觉得。”

    在云城的时候,云城地方小,温家好善乐施,也算有名,城中的百姓不少都认得她,每回善善出门,遇到的小孩儿都乐意与她玩。

    到了京城以后,表姐不喜欢她,学堂里的学生也不喜欢她,善善还从未受过这种冷待呢。

    太子哑然失笑。

    祁昀扶额,道:“善善年幼,殿下莫怪。”

    “这算什么。”太子想了想,道:“你且在这儿等着。”

    说罢,他转身离开,不多时,便牵着一个小姑娘走了回来。那个小姑娘看上去只比善善大一点,模样乖巧可爱。

    善善一下子坐直了,眼睛亮晶晶地看过去,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与她同班的一个女孩儿。

    “嘉和,这是善善,祁昀的妹妹。”太子介绍完,又对善善说:”这是孤的妹妹。”

    “我知道,我认得她。”文嘉和好奇地看着善善,友善地对她笑了一下,“她是今日新来的学生。”

    太子:“嘉和,她来京城没多久,今日才刚到学堂,你且照看一下。”

    善善眼睛更亮了,就像是等待喂食的小狗一样,面前的小姑娘对她伸出手,她就立刻握了过去。若是身后有尾巴的话,此时恐怕已经摇出了残影。

    两个小姑娘结伴走远,石头默不作声地捧着饭碗跟在他们的后面。祁昀收回视线,略有些惊讶地道:“殿下怎么会管此事?”

    太子摸了摸鼻子,回头想也为自己的举动觉得意外。可方才看见小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就觉得不忍心,总想要安慰一番。

    想到这,太子斜了好友一眼:“不必说我,你的妹妹遇到难处,你竟干看着不管?”

    祁昀:“……”

    他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又无从开口。还不等他想出一个解释,太子又摆了摆手:“算了,虽然你学问是好,但做兄长却不一定行。”

    祁昀:“……”

    ……

    黄昏。

    学堂放了学,穿着青色制服的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出去。善善背着书袋,扭着头与文嘉和说着话,两人肩并肩走在一起。

    她说得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走出学堂大门时,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被跟在身后的石头眼疾手快地抓住。

    石头把她扶稳了,又摘下她的书袋背在身上。

    文嘉和踏上长公主府的马车,笑眯眯地跟她道别:“善善,明天见。”

    善善也开心地向她挥手:“明天见!”

    “下回学堂放假的时候,我带你去城外庄子玩。”

    “好呀!”

    她看着文嘉和钻进马车,又撩起车帘朝她挥手,善善乐呵呵地应和,目送着她的马车驶走,才走向忠勇伯府等候在学堂外面的马车。

    其他人早就坐在了里面。

    祁晴臭着一张脸,看见她钻进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在善善屁股落下之前,她飞快地说:“不要坐我旁边。”

    善善也不介意,换到了另一边,祁星往里面坐了坐,给她留出空位。

    祁晴又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可是长公主殿下的女儿,她爹还是大将军。”

    “我知道呀。”半天的功夫,善善早就已经与新朋友互相介绍过。她不但知道新朋友是长公主的女儿,太子的表妹,还知道她家养了一条小狗,她还和自己一样爱看戏。

    祁晴:“你当她是真心与你玩吗?就是第一次见到你,觉得新鲜。”

    祁昀皱眉:“四妹妹,不要乱说。”

    祁晴不高兴地撅起嘴巴:”我又没说错,你看她方才那个样子,上赶着追在文嘉和的后面,丢死人了!我们家才没有这样的人。”

    “四妹妹!”

    善善也不生气。虽然娘亲总是说她笨,但她分得清好坏,就像表姐说的话她总是不喜欢听,文嘉和说话温温柔柔,细声细气的,她喜欢自己的新朋友,也爱听她说话。她只是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祁晴。

    祁晴凶道:“不准看我!”

    善善“噢”了一声,听话的收回视线。

    马车摇摇晃晃行驶起来,她抠着书袋上小金鱼的线缝,频频抬起头看向祁晖。就算是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他还用功地捧着一本书在读。

    祁晴又不满:“你看我哥干什么?”

    善善怕又要被骂,有点不好意思问,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好奇:“我刚才出来的时候,看见二表哥跟在太子殿下的后面,好像是有话想说,但太子殿下在与大表哥说话,都没有理二表哥。四表姐,这算是什么呀?”

    “你……”祁晖脸皮涨得通红:“你知道什么,我是在向太子殿下请教问题。”

    “太子殿下回答你了吗?”

    “殿下很忙。”

    善善眨了眨眼,不解道:“大表哥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问他呢?大表哥也很厉害,太子殿下还会和他一起讨论学问。”

    祁昀适时问:“二弟,你有哪里不懂?”

    “……没有了。祁晖脸色僵硬,“已经读懂了。”

    等马车到家,他第一个站起来下去。祁晴瞪了她一眼,也跟着走了下去。

    ……

    温宜青正在屋中对比货单,听到女儿在外头叫她,她应了一声,头也没抬。果然,没一会儿,一道青色的小身影推开门进来,带着满身热汗,脸蛋红扑扑地找到了她。

    “娘!”

    奶娘给她倒了一杯水,善善咕咚咕咚喝下,气都还没喘匀,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与她说起今日在学堂发生的事情。

    她今日刚上学堂,看什么都新鲜,学堂的夫子,交到的新朋友,便是路上遇到的景致也一个不落,全都说了。

    温宜青一边应和,一心两用,很快做完手中的事情。做完时,善善也说完了。

    她问:“可有遇到不顺心的事?”

    善善想了想:“没有了。”

    本来是有的。但是太子殿下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她,文嘉和比她大两岁,虽然年纪小,但温柔细心,得过太子的叮嘱,对她颇为照顾。跟在新朋友的身边,其他的小朋友也来找她玩,善善可高兴啦。

    “还有石头哥哥。”

    温宜青:“石头怎么了?”

    “别人与他说话,他只会点头摇头,一个朋友也没交到。”不但要上学交朋友,还要看管一个人,善善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我可辛苦了。”

    温宜青莞尔。

    石头在一旁挠了挠头,也没有辩解什么,从书袋里拿出今日份的功课,到一旁书桌上先做起来。

    ……

    善善在学堂里过得如鱼得水。

    她刚来上学,对什么都新鲜,更是自来熟的性子,对谁都和和气气,圆圆的小脸上总是带着甜蜜的笑意,任谁都讨厌不起来。没过几天,很快就和班上的小朋友打成一片。

    这日一早。

    伯府众人惯例坐马车上学,这日一早,车马刚起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祁昀问:“怎么了?”

    车夫道:“前面有人拦车。”

    善善好奇地探出头。

    只见对面马车里走下一人,紫衣华服,俊俏风流,他带着一个小厮,摇着折扇走了过来。

    善善惊喜地喊:“沈叔叔!”

    马车里其他几人也循声看去。

    “不好意思,各位,耽搁一点时间。”沈云归抬了抬下巴,小厮便从马车上抱着有小山高的东西走了过来。他笑眯眯地说:“善善,我听说你去上学堂了,给你准备了一点东西。”

    他拿起来第一个:“文房四宝。“

    祁晖眼尖地看到上面的标志,“玉墨轩?”

    “没错。”

    祁晖微微睁大眼:“我上回看见这套,好像要上百两。”

    沈大老板摇着折扇,随意道:“不值钱。”

    “……”祁晖又坐了回去。

    接着拿起来几个:“一点小首饰。”

    轮到祁晴探头,“如意坊?!”

    沈云归赞赏:“不错。”

    善善为难地说:“沈叔叔,我娘说了,不能收你的东西。”

    他再拿出第三样,也是最大的盒子,“点心也不要?”

    盒盖一揭,点心的味道便传了出来,这下连善善也移不开目光了。

    她吸了吸鼻子,嘴巴里口水泛滥:“可是,可是我娘……”

    “你上回生辰,我不是也送了你礼物?上学堂可是件大事,我送份贺礼也是情有可原,就是你娘知道了也说不了什么。你要是不收,随意处置了吧。”说罢,不等善善拒绝,他便指使下人将这些东西卸到忠勇伯府门口。除了介绍的那些,还有不少零零碎碎,堆得足有半人高。

    送完了礼,他果真不耽搁,很快便让开了路。

    两辆马车擦肩而过时,他远远对善善道:“我新买了一处庄子,下回你学堂放假的时候,记得到我那玩。”

    善善高兴地应下。

    马车很快驶远,她坐了回去,抬头便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祁昀面色有些复杂:“善善,刚才那人是……”

    “他是沈叔叔。”

    放在伯府门口的礼盒多得无数下脚,府中的下人也被吸引了出来,众人纷纷侧目。

    善善愁极了:“要是让我娘知道,又得骂我了。”

    有娘亲叮嘱在先,善善留了点心和笔墨,其他一点也不敢碰了。她熟练地指使伯府下人将东西搬进去,剩下自有娘亲来处理。

    这种事情在云城时就已经做过数回,她做得驾轻就熟。

    众人面面相觑。

    饶是伯府富贵,此时也要被这满地东西震了震。他们上学堂时,家中长辈都赠了礼,但也不见这般铺张。

    “他经常送你这些?”祁晴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如意坊的礼盒,她刚看了一眼,里头全是新款的珠花首饰。虽然她年纪还小,但已经学会爱漂亮。

    善善:“对呀!”

    “如意坊的首饰价钱那么高。”

    善善困惑:“很贵吗?”

    祁晴:“……”

    善善想了想,体贴地说:“你可以让你娘给你买。”

    “……”

    马车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一直到学堂,也不再有人说话,祁晖的目光频频看向那套笔墨。

    善善浑然不觉,等到学堂后,趁夫子还未来上课,她大大方方地将点心分享给了其他同学。

    文嘉和今日也从家中带来了点心,便也在此时拿出来,善善一尝,顿时咦了一声:“这个点心,我好像在哪里吃过。”

    祁晴立刻道:“长公主府上的都是御厨,你怎么会吃过?”

    善善一时也想不起来。

    其他小朋友已经与她熟识,手里还拿着她刚分的点心,嘴巴里的也还没咽下,此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温善,你带来是宝芝斋的点心吗?”

    “这个特别难买,每回都要排好久的队,拿我爹的名号也不管用。”

    “还特别贵,每次我娘给我银子,没吃几块就用没了。”

    善善不甚在意地说:“应该是吧。”

    祁晴又插嘴:“怎么可能会是宝芝斋的?”

    前一句众人无法反驳,这一句倒是能说得上来。

    “这就是宝芝斋的点心,我吃过,一模一样的味道。”

    “你瞧,盒子上还有名字。”

    有人道:“祁晴,你为什么总是和温善做对?”

    祁晴气急:“谁和她做对!”

    善善也不介意,她从来都不记仇的,现在也很好脾气地拿着点心问:“四表姐,你要吃点心吗?”

    祁晴用力扭过了头。

    众人也不在意她,互相分完点心,等夫子来上第一堂课时,便见学生们个个腆着圆鼓鼓的小肚子,浑身冒着香甜的味道。

    下午放学后,祁晴坐进马车里,今日下午的马车空荡,除了她只有祁晖与祁星,不见祁昀的身影。

    “大哥呢?”她问。

    祁晖低头读书,头也不抬:“他说要去书斋买书,自己先走了。”

    祁晴点了点头。

    她撩起车帘往外看,不一会儿的功夫,停在学堂门口的马车便走了七七八八,放课的学生如鸟兽散,拥挤热闹的学堂门口眨眼间冷清了下来。

    她看着学堂气派的大门,忽然灵光一闪,放下车帘,对车夫说:“回家。”

    祁星惊讶:“善善还没来呢。”

    祁晖也从书本后抬起头。

    兄妹俩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心思。

    他也点头:“回家。”

    祁星:“但是……”

    她天性胆小,被瞪了一眼,便一句话也不敢再说。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很快驶离了青松学堂。

    另一边,善善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动作向来慢吞吞的,等收拾完书袋,学生也快要散完,就在准备要回家时,贺兰舟出现在门口,笑意温和地喊了她一声:“温善。”

    善善还记得他,喊道:“贺大人!”

    “在学堂里不必这样称呼我。”他笑道:“你与他们一样,叫先生就好。”

    善善改口:“贺先生。”

    祁星:“但是……”

    “你第一次上学堂,我应当早点来祝贺你,只是前段时间事务繁忙,一直抽不出空,晚了一些。”贺兰舟拿出一个锦盒,温和道:“我为你选了一支笔,虽然简单,但适合你这样年纪的孩子用。”

    善善乖巧地道了谢。

    见她兴致不高,贺兰舟顿了顿:“不喜欢?”

    善善摇头,“喜欢。”

    “那怎么……”

    “可是我有很多了。”

    知道她要上学堂,大舅娘送了她一套文房四宝,二舅娘也送了她一只毛笔,娘亲也给她准备齐全,更别说今日沈云归将她拦下,又送了她不少东西。她就是有十只手也用不完啦。

    善善想了想,对他说:“贺先生,你等等。”

    她弯下腰,从自己书案底下搬出一套崭新的文房四宝,费劲地拖到他面前。“这是沈叔叔给我的,但我用不到这个,他说由我随便怎么用。您天天都要做学问,用这个最好不过了。”

    贺兰舟垂下眼,玉墨轩的标志端端正正刻在盒上。身在京城的读书人怎么会没听过玉墨轩?他自己也是时常光顾,此时一眼就能认出,这套笔墨便是铺子里最珍贵最值钱的一套,笔杆都是玉质的。

    他再低头看自己手中的毛笔,虽是经过用心挑选,但一下被对面的华贵衬得灰头土脸。

    他心下有些复杂:“我本是来送贺礼,如何能收你的东西?”

    “没关系。”善善说:“因为您帮忙,我才能上学堂,我娘亲说了,要我记着您的恩情,一定好好感谢您。”

    “真的?”贺兰舟眉目一亮:“你娘亲口说的?”

    “对呀!”

    孩童天真,说出口的话尽是真心实意,无半点客套。他心中欢喜更甚,面带笑意刚要点头,忽而听出一点不对:“……沈叔叔是谁?”

    “沈叔叔就是沈叔叔呀。”

    “他……他可否婚娶?”

    “没有。”

    “他是你的亲叔叔?”

    “没有。”

    “他……”

    善善瞅瞅他,了然地说:“他也想当我的后爹爹。”

    贺兰舟:“……”

    意气风发、风光无限的前科状元郎脸色一下凝住。

    他复又低头,看看印着玉墨轩标志,处处透着富贵逼人的文房四宝,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朴素无华的毛笔。

    神色一下变得古怪起来。

    善善歪头:“先生?”

    贺兰舟霍然抬起头。

    “你在这儿等等。”

    善善不明所以。

    只见他快步离开,没一会儿,他又拿着一个锦盒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不由分说将锦盒塞到善善怀里,急促道:“这是陛下赏赐给我的紫毫笔,今日我将它转赠与你,作你上学堂的贺礼。望你博学笃志,好学不倦。”

    善善怔住。

    她茫然地看着新毛笔,不明白怎么又多了一支。

    她把那套文房四宝推过去:“先生,那这个……”

    贺兰舟语气复杂,“虽然你如今用不上,但毕竟是收到的礼物,不必给我,好好收着吧。”

    他摸了摸善善的脑袋:“天色不早,回家去吧。”

    善善乖乖点了头。

    耽搁一会儿,学堂里剩下的学生也走得差不多了。

    橙黄的余晖落下,学堂里各处空荡荡的,善善怕大表哥他们等急了,急匆匆地拉着石头跑出去。他们跑出学堂大门,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平日学堂门前的空地会停满各府来接人的马车轿子,耽搁一会儿,这会儿已经空了,连个车轮都没见到。

    善善茫然地转过头,与石头面面相觑。

    他们家的马车呢?

    第22章

    温宜青近日忙碌铺子开张的事情, 天将黑时才坐软轿回家。

    她手中提了一盒宝芝斋的点心,想着家中那个粘人爱娇的小姑娘,进门时脚步匆匆。自从上学堂后, 善善每天回家都要与她说学堂里发生的事情,今日到家没见到她,不知道又要失落多久。

    只是刚进门,便有下人传唤,祁夫人喊她过去。无法, 她只能临时换了方向。

    祁夫人的院子里, 大夫人三夫人都在, 祁晴也坐在老夫人身边, 几人说说笑笑, 气氛融融。

    “来,青娘。”祁夫人和颜悦色地道:“坐到娘这边来。”

    温宜青心下纳罕。自从她亲自拒了贺兰舟这门亲事后,祁夫人对她的态度就冷淡不少,平日里若没有闲事,便一句话也不提。

    她寻了一个最边角的位置坐下。祁夫人也不恼,温声问:“今日你出门一天,忙什么去了?”

    “一点小事。”

    “可有什么要娘帮忙的地方, 便尽管提出来。”

    温宜青抬眸看去, 祁夫人笑意慈祥,她平静道:“没有。”

    她态度冷淡, 与屋中热闹的气氛壁垒分明,可在场众人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三夫人最先坐不住,笑着开口道:“青娘, 我们可都听说了,今日有位姓沈的公子送来不少礼, 全送到了你院子里。”

    温宜青不动声色:“一点小东西。”

    “倒也不少,堆得家中大门都被堵了。”

    “三嫂说笑了,是下人夸大。”

    “我亲眼瞧见了。”坐在祁夫人身边的祁晴忽然开口,她一脸天真地说:“早上我们去学堂的时候,那位沈叔叔将我们的马车拦下,那些东西全是送给温善的。有玉墨轩的文墨,如意坊的首饰,还有宝芝斋的点心,好多东西呢。”

    三夫人:“什么沈叔叔?”

    祁晴说:“我听温善这么叫他。”

    温宜青淡淡看了她一眼,视线对上,她闭上嘴巴,躲到了祁夫人的怀里。

    三夫人又掩唇笑道:“这位沈公子可真是大手笔,那些东西拿出来样样都不便宜,更莫说一股脑全送了过来。怕是找遍京城,也没有这样大方的公子了。”

    她说完,顿了顿,却见温宜青一动不动,无任何反应,连神色都未有变化。三夫人在心中骂了一句呆子,开口提醒道:“青娘,你已是成过亲嫁过人的女子,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送东西,总不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温宜青漠然道:“我已派人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

    三夫人下意识看向了祁夫人。

    祁夫人慈爱道:“青娘,听说你与那位沈公子是青梅竹马,从小就在一起认识的。”

    “……”

    温宜青轻轻点了点头。

    白日那礼才送到门口,一天的功夫,便将那人的来历现状全打听清楚了。

    在云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两家的关系,钱管事倒的利索。沈云归近日在京城活动,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伯府派人一查,半日功夫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我已派人打听过,那位沈公子家世清白,也简单,如今还未婚娶。你们二人早就相识,知根知底,你最了解不过的,他既对你一片痴心,倒不如……”

    温宜青打断:“您又想要我嫁人?”

    祁夫人的话被截在了半头,笑意也仍在脸上:“娘已经替你看过,沈公子是个好人家。”

    那岂只是个好人家?

    沈家是江南富商,生意做得大,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连珍宝斋都是这位沈公子的!

    便是伯府身在京城,见过富贵泼天,也要为之咋舌。

    温宜青讥讽道:“这回您是看中了钱财?”

    祁夫人脸色一僵。

    “青娘,你怎么能这么说?”三夫人立刻道:“沈公子既是对你有意,日后你嫁过去,吃喝不愁,更不会受什么委屈,他是个良配,娘也是为你着想”

    “若是为我着想,就不该提此事。”

    已被伤过两回,眼泪也掉过两回,她早已看清了眼前是什么人,如今再听到这些,已经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温宜青也不想再多听,语气淡淡地道:“上回便已经与您说过了,我的婚事,不用您管。”

    祁夫人沉下脸:“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是你娘,我还管不得?”

    三夫人也劝:“青娘,你不要与娘置气。”

    她心中也是惊奇。

    前一个贺状元是皇帝宠臣,又来一个沈公子富贵滔天,放到何处都是抢手人选,这温宜青不过是一个小地方来的寡妇,还带着一个半大孩子,竟被这二人争相献好。

    再说那珍宝斋。珍宝斋是什么地方,京城里独一份,里面卖的是西洋物事,东西稀罕,也卖得贵,一面西洋镜就要上百两银子,每日顾客盈门,不知能挣多少银子。

    若是那些银子能落到伯府口袋,她何必再天天为账目头疼?连日子都能再高一层。

    “我瞧着那沈公子是顶顶好的,模样俊俏,自己又能干,你与他又是青梅竹马,亲上加亲。”三夫人眉开眼笑道:“青娘,只要你点头,明日我就找人上门给你说亲去。”

    温宜青冷冷地看着她,道:“不嫁。”

    “你……”

    她站起身,提上来时带的那盒点心,“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回去了。善善还在等着。”说罢,她也不等其他人反应,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祁夫人气得捂住胸口:“她……”

    三夫人忙凑过去给她顺气:“老夫人,消消气。她与沈公子关系匪浅,说不定只是害臊,不好意思应罢了。过几日再提就是了。”

    “不好意思?”祁夫人冷笑道:“她岂是不好意思?小贺大人主动上门求娶,她二话不说拒了,如今来了个熟人,还是不同意。怕是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入不了她的眼。”

    “老夫人,青娘怎么会是这个意思?”三夫人忙说:“她已经嫁过一回,先前那个早就死了,苦日子也过过,怎么会不懂这些?再说,沈公子家中金银万贯,她岂会瞧不上?”

    大夫人旁观全程,已看出温宜青并非害羞,是真心实意不答应。她道:“既是青娘不肯,那就算了。”

    三夫人斜了她一眼,冷笑道:“人都走了,大嫂,你这好话说的也晚了。”

    大夫人便闭口不再谈论。

    ……

    温宜青走得很快,手中的灯笼随着动作摇晃,火苗忽起忽灭,她低着头快步穿过伯府,路上遇到了谁都没搭理。直到靠近了自己居住的那处小院,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时已面色如常,想到家中的小姑娘,脸上也不禁露出温柔笑意。

    她提着点心,刚走进去,陈奶娘就脸色慌张地上前来。

    “小姐,不好了!”奶娘焦急地说:“善姐儿到现在都没回来。”

    “没回来?!”

    “是啊。府中的少爷小姐都是一起出门一起回来的,学堂放课不晚,寻常米还没下锅,少爷小姐就已经回来了。善姐儿从来不乱跑,她若是有别的去处,定会托人说一声。”奶娘焦急道:“如今天都黑了,既没见到人影,也没听到消息。”

    温宜青心头一紧。方才她在祁夫人的院中看到了祁晴,学堂的学生早就回来了。

    “派人去找了吗?”

    “派了!叫人去学堂问过,人早就走光了!”

    温宜青放下盒子,转身冲了出去。

    她先去大房那儿找祁昀。

    祁昀正在读书,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惊讶:“今日我去书斋买书,没坐家中的马车,是自己回来的。善善还没回来?”

    “她什么也没说?”

    祁昀摇头:“午膳时我才见她最后一面,没听她说什么。她平日里听话,夫子们也不会留人。”

    温宜青心中更慌,只道了声谢就走。

    祁昀从后面追出来,飞快地道:“姑姑,此事是我照看不周,我帮您去找善善。”

    “不必了。”

    祁昀岂会答应,便快步跟在她的身后。

    他一边走,一边吩咐自己身边的下人:“你去多喊几个人,叫他们一起去找,一定要把善善找回来。”

    “是,大少爷。”

    温宜青轻声向他道谢。

    祁昀歉意道:“姑姑不必谢我,我原先答应姑姑会在学堂里照看善善,如今善善走丢了,也是我的不是。”

    可这如何能怪到他的身上?

    温宜青此时无心宽慰他,她尚且自顾不暇,只能在心中记下。

    二人转过一个弯,远远见二夫人迎面走来。温宜青想要避开,不成想,二夫人看到她,顿时眼睛一亮,拉着身边的孩子快步走过来:“青娘,星儿有事与你说。”

    祁星犹豫地躲到娘亲身后:“娘……”

    温宜青蹙起眉,“二嫂,如今我有急事,等回来再说吧。”

    “我这也是件大事。”二夫人低下头,对女儿厉声道:“你快说!”

    祁星眼含热泪,还想要躲,却被娘亲一把从身后扯了出来。她看了一眼温宜青,平日里姑姑和善,待她也好,此时她更不敢正眼看她。她绞着衣角,怯生生地说:“善善被丢下了。”

    温宜青霍然看去,“你说什么?!”

    “今日放学的时候,我坐在马车里等他们,二哥哥与四妹妹先来的,那会儿善善还没出来,他们便说要先回家。”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羞愧得不敢抬起头:“善善就被丢下了……”

    奶娘忍不住冲上前来:“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四妹妹不准我告诉你们。”祁星哭了出来,“我不敢说。”

    她胆子小,亲爹早逝,二房在家中更不起眼,战战兢兢地看人眼色,祁晴虽比她小,但她也不敢不听祁晴的话。可这事实在是太大了,眼看着天都黑了,善善还没回家,她才藏不住,忍不住与娘亲说了出来。

    二夫人面露愧疚:“青娘,对不住,此事都怪我。”

    温宜青已是听得脸色煞白。

    善善还这么小,即便是白日她也不敢放心让孩子一个人出去乱晃,学堂距离伯府那么远,便是马车都得行驶半个时辰,更何况如今天也黑了。

    虽说她的小姑娘平日里心大,却最是胆小不过,遇到下雨打雷都要往她怀里躲。她那个笨脑瓜也不会认路,在家中都会走错,这个时候,铺子也关门了,路上没有人,黑漆漆的,她得怕成什么样?

    若是遇到歹人,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如何抵抗得了?!

    越想越慌,温宜青踉跄一步,奶娘连忙扶住了她,连忙提醒:“小姐,还有石头,石头跟在善姐儿身边呢。”

    她用力抓住了奶娘的手,指节泛白。

    “对,对。还有石头。”她很快振作起来。

    石头做过小乞丐,很是机敏,他力气大,也会认路。还有石头跟在善善身边。

    温宜青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让钝痛令自己冷静下来。

    祁昀眉头紧皱,此时也来不及追问其它,他忙道:“姑姑,我去多叫几个人,让府里的人都去找善善,一定会找到的。”

    她点了点头,提起衣裙就往外走,又被祁昀拦下:“姑姑,您就在家中等,若是善善回来了,你第一个就能知道。再说,您来京城也没多久,对京城的路也不熟,如今天都黑了,更不好认。就让府中的人去吧。”

    温宜青看向他,“但是……”

    “我顺路再去趟衙门,请官差一起找。”

    她白着脸,迟疑了许久才点头,也不回去,就去前厅等着,若善善回来,一眼就能看见。

    奶娘为她端来一杯茶水,她抖着手,杯盏也在抖,连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喝了一口。

    人走光了,前厅里安静的可怕,她能清楚的听到自己心慌如擂鼓的心跳声。

    “祁晴呢?”她忽然开口。

    温宜青白着脸,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她把我的孩子弄丢了,她人呢?!”

    ……

    夜幕低垂,月儿高挂。

    不知哪处树梢的乌鸦叫了一声,善善的肚子也跟着叫了第四回 。

    她委屈地趴在石头的肩上,“石头哥哥,我们到了吗?”

    “没有。”

    “那……那要不,我自己走吧?”

    “不用。”石头说:“我有力气。”

    “哦。”

    其实她也走不动了。

    善善趴在他的背上,柔嫩的脚底板火辣辣的疼。她平时就懒,走路也要人抱,在家里的时候,娘亲和奶娘都惯着她,还从来没有走过那么多路。

    平常坐在马车里,与表哥表姐说话,看着外面的风景,好像一会儿就到了。可当真走起来,善善才发觉,原来学堂到家里竟是那么远的距离。

    善善又问:“石头哥哥,我们这回走对了吗?”

    石头闷声说:“应该是对的。”

    善善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白日里的京城他们见过许多回,好多铺子是善善也光顾过,可到了晚上,她却一点也认不出来了。所有铺子大门紧闭,街上变得黑漆漆的,好像随时都会有一个会吃人的妖怪从黑暗里冒出来一样。善善怕的瑟瑟往石头背上缩。

    如果是她一个人走,早就已经被吓哭了。

    “石头哥哥,幸好还有你,每次我走丢了的时候,你都能把我找回来。”善善心有余悸地说:“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

    石头没吭声,低头加快了脚步。

    空荡荡的夜里,万籁寂静,一切声音都被放大,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不知从何处传来马蹄声。

    石头停下了脚步,善善也扶着他的肩膀直起身,惊慌地向四周看去。

    马蹄踢踏,还有车轮滚动的声音,起先是微不可闻,眨眼间就变得清晰起来,隆隆像是天上惊雷,响在耳边。

    善善声音颤抖:“石、石头哥哥,是、是什么?”

    石头没有作声,只是背着她飞快地往旁边躲去。他将善善放下,整个人挡在了她的前面,警惕地看向道路的尽头。黑夜里,他的灰眸如野狼一般明亮。

    几乎是片刻,那道声音就逼近了。

    数匹骏马拉着一辆华贵马车,在夜半时入京,马车四角挂着灯笼,带着一团明亮火光奔驰而来,周遭并驾的护卫个个高大挺拔,腰间的佩刀与马鞍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入鞘的锋刃,藏尽锋芒又气势逼人。

    两个小孩齐齐睁大眼睛,后背紧张地贴到了路边铺子的门板。

    只见车马轰隆隆靠近,忽然,护卫与驾车人齐齐拉紧缰绳,骏马嘶鸣,马车,护卫,齐齐在他们不远处停了下来。

    善善咕咚吞咽了一下。

    她努力往后退,可全身都贴到了门板上,已经退无可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与那些护卫冷酷的目光对上。

    孙、孙大圣打过这样的妖怪吗?

    一只手从马车里伸了出来。

    车帘撩起,露出里面人冷峻沉稳的面容。

    皇帝:“温善?”

    第23章

    善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寺庙里的那个好心叔叔。

    她被护卫抱上了马车。马车内饰舒适华贵, 座位铺了软垫,内壁嵌夜明珠照明,大太监手脚麻利地从旁边小柜里呈上茶水点心。善善捧着点心, 整个人还是懵懵的。

    她放轻了动作,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街上还是黑漆漆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飞快往后退去,一名骑马的护卫看了她一眼, 便叫善善立刻缩回了脑袋。

    “叔叔,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她一脸惊奇地说。

    皇帝也瞧着她:“天已经这么晚, 你怎么会在路上?”

    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善善没有隐瞒, 全都告诉了他。她从自己上学堂开始说, 说到自己的新朋友,再说到自己收到的贺礼,最后,才说起了下午放学没见到家中马车的事情。

    皇帝忍不住摸了一下耳朵。

    小姑娘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办法,我们就只好自己走回家了,我娘还在家里等我呢。”

    “马车没了?”

    “是啊。”善善说:“平时他们都在学堂门口等我,可能今天表哥们等不及, 就先走了。”

    “为什么不去找学堂里的先生?”

    “找过啦。先生们也走了。”

    她也不是立刻决定要自己走回家的。

    看到马车没了, 她就与石头在学堂门口等了一会儿,以为马车会再回来接她。可是等到天都黑了也没见到马车的影子, 到那时,学堂已经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他们才选择自己走。

    “我的运气可真好。”善善笑得眼睛像月牙弯弯,颊边的小梨涡像是盛满了蜜糖, 她庆幸地说:“叔叔,幸好我碰到了你,不然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您不知道,刚才我们还走错了路,幸好石头哥哥发现了。”

    旁边的石头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抿紧嘴巴。路也是他带错的。

    皇帝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一派天真,但料想她在忠勇伯府的日子过得不算好。

    他皱了皱眉,平生头一回对自己的宠臣生出些许不满:若是他早些将人娶到家里,小姑娘不就不用受这些委屈?

    善善好奇地看着他:“叔叔,你不是住在寺庙的吗?你怎么在这里?”

    “回家。”

    “你家也住京城吗?”

    “嗯。”

    善善高兴地说:“那可真好,叔叔,下回我就可以邀请你来我家玩啦!”

    皇帝莞尔。

    她又在自己的书袋里翻来覆去地找,但今日她什么礼物也没有准备,只找到了贺兰舟赠予她的毛笔。善善歉意地说:“对不起,叔叔,我下回再给你谢礼。”

    “用不着。”皇帝说:“顺路。”

    胡说。

    方才她上了马车以后,马车还调了个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善善也不拆穿,心里美滋滋的,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得了骨头的小狗一样。

    皇帝瞥到一眼,目光顿了顿。

    他喉咙口发痒,又有些不自在。车厢不算狭窄,但又好像充斥着小姑娘的气息,他想了想,说:“你上学堂,我也没有给你准备贺礼。”

    “没关系的。”善善立刻道:“您已经帮忙送我回家了。”

    “这不算什么。”

    “那……那下回我能找您玩吗?”

    皇帝顿了顿。

    善善瞅着他的脸色,体贴地说:“如果您很忙的话,那就算了。”

    她知道的,大人都很忙,像娘亲天天都要忙碌铺子的生意,许多时候顾不上她。这个好心叔叔看上去那么厉害,肯定比娘亲还要忙很多。

    但尽管如此,她的脸上藏不住事,失落已经明显的挂在了她的小脸上。

    皇帝不禁侧目。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心软,可回过神来时已经脱口而出:“可以。”

    “真的吗?!”善善一下子坐直了。

    “……真的。”

    善善美滋滋地说:“谢谢您。”

    “……”

    皇帝垂下眼,当做自己没看见大太监已经遮不住的震惊。

    帝王金口玉言,能轻易允诺一个孩童陪她玩乐,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马车平稳地在京城的街上疾驰过,善善两条小短腿走了许久的路,马匹用四条腿轻易地超了过去。

    好像只是一会儿的功夫,马车就到了忠勇伯府。

    善善还有些舍不得,恋恋不舍地与他道别:“叔叔,再见。”

    “嗯。”

    皇帝看着她被护卫抱下马车,紧接着另一个小孩也跳了下去。忠勇伯府今夜灯火通明,几乎是立刻的,门口的家丁就看见了她。

    “善小姐回来了!”

    亲眼她已被忠勇伯府的人接到,皇帝才道:“走吧。”

    马车调转方向,缓缓行驶远去。

    听到外面的动静,温宜青急匆匆赶了出来,看到自己的女儿,压抑了半个晚上的情绪也汹涌而出。

    “善善!”她飞快跑过来,到女儿面前时脚步踉跄,几乎要站不稳,她大力将女儿搂进怀里:“你吓死娘了!”

    她又忙不迭将女儿上下检查了一番,小姑娘仍旧是白白嫩嫩,看上去并无外伤,才长舒了一口气。

    “娘,是上次在寺庙里遇到的那个叔叔。”善善欢喜地说:“我在路上遇到了他,是他把我送回来的。”

    善善高兴地转过身:“他……”

    “他已经走了……”

    温宜青往远处眺去,只看到道路尽头远去的一队车马。被一队护卫重重包围,驾着一团明亮的光,消失在视野里,像是从天而降助人为乐的神明。

    她在心中感激不尽。

    “娘,叔叔说了,下回我还可以去找他玩。”善善又高兴起来。

    温宜青轻声问:“他是谁?”

    “他……他……”

    善善呆住。

    她的小脸懵懵的,看着娘亲,极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没有问过。

    见了好几回,她还不知道这个叔叔是谁!

    不等她想完,伯府又急匆匆走出来几个人。

    “善善!”大夫人看到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三夫人也是同样反应,但她很快道:“青娘,如今善姐儿都回来了,你也不用再责怪晴儿了。”

    善善只感觉到娘亲抱着自己的忽然收紧。

    温宜青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三夫人:“三嫂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你方才已经闹了一通,晴儿已经被你吓哭了,你也看到,善姐儿一点事也没有,此事就算了。”

    “算了?!”温宜青扬高了音,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祁晴她把我的孩子丢下,我家善善才五岁,如果不是碰到了好心人将她送回来,她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你说这就算了?”

    三夫人说:“她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晴儿方才可被你吓哭了!”

    温宜青牵着女儿,她压着怒火,却压不住整个人都在抖。

    善善茫然地看着她。

    三夫人还道:“善姐儿,你劝劝你娘。”

    “不用了。”温宜青冷声说:“奶娘,你把善善带回院子里去。”

    善善:“娘?”

    “善善,听话。”温宜青摸了摸她柔嫩的小脸,温柔地说:“娘还有一些事情,处理完了再回去。你先回去,将学堂里的功课做了。”

    善善乖乖点了头,被奶娘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一走,温宜青就冷下了脸。

    三夫人:“青娘,你这是干什么?”

    “行了,你别说了。”大夫人忍不住皱起眉头,从中劝阻:“此事本就是祁晴做错在先,叫她服个软道个歉,青娘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不会对她如何的。”

    “凭什么?!”三夫人拔高了声音:“我们晴儿年纪又多大,自打出生以来,就没哭得那么伤心过,她闹了这么一通还不够,难不成还要对我家晴儿动用家法不成?!”

    大夫人斥道:“你别说了!”

    三夫人不理:“大不了问到老夫人那去,要老夫人评评理。”

    大夫人轻轻闭上眼。

    温宜青冷冷地看着她。她咬紧了牙关,只觉得心中一寸一寸的冷,怒火却一寸一寸的烧。

    她何尝是没有问过。

    祁晴就在老夫人那处,她去质问祁晴,老夫人就坐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沈云归的事情,二人方有过口角,便是听到祁晴丢下善善提早回了家,老夫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在她去逼问祁晴前因后果,惹得祁晴大哭时,还将祁晴搂在怀里,反过来劝她。

    那些话是怎么说的?

    “已经派人去寻,很快就能把人找回来。”

    “不过是姐妹开个玩笑,不必小题大做。”

    “晴儿向来听话懂事,定是无意,你是当长辈的,何必苛责一个孩子?”

    那时她满心满眼还惦记着未归家的女儿,便是孑然怒火,也无法全心全意撒野。

    可这些人却还不知愧疚。

    他们千里迢迢将她接到京城,又将她弃之如敝屐。虽有血脉亲缘,可先前二十余年并未有过联系,她就当情薄缘浅,低头认了。

    她亦有疼她爱她的爹娘,虽爹娘已去,曾经却是真心待她,即使伯府不愿认她,也不算可惜。

    但为何还要欺她的孩子?

    第24章

    今夜的忠勇伯府灯火通明。

    因为善善走丢, 府中所有空闲的人手都被派出去找人,大房父子也亲自出门去找。大夫人派人去将外面的那些人叫回来,回头看见脸色难看的温宜青, 在心中悄悄叹了一口气。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跟在温宜青的身后,随她去找祁夫人。

    主院里,被吓哭的祁晴方止住眼泪,就见刚还在凶自己的姑母走进来, 忙又瑟缩着躲到了老夫人的怀里。

    祁夫人将她搂进怀里, “青娘, 我方才听下人说, 善姐儿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

    “她既然回来了, 你还来做什么?”

    温宜青语气硬邦邦地说:“母亲是觉得,善善已经平安回来,此事就算是了了?”

    祁夫人皱起眉头:“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她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被丢在学堂里,她是运气好,身边跟着石头,路上也遇到了好心人, 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可若是她没这个好运呢?”温宜青冷冰冰地看着躲在大人身后的祁晴, “是不是今日我见到的,便是我家孩子的尸体了?”

    “她不是没出事吗?”

    “没出事, 此事就能当作不算数了?”温宜青直指祁晴:“若有个万一呢?若我的善善出了什么事,她拿什么来赔?她还能将善善的命赔我吗?!”

    祁晴又要被吓哭,带着哭腔说:“姑姑, 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

    三夫人冲上前来,挡在她的面前:“青娘,你好好说话,吓唬孩子做什么?此事难道就是我家晴儿一个人的错吗?”

    “是,当然不止。”温宜青冷笑:“不只是她,还有祁晖,是他们二人一起出的主意。”

    她回过身:“祁晖呢?把他也叫来!”

    “够了!”

    祁夫人沉下脸:“青娘,你闹闹腾腾的像是什么话。如今善姐儿已经找回来了,府上所有人都替你找人,已经累了一宿,你还要闹什么?”

    温宜青只觉得可笑:“您觉得我是在闹事?”

    祁夫人没应声,她与三夫人都面色不虞,心中分明就是这样想。

    大夫人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她已知今日之事避无可避,便抬手倒了一杯茶水,“青娘,坐下来说吧。”

    温宜青看了她一眼,见她眼中带着安抚,才走到她身边的位置坐下。

    她挺直了脊背,像那日初到京城时一样,接受所有人的打量。只是那时无论心中各怀什么心思,所有人面上都是善意。不像此刻,只差将厌烦写在脸上。

    她早已看清这些人的面目,早已不抱任何期待,伤心也没有后,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滔天怒意。

    陈奶娘也匆匆赶了过来。

    她站到自家主子身边,低声飞快地道:“小姐,善姐儿睡下了。”

    她那么小的孩子,今日走了那么多的路,早就累的不行,连功课也来不及做,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温宜青轻轻点头。

    “既是觉得我在闹事,那就趁今日,我就闹得明明白白,将所有话都说清楚。”她抬眼看向屋中众人,目光直直地看向祁夫人,在愤怒之后,她的脑子奇异般的冷静,此前遇到的桩桩件件事情也陈列眼前。她语气平静地问:“若今日丢的是祁晴呢?”

    三夫人立刻道:“青娘,你说话归说话,可不要咒我家晴儿。”

    温宜青冷笑:“是,祁晴是你的女儿,三嫂尚且知道着急,可善善也是我的女儿,你怎么就好意思说此事就这样算了?”

    三夫人脱口而出:“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目光如炬,三夫人张了张口,狼狈地避开了她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

    温宜青又看向祁夫人:“当初是你们先派人到云城,说我是伯府的女儿,好说歹说,一定要我进京。等我到了京城,您却说无法上族谱,您还说,即便是不上族谱,我也是忠勇伯府的人。这就是您说的一视同仁?”

    “好啊。”祁夫人怒极反笑:“我说你今日怎么这般闹腾不休,原是借着善姐儿这件事情给自己出头。”

    温宜青轻轻阖上眼。

    祁夫人的话响在耳边,“照你这话说的,难道是我们伯府亏欠了你?是,当初你是被调换走,才流落商户,但自从你回府以后,家中何曾亏委屈过你?今日善姐儿走丢了,你大哥侄子亲自出门去寻,此事连官府都惊动了,难道他们还没将你放在心上?”

    “大哥与昀哥儿的好意,我自是记在心中。”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

    她握紧了扶手,一字一句地重复:“母亲,若今日走丢的是祁晴,催马车回家的是善善呢?”

    “……”

    “若害了姐妹的人是善善,你也会说此事算了吗?”

    “……”

    温宜青讽刺一笑。

    她的相貌柔美,平日里也温柔小意,从不与人置气,不像三夫人爱闹腾,虽身在伯府,可为人处事低调,遇到事情也从不与人争论,即使与祁夫人有过口角,也从未有过重话。

    但此时,她像是什么也不顾了。

    三夫人站起身来,还想说点什么,陈奶娘上前一步挡在了自家小姐的前面。

    往前几年,她不知骂过多少媒婆,此时更不客气:“我们小姐来到你们府上,可曾过过一日好日子?做尽了厚颜无耻事,还往自己脸上贴金,还道是什么功勋伯爵,名门望族,我呸!便是饥荒灾年,有良心的人家也不会卖儿鬻女,你们伯爵府倒好,见着了贺大人,沈公子,荣华富贵在眼前,亲生的女儿也要称着斤两卖,还不准叫人道一声委屈。”

    “我们小姐好端端待在云城,你们巴巴把人请过来,当初一口一句可全是好话,到头来呢?大的假仁假义,小的心肠歹毒,亲生的姐妹都要害。”

    陈奶娘双手叉腰,破口大骂:“就是到了衙门,见了官差,青天大老爷都要说一句人面兽心,脏心烂肺了的玩意儿!”

    祁夫人只觉被心口气得一阵一阵的疼,她捂着心口,却没有倒下去,扶着榻上小桌,疾言厉色道:“青娘,你也不管管这刁奴?”

    温宜青一动不动。

    祁夫人大怒:“你还有没有把伯府放在眼里,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温宜青抬起眼,冷冰冰地看向她,“我不稀罕。”

    ……

    第二日一早,善善是被娘亲叫醒的。

    她还没奇怪平日里叫她起床的丫鬟姐姐去了哪,很快便又被早膳吸引走了注意力。娘亲亲自下厨,做的是云城的家乡口味,她顿时将什么疑惑都抛到了脑后,吃得肚皮滚圆。

    等到了去上学堂的时候,娘亲亲自牵着她的手出门,指着门口的一辆马车对她说:“从今日起,你与石头就坐这辆马车上学,回家的时候也坐这辆,记住了吗?”

    善善点了点头,又茫然地问:“那大表哥他们呢?”

    “他们坐原来的马车。”

    “我不与他们一起吗?”

    温宜青轻声说:“人多,坐不下了。”

    善善点点头,记住了。

    反正到了学堂也能见到大表哥他们,她也不介意换一辆新的马车。原来的马车上还有二表哥和四表姐,每次见到她和石头哥哥就要像小猪仔一样哼来哼去,以前还想赶石头哥哥下车,善善也不喜欢与他们坐一起。

    新的马车与原来差不多大,坐两个小孩宽敞得不得了,里面还铺了软垫,放了点心,更比先前舒坦。善善高兴极了。

    只是到了学堂以后,她才乐极生悲。

    昨夜睡得太早,忘了做夫子布置的功课,夫子拿着细细的柳纸条,轻轻抽了两下她的掌心,把善善的眼泪都打下来了。她呼着红彤彤的手掌心,还没缓过来,又听一阵嚎啕哭声响起,抬头一看,祁晴也被抽了手掌心。

    善善的眼泪一下子停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祁晴哭着走下来,模样狼狈极了。

    还有石头。

    夫子手中的柳枝条抽在他的手心,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回来。善善凑过去一看,连手心都没红呢!

    她羡慕极了:“石头哥哥,你真厉害。”

    石头苦大仇深地拿起毛笔,高兴不起来。他倒不是没做功课,做是做了,却错了大半,还是挨了夫子教训。

    傍晚,学堂放课。

    善善急急忙忙收拾自己的东西,怕表哥他们又等不急先回去,将她丢下。她背着书袋迈开腿往外跑,到学堂门口,她跟在祁晴的后面想要爬上马车,又被石头拉了回来。

    “走错了。”石头指着另一辆:“我们坐这辆。”

    善善这才想起来娘亲的叮嘱。

    祁昀撩起车帘,笑着与她告别:“善善,明天见。”

    “大表哥,明天见!”

    坐上马车后,她才疑惑地想起来:“回家后不是就能见到了吗?”

    石头也满头雾水。

    马车却没走平常回家的路。

    还是石头提醒,她才发现。两颗小脑袋一起凑到小窗边,看见马车经过了一个熟悉的糕饼铺,往常要往左拐,今日却去了后边。

    善善探出脑袋:“叔叔,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车夫乐呵呵地说:“小姐,没走错,就是这个方向。”

    马车拐过糕饼铺,又路过一家食楼,然后进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慢悠悠地驶了很久,才在一间大宅子前停了下来。

    善善往外一瞧,娘亲与奶娘都在门口等着她呢。

    “娘!”

    她张开怀抱,被快步走过来的温宜青抱下马车。善善待在娘亲的怀里,被她抱进了宅子。

    这间宅子不比伯府小,刚刚买来的下人正忙进忙出地收拾东西。善善被抱着走进去,还看见了自己最喜欢的木头小人们排成排被放在桌上。

    “娘,这是哪儿啊?”

    温宜青笑道:“我们家。”

    “我们家?”

    “对,我们以后就住在这儿了。”

    善善“哇”了一声,慢慢张大了眼睛。

    善善搬新家啦!

    第25章

    宅子是很早就相看过的。

    先前置办铺子时, 让牙人帮忙留意京中的好住宅,符合她要求的宅子不多。最好的是一个前几年被抄家了的官员的旧宅,还很新, 地段好,面积大,价钱也十分高昂。原先温宜青还在犹豫,前一日下定决心后,立刻找牙人付了银子, 当日便拿到了房契。

    下人也是托牙行新买来的, 全都是生面孔。

    善善带着石头, 兴冲冲地跑遍了新家。一日时间, 只来得及匆匆休整一番, 将行礼搬过来,多数屋子还空荡荡的。她像是探险一般把每个屋子都看过,才高兴地跑回来找娘亲。

    主院里已经收拾出来,温宜青正在盘点账目,灯火映着她脸庞的轮廓柔和。

    “娘。”善善像只小狗一样拱到她的怀里,圆圆的脸上满是欢欣雀跃,“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吗?”

    “对。”

    “不回外祖家了吗?”

    “不回去了。”温宜青搂着温软粘人的小女儿, “就算是不回去, 以后你还可以找昀哥儿他们玩。”

    善善想了想:“没关系,我们在学堂里天天都能见到。再说了, 还有石头哥哥陪我玩,我不无聊的。”

    温宜青莞尔。

    善善又说:“娘,咱们新家好大啊。”

    “与云城的家中不是差不多吗?”

    “不是云城的家, 是外祖家。”

    在忠勇伯府,属于她和娘亲的地方就只有那一处小院, 出了院子,处处都是规矩,她走到哪里都要先请下人通报一声,每个地方都另有主人,不是善善想进就能进的。可新家就不一样了,她去哪儿都没人拦着!

    温宜青顿了顿。

    她爱怜地抚过小女儿柔嫩的脸,小姑娘天真纯善,自打生下来起,便被她娇惯着。她并无多少为人父母的经验,只幼年时得爹娘百般疼宠,有学有样,她也愧疚于叫善善自小没了爹,更舍不得小女儿受一点委屈,如今却是跟着她学会了忍耐。

    “善善,你回屋看看。”她柔声说:“瞧瞧那儿有什么?”

    善善不明所以,领着石头去找。

    没多久,远远听到她惊喜的叫声,很快她又脸蛋红扑扑地跑回来,眼睛亮晶晶地往娘亲怀里钻,“娘,我瞧见了好多东西,还有珍宝斋的玩具。你怎么给我买这么多呀?要是三舅娘看到,她又要说你了。”

    “她看不见,管不着我们。”

    “全都是我的吗?”

    温宜青笑着点头:“全是你的。”

    善善乐开了花,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肉骨头包围的小犬,恨不得一脑袋扎进这些玩具里。但她还记得功课,今日被夫子抽过的掌心如今还有些疼,善善可不想明日再被夫子责骂,只能依依不舍地先把玩具放到一边,拎起书袋与石头一起先去做功课。

    出门后没多久,她又噔噔噔跑回来,抱着娘亲啵啵亲了两下,在温宜青反应过来之前,又乐颠颠地跑了。

    温宜青忍俊不禁。

    奶娘也在旁边笑得眼尾皱起。

    她将今日的账目记好,又听下人来报,说是祁府的大夫人来了。

    她搬出忠勇伯府,与所有人都闹了个不痛快,白日收拾行礼时,也只有大夫人派人过来帮把手,昨日善善走丢,也就只有大房的父子帮忙出门找寻。温宜青记得她的好意,连忙起身去迎。

    大夫人也是头一回来到她的新宅,直到见到了人,面上的惊讶也还未褪去:“青娘,这、这当真是你的宅子?!”

    温宜青道:“爹娘去世后,给我留了一些银两。”

    大夫人就不再多问。她道:“是你大哥叫我来看看你,你一个人带着善善,孤儿寡母也不容易,我来看看你这儿是否有能帮的上忙的地方。”

    “让大哥费心了。如今暂且一切都好。”

    奶娘端来一个木盒,放到大夫人的面前,在她示意下,大夫人打开,里面竟是一排银晃晃的银两。“青娘,这……”

    “是大嫂先前给我的,说是伯府的月例。”

    大夫人这才想起旧事,哑然道:“给你是给你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温宜青轻声说:“走得匆忙,忘记将这个也还回去。我既是已经决定与伯府不再牵扯,那么一样也不该拿,多出的那些只当是这些日子寄宿的伙食费。劳大嫂替我转交回去。”

    “还有这个。”奶娘又拿上来一只玉镯,便是曾经祁夫人给的那只。温宜青目光冷淡地看着它,道:“这个也该还回去。”

    至于其它东西,搬家时就一并留了下来。

    “青娘,何至于此。”大夫人不忍心地道:“京城不比云城,你们孤儿寡母,想要在此处生活下去也不容易,别的不提,若是有伯府倚靠,也能少许多麻烦。”

    温宜青轻轻摇头:“我只怕再有第二回 ,就没这样的好运了。”

    想起昨夜的事情,大夫人叹一口气,便一句也不劝了。

    她又问了几句,见温宜青这边一切都好,才带着玉镯归家。

    忠勇伯府里,灯火通明,主人家一个也没歇下,所有人都在等大夫人归来后的答复。祁夫人板着一张脸,已经生了一整日的气。大夫人回去后,先到主院与祁夫人知会了一声。

    “她当真不回来?”祁夫人含怒道:“已经是成过家的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半点不知分寸!我已经叫晴儿道过歉了,她竟还与我置气?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娘放在眼里?!”

    大夫人说:“我方去看过,她的新宅舒适,下人也手脚麻利,老夫人安心便是。”

    祁夫人气声道:“她出门前可是撂下了话,说是不认我这个娘,往后与我们祁家无半点关系,她敢做出这等大不孝的事情,我还管她做甚?!”

    “老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三夫人撇嘴:“她若是有那能耐,何不回云城去,还待在京城做什么?!”

    大夫人解释道:“善姐儿方入学堂读书,青娘也是为了孩子。”

    再说,当日叫人进京,人家已经将整个家业都搬到了京城,大费周章折腾了一回,才过去多少时日,又叫人回家,像什么话。

    但这些话,她只留在心里,没说出口。

    三夫人:“嘴巴长在她身上,由得她怎么说,我与老夫人一心为她打算,到了她嘴里,倒成了我们害她。老夫人,你可看好了,伯府就在这儿,往后她遇了难处,定会巴巴地再过来寻人帮忙。”

    “对了。”三夫人又想起什么,“她先前就拿了老夫人一只玉镯,还说要断的干净,可拿走的东西一样也不放过。只是瞧老夫人心软,折腾的日子也不安生。”

    大夫人忽地深吸了一大口气。

    “三弟妹。”

    她从怀里掏出那只翠绿的玉镯,动作轻轻地放在众人面前。玉镯在桌面轻轻磕出一道清脆的声响,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你说的镯子,青娘托我送回来了。”

    三夫人的话头一下子止住,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的玉镯。

    大夫人素来端庄温和,与她妯娌几年,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就是她在家中三天两头的折腾,不满也全都憋在心中。此时,她语气淡淡地说:“不要将所有人都想的与你一样。”

    ……

    待祁文月得知这个消息时,一切都是已经尘埃落定。

    她听闻温宜青搬出忠勇伯府,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娘,青娘当真搬出去了?!”

    祁夫人还在气头上,气了好几天,嘴上还生了一个大燎泡,见到了她也没好脸色,没好气地道:“是啊,临走前她身边那刁奴还指着我的鼻子骂了一通,只把我们伯府说的一无是处,不留半分颜面,乡野来的婆子,没半点教养,我何曾受过这种气!如今你爹来怪我,你大哥也埋怨我,她惹出来的祸端,倒全成了我的错!”

    祁文月喜形于色:“她当真走了?”

    “走了,自己买了一处宅子,搬过去了!”

    “她没回云城?!”

    “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呢!”

    祁文月脸上的喜色顿时少了大半。

    但温宜青能离开伯府,已经叫她意想不到。要她说,温宜青只是个小地方来的寡妇,何曾见过伯府的富贵,到了眼前就不会舍得抛下。她都还没想好怎么将人赶出去,人倒是自己走了。

    走了更好!

    只看祁夫人如今这般生气的模样,便是她以后巴着要回来,就算是有亲生的血脉,也不会那么容易。

    祁文月心中欢喜,又想起一件事,“娘,那温善上学堂的事呢?”

    “什么事?”

    “上回不是和你说好了,让温善退学的吗?”

    祁夫人说:“我还未来得及与她提。”

    “您不是都答应我了?”

    祁夫人也气,但看了一眼小女儿,到底是放在心尖尖上疼的人,只能勉强道:“再过些时日。”

    祁文月这才放心。

    她待在家中与祁夫人说了许久的话,把祁夫人逗的眉开眼笑,才坐上回府的马车,半路时,她想起什么,又叫车夫拐了个弯,去了最热闹的东市。

    卖首饰的如意坊就在东市,昨日,府中得宠的梅姨娘戴着宣平侯赏赐的新首饰在她面前招摇,她心中怎么也气不平,出门时就在惦记。

    下马车时,她看到不远处一间铺子新开业,顾客盈门。祁文月本没有在意,可要踏进如意坊时,却在那间新铺子里看见了温宜青的身影。

    她脚步一顿,折了过去。

    她并未进门,只站在门外看。温宜青并非是来光顾,反而站在柜台后面,铺子里的伙计都听她的使唤。

    云城温家就是一门商户,她到了京城也没有闲着,置办铺子开始做起生意。

    祁文月看在眼中,扶了扶头上的金簪,心下不禁长松一口气。温宜青一介商妇,失了伯府庇佑,还要抛头露脸的维持生计,便是抱错了身份又如何,她已是显赫的宣平侯夫人,二人已是云泥之别。

    想到这儿,她也不再看热闹,进去如意坊挑了新首饰,才坐上马车归家。临走时又看了一眼,如意坊已是京中最好的首饰铺,温宜青的铺子的客人竟一点也不比它少。

    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宣平侯的母亲江老夫人便差丫鬟将她叫去。祁文月不敢耽搁,忙整理仪容,去给婆母请安。

    江老夫人神色冷淡:“你今日又回家去了?”

    “不是的,母亲。”祁文月讨好地道:“马上就是太后寿辰,我想着,那时满京城的世家妇都会赴宴,不好被她们比下去,丢了侯府的脸,便去如意坊挑了两样首饰。”

    “你要什么首饰,叫那边铺子送来就是,你是什么身份,还要亲自跑一趟?”

    祁文月收敛神色,低眉顺目地应:“母亲教训的是。”

    江老夫人又敲打两句,才不耐烦地摆手,放她回去。

    傍晚时,她的一双儿女放学归家。

    江惠柔连书袋都没摘下,直奔她来:“娘,我也要小狗!”

    “什么小狗?”

    “珍宝斋的小狗,只要转一下它的尾巴,它就能自己在地上走。”

    “你不知道珍宝斋是什么地方?”祁文月没好气地道:“你去找你爹,叫你爹给你买去。”

    她的夫君虽已当家,江老夫人却牢牢把握着管家权,除了每月的月例之外,她连一点油水也沾不得。便是一时兴起想买个首饰,还得从自己的私库掏银子。

    “温善都有!”江惠柔不满地说:“她今日还带到学堂去了。”

    她与温善同样年纪,就在同一个班上学。江惠柔知道她娘身上的恩怨,温家母女进京那日,她也跟着去过伯府。她娘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一句也不能和其他人提,她也牢牢记在心里。

    就算在学堂里不亲近,她也忍不住关注温善的一举一动。

    “温善?”

    祁文月惊诧:“你是不是认错了?”

    “还不止呢,她用的笔墨是玉墨轩的,首饰是如意坊的,三天两头就要吃宝芝斋的点心。我听晴表姐说,她有个沈叔叔,给她送了好多好东西。”江惠柔说:“还有那个小狗,我听见她亲口和别人说,是她娘给她买的。娘,我也想要!”

    祁文月又浑身上下难受起来,心口如同被千万只蚁虫叮咬过。

    “怎么可能?她怎么能买得起珍宝斋的东西?!”

    第26章

    搬家之后的日子, 善善过得别提有多高兴了。

    她每日又能睡懒觉,不再有丫鬟催她起床,跟她说什么规矩礼数。只是上学堂辛苦, 仍旧还要晨起,在新家里,总是有娘亲温柔的话语哄她起床,若是善善闭着眼睛耍赖,娘亲就会亲自把她抱到饭桌前, 用香喷喷的早膳勾引她。

    每次早膳放在她面前, 也不用娘亲再叫, 她便自己醒了。

    白日和石头一起去学堂上课, 晚上再回家做功课, 学堂放假时也不得空,许多人都要邀请她去家中玩。善善哪个都想应,哪个都舍不得拒绝,左右为难。

    但是她最喜欢的小朋友,还是好朋友文嘉和。文嘉和比她大两岁,温温柔柔的,十分照顾她, 上回有男孩子揪她的小揪揪, 石头不在身边,也是文嘉和替她出头, 善善总爱和她玩。

    这日一早,都不用娘亲来叫,她就自己醒了。

    善善蹬开被子, 懒洋洋地坐起身。屋子里空荡荡的,她喊了一声, 很快就有丫鬟进来,给她穿衣服洗脸。

    她今日和文嘉和约好了,要去她家中玩。

    她站在衣柜前,自己挑了一身嫩黄色的小衫,让丫鬟姐姐给她梳好头,又戴上漂亮的头花,然后对着西洋镜照来照去,里面的小姑娘也抿着嘴巴冲她笑。

    善善看得乐不可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温宜青抱着一个锦盒走进来。

    “善善。”

    “娘!”善善立刻从凳子上跳下来,“我的小狗呢?”

    温宜青笑着把锦盒放下:“在这呢。”

    前两日,娘亲给她带回来一只会自己跑的小狗,善善一见就喜欢,晚上还要抱着它一起睡。隔日去学堂上课,她偷偷藏在书袋里带到了学堂去玩。

    京城里的小朋友每个都见过世面,珍宝斋的东西也人手都有,可会自己跑的玩具小狗还是头一回见,全都好奇极了,下课时将她的桌案围得水泄不通。文嘉和也喜欢,回家以后,善善便向娘亲又讨了一个。

    她打开锦盒,里面的小狗果然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善善高兴地说:“娘,我去找嘉和玩了。”

    温宜青赶紧把人拉住:“还记得我与你说的话没?”

    “记得。”善善重复:“到了嘉和家里,哪里也不乱跑,还要听她的话,遇到了她的爹娘也要行礼。”

    这些规矩,在忠勇伯府她就学过了。

    温宜青这才放心。

    知道她今日要出门,家中的马车早就等在门口。

    善善带着玩具小狗爬上马车,回头见石头慢吞吞地在大门口磨蹭,连忙催促:“石头哥哥,你快点呀!”

    石头一脸苦大仇深地跟上。

    他上马车前还在犹豫:“我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善善不解:“我已经和嘉和说过,要带你一块儿去的。”

    因为那可是长公主。

    石头比她年纪大,已经知道长公主是什么厉害人物。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妹妹,兄妹情谊深厚,嫁的是当朝大将军,文家是京城响当当的世家贵族,连号称功勋之后的忠勇伯府都望尘莫及,更何况他们只是平民百姓。也就只有满脑子玩具点心的善善才不在意,一得到邀请,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应了。

    便是因为如此,温宜青前一夜也没睡好,生怕自家的小姑娘会在那样的地方出什么差错。

    善善浑然不觉,将石头拽上马车,又与站在到门口送她的娘亲挥手告别,兴冲冲地出发了。

    将军府。

    文嘉和也是一大早就在等着,她叫人准备了好吃点心,好玩玩具,还特地换了一身新衣裳。

    长公主还有些稀奇:“你上学堂以来,还是第一回邀请同学来家中玩。是哪家的孩子?”

    “她叫温善。”

    长公主想了想:“京中没有哪个姓温的人家。”

    “她原先住在忠勇伯府,最近搬新家了。她娘是开铺子的。”

    “做生意的?怎么会在学堂读书?”

    文嘉和想了想:“皇上批准的。”

    长公主更无头绪,只是见女儿如此积极,心下也有些好奇。

    没等多久,马车就到了将军府。

    长公主陪女儿一起等着,就见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被下人带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嫩黄小衫,模样天真可爱,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春日枝头最柔嫩的花蕾,进来先欢喜地喊了一声嘉和,然后才看到她。小姑娘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一点也不怕生,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姨姨。”

    长公主莞尔。

    善善把自己抱了一路的锦盒交过去:“嘉和,给你。”

    文嘉和好奇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只眼熟的玩具小狗。

    她昨日就看善善玩过,满学堂的小朋友都稀罕,她也喜欢得不得了。忙说:“你怎么把它给我了?”

    “我让我娘又给了我一个。”

    文嘉和这才放心,又道:“你说是从珍宝斋买的,昨日放课后,我也去珍宝斋,还问了铺子里的伙计,他们说店中没有这个。”

    善善眨了眨眼,“哦,那可能过几天吧。”

    长公主不禁侧目。

    不知是哪家的小孩,出手如此大方,珍宝斋的东西说送就送,就是大人也没有这样客气的。

    “善善,我带你去我的院子。”

    善善点了点头,乖乖牵着她的手走出去,出门时,她瞥见长公主还在看自己,便转过头去冲她笑了一下,露出甜甜的小梨涡,还与她挥了挥手。

    长公主愣神。

    人走了,她才回过神来,回头问身边的嬷嬷:“你看方才那个孩子,是不是与嘉和有些相像?”

    嬷嬷道:“奴婢是没瞧出来。”

    “是吗……”长公主若有所思。

    只是,那小孩方才转过头来笑的样子,眉眼与嘉和实在是太像了。

    嘉和的模样长得像自己,那个孩子是从忠勇伯府出来的,没听说过忠勇伯府与皇家有什么姻亲。

    长公主半天想不出头绪,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像?”

    “奴婢当真没瞧出来。”

    “或许是我看错了。”

    ……

    不像善善晚上睡觉时还要贴着娘亲,文嘉和已经有了单独的小院。善善好奇地跟着她走进去,屋子十分整齐,只有桌上散着学堂里的功课,还有几张画。

    文嘉和有些不好意思,忙叫丫鬟收拾。

    善善看到那些画上是一个人:“嘉和,这是谁?”

    “是我的皇祖母。”

    “马上就是我皇祖母的寿辰了。”她说:“我近日在学画,想给皇祖母画一幅画像送给她作寿礼,只是还未学成,还在练习。”

    善善点了点头。

    文嘉和忙领着她到里间,叫人端上点心。善善拿了一块,又给石头塞了一块。她尝了一口,苦恼地说:“我每回吃你家的点心,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吃到过一样。石头哥哥,你觉得呢?”

    石头沉默寡言地坐在一旁吃点心,闻言摇了摇头。

    善善叹气:“唉,算了,你连东街和西街的烧鸭哪家好吃也分不出。”

    文嘉和扑哧一笑。

    她拿出提早准备好的棋盘,善善立刻将疑虑抛到脑后,兴致勃勃地与她玩了起来。

    等午膳时,将军府的下人端上精美菜肴,善善一尝,又咦了一声:“我好像在哪吃过……”

    “我家的厨子是从宫中出来的。”文嘉和说:“是我娘习惯了宫中的口味,皇舅舅怕她吃不惯,特地赏赐的。”

    可善善哪儿吃到过御厨做的东西呢?

    她尝来尝去想不出来,只将美味的膳食夸了一遍。

    文嘉和笑眯眯地说:“你没进过宫,宫里的御膳才叫好吃呢。马上就是我皇祖母的寿辰了,宫里会办寿宴,到那时候,什么好吃的都应有尽有。”

    善善眼睛一亮:“真的吗?!”

    文嘉和便与她形容了一番。每逢宫宴,御厨们大显神通,流水似的山珍海味吃也吃不尽,非但如此,全京城的朝廷命官及其家眷都齐聚宫中,好不热闹。

    听得善善心驰神往,只恨不得亲身到场。

    只可惜,文嘉和说:“你应当去不了。”

    “为什么?”

    “你未承爵,家中也无人在朝中做官,不会被邀请的。”

    “学堂里的学生都能去吗?”

    “大多是可以。”

    善善想了想,又问:“京城里的人都会去吗?”

    “当然不是,就像我方才说的,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被邀请。”

    善善偷偷记下。

    午膳后,文嘉和又拿出话本读给她听。读的不是别的,是善善最爱看的孙悟空,话本里还画了孙大圣打妖怪的插图,看得善善如痴如醉。

    她这才想起来:“我都好久没去看过孙大圣了。”

    戏院里的大闹天宫演了好几回,但上了学堂以后,她一回也没去过。

    文嘉和道:“我娘也爱看戏,她养了一个戏班子,下回你来我家,我叫他们唱大闹天宫给你听。”

    善善高兴应下。

    傍晚时,文将军归家,善善也见到他。文将军长得高高壮壮,一身腱子肉,能够轻易地把文嘉和高高举过头顶,逗得女儿哈哈大笑,善善看得羡慕极了。

    她在将军府玩了一天,眼看着天色渐黑,才恋恋不舍地与好朋友告别归家。

    夜里,善善躺在娘亲的怀里。

    她与娘亲说今日的所见所闻,说到长公主府中好吃的点心,御厨的手艺,还有文嘉和给她形容的宫宴。说到那些自己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善善流着口水,憧憬地说:“娘,我也想去。”

    温宜青动作顿了顿。

    别的她都能答应下来,唯独这个是万万不敢随便应。

    “我们去不了。”她说。

    “我知道,嘉和和我说了,我们家没有爵位,也没有当大官的爹爹。”善善想到另一回事:“娘,要是我能进宫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找到我爹了?”

    “你提他做什么?”

    “是你和我说的呀。”善善眼睛亮晶晶地说:“你说他就在京城,我问过嘉和了,只有当了大官的才能进宫,说不定我爹爹已经当大官了呢?”

    温宜青垂下眼。

    她摸了摸小姑娘柔嫩的脸颊,轻声说:“不是和你说过,我们不去找他。”

    “但是……”

    温宜青狠心说:“说不定他早就离开京城了。”

    善善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她在娘亲温柔地哄声中闭上眼睛,睡着之前,在心中偷偷抱怨了一句菩萨。

    不知道求学业灵不灵,反正求爹爹是一点也不灵。她天天在京城里走,却一次也没碰见过自己的爹爹。

    小姑娘嘟嘟囔囔,慢慢沉入睡梦之中。

    温宜青却毫无睡意。她心中知道,善善的猜测并没有错。当年她遇到那人时,那人谈吐不凡,出身定然不低,若那人入朝为官,想来已经在朝堂里有一席之地。

    菩萨有灵,若他当真做了官,最好也已经被调往外地,不要让她碰见。

    ……

    只过了几日的功夫,学堂里的学生们都开始讨论起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

    多数学生往年便已参加过,这回便数祁晴最为高兴。

    她一到学堂,便忍不住与人分享自己的喜讯。见到善善以后,平常再不喜欢,也得意地与她说:“我马上就能进宫了。”

    善善背着书袋进门,还未到桌案就被她拦下,配合地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善善连忙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祁晴面露得色。

    她本来是不能去的,她爹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在朝中也无一官半职,家中虽有爵位,却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参加,往年若有宫宴,便只能看着堂哥哥跟着大伯一起进宫,或者听宣平侯府的表弟表妹说起,没有她的份。

    但这回不同了。

    昨日她爹回家,高兴地与他们说,他与郑国舅交了朋友。

    郑国舅的姐姐在皇宫里做贵妃,他们一家想进宫参加宫宴,也只是郑国舅一句话的事。

    但她娘叮嘱过她,叫她不能与别的人说。

    祁晴哼了一声,傲慢道:“不告诉你,反正你去不了。”

    善善失落。

    文嘉和听到一耳朵,扭过头来问:“祁晴,你爹何时找到了差事?”

    祁晴恼怒:“反正我能去。”

    文嘉和不搭理她,回头对善善道:“善善,你要是想进宫玩,下回我带你去。我将你介绍给皇祖母。”

    善善怏怏应下,心说:她才不是想进宫玩。她是想找爹爹呀。

    ……

    祁文月今日主动踏进那间铺子。

    她状似不经意地柜台前浏览过,温宜青的这间铺子卖些胭脂水粉,颜色好质地佳,很得姑娘家的喜欢,来往顾客络绎不绝,带着丫鬟的小姐们成打成打的买,掏起银子来也十分大方。她看了一会儿,数了一回金银数目,不得不承认,看起来一间不起眼的胭脂水粉铺竟然如此挣钱。

    铺子里的伙计问了第三回,她才走到柜台前。

    温宜青正站在柜台后面翻着账本,见到是她,复又冷淡地低下头。

    “青娘,我听闻你从家中搬出来了?”祁文月假意道:“你可知道娘被你气成了什么模样?你何必与爹娘置气?若是待在家里,你也不必抛头露脸,这般辛苦。”

    温宜青神色未变。

    她合上账本,心平气和地问:“宣平侯夫人特地来此处,可是有什么要事?”

    祁文月本要拒绝,心思一转,开口就应了下来。

    “还当真是有。”她将鬓边碎发拨到耳后,露出成色剔透的宝石耳坠,笑吟吟道:“马上就是太后寿辰,宣平侯府年年都有受邀,今年亦不例外。你这儿既是卖胭脂水粉,我便来瞧瞧有什么新潮颜色,二来,也是照顾一下你的生意,你带着善姐儿,上无爹娘庇佑,实在辛苦。”

    她又道:“青娘,可惜你自小在京外长大,也未曾有机会进宫瞧瞧。伯府与侯府年年都去,我见过数回,那等场面,普通商户一辈子也见不得。”

    温宜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身后高柜取下几盒胭脂,陈列在她面前。

    没在她的脸上见到自己想看到的艳羡,祁文月暗暗遗憾。她拢了拢外衫,下巴微微抬起:“倒也不是我想与你说这些,平常与人说习惯了,你应当也不懂得。太后寿辰,还要与其它各府的夫人寒暄往来,虽是热闹,倒也累人的很。”

    温宜青又拿出几样。

    祁文月轻轻叹出一口气:“算了,便当是看在你的面上,都包起来吧。”

    “五十两。”

    “五……五十两?!”祁文月忍不住拔高了音。

    温宜青总算正眼看她,古怪地道:“宣平侯夫人是要进宫参加宫宴,我便挑了最好的,若是您觉得贵了,当然也有更价廉的。”

    “……”

    话已经放下,怎么好反悔,就是反悔,更是万万不可在温宜青面前。祁文月僵着脸,从怀里掏出银票。

    她身后的丫鬟接了胭脂,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温宜青合上账本,唤伙计来接待,自己进了后间。

    将她一肚子的话堵了回去。

    罢了。

    就算她能挣银子,难不成还能进宫参加宫宴?

    祁文月心中自得。

    她的爹是忠勇伯,她的夫君是宣平侯,温宜青便是站在那卖一辈子的胭脂水粉,也万万不可能挣得进宫的殊荣。天子圣颜,岂是一个商妇能见?

    ……

    是夜。

    皇宫,御书房里。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太子坐在一旁桌案,正在对今日皇帝布置的额外课业苦思冥想。

    宫人送来一份名帖,由小太监转交到了御前大太监的手里。

    “皇上。”梁庸呈上一份名帖,“这是贵妃娘娘那儿送来的,是太后寿宴的名单,请您过目。”

    皇帝颔首接过。

    太后身体不好,这些年,后宫事宜皆由郑贵妃打理,料理的向来不错。这回太后寿辰宴请的皆是朝臣命妇,名单列得整整齐齐。

    他一目十行阅过,到忠勇伯府那排时,目光顿了顿。

    “忠勇伯府……”

    梁庸:“皇上,忠勇伯府可有什么不妥?”

    皇帝摇头。他想得倒不是祁家那些人,而是住在忠勇伯府的那个小姑娘。模样可爱,天真纯善,偶然见了几回,也不知怎么的,后来却想起数次。

    上回他在路上捡到人,小姑娘还问他,以后能不能找他玩。他也鬼使神差地应下。

    可那小孩既不知他身份,又不知他姓名,平日里也进不了宫,更偶遇不得,之后就没了音讯。

    思及此,皇帝忽然道:“把温善的名字加上。”

    梁庸惊讶:“温、温善?!”

    坐在旁边的太子也抬头看了过来:“父皇,是善善吗?”

    名单上还有贺兰舟的名字,自己的宠臣至今还没将心上人追到手。皇帝手指轻点白纸墨字,道:“对,温善。”

    再说,他还欠了那个小姑娘一份上学堂的贺礼。既是答应过要陪人玩,也没有失言的道理。

    不知道那小姑娘收到请帖,进宫见到他后,会不会被吓到。

    预想到未来画面,仿佛是看见了那张稚嫩小脸上露出的惊讶,皇帝冷峻的眉目露出一点温和笑意,他道:“就这么办。”

    第27章

    太后寿宴的请帖是由宫里的太监亲自送上门。

    请帖上门时, 善善还在学堂里上课,陈奶娘见到太监,急匆匆地将铺子里的温宜青叫了回来。

    一路上, 温宜青都当作是玩笑,等到亲眼见到那份请帖,她下意识咬了一下舌尖,痛楚传来,才发觉自己不是做梦。

    “公公, 这份请帖是不是送错了?”她不敢置信地问:“太后寿宴, 怎么会邀请我家孩子?”

    公公笑道:“温娘子, 这份请帖上还写了名字, 您瞧是不是?”

    她迟疑地打开一看, 果然有方方正正的字体写了善善的名字。

    “京城可有同名同姓的人?”

    “温娘子,您就别说笑了,这个怎么会认错。”太监道:“还有几份请帖要送,咱家就不多留了。”

    陈奶娘忙送人出门,往太监手中塞了一份孝敬。

    待太监的马车离去,她才脚步匆匆地进去,温宜青还拿着请帖呆呆地站着。

    “小姐?”奶娘喜不自胜:“这可是太后的寿宴, 您这是能进宫去了啊!”

    “可太后寿宴, 怎么会给善善发请帖?”

    “善姐儿在学堂里认得那么多人,还与长公主殿下的女儿做了朋友, 善姐儿天天念叨着,或许就是她想办法得来的。”奶娘说:“您瞧,上面就是善姐儿的名字, 那可是太后寿宴,这么大的事情, 怎么会弄错?”

    温宜青迟疑。

    自家小姑娘的脑袋瓜里最近在想什么,她自然了解。无非就是进到宫宴里去找爹,只是没有门路,因为这个,善善天天在她耳朵边叹气,让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

    但她的女儿有这般神通广大?!

    再说,要是那人当真在宫宴之中,万一遇到了……

    “奶娘,你说这宫宴……能不去吗?”

    奶娘“哎哟”一声:“我的小姐啊,宫里能送来请帖,那时记住了善姐儿,特地给她的恩典,若是不去,宫中的贵人们如何得罪的起?”

    温宜青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奶娘可不知她心中担忧,喜出望外地道:“距离太后寿辰可不远了,这寿礼得先备好。小姐,还有您哪!善姐儿那么小一个孩子,定要您陪着,满京城的贵人都在这场宫宴上,这可是个大好机会,您也得好好打扮,若能结交一二,往后在京城里行事也方便。”

    “你看着准备。”

    奶娘连声应下。

    黄昏,善善从学堂归家。

    她背着书袋,乐陶陶地跑进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先找娘亲。娘亲没找到,却是一眼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份请帖。

    善善没有多想。在云城时也常有请帖送上门,不乏有相熟的人家邀请她一起赴宴。她放下书袋,拿起来打开看。

    她识得字,更认得得自己的名字。慢吞吞一眼看下来,然后睁大眼睛,又回头再看一遍。

    太后寿宴……

    温善……

    进宫……

    善善的眼睛慢腾腾地亮了。

    她拿着请帖扭头跑出去。

    “娘!”

    “娘——”

    “娘————”

    温宜青正在书房里,听到熟悉的叫唤,顿时叹了一口气。

    果然,没多久,自家小姑娘推门而入,她跑得太快,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好险及时稳住了身体。善善眼睛亮晶晶的,抱着请帖直扑进她的怀里。

    “娘!”善善快乐疯了,“你怎么做到的?你真的弄来了?娘,我也能进宫了吗?我能找到爹爹了吗?”

    温宜青皱起眉头:“你还问我,难道不是你弄来的?”

    “不是我呀。”善善捧着请帖,像看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上面带着墨香的自己名字,美滋滋地说:“娘,你最厉害了。”

    “……”

    她又转身跑出去:“我去和石头哥哥说!”

    善善不但和石头说了,在家中遇到每一个人都说了一遍,只恨不得把请帖贴在脸上,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消息才好。

    傍晚,沈云归的马车停到门口。

    他今日仍是一身锦衣华服,风流招摇,提着一盒点心,亲自来送珍宝斋上月的分红。瞧着天色不早,顺理成章地接受善善的邀请,留下来一起用了个晚膳。

    善善自然没忘了与他分享这个好消息,“沈叔叔,我和我娘马上就要进宫参加太后寿宴了。”

    “真的?”沈云归惊诧,转头问:“你怎么弄来的?”

    温宜青低声说:“我也不知。”

    “你不知道?”

    “今日一早,宫里的太监便将请帖送上门,我也以为他是送错了人,但上面的确是写了善善的姓名。”

    沈云归便道:“拿来,给我瞧瞧。”

    奶娘忙去把请帖拿来。

    请帖落入他手中,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一遍,笃定道:“是真的。你看这纸,上好的粉蜡笺,描金勾银,是御用之物,一般人也做不了假。”

    “可是……”

    “你怕什么?”他的桃花眼看过来,似笑非笑地道:“该不会,这张请帖是一位贺姓的前科状元替你弄来的?”

    温宜青皱起眉:“莫要胡说,与他无关。”

    “既是与他无关,那你更要去。”沈云归道:“这等场合,忠勇伯府的人必然是在,还有那位宣平侯夫人,你在京中总共就认识那么几人,他们可不会那么好心。京中无人敢假冒这个,你既是收到,就大大方方的去,气死他们。”

    “我已与他们撇清关系,何必与他们置气。”

    沈云归顿了顿,桃花眼眨了眨,面上笑意更甚,“不如我陪你壮胆……”

    温宜青加重音:“沈云归!”

    他闭上嘴,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眼角余光瞥见善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便夹了一筷子过去,挡住小姑娘的看热闹。

    然后暗暗咬牙:“拒绝我就挺利索。”

    温宜青:“……”

    晚膳后,他没有多停留,不等主人来催,自己利索地走了。

    温宜青轻轻揪着小女儿的耳朵,耳提面命地道:“不可以再将这事告诉任何人,知不知道?”

    “为什么呀?”

    善善还有好多人没说。她还想明日到了学堂以后,再跟所有同学都说一遍这个好消息。

    那些担忧阴谋诡计的话,说给她听也听不懂,温宜青只道:“还有许多人进不了宫宴,省的叫他们伤心。”

    善善便立刻懂了。

    前些日子,她见其他同学都能进宫,偏偏自己去不了,别提多难过了,尤其是听祁晴炫耀,她羡慕极了,多希望那人是自己。她赶紧牢牢把娘亲的话记下,体贴地一句也不再说,就是第二日去学堂,再见到文嘉和,她也憋得牢牢的。实在憋不住,就回家后嘀嘀咕咕说给娘亲听。

    善善一点也不失落了,如今每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笑眯眯的,高兴的连每日的点心都要多吃两块。

    好像只要进了宫,她就能找到爹爹啦!

    过了几日,又是黄昏,她和石头一起从学堂放学回家。

    马车驶到半路,忽然停了下来。

    还不等善善问,便有一个人撩起车帘,动作利索地钻进了她的马车里。

    “沈叔叔?!”

    沈云归抱着一个锦盒,胡乱摸了一把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善善,我这儿有个好东西,你想不想看?”

    “什么东西?”

    沈云谷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头面,宝石剔透,光彩夺目。善善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虽然她还是个小孩儿,但也是个爱美的小姑娘,能分得出好坏。她天天看娘亲梳妆打扮,娘亲的梳妆台上有许多漂亮首饰,那些善善都见过,好像哪一样都不及眼前这套漂亮。

    “你瞧,你娘马上就要进宫参加宫宴了。”沈云归哄着她:“你娘那么漂亮,要是好好打扮,戴上这套首饰,是不是就是最漂亮的人了?”

    善善眼睛亮晶晶的,顺着他的话连连点头。

    沈云归翘起唇角,心中得意。不枉费他这几日辛苦,特地与如意坊的老板喝了好几回酒,将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

    “可是我娘说了,不能要你的东西。”善善失落。

    沈云归哼了一声,“谁说我要送你?”

    “你身上有钱吗?”

    善善忙不迭把自己的小金鱼钱袋掏了出来,眼巴巴地递给他。

    沈云归从她的小金鱼钱袋里掏出一文铜板,正要把钱袋还过去,又想起什么,抬起头看她一眼,将钱袋里的所有银子都倒了出来。

    “还不够。”他说:“你回去告诉你娘,你帮她看中了一套首饰,让她给你银子来买。”

    善善连忙说:“沈叔叔,那你等等我。”

    沈云归不置可否。

    他带着锦盒在附近茶楼等,见小姑娘催着马车火急火燎地回家,喝了两盏茶,马车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善善急得满头大汗,眼巴巴地说:“沈叔叔,我娘不在,我把我的所有银子都拿过来了,你看够吗?”

    最近娘亲对她十分大方,给她买了许多东西,连零花钱也给的很多。她天天上学堂,没有需要花钱的,攒下了不少。她本来是想趁下回学堂放假,带石头去吃好吃点心的,但眼下哪里有娘亲的首饰重要呢?

    那件首饰那么贵重,善善怕银子不够,连自己的玩具小狗都带过来了,还有许多样珍宝斋的东西,几乎掏空了自己的小金库,都是值钱的玩意儿。

    沈云归也没点数目,尽数没收,才把首饰交给了她。

    “沈叔叔,你真好。”善善感激地说。

    沈云归耳提面命:“你就说是从如意坊里买的,不要提我,知道吗?”

    “记住啦!”

    善善喜滋滋地抱着首饰回了家。

    等娘亲夜里归家,她便立刻献宝似的把礼物交过去。

    这一套头面璀璨夺目,华贵耀眼,温宜青见了亦是喜欢的不得了,爱不释手地捧在手里。

    “善善,你从哪里得来的?”

    善善记得沈云归的叮嘱,便说:“我从如意坊买的。”

    锦盒上还有如意坊的标识,温宜青并未怀疑,又问:“你哪来的银子?”

    “你平时给我的,我一文钱也没有用,还把我的小狗都抵押给他了。我求了好久,他才肯卖给我呢。”善善像只小狗一样拱着她,软绵绵的小奶音在她怀里撒着娇:“娘,你戴上吧,一定好看极了。”

    温宜青哑然,等看到她空荡荡的玩具箱子,心头更是柔软的不得了,哪里有不同意的。

    好不容易等到太后寿辰那日。

    她戴上女儿给自己买的首饰,穿上新作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描绘妆容。

    善善今日也穿了新衣裳,新珠花,被奶娘按着好好打扮了一番。她美滋滋地晃着小脚,想到自己白日才与文嘉和道别,她听娘亲的话,一句话也没透露过,晚上要是见到嘉和,一定会让自己的朋友吓一跳!

    还有文嘉和与她形容过的宫宴,御膳房的山珍海味,数不尽的美味膳食,善善一边想一边咽口水。

    当然了,还有她的爹爹!出门前,她偷偷与石头道:“石头哥哥,要是我找到了爹爹,回来就带你去吃食味楼的烧鸭!吃两只!”

    石头用力点头应下。

    她牵着娘亲的手,一起坐上马车。

    天上繁星如斗,各府的马车陆陆续续出发,灯火蜿蜿蜒蜒,如流水潺潺,川流不息,齐聚在宫城门口。

    善善从马车里探出脑袋,仰起头看向近在眼前的巍峨皇城。

    雕梁画栋的宫殿庄严静默地矗立,灯火辉煌,将它照得明亮如白昼。

    里面衣香鬓影,锣鼓喧天。

    太后寿宴,热闹正要开场。

    第28章

    马车只到宫门口, 再往里走只能步行。

    各府的马车整齐停在宫城之外,穿戴华贵的各府贵人陆续下车,遇到相熟的, 提前就在皇宫门口寒暄起来。

    善善跟着娘亲一起走下马车,她们是生面孔,一露脸便吸引来不少目光。

    善善紧张地牵着娘亲的手,在无数好奇探究的目光中穿行而过。即使她是个乐观心大的小姑娘,但也知道皇宫是何等地方, 宫门近在眼前, 她大气也不敢出, 紧紧贴着娘亲。

    “善善?”

    善善循声回过头, 便见文嘉和站在不远处的马车上, 一脸惊喜:“真的是你?”

    善善咧嘴笑开:“嘉和姐姐!”

    “善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文嘉和连忙跳下马车,长公主在她后面从马车里走出,抬头便见女儿跑出去好远。

    “我也收到了请帖。”善善憋了许多日,如今总算能说了,她献宝似地将请帖拿给文嘉和看,圆圆小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你瞧, 上面是我的名字!”

    文嘉和果然吃惊, 继而欢喜地道:“太好了,善善, 等会儿你就与我坐在一起,我带你玩。”

    “嘉和。”长公主徐徐走来。

    文嘉和转头,高兴地说:“娘, 今日善善也来参加皇祖母的寿宴了。”

    长公主低头看向眼前的小孩,小姑娘被精心打扮过, 今夜更是娇嫩可爱,与文嘉和站在一处,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像一对年画里的娃娃。她温和地冲善善微微一笑,才看向温宜青。

    温宜青忙要行礼,被她先一步拦下。

    “温娘子,我知道你。嘉和在家中天天念叨你的女儿。”

    长公主细细打量眼前人。她早已听说,温善的娘亲开铺子做生意,从前只想过她是一个普通商妇,却不想她的相貌如此出色。肌肤胜雪,齿白唇红,眉似远山黛,杏眸若秋水明星,云瀑般乌发挽起,宝石头面华美精雅。不像平民商妇,气度更甚世家贵女。

    长公主顿了顿。

    奇了怪了。怎么她见这对母子,都觉得万分眼熟。

    她面上不显,主动递出话头:“你这口脂颜色倒是鲜艳。”

    温宜青心念一动。

    她做的就是胭脂水粉的生意,知道长公主是有意提起,应道:“是民妇自己家的东西。”

    两家人边走边说,善善牵着好朋友的手,将请帖交给宫门口的侍卫,紧张地步入宫门。

    她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伯府已经尊贵,可与皇宫万万不能相比。守在皇宫门口的侍卫手中长枪闪着凛凛寒光,个个不苟言笑,神情肃穆。她的脚踩在方石砖上,心头一阵一阵的跳。

    文嘉和在一旁安抚她:“善善,你别怕,皇祖母很慈祥的,贵妃娘娘也是好人,太子哥哥也识得你,其他人你都在学堂里见过。”

    周遭一起进宫的还有其他人,善善往四周一看,果然见到了面熟的同窗。

    同班的小孩也注意到她,远远地与她挥手,又被爹娘飞快地按了回去。反倒让善善安下了心。

    宫人打着灯笼在前方引路,穿过一道道宫门,才见一栋富丽堂皇的宫殿。有侍卫带刀在门口把守,宫人们端着托盘忙碌地进进出出,里面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今日宫宴,祁文月早早到场。

    她今日盛装打扮,身边围着三两官妇,有说有笑。她的夫君宣平侯位高权重,近两年愈发受重用,连着她在官妇之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颇得奉承。江老夫人在不远处,与相熟的老夫人说话。

    旁边忽然有人提了一句:“长公主殿下来了。”

    祁文月忙朝殿外看去。

    长公主殿下是皇上的亲妹妹,嫁的是当朝大将军,尊荣非常。她亦有结交之心。

    只见长公主殿下文将军一同踏入殿中,他们身边跟着独女,文嘉和踏进殿门,手中还牵着另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祁文月起身的动作一顿,下一瞬,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有一貌美妇人紧随其后,温婉柔美,落落大方,进门便将殿中数人的目光吸引去。别人认不得,她怎么会认不出?!

    温宜青怎么会在此处?!

    祁文月用力攥紧了手中帕子。

    旁边一位夫人看出她的异样:“江夫人?”

    祁文月定下心神,又坐了回去,勉强露出笑脸,继续与其他命妇寒暄。

    但她已无方才的气定神闲,反而方寸大乱,慌乱无措,眼神不住地往那边瞟。

    温宜青一个平民商妇,这可是皇宫,是太后寿宴,她如何能进到这儿来!?

    她走在长公主身边,难不成是与长公主攀上了关系?

    祁文月迟疑地看向另一边,不远处,忠勇伯府的众人也已到场,同样是注意到了刚进来的几人,个个俱是面色惊愕。

    “青娘怎么会来这儿?!”祁夫人骇然道:“她怎么还与长公主殿下走在一处?”

    大夫人同是惊奇。自温宜青搬出伯府之后,她偶有留意,知道她开了一间铺子维生,见她没有难处,也就没有多问,不远不近维系着往来。

    伯府其他人更无心去管,骤然在宫宴上得见,谁都意想不到。祁夫人心神不定,频频看向那处。她有心去问,可碍于长公主在旁边,也不敢表露自己与温宜青的关系。

    从宫门走过来这一路,长公主有意结交,二人有说有笑,关系亲近不少。

    文嘉和牵着善善的手,还记着自己要做好朋友靠山的话,进来便让宫人调换了位置。善善在殿中本是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长公主点头,她的位置便调到了前排。

    一时,殿中看过来的目光变得更多。

    善善浑然不觉,高高兴兴地在文嘉和旁边坐下。她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过殿中众人,看见了许多同窗,还看到了忠勇伯府的熟人。

    她“咦”了一声,说:“我看见了大表哥。祁晴怎么没来?”

    文嘉和道:“她本来就来不了。”

    但祁晴前几日在学堂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善善没有在意,又听文嘉和一一给她介绍。她听在耳朵里,便是这国公,那国公,这大人,那大人,听得她脑袋晕乎乎的,记住了这个又忘了那个。文嘉和见状,便从桌上拿起一块糕点递给她。

    这可是宫中御厨做的点心,善善早就在惦记,此时一尝,果然是香甜可口,美味动人。

    她含糊地说:“我好像在哪里吃过。”

    “许是在我家吃的。”

    “我没看见太子殿下。”

    “他要和皇上一起来呢。”

    温宜青也跟着落座。

    不像自己家心大的小姑娘,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她并未怯场,大大方方任其他人打量。

    坐在旁边的也是一位贵气的妇人,长公主为她介绍:“这位是郑夫人。”

    温宜青便知道她是谁了。

    要参加宫宴,她早已打听过京城的情况,京城只有一个郑家地位超然,便是郑贵妃的母族。当今圣上后宫空荡,四妃九嫔皆未册立,唯有在刚登基时立了一个贵妃。郑贵妃比帝王年长几岁,虽未登后位,可十几年来独得圣宠,连郑贵妃的弟弟也得了一个国舅的名号,可见殊荣。

    郑夫人冲她颔首,她也点头打了一声招呼。

    宾客们陆陆续续到来,不多时,殿中便坐满了人。

    众人坐在一起交头接耳,直到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贵妃娘娘驾到——”

    殿中众人连忙起身。

    善善慢了一拍,被娘亲拉起来,慌慌张张地跟着众人一起跪下。

    她的脑袋磕在地上,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在耳边响起。她藏在鞋子里的脚趾头不安分的乱动,悄悄睁开眼睛,到了一片明黄色的衣角从眼前掠过。

    还不等她多看两眼,娘亲就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在繁复衣裙遮掩下轻轻戳了她一下。她立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进宫之前,娘亲就与她说过一遍规矩。

    说宫里的都是贵人,见了贵人们,她要规规矩矩的行礼,连他们的长相都看不得。

    ……

    是宴正中。

    御膳房精心烹调的菜肴如流水般被宫人端上,乐师鼓乐吹笙,舞姬婀娜曼妙,美酒佳肴相伴,酒过三巡,众人都已半酣。

    “听闻皇上特地点了一个小孩入宫?”太后笑道:“是谁家的孩子?”

    一旁郑贵妃笑吟吟道:“是叫温善。”

    “温善?”太后想了想:“京城可有姓温的人家?”

    “她倒不是京城人,是小贺大人的同乡。”郑贵妃温声道:“听闻小贺大人正在追求那个孩子的母亲。”

    太后惊奇:“贺兰舟?小贺大人?”

    “正是。”

    “那倒是稀奇了。”太后说:“先前还有人托哀家给小贺大人说亲,倒被贺大人一口回绝,那会儿皇帝还为他说情。哀家先前还说他,他们君臣二人是一个德性。是什么样的姑娘,竟让贺大人也动了心?”

    郑贵妃朝殿下众人看去。殿中位置皆由她安排,原本安排温家母女的位置此时坐了一个中年妇人,料想也不是贺兰舟的心上人。她顿生迟疑。

    大太监机灵地上前一步,殷勤道:“太后娘娘,便是如今坐在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太后闻言看去,便见自己的外孙女嘉和身边还坐了一个白嫩可爱的小童,扎着两个小揪揪,正埋头在桌上精美膳食里,吃得脸颊鼓起,脸上还沾了糕点碎末,吃相格外香甜。她眉眼笑开,眼尾皱纹皱起,方用过膳的胃口仿佛又开了几分。

    她这般年纪,最爱看孩子的生气勃勃。

    许是那小姑娘吃相太过香甜,还格外的合她眼缘。

    太后侧头,又问了一遍:“她叫什么名字?”

    “叫做温善。”

    “怎么不是邀请她娘,邀请了她?”

    气氛正好,连大太监也笑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前些时日,皇上到寺中礼佛,这位温家的小姐实在胆大,便是见到了皇上也不怕,前些日子,皇上回京,又遇到了一回,实在是有缘。”

    “哦?”太后惊奇地朝皇帝看去:“是吗?”

    皇帝执着酒盏,不置可否。

    近日公务繁多,又逢太后寿宴,他早已将俗事抛到脑后,如今听太后提起,才想起另一回事。

    他亲自点名,邀请了一个小孩参加宫宴。一是看不过眼她在忠勇伯府被族人欺凌,学堂放课的马车都要将她丢下,召她入宫,意为给她撑腰,叫她日后在伯府的日子好过一些。二则,他心存故意,倒还想吓唬那小姑娘一回。

    叫她如此胆大,连皇帝也敢交朋友。

    只是这心思实在幼稚,连他自己也颇为惊讶,不好与外人说。

    但想到小姑娘的反应,皇帝眉头微微舒展,随意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可爱小童。

    而后视线一顿,久久凝在那处。

    小姑娘面容稚嫩可爱,今日打扮的像天上掉下来的小仙童,本是他亲自点名邀请,也是他今日重点关注的人之一。可此时他却顾不得,他只看了一眼,目光全然被善善身边的妇人吸引。

    她眼脸微垂,侧头凝神聆听身旁人的话语,露出的脖颈纤细洁白。繁琐的发髻上妆点着流光溢彩的宝石,面容却比华贵的饰物更加夺目。

    皇帝手中的杯盏砰然落地,金黄的酒液溅了一身,打湿了衣角鞋尖。大太监慌忙来擦。他倏然站起身,膝盖重重磕在身前桌案,杯盏咣当作响,他浑然不觉,目光死死地看向那处。

    高座上的动静让殿中霎时寂静。谁也不敢直视圣颜,慌忙跪下身去。

    太后:“皇帝?”

    皇帝如五感俱失。

    周遭所有声响霎时如潮水般褪去,他的目光直直看向那处。他看不到长公主,看不到善善,世上万物生灵皆化为虚无,此时眼中只余下不远处伏身跪拜的妇人。

    他张开口,喉口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扼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黑沉的眼眸被逼上赤红。

    皇帝下意识抬脚,想要朝那边走去,却被大太监绊了一下。他恍惚回过神,又像是一切都归了位。

    太后担忧地看着他:“皇帝?!”

    皇帝:“朕……”

    皇帝顿了顿。

    他用力闭上眼,复又转过头,重新睁开眼睛看去。

    小姑娘吃得入迷,尚未反应过来,小脸懵懵懂懂,被身边的娘亲拉了一把,慢半拍地跪下,手中还抓着半块没吃完的点心。

    咚的一声。点心落地,沉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响。

    剧痛后知后觉地传来。

    眼前竟不是酒醉后的幻象。

    亦非是他眠思梦想出现的幻影。

    他的阿青,他本该已经亡故的爱人。

    竟出现在了眼前!

    第29章

    高座上被推翻的杯盏哗啦啦落地, 一只圆润的酒杯咕噜噜顺着台阶滚下,咚,咚, 咚,在空旷寂静的大殿内回荡,仿若鼓槌敲在众人的心上。

    太后寿宴,帝王忽然失态,乐师舞姬俱都停下, 众人跪在地上, 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太后已看出他的不对, 循着视线看去, 却并未看出什么, “怎么了?”

    边谌没有应答。

    他直勾勾望着远方某处。大太监擦干地上的酒渍,刚要起身,就被他一把推开。皇帝大步迈下台阶,拨开挡在面前的人,狼狈又迫切地朝那处大步走去。

    善善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

    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嘴巴里还有未散去的好吃点心味道, 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一片明黄色的衣角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刚想抬起脑袋,却被娘亲拉住了手。

    帝王声音发颤:“你……”

    声音极其耳熟, 还不等善善想清楚,下一瞬,她就感觉到娘亲抓着自己的手骤然收紧,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就见娘亲低着头,睁大了眼睛,脸色煞白。

    善善担忧:“娘?”

    边谌的目光随之落到她身上。

    他神色巨震,双目赤红,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叫她什么?!”

    善善这才想起来娘亲的叮嘱,她连忙要低下头,下一瞬又听面前的皇帝道:“抬头,让朕看看。”

    娘亲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紧,那样慌张的心情好似也传到了她的身上。善善惶恐不安地抬起脑袋,紧紧闭着眼睛,一眼也不敢看,唯恐会得罪贵人。

    边谌怔怔看着眼前孩童。

    从第一眼见到起,他就觉得这个孩子分外亲切面善。原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股亲近从何而来,如今总算是看清了。

    这孩子的面貌一半像温宜青,另一半是像自己。

    他的目光贪婪地将她看过,恨不得连她每一根颤抖的睫毛都深深记在脑中。是了,先前他怎么没有发觉,若他与温宜青有个孩子,理所应当就该长成这副模样。

    六年前他遇到温宜青,而这孩子今年五岁。

    这是他的孩子!

    边谌伸出手。

    他的手微微发颤,不敢多加一丝一毫的力气,轻柔地落到了善善的脸上。粗糙的指腹抚过她柔嫩的脸,她紧闭着的颤抖的眉眼。

    “你叫温善,今年五岁?”帝王的语气柔和得不可思议:“别怕,睁开眼睛,看看朕。”

    善善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厉害的人物,胸膛里心跳砰砰快,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打鼓。她先看到眼前人锦衣华服上的繁复衣纹,有一只大手轻柔地托着她的脸,让她抬起头。她的视线往上,越过宽阔的胸膛,喉结,棱角分明的面庞,最后对上了一双眼眶微红的眼睛。

    传闻中威武高贵的皇帝,此时正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

    善善呆住。

    “叔叔?!”善善神采飞扬,脑袋高高昂起,一点紧张也没了,惊喜地说:“怎么是您呀?”

    她继而看到皇帝头上的金冠,还有衣上的龙纹,吃惊地道:“您是皇上?!”

    边谌微微一笑。

    殿中跪伏的众人微不可查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心头大撼。

    皇帝素来威严,连太子都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那个孩子究竟是何身份?!

    善善刚还想要说点什么,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扯了过去,动作粗鲁用力将她的脑袋压下。

    温宜青深深低着头,“小儿无知,胆大妄为,望皇上恕罪。”

    边谌一愣。

    他低头,只对上温宜青后脑勺的乌发。

    霎时如一碰冷水泼下,让他因欣喜若狂而微微发涨的脑子冷静下来。

    皇帝环顾四周,高座上的太后与郑贵妃皆是目瞪口呆,远处的太子与贺兰舟面露担忧,想往这边走来,而长公主亦是一脸不可思议。

    今日是太后寿宴,不好闹开。

    他也有满腹疑问。明明他的阿青早已故去,他连墓碑都见过,可本该于地下长眠的爱人,为何会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还带了一个孩子!

    “皇帝?”太后也步下台阶,朝他走来。

    边谌勉力定下心神,道:“朕无碍。”

    知道此时并非一个良好时机,他又深深看了温宜青一眼,见她丝毫不予回应,才失望收回视线,道:“朕身体不适,先回去歇息。”

    待皇帝走后,众人才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数不尽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到母子二人的身上。温宜青许久才起身,苍白着脸,紧紧牵着身边的孩子。

    贺兰舟快步穿过人群,步到她的身边,关怀问:“没事吧?”

    “没事。”她面无血色,怔怔看着某处出神,轻声道:“我只是……有些吓到。”

    她只不过一介平民,与皇帝咫尺相对,会被吓到也是情有可原。贺兰舟不疑有它,轻声安抚。

    温宜青胡乱点头应下,坐回到位置上。旁边郑夫人还想与她交谈,也被她含糊过去。

    长公主也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也有满腹疑问等着问询。但她方才离得近,也看得出,她的皇兄起初是走在温宜青面前,后来才被那小童吸引了注意力,帝王的一切失态,皆是因为温宜青。

    她想起被皇帝束之高阁的美人图,上面的美人已经许久未画出相貌。长公主心思千回百转,但见温宜青心神不宁,也只能暂将好奇压下,不动声色地替她挡去周遭探究的目光。

    “娘?”善善担忧地看着她,小手捧住她的脸:“你怎么了?”

    “没什么。”

    温宜青很快想起什么,紧张地抓住了善善:“善善,你方才叫他什么?!”

    “娘,你可不知道呢!”善善眉飞色舞地说:“皇上竟然就是我先前遇到的那个叔叔!”

    “哪个叔叔?”

    “就是我们去上香时遇到的那个,上回我与石头哥哥走丢了,就是他把我送回家的。你上回还说,要我见到他的时候,好好感谢他呢。”善善高兴地道:“娘,我们参加宫宴,是不是他给我送的请帖?”

    温宜青如遭雷劈。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又从四肢百骸里透出阵阵寒意,整个人如坠冰窖。

    竟是那么早……

    饶是她千防万防,藏藏掖掖,该是他们父女的缘分,连菩萨都要助他。

    不远处。

    旁边的官夫人议论出声,祁文月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不知长公主身边的那个人是什么身份?竟然能得皇上青眼?”旁边的王夫人说:“你们方才可曾听到?那孩子可当真胆大,在皇上面前竟半点礼数都不顾。她随长公主来,莫不是出身宗室?”

    祁文月立即反驳:“怎么可能?”

    另一夫人问:“江夫人,你认得此人?”

    “她呀。”祁文月掩唇一笑,道:“我倒当真认识,她并非是出身宗室,连哪户人家都不是,却是京城东市一间胭脂水粉铺子的掌柜,做些生意,养家糊口。”

    “竟是个商妇?!”

    周围人皆满目震惊。

    “也不知她如何攀上了长公主,能够混入今日寿宴中来。今日可是太后寿宴,皇上一片孝心,便是发现了也不愿发作,那个孩子倒好,对皇上竟如此大不敬。便是长公主仁慈,恐怕还要受此连累。”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将吃惊压下。

    祁文月远远看去。

    温宜青仍坐在那个位置,远远都能看出她的失魂落魄。

    她勾起唇角,收回目光,端起桌上杯盏,浅酌了一口佳酿。

    心中得意万分。

    便是有的人能有那个运道又如何?就算能攀附权贵,进了宫宴,老天爷将时机放在眼前,不该有的还是不该有。

    得罪了皇上,只怕后面还不知会被如何治罪。

    过了许久,果然见一宫人将那母女俩请出去,她的猜测成了真,心中更加畅快。

    ……

    太后跟着皇帝一起出去。

    她是皇帝亲母,亲自抚养长大,对自己的儿子最了解不过,方才更是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自打皇帝登基以来,十数载日月,她亲眼见这儿子越发严肃沉稳,已经是许久未见他如此失态。

    方一坐下,她就迫不及待地问:“皇帝,究竟出了何事?方才那人是谁?”

    “母后,那是阿青。”

    “阿青?”太后顿了顿,继而大吃一惊:“云城的那个?”

    “是她。”

    太后当然知道。六年前,皇帝微服私访,失意归京,之后时常望着某处出神,本就不苟言笑,在那之后便愈发寡言郁沉。

    皇帝早立太子,直言不愿让太子再面临当年皇位争夺,连后宫也空空荡荡,身边连个知心人也没有。好不容易有个意中人却早早身亡,她亦是叹息。

    “可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朕也以为她死了。”

    当年他寻上温宅,阿青的爹娘亲口与他说阿青死了,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那个儒雅随和的商人,抄起手杖亲自抽他。连累人家中年失女,他自是愧疚,亦悲痛万分,半点也不反抗。也去温宜青的坟前拜过,墓碑上分明就是写了她的名字。

    边谌眉头紧皱。

    他尚有满腹疑虑不得头绪,但温宜青千真万确死而复活出现在他面前,做不得假。哪怕时隔多年,他一耳就能听出温宜青的声音,她与从前并无太多变化,连颈后的小痣都在同一处,一模一样,只是岁月令她比少女时愈发温婉成熟。

    “既然人已在宫中,倒不如直接把人叫来问问。”太后道:“当年是死是活,一问便知。”

    边谌颔首。

    他道:“倒要麻烦母后。”

    不论是真是假,真相如何,眼下温宜青只是一介普通妇人,皇帝直接召见有损她的声名。

    “哀家知道。”太后吩咐身边的宫女一声,宫女便领命走了出去。她笑道:“恐怕宫中马上就要有喜事了。”

    皇帝默不作声,只唇边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

    等待的时间漫长,饶是皇帝性情沉稳,失而复得的爱人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他亦是坐立不安。

    杯中的茶喝了半盏,忽地,他这才注意到,在浅淡茶香后,还有未消散的酒味。

    边谌低头看去。他身上酒液已干,只余下满身酒臭。

    太后还未回过神,便听杯盏咣当一声响,坐在身边的皇帝如一阵风般快步走了出去,眨眼不见人影。明明是坐稳帝位再稳重不过的人,此时却像个半大小子,毛毛糙糙。

    不多时。

    派去喊人的宫女去而复返。

    太后体贴地为二人留出说话的空间,只让人将温宜青那边的小童带到自己面前来。

    善善牵着宫女的手,与娘亲告别,脚步轻快地走进去。

    她已经知道了,皇帝就是之前给自己好吃点心、还把走丢的她送回家的好叔叔,如今知道太后召见也不害怕,进宫前的紧张也全都忘了个干净。

    她见到太后,规规矩矩的行了礼,等站起来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座上的老人。太后娘娘慈眉善目,就像好心的皇帝叔叔一样亲切,善善抿起嘴巴,颊边的梨涡深深,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

    对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太后心头一乐,立刻想起了这小孩方才在宴上香碰碰的吃相。

    她拿起桌上的糕点,笑眯眯地道:“好孩子,过来,让哀家瞧瞧。”

    ……

    边谌换过一身玄色衣袍。

    他匆匆沐浴焚香,快步走回,及至门前,已经影影绰绰看见屋中的人影。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见衣冠整齐,才挥退宫人,抬脚迈进去。

    温宜青站在屋中,木然看着桌上茶盏上的花纹发呆,听见身后动静,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脚步声停在她的身后。

    那个熟悉的低沉声音轻轻唤她:“阿青。”

    她深吸了一大口气,转身跪地行礼。

    “民妇参见皇上。”

    边谌微微一怔。

    他慌乱退后一步,看着跪在面前的人,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六年前,他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途中接到急报,江南连年水患,朝廷拨下的赈灾款却不翼而飞,致民不聊生,连派两名钦差前去调查都没了音讯。

    他登基多年,朝局平稳,治下国泰民安,不信那些地方官员竟手眼通天,便自己亲身前往。他于江南一处小城落脚,装作是云游四方的旅人,便在那时遇到了来别庄散心的温宜青。

    的确是一段短暂欢欣时日。

    只后来案子越查越深,那些贪官在江南盘踞多年,连钦差大臣都敢杀,非但侵吞赈灾款,还有造反意图。他得到消息,匆匆调兵前去围剿,留了信任的人在温宜青身边保护。

    分开前,二人感情正是浓时。他还想着,等镇压逆臣,处理好江南事务后,便与温宜青说明真相,带她回京。哪知回去后,只见到大火焚烧后的遍地残垣。

    满腔柔情也尽归尘土。

    边谌把人扶起,看着心上人冷淡的面容,喉口像被堵住,艰涩难堪,“阿青,你不识得我了?”

    温宜青冷淡地道:“民妇不敢。”

    边谌从未在她身上见过如此冷漠的态度。

    她性情向来温和,连与丫鬟下人说话也态度平和,便是遇到不平委屈也鲜少动怒。在他面前,亦有女儿家的娇俏可爱。

    但那些全都没了。

    他欲接近,刚踏出一步,温宜青便仓促退开,唯恐避之不及。

    “阿青?”

    温宜青撇过头,“皇上自重。”

    边谌如坠冰窖。

    他想过责骂,想过怀念,却万万没想过会遭受如此冷待。

    “你若怪我,也是应该的。”皇帝声音喑哑:“当年,我回去时,一切都已经被烧得干净,我去找到你家,你爹娘也说你死了。阿青,你既然没死,为何要躲着我?”

    “……”

    “你既活着,明日我就告知礼部,让他们准备封后大典。”

    “不必了。”

    “是我早就欠你。当年我就允诺过你,会带你回京,风风光光迎娶你。”

    “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边谌呼吸一顿。

    仿若有一只大手,将他五脏六腑狠狠揉乱捏碎。

    “阿青,你不妨骂我。”

    “您是皇帝,您是九五至尊,民妇如何敢说您的一句不是。”温宜青冷冰冰地说:“便是您要民妇的性命,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我怎么会想要你的性命?”边谌哑声道:“这些年月,我日日都想要你重新活过来,只后悔当初离开时未将你带在身边,那样或许还能护你周全。”

    温宜青总算抬起头来看他。

    她的杏眸冰冷,轻轻地道:“可是我已经后悔了。”

    “……”

    “若是当年我未去别庄,就不会遇到你,也不会被你三言两语哄骗,将一颗真心白白错付于你。你是皇帝,富有江山四海,我不过是你闲来消遣,在你眼中与器具玩物并无分别。”说到最后,她的眼眸湿润,声音带上鼻音,“从前之事,已过去那么多年,只怕你也早已忘记,便只当从未发生,何必再提起。”

    边谌急切道:“我对你亦是真心。”

    “……你连身份都是骗我的。”

    温宜青的杏眸盈盈泛起泪光,只是强忍着没有掉下来。她绝望地道:“若早知你是皇帝,我岂会应下你。”

    她倒还不如过得糊涂点,听爹娘的话,嫁给门当户对的公子。那样也不会遇到眼前人,不会累及爹娘为她劳神伤心,还过得如此辛苦。

    “……朕并非有意瞒你。”边谌见她眼泪,更是揪心愧疚,他哑声道:“只是那时情况危急,只怕透露身份会连累你。”

    “……”

    “阿青,当初是我亏欠了你。”他放轻了语气,几乎是祈求地看着眼前人:“你如今孤身一人带着善善,诸多辛苦,她亦是朕的孩子,前面这些年岁我已错过,便让我今后弥补你们二人。”

    “若是您当真觉得亏欠,便当做从前之事从未发生过,当作你我二人并未相识,往后再也不出现在我们面前。”

    温宜青垂下眼,眼睫濡湿,低声说:“您是皇帝,民妇只不过是平民百姓,一介商妇,高攀不得。民妇如今的日子已经过得很好,不想再有任何变化了。”

    “那善善呢?”边谌问:“我第一回 见到她,她还想要找爹。”

    “从前没有您,我们母女二人也过得很好。”

    “她也是我的女儿。”

    “她是我的孩子。”

    “你们住在祁家,连学堂的马车都将她抛下。她本是公主,不必受这些委屈。”

    “可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温宜青哽咽道:“而您已有太子,今后还能有更多。若您还有一点仁慈,就请不要将她从我身边夺走。”

    她垂下头,一滴热泪落下,低低道:“……求您了。”

    “……”

    皇帝僵在原地,如一尊风化的石像。

    屋中落针可闻。

    大太监站在门口,屏气凝神,连呼吸也不敢。唯恐会发出一点动静。

    也不知过去多久,才听帝王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

    “……好。”

    “若这是你想要的,朕……如你所愿。”

    ……

    皇帝久久伫立在原地。

    哪怕屋中另一人已经离开许久,他也没有动过。

    梁庸小心翼翼靠近。

    大太监大气也不敢出,唯恐会触怒帝王:“皇上?”

    他像是刚回过神来。

    高大的身躯像被什么击垮,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桌子。

    “郑容呢?”

    皇帝哑声问:“他人呢?!”

    当年他微服私访,只点了郑贵妃之弟同行,诸多事宜也交由郑容督办。后为剿匪离开时,也是留了郑容在温宜青身边保护。

    他与郑容情同手足,最是信任不过。

    郑容告诉他,是逆党反扑,查到了他的住处,一把大火将两座宅子都烧得干净,宅中十余口人无一生还,他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没来得及将阿青救出。还将他赠予阿青的定情玉佩交与他,说是从尸体上找到。

    后来,京中又传来急报,边关战事突起,他匆匆回京,也将郑容留在云城,交由他处理剩下事务。

    皇帝双目赤红:“让他滚过来!”

    第30章 (修)

    太后宫中。

    善善双手抱着一块点心, 吃得脸颊鼓鼓。白嫩嫩的小脸上沾了点心的碎末,也被她认认真真找到吃掉。

    方才还在宫宴上吃了不少,这会儿食欲半点不减, 对着御厨做的点心依旧胃口大开。

    太后含笑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

    她显然心情极好,头顶的两颗小揪揪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珠花里玉线精制的花蕊也随之颤颤。

    太后捻起一块点心,问:“还要吗?”

    善善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皮,感觉打个嗝都是香甜味道, 她遗憾地说:“吃不下啦。”

    太后遗憾放下。

    “太后娘娘, 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吃过点心, 善善就有些坐不住, 频频向外望去:“我来您这很久了, 我娘见不到我,她肯定会担心的。”

    小孩儿在她面前半点也不拘谨,太后笑道:“你这孩子,竟一点也不怕哀家?”

    “为什么要怕您呢?”

    进宫之前,娘亲耳提面命,要她一定要注意礼数,不能放肆。这些善善全都记着, 进宫后也小心翼翼。但这些小心, 在见到皇帝之后便全都消失了。

    善善仰起脑袋看她,圆润的眼睛里满是天真挚诚, 说:“太后娘娘,我先前见过皇上呢。上一回,学堂放学, 家里的马车先走了,我就只好自己走回去, 就是皇上在路上捡到我,把我送回家的,要不是皇上,我可能就被拍花子的人抓走了。您又不凶,还给我好吃的点心,比我的外祖母都好,您一定和皇上一样,也是个好人。”

    还有太子殿下与文嘉和,他们都待她极好,比忠勇伯府的二表哥四表姐要好太多。就像所有人都说皇帝如何可怕,可在善善心中,皇上就是那个把她送回家,还把她邀请进宫的好心叔叔。

    太后娘娘对她也亲切和善,也不像忠勇伯府的人一样跟她说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善善坐在她身边安心极了,半点也不觉得心慌。

    甚至还想与太后娘娘亲近,她主动说:“嘉和也和我说起过您。”

    嘉和是她的外孙女,太后笑眯眯地问:“你与嘉和也相识?”

    善善喜滋滋地说:“嘉和姐姐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在青松学堂读书,嘉和姐姐可聪明了,夫子上课说的那些她一听就会,还教我功课,带我去庄子里玩,她可好了。”

    善善又想起来:是皇上同意,她才能进学堂读书的。

    皇上真是个大好人呀!

    太后莞尔。

    虽不知皇帝那边进展如何,但她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与皇家人的眉眼相似之处,另一半大约是随了娘亲,她方才远远见过,那是个温文尔雅的姑娘。

    这是皇帝的孩子,也是她的小孙女。

    她的孙辈只有太子与嘉和,太子年岁渐长,俗事缠身,嘉和又常住宫外,身边冷冷清清。这孩子若能承欢膝下,她身边能热闹许多。

    “好孩子。”太后怜爱地道:“你和你娘这些年过得如何?”

    “很好呀。”

    “你爹不在身边,可是受过什么委屈?”

    “我娘对我可好了。”善善想了想,说:“只是我娘好辛苦,她又要做生意,又要养我,总是有人想欺负她。我总是想,要是我爹还在就好了。”

    太后眸光微动:“你娘与你提过你爹的事?”

    “没有,我娘从来不提的。”她说:“太后娘娘,您不知道,我进宫来参加您的寿宴,其实还想找我爹爹的。我爹好像就在京城呢。”

    提到爹爹,善善就失落得不得了。

    虽然宫中的点心美味,可进宫的目的她一点没忘,早就偷偷将今日宴上的所有人都看过。虽然她不知道爹爹的名字,也不知道爹爹的长相,但是她总觉得,只要爹爹出现在眼前,她一眼就能将爹爹认出来。

    她的爹爹定是英明神武,威武不凡,所有人中顶顶厉害的那一个。可今日宫宴上的人,要么上了年纪,胡子大把,要么已有家室,剩下的,她看来看去,全都不如贺先生好看。万万不可能是她的爹爹。

    “但我没找到。”善善难过地说:“可能菩萨事情多,没听到我的愿望。”

    太后默言。她出言慎重,知道一个人死而复活已是离奇,还不知是否有更多内情,此时也不敢在小孩面前果断应下。

    她伸手抚摸小姑娘的脑袋,像是要抚平她的伤心难过,“再与哀家说说你娘的事情。”

    善善浑身一振,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睛亮晶晶的。那她可就有许多许多的话能说了!

    她的娘亲天下第一好,从记事起,善善就有数不尽的好话能说,东一言,西一句,说得滔滔不绝。太后笑眯眯地在一旁听,也不打断。

    过了许久,宫人进来传唤:“太后娘娘,温娘子来寻她的孩子。”

    “让她进来。”

    善善说得兴致正高,此时一听,更是想念娘亲。她迫不及待地伸长脑袋看向外面,便见温宜青低着头走进来,规规矩矩给太后行了礼。她站起身,面容平静,唯有眼角四周殷红,有哭过的痕迹。

    “娘?!”

    善善哪顾得了其他什么,立刻从座位上爬下来,飞奔过去扑到娘亲的怀里。

    她踮起脚,伸手去摸娘亲的脸。温宜青弯腰将她抱到怀里,一双软乎乎还带着甜香的小手便贴到了她红通通的眼角。

    善善摸了摸,眼泪已被提前擦干,她的脸颊干燥。善善忧心忡忡地问:“娘,你是不是哭过了?有谁欺负你了吗?”

    “没有。”温宜青低声说:“没有人欺负我。”

    “娘,皇上就是我之前与你说的好心叔叔呢,他人可好了,要是有人欺负你,他一定会帮忙的。”

    温宜青忍不住闭上眼,她用力将情绪咽下,强作镇定地道:“……娘不骗你。”

    善善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才牵住娘亲的手,高兴地与她介绍:“娘,这是太后娘娘,刚才给我吃了好多好吃的点心。”

    温宜青赶紧抓住孩子,厉色道:“善善,不可对太后娘娘无理。”

    善善一噤,仰着脑袋呆呆地看着她,被娘亲突如其来的凶巴巴吓成了一只小鹌鹑。太后温声解围:“无碍,哀家看这个孩子与哀家有缘。”

    她的目光落到温宜青身上,她非是五岁稚童,岂会看不出温宜青的不对劲,那神色不见半分喜悦,只余哀戚,想来与皇帝的谈话也没有一个好结果。

    将心中困惑按下不提,见小孩的目光还在桌上点心流连,太后吩咐宫人:“去叫小厨房多装点点心,让这孩子出宫时带上。”

    善善眼睛一亮,甜滋滋地说:“太后娘娘,您真是好人!”

    太后笑逐颜开。

    不管皇帝那边有没有说好,这可是她的小孙女。她笑眯眯地说:“你若还想吃宫中的点心,下回便让嘉和带你进宫来,哀家这里天天都备着。”

    “太后娘娘,谢谢您!”

    温宜青情绪复杂,几次想说出拒绝的话,可垂眸看孩子兴高采烈的模样,再看看慈眉善目的太后,话在喉咙口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她匆匆谢恩,迫不及待地领着孩子离开,善善只来得及与太后娘娘挥挥小手作别,便被娘亲拉了出去。

    善善满头雾水。

    饶是她平日里心大,也能察觉出娘亲此时心情不好。她几次想开口说话,刚叫了一声“娘”,就被止住了话头。

    温宜青牵着她,大步走在冷夜的深宫里,仿佛后面有妖魔鬼怪在追,善善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回头去看,只有一个宫女提着食盒跟在她们的身后,里面是太后送的点心,香喷喷的味道从食盒缝隙里钻出来。

    善善仰头去看娘亲。

    黑夜里,只有宫人手中提着的灯笼为他们照明前面的道路。她看不清娘亲的面容,只感觉到娘亲攥着自己的手用力到令她发疼。

    去太后宫中一回,热闹的宫宴已经快要散场,二人直接出了宫。

    宫门口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出来,善善方还在宴上露过一回脸,如今刚踏出宫门,便得了不少注意力。

    祁文月本在与郑夫人在说话,远远看见那母女俩的人影,却见二人还如原先那般,想象中的狼狈与失意一点没有,身后竟还跟着一个提食盒的宫女。

    那温善不是方还在宴上得罪了皇上,怎么看上去没受半点惩罚?

    祁文月心念一动,与郑夫人说了一声,面上带着笑意凑过来:“青娘……”

    温宜青脸色难看:“让开。”

    祁文月一愣,继而大怒:“青娘,我也是好意来关心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温宜青牵着孩子,漠然地看着她。

    她心中憋着一团莫大的火,却不能向皇帝——那个世上最尊贵的人发,更不能向她的孩子发泄。她平日从不与人置气,她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尽力,可并非事事皆能如愿。

    “宣平侯夫人。”她的声音平缓:“民妇只不过平民百姓,比不得您身份尊贵,您若当真要与我争闹,这儿人多,正巧,我也有许多话能说给她们听。”

    祁文月面色一白,后退一步:“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温宜青冷冷道:“让开。”

    祁文月不敢再纠缠,在场皆是达官显贵,唯恐她将自己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她退开一步,眼睁睁看着温宜青上了马车。

    罢了罢了。

    她和温宜青计较什么?一个得罪了皇上的人,说不定明日就能传出她的坏消息。有这功夫,她还不如和郑夫人多说几句。今日宫宴,独独郑大人被皇上叫去,可见殊荣!

    ……

    更深夜静。

    郑容跪在御书房外,身上的锦衣被冷汗浸湿。他的双脚已无知觉。

    大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出来,“郑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梁公公。”郑容站起身,双脚顿时传来刺痛,连站也站不稳,但此时他已顾不得,忙道:“梁公公,皇上可有说些什么?”

    今夜太后宫宴,普天同庆,他本在与同僚喝酒,却被皇帝传唤过来,连皇上的面也没见到,就先跪在外面,直到如今。

    他心中惴惴,半分醉意也被夜风吹散,更将这些时日办的桩桩件件差事都回想一遍,却未曾想出半点不妥。

    梁庸叹气:“郑大人,去吧。”

    郑容更加不安。

    他走进殿中,到皇帝面前再次跪下,行礼请安,半天等不到皇帝声音。

    边谌坐在桌案之后。

    他屈指轻敲桌面。不过片刻功夫,温家母女进京后的动向已经呈到他的面前。

    温宜青突然进京,原先住在忠勇伯府,在孩子出事后第二日搬出来,买了宅院铺子,如今正在做脂粉生意,清白简单,短短几句便可概括。他翻来覆去地看过。

    至于江南那边,当年赈灾款贪污案始末,温家这些年的动向,他都已派去人手调查,只是天高路远,一时得不到消息。

    “郑容。”

    郑容头伏的更低:“臣在。”

    皇帝眼眸冰冷,看着跪在底下的得力下属。

    他缓缓道来:“当年朕初登帝位,朝堂动乱,内忧外患,那时你亦年少,因你父亲有护驾之功,朕便将你带在身边,十几年来,朕信你用你,视你为异姓手足,自认从未亏待过你。”

    郑容忙道:“蒙皇上看重,臣不胜感激。”

    “六年前,朕微服私访,只点你一人随行,诸多事宜也交由你去办。”边谌:“当年朕平定动乱回去后,也是你拿着玉佩告诉朕,是余党反扑,一把大火将阿青烧死,尸体已送回温家提前下葬。后来京中传来急报,朕将你留在云城,替朕料理之后事务。”

    “……”郑容伏在地上,冷汗直流。

    事情已过去多年,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会旧事重提。

    他咬着牙,应道:“……是。”

    他说:“当年微臣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察觉不对时再回去,温姑娘已经葬身火海。温姑娘的父母痛失独女,微臣归京时,也命当地知府多加照拂。”

    “是吗?”

    郑容:“臣不敢欺瞒陛下。”

    哗啦!

    桌案上一切事物皆被帝王震怒拂下,他大步跨下台阶,一把抓起郑容衣襟,迫使他惶恐抬起头。帝王冷峻的眉目因暴怒染上赤红:“郑容,朕是信你,才将一切都交由你,也从未怀疑你的话。你告诉朕,若阿青已经死了,今日朕为何会在宫宴上见到她?!”

    “什么?!”郑容大惊。

    当年他与那个温家小姐说好,温家小姐分明是心灰意冷,言明再也不会纠缠皇上,主动配合假死。云城天高地远,皇上又因悲痛不忍故地重游,温宜青是如何混进宫宴中来,还被皇上看见?!

    但事已至此,已无法遮掩。

    他脑子里飞快转过,殷切地道:“那位温姑娘只不过是一介平民商户,陛下却意欲立她为后。她身份低微,如何匹及?”

    边谌松开手,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

    “陛下,微臣一心为陛下打算,绝无二心。”郑容跪在他的脚边,头磕在冰凉的石砖上,闭上眼,咬牙道:“仅是如此。”

    当然不止如此。

    他们郑家有从龙之功,自皇帝登基以来,便一直得皇帝重用与信任。他的姐姐更是后宫中唯一的女人,掌管中宫事务,说一不二,最是风光不过。

    哪怕他心知郑贵妃有名无实,也不以为意。他乃天子近臣,最是明了帝王心意。

    先帝荒淫无道,宠妾灭妻,连当今太后都险些丧于宫斗之中,诸位皇子更是为帝位争得死去活来,皇帝因而厌恶后宫。只是少年皇帝初登帝位,政权不稳,群臣屡上奏折,请纳后宫,他们郑家便主动送了家中女儿入宫,一为皇帝分忧,二为巩固权势。

    这些年来,一直未出差错。不论是太子登基,还是郑贵妃诞下皇子,待皇帝老去,他们郑家的风光依旧能延续百年。

    偏偏向来冷心冷情、他的姐姐在后宫十余年也未打动的帝王,独独在江南小城为一民间女子动了真情,还要接她回京,立她为后。

    一面是侍奉的君主,一面是家族的未来,他也曾左右为难。

    本以为瞒得天衣无缝,这些年来处处遮掩,那位温姑娘也一直好好待在云城,未有动静。这么多年,本以为此事早该过去,连他自己都忘了那个温姓姑娘的面容。

    怎么偏偏……偏偏她竟进了宫?!

    边谌目光冷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臣子。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连郑容刻意压抑的粗重喘|息声都显得尤为清楚。尽管他勉强维持镇定,可额前已遍布冷汗。

    晌久,皇帝讽刺一笑。

    “朕记得,当年你刚到朕身边,连只鸟都不敢杀。”

    边谌转身走回高座之上,脚步声沉闷,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他的心上。郑容浑身颤抖,冷汗直流,连跪都跪不稳。

    “这些年,你的胆子当真大了不少。”

    ……

    第二日不用上学堂,日上三竿,被丫鬟喊了好几声,善善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昨日进宫参加一趟宫宴,回家的晚,早过了她平日里睡觉的时间,在马车上便倒头睡了过去,后来的事情便什么也不清楚。

    她伸出手,撒着娇叫丫鬟抱她起床,穿了衣服,梳了头发,才乐哒哒地跑去找娘亲一起用早膳。

    今日家中的厨子也大显神通。用海参干贝煨了一锅鲜粥,佐以蒸得软糯的凤爪,水晶剔透的虾饺,春卷金黄,乳鸽咸鲜,小菜若干。善善吃得头也不抬。

    一大早,奶娘便在念叨:“……听说昨夜郑大人受了鞭刑,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被送出宫的时候,家中人都快认不出来了。”

    温宜青冷淡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也不是奴婢打听,外头都传遍了。”京城乃天子脚下,一有风吹草动,黎民百姓都有耳闻,更何况他们附近住的也有达官显贵,消息最是灵通。奶娘絮絮叨叨:“都说这郑家是贵妃母族,多风光显赫,就是忠勇伯府也比不过的,前几日还称一声国舅爷呢,这一眨眼的功夫,便是狗都不敢往郑家门前过。”

    “……”

    “对了,听说郑大人还被调职去往越州。”奶娘说得倒吸凉气:“那越州多荒凉,寻常人都不愿意去,与流放有何差别?”

    “小姐,您说郑大人这是犯了何事?竟惹得皇上如此生气?”

    温宜青眼皮也不抬一下,往小女儿碗中夹了一个虾饺:“反正与我无关,管他作甚?”

    奶娘唏嘘一阵,倒也不再提。

    一顿早膳还没用完,守门的下人急匆匆地跑进来。

    “主子,外头来了人,送来一车东西!”

    善善从饭碗里抬起头,下意识地问:“又是沈叔叔吗?”

    “非是沈公子,倒……倒像是从宫中来的人……”

    善善转过头,与娘亲面面相觑。

    温宅门口,一名宫人牵着一辆马车等着,车上装了满车东西,绫罗绸缎,古玩珍品,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一座等人高的西洋钟。

    一见善善出来,他便笑眯眯地道:“温家小姐,咱家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命,来给小姐送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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