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直到戏台子上演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文嘉和都没再说一句话。

    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发挥了自己毕生礼数, 连气也不敢多喘一下,也不敢转过头,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的牛郎织女。

    一场戏结束,戏园子里掌声雷动, 她长松了一口气, 与善善手牵着手一起走出去。只是刚踏出戏园子, 便见带着孙悟空面具的皇上一弯腰, 又将善善放到了自己肩上。

    文嘉和:“……”

    她猛地提起一口气, 憋得脸颊通红。

    她爹是大将军,有着强健的体魄,经常给小女儿当马骑。她娘亲也含糊地暗示过她,说善善与皇上关系非同一般。可知道归知道,皇上素来威严深沉,她见了就怵,平常到皇上跟前连话也不敢大声说, 怎么想的到他也会给人当“大马”。

    还戴着一张滑稽的孙悟空面具, 哪里还有半分威严可言。

    文嘉和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下人。

    要是她爹娘出门时能把她也带上就好了……

    善善浑然不觉,坐得高高的, 将整条街的热闹都收入眼中。刚看过戏,她还意犹未尽,在街上寻着其他玩乐。不远处有杂技表演, 人群围了好几层,中央的人在顶碗耍坛, 还有赛诗的,猜谜的。善善看了一圈,还看到有人在玩投壶。

    她低头看到石头,咧嘴一笑,轻拍身下的“大马”:“叔叔,走。”

    文嘉和又吸了一口气。

    投壶比试的彩头是一盏华丽的花灯,上面工笔是绘了牛郎织女图,精美绝伦,不少人被吸引过来。如今正是两个少年在比试,战况胶着,善善津津有味地看了好一会儿,八根箭矢投完,很快分出胜负。

    输的转过身来,还是熟人,善善喊了一声:“大表哥!”

    祁昀循声看来,温和地打招呼:“青姑姑,善善,石头,你们也出来玩了。”

    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倒是让你们见笑了。”

    “大表哥,那个人是谁?”善善望着赢了的那个少年:“我方才瞧见,他一箭也没失,真厉害。”

    “那是赵公子,也在学堂读书的,他和石头一样,在骑射上很有天赋。”投壶是射礼演变而来,提及此,祁昀饶有兴致道:“今日热闹,既然来了,石头倒不如也去试试,说不定还能赢过赵公子。”

    善善也是这么想。

    正好有人问:“还有人想与赵公子比试吗?”

    善善立刻举起手:“有!这儿有!”

    众人闻声回头,就见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骑”在一个“孙悟空”身上,石头本来还有些羞怯,只听善善兴冲冲地道:“石头哥哥,我想要那个花灯。”

    石头:“嗯!”

    他拨开人群,站到了里面去。

    赵公子看了他一眼,主动说:“拓跋,我知道你,听闻你箭术高超,还拜了文将军为师,我早就想要与你比试一番。”

    石头接过来八根竹箭,冲他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严阵以待地看着不远处瓶颈细长的铜壶。

    投壶的规则简单,两方坐于席上,各拿八根竹箭,轮流投壶,谁投中的多便赢。石头是头一回玩,开头便投歪了一支。他抿起唇,神色愈发认真。

    但赵公子显然是个熟手,在祁昀之前就已经连胜许多人,他神色轻松,紧跟在石头之后,拿起一支箭便丢出去,随意的态度无疑给了对手十分压力。石头更加谨慎,后面全都投中,最后数下来,还是比赵公子少了一支。

    赵公子道:“拓跋,下回我们去靶场,用弓箭较量一番。”

    石头抿着唇点头应下,他回到善善面前,耷拉着脑袋,失落极了。

    “石头哥哥,你刚才可真厉害。”善善提着手里的小金鱼花灯,笑眯眯地说:“没赢到花灯也不要紧,我已经有一个啦。”

    她的话刚说完,就被人抱了下来,善善慢半拍地抬头一瞧,竟是皇帝自己上去了。

    边谌也拿了八根竹箭,他的面具没摘,淡淡问:“我能来吗?”

    赵公子愣了一下,欣然道:“请。”

    这回还是边谌先行。

    赵公子百发百中,他亦是相同,前四支竹箭皆落入壶中,到第五支时,却见他忽然站起,转过了一个方向。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他是要背坐反投?!”

    背对着壶,连壶口在哪都看不见,反投与正投手感更是不同,简直就是瞎子趟夜路——难上加难!

    在众人还在议论之时,边谌手中的箭矢便已经投了出去。只听当啷一声,箭矢没入壶中。

    众人哗然。

    善善激动的不得了,小手拍的通红。

    赵公子见状,也跟着转了个方向。

    后面四箭,双方皆是背坐反投。原先赵公子还气定神闲,这会儿却是冷汗直流。看不见,投不中的压力便更大,再听前一个人投的当啷响,唯恐自己会丢歪了方向,强压之下,便自先乱了阵脚。

    一根箭矢投出,却并未如期听到入壶的声响,赵公子便心道一声不好。

    果然,一共八根箭矢,他投中六箭,这个戴着孙悟空面具的男人全中。

    有人问:“还有谁想要与这位公子比试?”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站出。

    善善拍着手,眼睛亮晶晶的,看见那盏华丽的花灯被皇上叔叔递到了她的面前。花灯精美华丽,还有名家在四面工笔描画,灯火光辉明丽,画面栩栩如生,与它一比,她手中的那只小花灯便被比到了尘埃里。

    善善发出短促的惊喜呼声,她不急着接过花灯,而是张开双手搂住了皇上叔叔的脖颈,像平日里对待娘亲那样,踮起脚,欢喜地隔着面具在他的脸上啵啵亲了两口。

    边谌一下愣在原地,浑身僵硬地像一尊石像,面具后的唇角却又本能扬起,如春风拂面。

    花灯被人赢走,投壶比试却没结束,又有一个的彩头被拿出来,人群又围了上去。

    赵公子输了一回,也不想参加,呼朋唤友离开,他也认得善善,临走之前随口称赞了一句:“温善,你爹真厉害。”

    “他……”

    善善呆住。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意识到他口中说的自己爹爹是谁,可还来不及解释,赵公子说完这句话便已经走远了。

    许久,是边谌先反应过来,动作轻柔地拍了她一下,还想要问她是否要再坐到自己肩上,这下倒轮到善善不好意思了。她拂开皇帝的手,哒哒跑到了娘亲身后去,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又黑又亮、像小狗一样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戴了一张孙大圣的面具,隔着面具看不到他的脸,可他身材高大挺拔,气度非凡,比戏台子上的孙悟空还要神采英拔。

    善善闷不吭声。

    她有自己的爹爹,虽然还没有见过,可她想过许多遍。有时候爹爹的模样是个清瘦书生,有时候又有一把大胡子,她想象中的爹爹也会天天来陪她玩,给她念故事,还给她当大马。就像是孙大圣一样威风神气。

    她听过不少人想要做自己的爹爹。王媒婆介绍的,沈叔叔之类的,但全都没想到皇上叔叔那去。她从来没想过要后爹爹,但无论是沈叔叔还是贺先生,从来没有人给她当大马骑过。

    可皇上会呀。

    皇上叔叔的肩膀宽厚可靠,轻易就把她背了起来,她还是头一回坐得那么高,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但皇上是别人的爹爹,又不是她的。

    善善有点难过,躲到娘亲身后,连看也不看他了。

    边谌的手悬在半空,他无措地朝温宜青看去,温宜青低头哄了两声女儿,见善善不肯出来,便只能歉意地朝他看一眼。

    说者无心,可听在耳朵里的三个人都心思各异。

    温宜青亦是心不在焉。

    她就跟在身边,将这二人的相处看的明明白白,亲密得与其他父女别无二致。她心知自家小姑娘的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可她无暇去哄,因为连她自己也在胡思乱想。

    想那日他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想他躬身给善善做大马,想方才赵公子那一句无心之言。

    还心神不宁一晚上,想他那日说,要她再信他一回。

    好在善善的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走几步,又很快散的一干二净,与小伙伴们手牵着手,高高兴兴地去玩了。

    城中有个月老庙,门前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上系满了红绸,年轻的少男少女将自己与心上人的姓名写在上面,祈求一个好姻缘。今日是七夕,树底下围了一圈的人,好像在今日求姻缘,还显得灵验一些。

    善善爱凑热闹,在人群里挤了一圈再回来,手上便也拿了一根红绸,和一个用来写名字的小木牌。

    她兴致勃勃,可轮到在上面写名字时却犯了难,攥着毛笔,不知道该如此下笔。

    温宜青觉得有些好笑:“你才多大年纪,求什么姻缘?”

    善善想了想:“那我写我,写娘亲,写嘉和,还有石头哥哥,神仙爷爷会应我吗?”

    “月老管的是男女姻缘,可不管朋友亲缘。”

    善善为难地皱起了小脸。

    温宜青刚想要劝她放弃,又见她眉头舒展,眯眼笑出来,大笔一挥,用自己的狗爬字在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娘亲的名字。

    温宜青不解。

    善善笔下不停,写完了娘亲的,又接着写自己的名字。她抿着甜甜的小梨涡,在娘亲的眼皮子底下,又在自己的名字后头又多加了三个字,便成了——“善善的爹爹”!

    她人小,自己没有姻缘,就替爹爹娘亲求。她爹爹还不知道在哪,希望月老爷爷显灵,快点让她爹爹与娘亲和好。

    而后把笔一丢,高高兴兴地挂牌子去了。

    “善善!”

    温宜青回过神,小姑娘人已经拿着木牌跑远,她想要阻拦,却被人一把拉住。

    是边谌。

    他也看到了木牌上的内容,隔着一张面具,也看不见他此时表情。

    她又转回去。善善人小身短,够不着那么高的树,石头主动蹲下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肩膀上,他身量高,站直了,善善再一伸手,便轻轻松松将红绸绑到了树干上。她绑得紧紧的,还多打了两个结。

    满树的红绸木牌大同小异,风一吹,碰撞发出咚咚当当的声响,再想要找寻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

    那边文嘉和在说:“我也给我爹和我娘写一个!”

    温宜青抿紧唇,负气挣开那人的手。

    边谌道:“听说这儿的月老庙很灵验。”

    “那又如何。”温宜青语气硬邦邦的:“天底下聚散离合那么多,就算是成了夫妻也能和离,神仙管的再多,可不会管那些鸡毛蒜皮。”

    他语调舒缓,似是在笑:“我年年祭天,神仙也该网开一面。”

    “就算神仙神通广大,此事又不是神仙说了算数。”

    是是,由她说了算。

    边谌望向不远处,树下不止有未婚娶的年轻男女,也有拖儿带女的中年,或是头发花白互相搀扶的夫妇。他眸光微动,看向另一边,模样与他和阿青相似的小姑娘正一蹦一跳的,伸手去触树上的红绸。

    她亲手挂上去的牌子,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

    他在面具后面笑:“方才那人将我与善善认作父女,连外人都能认出,但我却从没有听善善喊过爹爹。”

    温宜青沉默片刻,生硬地道:“你若是想……也不是不可以。”

    边谌摇头。

    若真有朝一日,善善能认他,喊他作爹,身世也必将昭告天下,到那时,母女俩也不得不入宫。但他知道,温宜青是不愿意的。

    他纵有千万种手段能将人强硬带进宫中,可到底不愿将这些强加到妻女身上。

    亦或是让善善知晓自己的身世,她年纪小,总会想到为何爹娘要分离,与其为其伤心,倒不如先快快活活过这一段日子。

    “若我们二人皆出身草芥,做一对平民夫妻也好。”边谌叹道:“你开铺子,我读书考功名,等你及笄那日,我找人向你爹娘提亲,这样,善善出生时我也不会错过,还能见她长大,教她功课,教她写她爹爹的名字。”

    温宜青轻声说:“何必做这些无用假设。”

    边谌接着道:“太子年有十五,也已入朝参政,再过几年,他也能独当一面……若有朝一日,我离开皇宫,只做一个乡野村夫,无名无禄,到那时你可会嫌我?”

    温宜青便问:“您能舍下吗?”

    边谌不置可否。

    她却没由来信了几分。

    他乔装打扮,当真像忘了自己的尊贵身份,只是一个寻常父亲,会低声下气哄女儿,还会让女儿跨在自己肩头,为她躬身做牛马。

    看到那一幕时,她不必文嘉和这个几岁稚童镇定多少,整个人怔在原地,连步子也忘了迈。

    顽石做的心肠都颤了几分。

    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孩子走过,笑声拂过耳畔,温宜青的目光下意识追过去,夫妇亲密地依偎在一起,视线很快从那温馨的一家身上离开。

    她撇过头:“就算你卸了肩上之责,你也是身份尊贵,我高攀不得。”

    “假若我只是一介布衣农夫。”

    “……”

    边谌听出点什么:“你是肯的?”

    “……”

    “阿青,其实你心中还有我,是不是?”

    “……”

    温宜青撇过了头。

    她是想要否认,可在月老庙门前,信男信女皆在祈求姻缘,慈眉善目的神仙泥塑像底下,在心软过后,好像连违心之言也说不出。便只能闭上了口。

    边谌摘下面具,露出底下俊美无俦的面庞。

    他素来不爱笑,总是皱着眉头,眉宇间深深一道痕迹。可此时眼眸柔和,往日的冷峻与不近人情全都淡去,满街灯火辉映,在他深邃的眉目覆上了一层潋滟的暖光。

    即使性情再克制,天底下所有得到意中人肯定的人总是一个模样,迫不及待表露自己的欢喜。周遭不少羞怯表露心意的少年,他到底年长几分,与那些稚嫩笨拙的雏子不同,已尝过情爱滋味。

    于是他俯下身。

    温宜青杏眸圆睁,满目全是他。她攥着衣裙,身体僵硬,无端想起二人第一次亲密接触。

    是在别庄的一片竹林里。这人克制守礼,事先还征询她的同意。

    那时竹声萧萧,与此刻的人声仿佛重叠在一起,孩童天真稚嫩的欢笑声声声传来,如同乍破幻境的惊响。

    她的脑子里想着逃,可双脚沉重,一动也没动。

    便眼睁睁看着,那个克己复礼的人,他捏着小女儿给的那张孙悟空面具,遮在二人脸侧,于热闹中辟出一小寸隐秘之境,在她怔愣的目光里,冒犯地,落下一个温软轻柔的吻。

    第72章

    自七夕节之后, 善善又有了新的烦恼。

    这日,学堂不上课,她却还是一大早就醒了。娘亲早就起床出门去, 屋子里空荡荡的,安静的只有她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善善看着床幔繁复的花纹发了一会呆,才幽幽叹出一口长气,慢腾腾地坐起来,拖长声音喊:“喜儿姐姐——”

    丫鬟推门而入。

    穿好衣裳, 洗好脸, 她摸了摸瘪瘪的小肚子, 先去吃早膳。

    石头一大早就起了, 正在庭院里练拳, 出了满身热汗,见到她,便收拳跑了过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头,一起去饭厅用膳。

    但今日善善的食欲不佳,没吃两口就饱了,双手托着肉乎乎的下巴看着他发呆。石头本端着一盘虾饺大快朵颐, 用糯米揉成的皮晶莹剔透, 里面包裹着的是鲜粉的虾仁,小小一个, 他一口一个。被她盯着,他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迟疑地把盘子往她那边推。

    善善摇头:“我吃饱了, 石头哥哥,你吃吧。”

    石头纳闷。

    他很快几口将剩下的早膳解决掉, 问:“你今天要去看戏吗?”

    “今天演什么?”

    石头想了想:“应该是武松打虎。”

    善善叹了一口气,“算啦!”

    她又问:“我娘呢?”

    “温伯母一大早就出去了。”

    不像善善上学堂还有休息日,温宜青开铺子,一日也没得休息。善善早就习惯。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日头不大,便爬下椅子,回屋去拿自己的小金鱼钱袋。

    出门前,她在八宝柜前停了停。

    柜子上摆着的都是她的宝贝,石头给她雕的木头小人一家,孙悟空的泥人,还有西洋钟等等,那盏绘了牛郎织女图案的花灯就放在上头,里面的烛火早就燃尽,只剩下一具漂亮的灯架。善善仰头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又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她这几日叹的气,比平常一年叹的都多。

    石头与她形影不离,早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马车经过隔壁宅子门口时,他小声问:“你不去找……玩吗?”

    自从七夕之后,善善就再没去过隔壁的宅子。

    她之前一直背着娘亲偷偷摸摸地去,但她又不是一个擅长保守秘密的小姑娘,早就憋不住,偷偷摸摸与自己最要好的石头分享过。石头偶尔还会帮她打掩护。

    但现在,善善只摇了摇头。

    她和石头一起去街上逛了一圈,先去了珍宝斋,从街头到街尾,连戏院门口也走到了。但善善却还是提不起什么兴致,只尝了几块宝芝斋的新点心,便蔫头蔫脑地回了家。

    马车回来时,又经过了隔壁的宅子。

    善善没有忍住,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她原本只想看一眼大门便离开,没有想要见到人。可正好有人牵着一匹白色的骏马进去,善善只瞧一眼,好奇心便提了起来。

    石头问:“去看看?”

    善善努力地忍住了。

    她近日的烦恼,便全是因住在隔壁的皇上叔叔而起。

    平时善善最爱与他玩,每回遇到了什么事,除了娘亲之外,也是第一个与他说。但在被认作父女之后,善善就不想与他玩了。

    她应该和自己的爹爹最要好,那些好的、不好的事情,都应该和自己的爹爹说,怎么能和别人的爹爹那么好呢?

    善善有心想要与皇帝拉开距离。

    但她的念头刚生出来没多久,前脚刚到家,隔壁宅子后脚便有人送来一盒点心,善善打开一瞧,里面还塞了一张纸条。

    皇帝在纸条上写,自己近日新得了一匹马,想要邀请她一起骑。

    善善的小屁股动了动,顿时忍不住了。

    石头也看到纸条,问:“我和你一起去?”

    “石头哥哥,你想骑马吗?”

    其实石头没有想骑,他在将军府习武,文将军养了许多骏马,他随时都能试。

    但是他看一眼善善期待的模样,便用力点下了头。

    善善喜上眉梢,勉为其难地说:“那我陪你去噢!”

    “……嗯!”

    边谌让人送去点心,没等多久,便等来了隔壁的小姑娘。

    他没问这段时日善善为何没来,直接带着她去看新得的宝马。白马十分漂亮,连一根杂毛也没有,被马夫洗刷的干干净净,马鬓毛柔顺修长,在太阳底下仿佛会发光一般,好似天上来的仙马,将善善一颗心都吸引了去。

    边谌低头问她:“想上去骑骑吗?”

    “可以吗?!”

    边谌便将她抱起来,放到了马背上。

    善善小心翼翼地拉着缰绳,一动也不敢动,她实在是太小了,坐在上面,脚也够不到马镫,身下的大马动一下,她便吓得屏住呼吸,连气也不敢出,生怕触怒大马,自己被甩下去。

    好在下一瞬,边谌也翻身上马,他双手拉着缰绳,将她牢牢护在自己的怀里。善善靠在他的怀里,感觉安心极了。

    白马性情温顺,坐了两个人也没见反抗,善善伸手摸它,它还回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她惊喜地仰起头:“它喜欢我!”

    边谌点头,温和问:“要跑一段吗?”

    善善哪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宅子很大,有一个空旷的演武场,马匹在里面也跑得开,里面也已经布置了许多障碍物。善善坐在前头,握着缰绳,就好像自己在骑着这匹大马,白马身姿矫健,尽管身上背着两个人,却也能轻松地将跃起,步伐灵活的避开那些障碍。善善不时发出惊呼声,它带着善善在演武场里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石头正拘谨地站在那里。

    善善激动得脸颊红扑扑的,此时也忘了自己来时还用了他做借口,还沉浸在第一回 骑马的快活里。她昂起脑袋,眼睛亮晶晶地对皇帝说:“我能再骑一圈吗?”

    边谌欣然颔首。

    便带着她又骑了一圈,两圈……直到善善的兴致终于歇了,才从马背上爬了下来。

    白马也没有被人牵走,就停在旁边,下人拿来草料喂它。

    善善与它玩了一会儿,便亲近极了,拿起一根胡萝卜试探地伸过去,白马脑袋一低,卡擦一声,手里的胡萝卜少了一半,她乐的咯咯笑个不停。

    边谌站在她的身边:“日后它会一直留在这里,你要是喜欢,随时都可以过来骑。”

    善善摸着大马矫健流畅的肌肉,有点犹豫。

    “这儿地方还是太小,若是在马场,它还能跑得更快。”边谌又说:“它的父母都是战马,也是一等一的好马,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去秋狝,怎么样?”

    “秋狝?”

    “每年秋天,我与太子都会去围场围猎。”皇帝上前抚摸白马:“我带你去打猎,就骑这匹马,如何?”

    不只是骑马还是打猎,善善都心动不已。

    她的娘亲什么都会,可也有不擅长的事,她不会骑马,也不会弯弓射箭,也不会叫她一个五岁的小孩儿去做打猎那么危险的事。

    但善善想了想,问:“皇上叔叔,你也带太子殿下骑过马吗?”

    边谌一愣,道:“太子的骑射是文将军教的,我与他一起打过猎,但未曾共骑过一匹马。”

    “那嘉和的爹爹是不是也带她骑过?”

    “应当是有,我也不清楚。”

    “……”

    边谌低头看她:“你不喜欢骑马吗?”

    善善低头想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仰起头,问皇帝:“皇上叔叔,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边谌:“什么事?”

    “我能请你帮我找一个人吗?”善善知道请人帮忙要付出酬劳,她低头掏自己的钱袋,数了数,最后把整个小金鱼钱袋都递给了他,一文铜板也没留下,眼巴巴地看着她:“我只有这些了,您看够吗?”

    边谌哪能收她的银子。

    可小姑娘铁了心,推回去又推回来,一副他不收便不肯开口的模样,他只好勉为其难留下,道:“说说看,什么事?”

    “我能请您帮我找找我的爹吗?”善善说。

    边谌愣住。

    “他就在京城,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我娘不肯告诉我。可京城那么大,我找他找了好久,我还求了菩萨,天上的神仙我都求过了,但我到现在也没找到他。”善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皇上叔叔,您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世上没有您办不到的事了,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像是被最柔软的绸缎包裹,边谌心软的不像话。

    他伸手去摸小姑娘柔嫩的脸颊,善善下意识地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就像是一只小奶犬撞在心头,他意识到自己唇角不自觉翘起。

    他愉悦地道:“你怎么会忽然想要找他?”

    善善:“皇上叔叔,如果你找到了我爹爹,能不能帮我问问他,他还要不要我呀?”

    “他当然会要你。”

    “那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来找我呢?”

    “……”

    善善每天都在照镜子。

    她的模样是从爹爹和娘亲那儿遗传来的,但是她与娘亲的五官有好多处不一样,不像娘亲,那就是像爹了。

    虽然她没有见过爹爹,但善善觉得,他一定与自己像极了。

    她每天都在京城里闲逛,见过好多好多人,她也可出名了,学堂里一大半的小朋友都认得她,如果爹爹在京城里,一定会第一眼就将她认出来。可爹爹到现在都没来找她,是不是不想认她呢?

    她在心里设想过好多遍可能,所以也没有那么伤心了。

    “如果他不要我的话,也没有关系的。”善善失落地说:“皇上叔叔,你找到了他,你就告诉他,我和娘亲两个人也很好,我会照顾好娘亲,他不用担心的。”

    边谌心中酸涩。

    他抚摸着小姑娘的脑袋,一字一句像是刀剑剜在他的心上,让他几乎要忍不住,相认的话都快要脱口而出。

    “而且有好多人想要做我的后爹爹呢。”善善攥住小拳头,坚强地说:“他不要我也没关系,等再过几年,我娘给我找一个后爹爹,我就又有爹啦!”

    边谌:“……”

    他动作一顿,倏地深吸了一口气。

    第73章

    善善是认真那么想的。

    自七夕之后, 她愁眉不展,一个人想了许多日。温宜青平日里繁忙,这段时间亦有心事, 整日心不在焉,也没有发现她的脑袋瓜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于是善善每日躺在床上,数着床幔的花纹,一边想着自己的爹爹,慢慢便将事情想明白了。

    天底下也不是所有的爹娘都爱孩子。她就亲眼见过石头的例子。石头哥哥这么好, 他的娘亲都不愿要他, 而她又不会编小鸟, 只会吃点心, 花银子, 连上学都会被夫子打手心,她的爹爹不想认她,也是情有可原。

    要不然,她求了菩萨那么多遍,菩萨为什么一直不显灵呢?

    想到这个,善善伤心了几天,连最爱的点心放到面前也提不起食欲, 全都进了石头的肚子里。好在她是一个乐天开怀的小姑娘, 难过了几日,便自己把自己安慰好了。

    想做她后爹爹的人那么多, 沈叔叔,贺先生,他们都喜欢她娘亲, 对她也很好。她与娘亲、石头哥哥,三个人的日子过得也好, 如果娘亲再嫁,只要后爹爹是个好人,会对他们好,善善也不介意了。

    边谌却觉得不可以。

    话从亲生的小女儿嘴巴里说出来,像是有一只大手在他胸膛里翻云覆雨,胸闷得不得了。

    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看着小姑娘天真纯善的模样又有些无言,晌久,他憋出一句:“不好。”

    善善不解:“什么不好?”

    “后爹不好。”边谌伸手抚摸她的脑袋:“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将你视如己出,如……如你亲爹爹一样待你好。”

    “沈叔叔对我很好的。”善善认真地纠正他:“每次有什么好东西,他都想着我,只是我娘不让我收。而且沈叔叔和我娘是青梅竹马,就像……就像我和石头哥哥一样,我也可喜欢石头哥哥了。”

    “……”

    石头坐直了,感觉到皇帝的视线看过来,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身上,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前落下,他身体绷紧,眼睛也不敢乱瞟。

    善善又叹气:“沈叔叔虽然好,但是他娘亲不喜欢我,贺先生又那么忙,我在学堂里都见不到几回面……唉,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我也都是听我娘的。”

    “……”

    边谌僵硬地扯起唇角,却笑不出来。

    善善又拿起一根胡萝卜继续去喂马,白马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她也跟着摇头晃脑,头上的小揪揪在空中打着旋。

    边谌盯着看了一会儿。

    许久,他忽然道:“你喜欢这匹马吗?”

    善善:“喜欢!”

    “你若喜欢,我就将它送你,如何?”

    “送给我?!”善善惊喜地抬起头来看他:“皇上叔叔,你说真的吗?……可是我娘不会让我养的。”

    边谌抚摸她的脑袋:“那就养在我这里,但你要记得,你要每日过来照看它就好,既然是你的马,你就得负起责任来。”

    善善再看眼前的大马,想到这已经是她的马,好像也变得非同一般,她雀跃地伸手去抚摸白马腹部的肌理,喜滋滋地说:“皇上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会养好的!”

    边谌点头,又说:“你若是想你爹爹了,也能来找我。”

    “皇上叔叔?”

    皇帝轻柔地道:“我带你骑马。”

    善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她还记得骑马时的感觉,大马跳起来的时候,好像自己也飞了起来,风吹过她的脸,好像也将所有的烦恼吹走了。

    “嗯!”

    ……

    夜里,温宜青坐在桌前对账。

    雕花的木窗半开,窗外蛙鸣阵阵,夜风徐徐吹拂,忽然的,一只纸鸟从窗外飞进来,落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视线下意识追过去。

    她捡起纸鸟,看这纸鸟外表童趣,还当又是石头给善善折的玩具,随手放到旁边。正此时,小姑娘乐呵呵地拿着一只风筝从窗外跑过,像一道风似地刮了进来。

    “娘——”善善欢天喜地地跑进来:“你瞧,石头哥哥给我做的风筝!”

    温宜青眼眸弯了弯。

    风筝是竹子做的筋骨,上面糊了一层白纸,还什么图案也没有,善善将风筝放在她面前,迫不及待地道:“娘,你帮我画。”

    “好。”

    她把账本算盘推到一旁,一边磨墨一边问:“要画什么模样的?”

    善善想了想:“画孙悟空。”

    温宜青点头,提笔刚要落下,又听小姑娘在一旁摇头:“不要孙悟空了,娘,画马吧,我要一匹白马。”

    “白马?”

    “嗯!”

    她不疑有它,毛笔落下,很快便在上面画出了一匹马。英姿飒爽,身形矫健。画完后,她又等了等,却没听到第二个要求。

    善善只要了一匹马,其他便什么也不要了。她爱不释手地捧着风筝:“娘,下回我们去放风筝吧?”

    温宜青随口应下。

    继而纳闷道:“你什么时候不喜欢孙悟空,喜欢白龙马了?”

    “什么?”善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什么白龙马?”

    温宜青指风筝。

    “这不是白龙马,这是……”是皇上叔叔送给她的马!

    但善善不能说,娘亲要是知道她偷偷去骑马了,肯定会担心。她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改口道:“娘,我想要一匹马。”

    “马?”

    “娘,我想骑大马,我可以养一匹马吗?”

    温宜青果然拒绝:“你还这么小,还没人家马腿高,怎么骑的了。若是一不小心摔下来断了腿,到时候可是哭都来不及。”

    善善被拒绝了也不失望。隔壁的皇上叔叔已经送了她一匹大马,就养在隔壁,皇上叔叔还答应了她,说以后她想骑随时可以去找他,这是不能告诉娘亲的,善善也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她抱着自己的风筝,兴冲冲地要往外跑,温宜青连忙把她拉住,将刚才飞到自己桌上的纸鸟递给她。

    善善看了一眼:“这不是我的呀。”

    “不是你的?”

    “石头哥哥只会折小青蛙,不会折小鸟。”

    她的手一松,善善就乐呵呵地带着风筝跑去找石头炫耀去了。

    留下温宜青在原地愣神片刻,她低头再看纸鸟,才发现它的翅膀边缘还有一点墨渍,将纸鸟拆开,才发现这是一封书信。

    笔迹眼熟,是那人邀她在今夜在后门相见。

    温宜青:“……”

    她如烫手一般,飞快地丢开了那封书信,又坐回到桌前,把账本扯过来,心不在焉地拨弄起算盘。

    可不知怎么的,她总是忍不住往那边瞟。

    温宜青用力咬下唇。

    许久,她闭上眼,下定了决心,将面前的东西胡乱推开,提起衣裙往外走。

    丫鬟想跟上,也被她拦住,她提了一盏灯笼,先去看了一眼善善。小姑娘玩够了,这会儿正与石头坐在一起做功课,奶娘陪在旁边,此时正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她看了一眼,才低下头,慢吞吞地往后门的方向走。

    宅子里的下人也歇了,越往后门走,人就越少,到后来,静悄悄地只有蝉鸣蛙叫。风吹过葳蕤草木,沙沙作响。

    温宜青打着灯笼推开门,果然见一道人影站在墙根。

    边谌开口:“是我。”

    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去,那人身上夜露深重,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她心中一跳,慌张地撇过头,盯着墙上投下的长长的影子,把那封纸鸟的信递过去。

    “你有何事找我,还要这样偷偷摸摸?连正门都走不得?”

    边谌说:“我本是想走正门,只是我去你的铺子找过你,伙计说你不在,没有主人相邀,我也不知你何时在家,不敢贸然登门,如今夜已深,我若登门采访更不合时宜,只能出此下策。”

    温宜青:“……”

    她将鬓边的乱发别到耳后,镇定道:“是你来的不巧,来时我正好不在。你向来会讨好善善,怎么不让她邀请你?”

    边谌苦笑:“不知为何,七夕之后,连善善也在躲我。”

    “……”

    温宜青狼狈移开目光。

    这段时日,连她自己也心事重重,无暇顾及小女儿的想法。

    不知何处响起一声猫叫,声音凄厉,此起彼伏,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颈后一片发麻。

    她又很快回过神,抬眸看去,夜色里,帝王循声望向远处,侧身挡住了灯笼的微弱火光,此处偏僻隐秘,只有他们二人,好像在行什么见不得人之事,小心翼翼。

    若说起此人身份,确实是该小心。又因此人身份,的确是见不得人。

    夜风吹拂过,灯火摇曳,垂在身侧的指尖蜷起,连脚趾头都开始发麻。

    “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温宜青小声说。

    “我来还东西。”

    边谌从怀里拿出一张眼熟的孙悟空面具,她想了好半天,是善善最宝贝的那张。

    七夕那日,善善玩的累了,还没到家便睡着,最后是被娘亲抱回去的。剩下两人分别匆忙,连面具也忘了还。

    温宜青:“……”

    她很快想起在这张面具之后发生的事情。一时间气血上涌,脸颊耳朵都开始发热,也不敢伸手去接,好在夜色深重,无人会发觉她的异样。

    她镇定地道:“不过是一张面具,不值几文银钱,连善善自己也不记得了,你托人送回来就好,何必自己大费周章送过来。”

    边谌“嗯”了一声,“我还有一件心事。”

    “什么?”

    “善善今日请我帮她找她的爹爹。”

    “……”

    他声音低沉:“她还说,她不想要亲爹了,沈也好,贺也好,无论后爹是谁,她全听你的。”

    “……”温宜青瞠目结舌。

    皇帝垂下眼眸,高大的身形投下来一片长长的影子,将她笼罩其中。

    他眼底晦暗不明:“那日你不曾拒绝,我想,我应当能为自己讨个答案。”

    第74章

    温宜青逃也似地走回来。

    她提着灯笼, 快步穿过寂静偏僻的小道,躲过下人,匆匆回到了书房里。合上门带起的劲风扫过桌上的灯烛, 火光明灭,而她的胸膛里也跳如擂鼓。

    温宜青深吸了一口气,手心里满是粘腻的汗。她的脚步发软,扶着桌子往里走,人刚坐下, 便听外面一阵笨重的脚步声哒哒跑过来。

    不等回过神, 善善便已经兴冲冲地推门而入:“娘!”

    温宜青吓了一大跳。

    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抓包一样, 她的心中陡然一慌, 即便来的人是小女儿, 她也下意识地撇过了头。好在她很快回过神,扶着桌子,平静地应道:“什么?”

    “我有题目做不明白。”

    善善带着夫子布置的功课,熟练地往她怀里钻,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定下心神垂眸看去。启蒙学子的功课简单,不用多细想, 她扫了一眼, 很快给出答案。

    得了答案,善善也没走, 她伸手捞了只毛笔,蘸了墨,就坐在娘亲怀里, 慢腾腾地写了起来。

    温宜青搂着小女儿,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

    她在想方才自己逃的匆忙, 不知那人还是否留在那里,他堂堂皇帝,趁夜偷偷前来,不要被人发现才好。又想自己实在不该,本应当大大方方坦然回复,却在听到问题后就慌了阵脚,虽是有拒绝,却更像是欲盖弥彰。

    她又想到七月初七那个不合时宜的吻,第不知几回姗姗来迟的懊恼。

    明明她就该避开,明明也不该有回应,却偏偏又不由自主,鬼迷心窍。

    倒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左右为难。

    忽然,怀里的小姑娘发问:“娘,你去哪了?”

    温宜青心头一跳:“什么?”

    善善放下毛笔,像只小狗一样,耸着鼻子凑到她身上嗅来嗅去,然后弯下腰,从她的衣裙边拾起一片纯白的花瓣。

    通往后门的小路沿径种了几丛茉莉,盛放后香气浓郁芬芳,经过也会沾染上。她来去匆忙,裙摆在朦胧夜色里拂过花丛,便带了一身若隐若现的花香回来。

    善善举着花瓣,一脸天真地问她:“娘,你大晚上去后院做什么?”

    “……”温宜青僵着脸,“我去后院散了一会儿心。”

    “娘,你心情不好吗?”

    “没有。”

    “那……”

    她轻轻戳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低声道:“再不快些做功课,明日夫子可要打你的手心了。”

    善善连忙抓起毛笔。

    她写了两行字,又忍不住说:“娘,我们什么时候再出门玩,就像是先前和太后娘娘一起去避暑一样,我们再叫上嘉和,太子哥哥,还有皇上叔叔。”

    “……”

    善善还惦记着自己刚得到的那匹白马,越说越是神采飞扬:“石头哥哥、太子哥哥都会骑马,还有皇上叔叔,到时候皇上叔叔带我一起骑,我就不会有危险啦。对了,娘,你知道秋狝吗?皇上叔叔和我说,就是他们去骑马打猎,要是厉害,还能打到熊!”

    善善憧憬地说:“我还从来没尝过熊的味道呢!”

    温宜青:“……”

    就听左一句‘皇上叔叔’,又一句‘皇上叔叔’,她都逃回来了,那人却还在小女儿的嘴巴里阴魂不散。

    “还有,皇上叔叔可厉害了,他可以骑马跳那么——高。”善善用力伸手到最上面,眼睛亮晶晶地说:“他射箭也厉害,比石头哥哥还厉害,靶子在动,他站得好远好远,还能一下射到靶子中间。”

    “你怎么知道?”温宜青听着有些不对,打断道:“你怎么知道他骑射也厉害?”

    善善一滞。

    她不能说自己亲眼见到,支支吾吾好半晌,才说:“我……我听皇上叔叔说的。”

    温宜青心说:她竟不知那人这般爱自吹自擂。

    但见小姑娘一脸崇拜模样,又思及今日会面缘由,也是因怀里她的童言稚语而起。她天天与善善见面,却不知道她脑袋里还装着这些念头,反倒是那人听得清清楚楚。

    温宜青有些吃味:“你何时与他这么要好,连他的什么事都知道?”

    善善骄傲地昂起脑袋:“我与皇上叔叔一直很要好呀!”

    “你就那么喜欢他?”

    “是呀!”

    皇上叔叔又送她厨子,又送她马,善善可喜欢他了!

    善善想了想,问:“娘,我爹是不是也没有皇上叔叔好?”

    “……你、你提他做什么?”

    善善原先想起亲爹爹时,总将他处处都想得天下第一好,但如今她不想要亲爹爹了,便开始寻他的坏处。好像坏的越多,爹爹不要她的难过就能少许多一般。

    而她见过最厉害的人就是皇上,善善便将爹爹拿来与皇上比较。皇上文武双全,无所不能,就像是她最喜欢的齐天大圣,威风神气的不得了。

    天底下最厉害的皇上待她这么好,她就不再想亲爹爹了。

    “娘,你要是给我找后爹爹的话,能找个像皇上叔叔这样的吗?”善善趴到桌子上,手中的毛笔慢吞吞地写功课,她也小声说:“皇上叔叔会给我讲故事,还会给我骑大马,可他是太子哥哥的爹爹了。娘,如果你给我找后爹爹,他能带我骑马吗?”

    “……”

    温宜青张了张口,又沉默地抿紧了唇。

    ……

    傍晚,温宜青提着点心归家。

    近日她无心顾及小女儿,却不知她的小脑袋里装了那么多念头,心疼怜惜不已。于是她今日特地早些回来,还去买了善善最喜欢的点心,想着小姑娘看到点心欢欣雀跃的模样,一路上嘴角都噙着笑意。

    她回家找了一圈,却没找到善善,只见到石头坐在院中石桌上,借着未散的天光老老实实地做着功课。

    温宜青纳闷:“善善呢?”

    “小姐一早就回来了,还让人去厨房点了菜,方才还说是要与石头去玩……”奶娘说着,话慢慢停了下来。

    石头从功课里抬起头,对上二人看过来的视线。

    他攥着毛笔,手心里全是汗,面色镇定地说:“……我去找她。”

    “等等……”

    温宜青来不及阻拦,就见他站起身来跑出去,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她愣在原地,与奶娘面面相觑。

    没多久,善善便跑回来了。

    她从宅子外面跑来,脑门上全是汗,头发上还沾着乱糟糟的枯草叶,身上还湿了一块,衣角沾着泥泞脏污,脸上也沾了灰。

    温宜青大吃一惊,掏出帕子给她擦脏兮兮的脸蛋,口中也忍不住道:“你是去泥地里滚过了?”

    善善抿起嘴巴,冲她露出甜甜的笑脸。

    她当然是去和自己的马玩了。今日皇上叔叔不在,她骑不了马,但给白马喂了草料,马夫给白马洗刷身体,她也凑到旁边,还被白马调皮地泼了一身的水。

    善善如今一颗心全被那匹漂亮的白马吸引走,她方正玩得开心,忽然被石头叫过来,如今尝着点心,也有些食不知味,脑子里全是自己的马,她才刚到手,稀罕的不得了。

    她吃完点心,跑到自己的玩具箱里,找出来一个大铃铛,先去找石头,让他帮忙在上面刻字。石头拿着一柄小刀,铃铛丁零当啷响了一阵,善善的名字笔划多,他就在上面画了一条胖乎乎的小鱼。

    而后善善又捧着铃铛去找娘亲。

    “娘,你能给我编根绳子吗?”

    温宜青自然应下。

    她找来多余布料,裁成细细的长条,在善善的指挥下,手指灵巧地编起长绳。

    她随口问道:“你要给谁戴?”

    “给……给狗戴!”

    “狗?什么狗?”

    “我……我在外面养了一条狗。”善善心虚地说。

    “是外面的野狗?你要是喜欢,就把它带回家里来养,正好,家里也没有看门护院的狗。”

    “它……它有地方住了。”

    温宜青没多想,很快自己估摸着编出一条长绳,她刚要把铃铛系上,却见善善摇头:“娘,太短了,再长一点。”

    “再长一点?!”

    善善给她笔划,伸手划了一个大圈:“这么长!”

    温宜青吃惊:“这是多大的狗?!”

    善善眨了眨眼,小手背到身后,心虚得不得了:“就……一般大吧。”

    “……”

    虽是满心郁闷,但她还是按着善善的指挥编好了那条长绳,再系上铃铛。善善自己戴上试了一下,长长的绳子几乎要拖到地上,天底下什么样的大狗都戴不上这样一根,可她却满意的不得了,宝贝似地将它收好。

    温宜青再多问了几句那条大狗的事情,善善却顾左右而言它,再多问几句,直接捂着嘴巴转身跑走,小短腿迈得飞快,怎么也不愿意多说。

    在自己怀里长大的小姑娘,才那么点大,竟然背着她有自己的秘密了。

    温宜青心中酸涩。

    隔日傍晚。

    她数着时辰,买了热腾腾的红糖锅盔,也提早回家。

    进门却听下人道:“小姐出门去了。”

    “又出去了?”

    温宜青纳闷,她想到什么,进屋里找了一圈,发现善善昨日当宝贝似的那个铃铛不见了踪影。

    她出去问看门的护院:“善姐儿往哪边去了?”

    护院指了一个方向。

    “她一个人出门,你们也不跟着?”

    下人老老实实地道:“小姐不让人跟着,还拿糕点贿赂小的们,说是不要告诉您。小的们偷偷跟去看过了,小姐每日都是去隔壁宅子玩,主子回来前,小姐便回来了,从来没出过什么事。”

    隔壁宅子的人家搬过来后,两边也常有走动,隔壁时不时便打发下人送来东西,这边也常常回礼,一来一往,两边的下人都处得不错。温宜青是女眷,她要避嫌,只知道隔壁住着一户好心人家,先前还帮过她的忙。

    她却不知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家的小姑娘已经与隔壁人家处的这么要好了。

    第75章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 小女儿偷偷跑去隔壁人家玩,叨扰麻烦多日。虽不知隔壁住的是什么人,可既然有耐心陪一个五岁小孩玩, 那人定然是心肠不坏。

    话虽如此,到底是给人添了麻烦。温宜青命人备下礼,打算亲自登门赔礼道歉,顺便把自家的小姑娘领回来。

    院子里,善善正在和皇帝一起骑马。

    她玩的正尽兴, 已经绕着演武场跑过几圈, 整个人趴在白马背上, 凑到马耳朵旁边说悄悄话, 脸颊上梨涡甜甜。边谌在一旁扶着她, 目光柔和。

    正是此时,下人急匆匆过来传报,说是住在隔壁的温娘子前来拜访。

    善善吓了一跳,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她紧紧搂着马脖子,整个人慌极了:“我娘怎么会过来?!”

    边谌与她面面相觑。

    “我娘是不是发现了?!”她慌张地说:“皇上叔叔,我一句都没有和我娘说过的。”

    她还记得皇帝先前叮嘱自己的话。说他住在这儿是机密,不能让外人知晓, 善善也就一直瞒得牢牢的, 把秘密藏在自己的肚子里,除了石头, 连自己最亲最爱的娘亲也没有说。

    “别怕。”边谌抚过她额前的乱发,轻柔地道:“没关系。”

    “真的吗?”

    皇帝颔首。

    原先不让善善与外人提,是怕温宜青觉得他明明答应不靠近却出尔反尔, 但如今不同,先前的误会说清楚, 阿青态度软化,准许他与小女儿亲近,便是知道了也无妨。日后善善再过来,也不必偷偷摸摸的。

    可善善还是心中惴惴。

    她一直是娘亲的乖乖善善,从来没有背着娘亲干过坏事,这会儿被抓包了,便好像天塌了一般严重。

    她伸手让皇上把自己从大马背上抱下来,抬头看向前院,忧心忡忡的,几次伸出小脚,又犹豫地收了回来。

    善善担忧地仰头看皇帝。

    边谌神色镇定:“别怕,有我在。”

    ……

    温宜青提着礼进门,在下人指引之下到堂屋里坐了片刻,没一会儿,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进。

    她抬眼看去,自家的小姑娘迈着短腿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跨过门槛,蒙头直冲进了自己的怀里。

    “娘!”

    她连忙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小姑娘擦了擦汗,纳闷道:“你是去玩什么了?”

    善善心虚地抿起嘴巴,对她露出甜甜的小梨涡,“娘,你怎么来了?”

    “我今日回家早,给你带了点心,到处找不着你,问了下人才知道,你竟跑到这边玩了。”

    善善眨了眨眼睛。

    她又等了一会儿,却没见娘亲再说点什么。杏眸与圆眼睛对视了半晌,善善眼睛慢慢地亮了。

    “娘?!”她惊喜地说:“你不知道?!”

    温宜青愣了愣:“知道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善善很快就拉着她要往外走,她大声说:“娘,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今天我让御厨叔叔做了烧鸭,我好饿啊,我们回家吧。”

    “等等。”她把人拉住:“不着急,还有事情要做。”

    “什么事呀?”

    温宜青无奈地看着小女儿:“你倒来问我。你自己说说,你从何时开始偷偷跑到这儿来的?还让家里的下人,石头,都瞒着我。”

    善善心底发虚,小手背到身后,低眉顺眼地等着她教训。从后院跑过来的一路上,她就想了许多娘亲发火的画面,这会儿深吸一口气,准备好了。

    出乎意料的,温宜青并未教训她,只是道:“你麻烦人家那么多日,我总得给人家道个歉。”

    “道歉?”

    温宜青点了点头,又对一旁的下人道:“你们家老爷在何处?不知是否方便,我想与他说几句话。”

    善善大惊失色:“娘,你还要见 ……见叔叔?!”

    “是啊。”

    那怎么行!

    她娘亲本来还没发现,要是见到了皇上叔叔,岂不是就全知道了?!

    善善急得不行,拉着她往外走:“娘,我饿了,我们回家吧。”

    温宜青纳闷不已。

    她低头看向善善,把她脸上的心虚看的正着。她亲自养大的小姑娘,她最了解不过,向来什么秘密都瞒不过她的,善善叹一口气,她都知道小女儿是饿了还是累了。

    但这会儿……她眼皮跳了跳,想起什么,问:“善善,你在外面养的那条大狗呢?是不是也养在了这处?”

    善善一噤。

    她动作轻柔地抚过小姑娘的脑袋:“那是什么样的大狗,也带娘瞧一瞧。”

    善善:“……”

    她傻呆呆地看着娘亲,支支吾吾地说:“不在这儿……”

    “不在这儿?那养在了哪?”

    “……”

    她要从哪变出一只大狗来?!

    就在此时,下人过来传报:“温娘子,我们老爷请您过去。”

    善善的一颗心猛地提起,又沉甸甸地落了下去。

    跟着娘亲走向后院的路上,她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迈得十分沉重。

    “娘。”自知秘密要彻底暴露,她忧愁地说:“要是你很生气的话,不要扣我的点心好吗?”

    温宜青满头雾水:“我为何要生气?”

    “如果你想打我的话,可以让我先吃饱再打吗?”善善又难过地说:“我怕你打的太疼,我就吃不下烧鸭了。”

    温宜青哭笑不得:“我何时打过你?”

    善善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剩下的便一句也不肯说了。

    隔壁的宅子与他们家差不多大,花园却比他们家更加宽敞,还有一大块地方被改造成了演武场。

    温宜青还未走近,便先听到了希律律的马鸣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马蹄踢踏声,由远及近,她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见一人驾着白马,来势如风,很快便到眼前。温宜青闭上眼,下意识护住身边的孩童,只听白马长嘶一声,前蹄仰起,健壮的身躯如遮天蔽日,将投下的日光全都挡住,又稳稳停在二人跟前。

    她还没回过神,就听怀里的小姑娘喊了一声:“皇上叔叔!”

    温宜青霎时睁开了眼。

    她杏眸圆睁,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去,果然见一高大男人坐于白马之上,挺拔端正,朗目疏眉。他翻身下马,步及眼前,可不就是本该在宫中的皇帝?

    如一击重锤敲在头顶,将她敲的头晕目眩,恍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还当自己眼前生了幻象。

    她的目光一错,很快注意到那匹白马,它的脖子上挂着一根彩色布络编成的长绳,中间坠着一颗铃铛,分外眼熟,就像是自己昨晚刚编成的那根。

    善善又弱弱地喊了一声:“娘……”

    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温宜青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握紧了掌心里的小手,她低下头,与小女儿乌溜溜眼睛里的不安对上视线,又抬起头,看了神色坦然的皇帝一眼。

    温宜青:“……”

    白马亲近地凑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她一下。

    温宜青推开马头,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让自己定下神。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帝:“怎么……怎么是你?!”

    边谌应道:“一直是朕。”

    “那……”她又低头看善善。

    边谌:“这些时日,善善一直在与朕玩。”

    善善心虚:“……嗯!”

    温宜青:“……”

    “那你说的狗?”她指着白马:“就是它?”

    善善低下头,露出头顶的小发旋:“……嗯!”

    温宜青站在原地愣神半晌,许久,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

    可心头的怒火却没有消下,反而愈演愈烈,险些要被气笑了。

    她先前还纳闷,皇帝与善善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平日里碰不着面,为何善善一颗心都落到了那人身上,轻易便被他收买了去。原来是这二人早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

    这人先前还总拿善善当借口。说想见善善,想念善善,她便一次次的心软,原来人就在隔壁,二人天天见面,更不知见过多少回了!

    甚至连小女儿也学会说谎,为了这人指马说狗,还会骗她了。

    温宜青弯腰抱起女儿,哪还有什么赔礼道歉,转身就走。

    边谌抬脚跟上,低声解释:“阿青,你听我说……”

    “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

    “那时你心中还有怨,只是怕你生气,才叫善善瞒着你。”

    “后来便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怕你觉得冒犯……”

    嗯?

    善善动了动耳朵,从娘亲的怀里探出脑袋,她睁大了眼睛,好奇的目光落到皇帝身上,见他这会儿只顾着哄人,眼睛又滴溜溜转了一圈,看到了娘亲气得通红的耳朵。

    嗯?

    她悄悄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被娘亲一路抱回了家。她还看见皇上叔叔追过来,可只到她们家门口,就被守门的家丁拦住。她娘亲不让人进来,皇帝便只能被挡在外头。

    耳后转过一个圈,善善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咦————?!

    直到被娘亲放下,她的脑袋里还是懵懵的。

    “善善。”温宜青语气阴晴不定:“你是何时知道他住隔壁的?”

    善善想了想,才说了一个日子。

    “那么早?你为何不告诉我?”

    “皇上叔叔说了,要我帮他保密的。”说着,她哎哟一声,眼泪汪汪地求饶:“娘,疼,疼。”

    温宜青揪着她的小耳朵,手中根本就没舍得用力,嘴上轻轻骂了她一句:“……尽帮着他。”

    善善腆着脸凑过去,在她怀里蹭来蹭去,软绵绵地说:“娘,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温宜青瞥她一眼。

    小姑娘最会撒娇,软乎乎的圆圆小脸蛋露出笑脸,任谁都舍不得硬起心肠来。再说,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又能懂些什么,无非是那人用些大话吓唬她几句,她便不管不顾全信了。

    就是个爱贪玩的性子,她忙着生意,石头又要跟着文将军习武,家中无人陪她,才被那人得了空。

    她摇摇头,又有些气不平,便凶道:“知道错了吗?”

    善善连忙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下回还敢吗?”

    善善用力摇头:“不敢了不敢了。”

    “错哪了?”

    “……”

    善善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温宜青险些又被气笑,继而无可奈何。

    不能告密的命令是皇帝下的,说了就是抗旨不遵,她的笨脑袋瓜里哪会猜的出那些弯弯绕绕。

    “算了。”温宜青无奈:“我与你计较些什么。”

    “娘……”善善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还能去找皇上叔叔玩吗?”

    “……”

    善善还惦记着自己的大马,她刚得没几日,最是新鲜的时候,皇帝说带她骑马,可也不是每回都有空,她还没又骑过瘾,还想着下回继续呢。

    温宜青深吸了一口气,无奈道:“……去吧。”

    她还能拦着他们父女亲近不成?

    善善喜笑颜开。

    善善是世界上最了解她娘亲的小孩了。

    她娘亲眉头皱一下,她就知道娘亲是不是要生气了,这会儿娘亲什么也没有说,还愿意让她继续去找皇上叔叔玩,分明就是不生她的气了。

    她挺直了腰板,小脚在半空中晃悠,眉飞色舞地将自己憋了一路的问题问出口:“娘,皇上叔叔是不是也想要做我的后爹爹呀?”

    温宜青:“……”

    善善可聪明了!

    她方才亲眼瞧着,全部看在眼睛里,她娘亲一生气,皇上叔叔的眼睛里就没有她了,皇上叔叔方才低声下气说话的模样,就像是她做错了事,跟在娘亲后面道歉的样子。

    她见过那么多想做她后爹爹的人,这会儿也一眼就瞧出来了!

    皇上叔叔就与那些人一模一样!

    善善笑眯起了眼:“娘,那你喜欢皇上叔叔吗?他会成为我的后爹爹吗?”

    温宜青恼羞成怒:“你今日的点心没有了!”

    善善一愣。

    她急忙爬起来:“可是……”

    “没有可是。”温宜青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将她戳的一屁股墩坐回到了软榻上:“让你记个教训,省得你下回还要再犯。”

    善善:“……”

    ……

    夜里。

    温宜青伏在桌案前,一只纸鸟翩然落下。

    她拾起纸鸟,看向书房角落。

    两个小孩儿正凑在一起做功课,善善今夜被没收了点心,这会儿写得心不在焉,眼睛不停地往石头手中瞟,不停地咽着口水。

    善善小声说:“石头哥哥,你分我一口……”

    石头如坐针毡,小心翼翼往温宜青的方向看去,正好与她的视线对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发现,忙不迭将手中整块点心一口吞了下去。

    善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温宜青将纸鸟藏于袖中,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

    两个小孩儿都坐直了身体,纷纷睁大眼睛,看她脚步轻轻,推门走了出去,过去好一会儿也没回来。石头连忙从袖子里掏出自己先前藏好的点心,递给了善善。

    他飞快地说:“快吃。”

    善善用力点头,将一整块点心塞入口中,脸颊鼓鼓囊囊。石头帮她将桌上的碎屑一把拂去,又倒来一杯水,让她咕咚咽了下去。

    两个小孩儿吃完点心,又看了一眼屋门,见人没回来,才做贼心虚地趴下来,认认真真写起今天的功课。

    温宜青提着灯笼,快步穿过后院的小径。她提着衣裙,小心没有沾染上沿途茉莉花的香气。

    到小门外,果然见皇帝等在那里。

    她冷着脸:“你又有何事?”

    边谌低声道:“我只是想来与你解释。”

    “一座宅子无名无姓,无论谁来都能住,这些你也不必与我解释。”

    “先前你说要我当从前无事发生过,我虽应了你,可你们母女二人在京城无依无靠,我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出此下策。”皇帝道:“原本我也只是想着能够多看善善一眼,并未想做多余的事情。”

    温宜青垂下眼,神色柔和一些。

    是先前有误会在先,也说不清谁对谁错。起初的震怒之后,静下来再想这件事,怒意也如风吹一般很快消散。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骗我。”她说:“几次拿善善做借口,你们二人早就背着我见了不知多少回。”

    边谌转而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云城时,也只有这么一墙之隔,那时你也常常躲着丫鬟来见我。阿青,你那时心意,是不是也和如今一样?”

    “当然不一样。”

    “有何不同?”

    温宜青冷脸相待:“那时年少无知,我亦不知你身份尊贵,如今只是皇命不敢违。”

    皇帝轻叹出一口气:“我早就说过,你不必计较这些身份。阿青,如今我也不过只是一个爱慕你而求不得的普通人而已。”

    “……”

    边谌并未为难她。

    他知晓她在担忧什么。

    忧心皇宫森严,忧心人心易变,也忧心她身无依恃,会护不住自己。

    身份差别便如天堑鸿沟,便有心想要忽视,但也确确实实摆在那里。既然已非是因感情用事而一时冲动的少年人,顾虑多些,步子迈的小心翼翼也是人之常情。

    他又道:“既然你已知晓,那日后我们二人相见,是否也更加容易。”

    “不好。”

    “有何不好?”

    温宜青撇过头:“善善去见你,她是五岁孩童,自然没人说什么,我又有什么理由。”

    “你若是想见我,何必需要理由。你若是担心风言风语,我府中都是知根知底的可信之人,不会有人说漏嘴。”

    “也不好。”温宜青硬起心肠说:“你身份尊贵,叫你手底下那些人知道会如何想,你堂堂……却屈居民宅,还等着人上门,就好像……”她说着说着,慢慢闭上了嘴。

    边谌愣了一下,继而笑了一声,声音低沉,很快消散在夜风中,他的嗓音带笑,道:“你若是想,也未尝不可。”

    她暗暗咬下舌尖,暗骂了一句自己口不择言。

    天底下有谁人敢这样大胆,竟敢让皇帝当外室?!

    可这个念头生出来,她的心又怦怦乱跳。

    有违礼教道义的事情她也做过,也许是她天生就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

    还未来得及多想,边谌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温宜青下意识挣了一下,却没有挣开,灯笼里的微弱灯火随着动作在黑夜里乱晃,在夜风中明灭不定。

    “阿青,你若不想进宫,那我出宫如何?”他从容道:“我就住在隔壁宅子,你何时想,便过来看我。”

    温宜青惊诧地抬起头,怔怔看着他:“我怎么敢……”

    “朕免你的罪责。”

    “……”

    他微微垂首,一个干燥轻柔的吻落在她的指尖,眼眸明亮,若星若月。

    “从今日起,我只做你的情郎。”

    第76章

    在娘亲那里过了明面, 善善再去隔壁找皇上叔叔,就不用再偷偷摸摸的了,还可以光明正大的把皇上领回家。

    她总算可以和娘亲说自己的白马, 皇帝送给她的,挂着她的铃铛,属于她一个人的大马。她还把大马从隔壁宅子牵了过来,引来奶娘等人围观。

    善善伸出手,被边谌轻轻松松抱了上去, 她坐稳了, 起先还有些紧张, 但大马乖顺地低着脑袋, 一动也不动, 任由她坐在自己背上。善善抓着缰绳,慢慢放松下来,昂起脑袋,得意极了。

    与威风的骏马相比,她坐在上面就只有那么点大,两条小短腿都够不到马镫,众人是第一次见她骑马, 全都紧张不已。

    “娘, 你瞧!”她骄傲地说:“我会骑马啦!”

    温宜青看着心惊肉跳,“好了, 我看见了,你快下来。”

    善善也怕着呢,朝皇帝伸出手, 让他将自己抱了下来。

    边谌温声道:“下回我带你去打猎。”

    “好呀!”

    温宜青在一旁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温宅也有马厩, 过了明面,马也住到了这边,善善看着大马被下人牵走,直到什么也瞧不见了,她才收回视线。

    她扶着皇上叔叔的肩膀,美滋滋地探出脑袋去问娘亲:“娘,明天我可以骑马上学堂吗?”

    温宜青皱起眉头:“不行,太危险了。”

    善善失落。

    但她也知道,皇上叔叔日理万机,能够陪她玩就已经很不容易,不可能陪着她去上学堂。而离了皇上叔叔,她一个人就骑不了大马。

    “这也无妨。”边谌说:“我可以派人跟着你。”

    善善眼睛一亮。

    “不行。”温宜青想也不想,拒绝道:“其他学生都是坐马车上学堂,何必出这个风头。再说,学堂是读书的地方,若是耽误了学业该怎么办?”

    边谌:“无论是马是车,都进不了学堂,不耽误她的功课。”

    温宜青蹙起眉头,不赞同地看着他。

    边谌也不是非要与她争执,她一皱眉,便想要改口。偏偏小姑娘就在他的怀里,他刚透露出改口的意思,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倏地睁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是看一个叛徒。

    “……”边谌说:“我会送她一个骑术好手,信得过。”

    “娘。”善善也祈求她:“娘,我会乖乖的,不会乱跑的。”

    温宜青:“……”

    那两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一齐望着她,尤其是小女儿,她从来是有求必应,心肠硬了又硬,却怎么也狠不下心,只好道:“只能一会儿。”

    善善咧嘴笑开。

    晚膳时,她便不停地给二人夹菜,尤其是边谌,面前的碗都被她堆得高高的,劝了又劝,她才肯停下。

    夜里,她娘去送皇上叔叔出门,许久没有回来。善善丝毫不察,与石头坐在一起写功课,她满脑子全是自己的大马,做功课时也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摇头晃脑,一手本就难看的狗爬字写得七歪八倒。

    温宜青夜深时才姗姗回来。

    善善强撑着眼皮在等她,抓着她又念叨了一遍自己的大马,见她点头保证,没有忘记,才脑袋一歪,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都不用奶娘叫,善善就自己醒了。她自己穿上学堂的制服,胡乱套上鞋子,蹬蹬跑了出去。先去饭厅用早膳,而后背上书袋,迫不及待地跑出去。

    她心爱的大白马已经套上马车的缰绳,正在悠哉地吃着草料。奶娘落后一步追上她,为她整理好乱糟糟的衣冠,才将她抱上马车。

    “石头哥哥,你快一点!”

    石头咬着一只肉包,急匆匆地跳上马车。

    马夫一扬马鞭,白马打出一个响鼻,甩着尾巴,慢腾腾地迈出了步伐。

    在临近学堂的一块人烟稀少的空地,马车停了下来。

    这是早就说好的。温宅到青松学堂有一段不短的路,还要从闹市穿行而过,街上人来人往,若是马儿受了惊,有再好的骑手在旁也制不住。商量过后,最后便是马车先行一段,在学堂附近再换做骑马。

    今日连车夫也换了一个,是边谌送来的人,姓秦,面容普通,丢在人群里就要找不到。

    善善被抱上马,她小心翼翼地坐稳了,才兴奋地说:“秦叔叔,我们走吧。”

    青松学堂的门口人来人往。

    学生们坐着自家的马车来,三三两两地打着招呼。

    善善便是在这时候来的,她高高骑在马上,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有相熟的小朋友见到,惊呼声此起彼伏,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同窗的小孩们惊呆了,他们全都年纪不大,身量还没马腿高,哪儿会骑马,此时纷纷凑到马前,仰着脑袋看她:“温善,你今天怎么是骑马来的?”

    “这是你的马吗?”

    “你竟然会骑马?!”

    善善晃了晃头顶的小揪揪,接到所有小朋友崇拜的目光,感觉自己就像齐天大圣一样威风。

    她抚摸着白马柔顺的鬓毛,神气地说:“这是我的马。”

    便是年长一些的学生,此时也移不开目光。十几岁的少年郎,平日里打马游街,骑马不是难事,可这匹白马实在漂亮,通体雪白,一丝杂毛也没有,在日头底下仿若有神光环绕,再细看身形矫健,线条流畅,可见神骏,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宝马。

    马稀罕,人也稀罕,一眨眼的功夫,善善便成了整个学堂里最威风的小孩!

    一堂课结束的钟声敲响,夫子前脚刚走,后脚她桌前便围满了人,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全都在惊奇她骑马上学的事迹。

    “温善,那匹马也是你娘给你买的吗?”一个男孩儿艳羡地说:“你娘真好,我爹都不让我骑马,说我年纪太小了。”

    善善喜滋滋地说:“我娘也不准,是……是叔叔给我的,他不但陪我骑马,还说要带我去打猎,你们吃过鹿肉吗?听说可香啦!”

    “那你今天是不是又能骑马回家?”

    善善的小脚丫在桌案底下乐陶陶地晃悠,“是呀!”

    小朋友们齐齐“哇”了一声。

    江惠柔看在眼中,忍不住说:“她一个女孩子,骑马多么粗鲁。”

    文嘉和反驳道:“学堂里也教骑射,等我们再大一些就要学,不分男女学生,君子六艺,怎么是粗鲁?”

    她撇撇嘴巴,便不说了。

    她最近的日子过得实在不算好。祖母忽然将她与弟弟接过去亲自抚养,与她娘不同,江老夫人要求严苛,老嬷嬷日日与她说规矩,若是哪儿做错了,还得要受罚。偏偏她娘还被禁足,平常连面都难见到,更别说给她求情了。

    至于大马,她就更没得骑。

    有人问了一句:“温善,我能骑骑你的马吗?”

    善善大方地说:“可以。”

    她的大白马送她上完学堂后也没离开,就等在学堂外面,本是要下午放课后再带她回去的。但这会儿有人提了一嘴,午休时,众人前呼后应,乌泱泱一大群小萝卜头成群结队出了门。

    但有人比他们更快一步。

    善善远远就见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围在自己的大马旁边,领头人几次想要爬上马背,却被白马灵巧的闪开。

    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他恼羞成怒,从身边人手中接过来一根马鞭,高高扬起,重重挥了下去。

    白马的缰绳被牵在柱子上,根本躲闪不得,被一鞭子抽在身上,顿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善善心头一紧,连忙高声制止:“不准打它!”

    她的宝贝小马,自己都舍不得磕碰一下,这会儿却被别人欺负了。她心疼的不得了,忙不迭跑过去,身旁的一群人也哗啦啦跟了上去。

    高源一回头,就见一群小孩将他包围,顿时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认出,中间那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就是今早骑马上学的学生,他也是亲眼目睹的学生之一,一眼就看中了那匹神骏威风的白马,心痒难耐,才想着骑一骑。

    善善气呼呼地瞪着他:“这是我的马,你不能打它。”

    “小孩儿。”高源道:“让你的马乖乖站好,让我上去骑一骑。”

    “不行。”

    “不行?”

    善善是个大方的小姑娘,有好东西也不介意与别人分享,今日其他人一提,她便领着他们过来骑马。可眼前这人不一样,他连问也没问过一声,便蛮横无礼地抢马,还拿鞭子抽它,就是善善再大方,也舍不得让这样的人骑自己的马。

    她板起小脸,学着娘亲教训自己时的模样,凶巴巴地说:“你打了我的马,你要给它道歉。”

    “道歉?”高源不可思议地说:“给谁道歉?”

    “我的马。”

    “给马道歉?”

    他与身边人对视一眼,几人皆哈哈大笑出声。

    善善愤怒地握紧了小拳头,她身边的小孩们也看不过,七嘴八舌地说:“是你先打了马,我们都看到了。”

    “而且这是温善的马,没有她同意,你不能骑的。”

    “做错了事情就是要道歉,夫子都是这么教的。”

    高源更是笑的厉害,伸手驱赶他们:“去去去,都走远点,今日小爷就要骑这匹马,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他说着,扯着白马的缰绳,不顾白马挣扎,就要翻身上马。可石头比他更快一步,他伸手抓住高源的腰带,一用力,直接将他整个人扯了下来。高源一时不察,扑通摔到地上。

    小朋友们探头一瞧,见他像个乌龟趴在地上,纷纷大笑出声。

    “你们……”高源被人扶起,恼羞成怒瞪着石头:“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爷爷是谁吗?!”

    石头抿紧了唇,挡在善善面前,一步也不退让。

    高源趾高气昂地说:“我爷爷可是国公爷!”

    善善本来有点被吓到。

    但她很快想起一事,也昂起脑袋,挺起胸膛,站到石头面前,从下而上看过去,气势一点也不输他。

    国公爷怎么了?

    皇上还想做她的后爹爹呢!

    石头哥哥可是她罩的!

    第77章

    尽管背后有一座靠山, 但善善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小姑娘。

    她绷着小脸蛋,仰脑袋认真地与高源道:“就算你爷爷是国公爷,这是也是你先做错了!是你先欺负我的马, 对它挥鞭子的。它刚才被你打的可疼了,你要先与它道歉,如果它原谅你,你才能骑它。”

    高源大怒:“让我和一头畜生道歉?!你想的倒美!”

    善善听他骂自己的宝贝小马,也跟着大怒:“你还骂它!你就算与它道歉, 我也不让你骑了!”

    “小爷想骑就骑, 你管得着吗?这京城里就没有我高源骑不了的马!”

    他说着, 又强硬地拉过缰绳。石头还想要拦, 但他身边的几个跟班反应极快, 几人重重挡在石头面前,阻止了石头的动作。学堂里不能打架,一时石头也不敢乱动。

    白马剧烈的反抗,喉咙里发出尖利地嘶鸣声,它焦躁地原地踏步,马蹄嗒嗒,却躲不开缰绳的桎梏, 它受过训, 不得轻易伤人,又被骚扰的烦不胜烦, 最后索性低头一拱,马头顶在高源的腹部,直接将他拱到了地上。

    这一下又摔得个四脚朝天, 如翻不了身的乌龟。

    众孩童又哈哈大笑。

    奚笑声像是将他的脸皮放在地上踩,高源何曾丢过这样大的脸, 他面红耳赤地爬起来,恼怒地抽出鞭子,又对着白马重重一鞭挥下。

    善善惊恐:“不行——”

    破空声响,白马紧张地后退一步,鞭子却没有落到它的身上,反而被一只手稳稳抓住了。

    善善一口气没松下,反而提的更紧:“石头哥哥,你没事吧?!”

    石头脸色苍白,缓缓呼出一口气:“……没事。”

    那一鞭根本没收力,被他空手接下,怎么会没事,善善着急地围着他乱转,她身边的一群小朋友更是看不过眼,纷纷道:“你这人怎么能随便打人?!”

    “就是!我去告诉夫子,要夫子罚你!”

    高源嗤笑一声,他年有十几,家世出众,又行事乖张,也不像年幼稚子一般敬重夫子,根本不把这些孩童的话放在心上。反而是见几个小孩一脸惧怕的模样,只觉心中畅快。

    尤其是石头。

    石头接二连三阻挠,他看他颇为不顺眼,还想要再抽一鞭。只是用力一抽,鞭子竟在石头手中纹丝不动,没抽出来?!

    高源愣了一下,继而心头大火,一脚踹了过去:“滚开!”

    石头皱起眉头,闪身躲开他的动作,也因此松开了手。高源一脚未中,反而不见怒意,他猖狂一笑,高高扬起手,手中的鞭子径直朝他劈了下去!

    石头本能躲开,可善善就站在他旁边,周围还有一群细皮嫩肉的稚嫩孩童,无论哪一个被打中都要吃大苦头。他脑子里的想法只一闪而过,还没有全部成型,身体已经快一步做出反应——他转身将善善护在怀里,硬生生用后背接了这一鞭。

    饶是他天生神力,习武有所小成,可到底是布衣肉身,哪抵挡得住这豁出全力的一鞭。

    学堂制服被凌厉的鞭子划破,有血色从破口处洇出。

    善善惊恐:“石头哥哥?!”

    石头额头布满冷汗,沉稳地道:“……我没事?”

    旁边的小朋友们也被吓得脸色发白。

    女孩子们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有的反应机敏,立刻转身跑回去找夫子。

    在惊恐过后,剩下的小孩儿们全都怒了!

    论家世,他们个个都出身不低,皆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世家子,打出生起就被娇宠着,从未吃过什么苦头,五六七八岁的孩童,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平日最爱看戏台子上威风神气的武生惩奸除恶,此时见自己平日里要好的朋友被欺负,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

    而且他们都亲眼看到,那一鞭子就是朝着他们的打过来,要不是石头抗住,就是他们挨打了!

    不知谁大喊一声:“不准打我们的同学!”

    一群义薄云天的小朋友挥舞着拳头呜哇哇冲了上去。

    高源后退了一步。

    就算他年长一大截,见这么多孩童气势汹汹扑过来,也被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人群已经将他淹没。

    就算稚子年幼,可武力一点也不低,拳头噼里啪啦如冰雹落下,打在身上疼得很。他们打起来毫无章法,更不计较打法,有一个抓起他的手就用力咬下,让他吃痛一声,手中的鞭子也脱手。

    武器离手,更难反抗,高源大怒,扭头冲跟班们喊:“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赶走?!”

    跟班们总算反应过来,连忙上前伸手想把人扒下来。

    乔明轩哇哇大喊:“别碰我!我爷爷也是国公爷!”

    跟班立刻缩回了手。

    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是一群小孩,在一腔怒火鼓舞之下,竟也占据了上风。

    善善没参与,她拉着石头躲到一边,紧张地去看他后背上的伤势。

    “石头哥哥,你没事吧?”善善小心翼翼地扒开破掉的布料,只见伤口高高肿起,血迹将周围的布料浸湿,她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伤,一时也吓呆住,软绵绵的声音发颤:“石头哥哥,你别死,我马上就去找大夫,他们一定可以把你救回来的……呜呜……”

    “……”石头小声道:“我没事。”

    “可是……”

    “一点小伤。”石头:“上了药就好了。”

    “真的吗?”

    “我不骗你。”

    善善吸吸鼻子,小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低头掏钱袋:“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学堂门口生出的闹剧,还有一群嗓门大过锣鼓的孩童叫叫嚷嚷,很快便有夫子闻讯赶来,在门口一群人全被赶去了学监那。

    善善早就顾不上其它了,她急急忙忙先拉着石头去找了学堂里的大夫,亲眼盯着大夫给石头手掌后背上了药,又仔仔细细包扎好,再与大夫确认,听大夫保证说没有性命之忧,只要记得换药就好,这才放下了心。

    然后她去找学监。

    当事人没来,事情也不好决断,本就一群人又在学监处吵作一团,惹得学监头大不已。

    善善再见学监,半点也不慌了。

    那边高源还在叫嚣着自己的国公爷爷,她听在耳朵里,站到学监面前,挺直了腰板,小揪揪昂得高高的,不服气地问:“太子哥哥在吗?贺先生在吗?”

    她在学堂里也是有人撑腰的!

    学监板着脸道:“太子殿下与贺夫子都告假半月。”

    善善:“……”

    肉眼可见的,她挺直的腰板慢腾腾软了下来,小揪揪好像也短了一截。

    善善缓缓眨了眨眼,左右瞧瞧,那边高源还在大放厥词,再开口,她连声音都软了些许:“那……那您能喊皇上来吗?”

    学监:“……”

    学生之间一点摩擦,如何能惊动皇上?

    虽然其他人都不在,但文嘉和在。她对骑马并不感兴趣,中午也没有来凑热闹,但听说出了事,就立刻赶了过来。

    “善善,别怕。”文嘉和小声说:“太子哥哥最近被皇上派去户部学习,不在学堂里。但我已经喊人去告知他,若是有事,他很快会回来的。”

    善善牵着她的手,总算安了一半的心。

    在场的所有小孩儿都涉及了这场斗殴,此时一个也没走,纷纷站到了善善的身后,拍着胸脯对她道:“温善,你别怕,有我们给你撑腰呢!”

    “没错,如果夫子们罚你,我就帮你一起担了。”

    “我们会像夫子解释清楚的,是那个人先欺负的你!”

    众人你一句我一言,一声高过一声,比猪圈还要吵闹。

    学监听得头疼:“都别吵了!此事不关温善的事。”

    所有孩童齐齐停下,圆溜溜的眼睛齐刷刷看过去。善善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连高源也变了脸色:“张学监,话可不能乱说。”他被一群孩童压着痛殴,此时鼻青脸肿,模样实在狼狈。

    但在善善来之前,学监早就从众人乱七八糟的话里了解了来龙去脉。

    此事于温善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是高源先要强行骑她的马,便是后来争执,她也没动过手,反而是拓跋受了伤。后来一群人打作一团,她和拓拔珩两人更是躲得远远的,一脚都没掺和。

    学监板着脸,将地上这群小萝卜头一一教训过:“……倒是你们,学堂里三令五申不能打架,你们倒好,将夫子平日里的话记到了狗肚子里,与同窗打架不说,竟还会以多欺少,你们……”他看着这群学生身量短短,年纪小小,眼皮跳了跳,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再说高源:“若说起来,此事也是你动手打人在先,拓拔珩先被你打伤,才有这些学生为同学出头,只是下手过重。你们两方皆有错处,便按学堂规矩,各罚一半。”

    众孩童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反对,乖乖认了下来。

    但高源如何能答应。

    他本就横行霸道惯了,从未吃过苦头,这会儿被打了一顿,只等着这些人被教训,哪里想到处罚还会落到自己身上。他恶狠狠道:“张学监,你知道我爷爷是谁吧?”

    张学监当然知道。

    京城有不少功勋爵,青松学堂里更是一抓一大把。但爵位也分高低,权势也分大小。如忠勇伯之流,在朝中未担要职,虽有个伯爵名头,却还要处处卖人面子。

    高家就不同了。

    高家世代显赫,如今家中男丁也皆在朝中身处要职,更甚是,高老夫人还是当今太后娘娘的表妹,可谓是风头无两,因此也养出了高源嚣张跋扈的性子,平日里没有少欺负同窗。

    若换做往常,张学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

    可太子殿下亲自叮嘱过他,让他多多照顾温善。高家站得再高,还能高得过太子殿下?!

    他飞快地看了温善一眼,有高源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还是说了一句:“不过,温善,你将家中的马骑到学堂里来,也是你的不对。学堂是读书增智之地,可不是给你显摆卖弄的地方,日后不可再将家中的马骑过来。”

    善善乖乖应下。

    高源紧追不舍:“她骑马到学堂,难道就没有处罚?!”

    学监:“这……”

    文嘉和插嘴道:“学堂未有规矩说不能骑马上学堂,无论是马是车,都是她上学堂的方法。若是说她年纪小,怕有危险,但她今日敢骑马上学,也是有家中长辈同意,且未进学堂,未有闹事,不该有惩罚。”

    高源:“她骑马炫耀,树大招风,自己惹来麻烦,还不算有错?!”

    文嘉和:“若是有人看不过眼,也是那人居心叵测,该罚那人才是!”

    仿佛是一巴掌扇出去打回到了自己的脸上,高源脸色难看,还想要再说点什么,学监先厉声斥道:“别吵了,各自回去领罚,此事到此为止!”

    众人讪讪,皆闭了口。

    善善被一群小朋友们围在中央,众人虽受了罚,可却是因替同窗出头才被罚,半点也不见难堪,反而各个神情激动,满面红光。

    远远的,高源冲她张嘴无声说了什么,还将手掌横在脖子上笔划了一下,神情凶狠。

    善善瞥见,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但她又很快挺直了腰板,左手牵着文嘉和,右手牵着石头,努力张大眼睛,凶巴巴地瞪了回去。

    “他还没和我的马道歉。”善善想起来,气呼呼地说:“他还打伤了石头哥哥,没有和石头哥哥道歉!”

    石头:“我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

    娘亲从小就教她,做错了事情就要认错,可那个叫高源的坏蛋做了好多坏事,一句道歉也不说。只可惜方才她没想起来,这会儿就来不及了。

    石头哥哥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好多血,善善心疼极了,恨不得亲自替他打回去。

    她不甘心地说:“我……我要回去……找我娘告状!”

    第78章

    善善最后还是没有告成状。

    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说, 好不容易等到学堂放课,牵着石头兴冲冲地冲回家,可家中空荡荡的, 到处找不到娘亲的踪影。

    一问才知道,温宜青还在忙着铺子里的事务没有回来。

    善善也没气馁,熟练地去隔壁宅子找皇帝,可今日皇帝也不在。她跑了个空,又没法去皇宫找人, 只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她去马厩看自己的马。

    高源闹事后, 白马先行被送回家, 如今正在水槽边低头喝水。善善去厨房要了一篮子胡萝卜, 蹲在它旁边, 一根一根喂它。

    她一边喂,一边轻轻抚摸着马腹,白马今日也受了一鞭,但如今已经看不出痕迹,仍旧是如天上云朵般洁白漂亮。可那么重一鞭子,打的石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怎么会不疼呢?善善光想想, 就替一人一马心疼坏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忧愁,白马低下头, 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她的脸颊,善善被蹭的咯咯笑,白马再低头拱她, 要她坐到自己背上。

    坐在马背上散了一会儿步,柔柔的晚风拂过脸颊, 所以不好的事情也被抛到了脑后。

    善善从马背上爬下来,又去捞挂在白马脖子上的铃铛。

    彩色长绳缀在洁白的马胸,如云端虹彩,金色的铃铛在手中叮当当的响。她翻到后头,看到上面刻的胖乎乎的小鱼。

    明明她已经在自己的马上做了标记,可还是有人想要乱动她的东西。大抵是标记做的不够明显。

    天黑了,温宜青仍旧没有回来,善善知道娘亲忙,便与石头两个人一起用晚膳。家里人少,她以前一个人用膳会觉得寂寞,现在有石头陪着,就算娘亲忙碌顾不上她,她的话也能与石头说。

    在餐桌上,善善说:“如果我给它挂一个牌子,上面写上我的名字,他们认得我,知道是我的马,是不是就不会欺负它了?”

    石头低头干完一大碗饭,问她:“你的马叫什么名字?”

    善善:“什么?”

    石头慢吞吞说:“你给马挂牌子,上面不写它的名字吗?”

    善善:“……”

    她捧着碗,小脸呆呆的。

    她这才想起来,总是马儿马儿的叫,自己的马还没有取过名字。

    善善“哎呀”一声,又发起愁来。

    她不擅长取名字,发了半会儿呆,犹豫地看向今日也被打了一鞭的石头:“……叫小石头?”

    “……”石头说:“这是我的名字。”

    善善叹气:“那还是等我娘回来再取吧。”

    晚膳后,她又等了许久。

    没等到温宜青回来,反而是等到了沈云归。

    娘亲不在,善善便主动出来接待他:“沈叔叔,你怎么来了?”

    沈云归是来送珍宝斋分红的,他拍了拍手中一沓银票,问:“你娘不在家?她去哪了?”

    “她不是在铺子里吗?”

    沈云归扬眉:“铺子天黑关门,我方才来的时候路过,你们家铺子连灯也没点,里面的人早走光了。”

    善善摇头:“她可能去别处忙了。”

    见她说不出,想要找的人也不在,沈云归便只能悻然放下银票。他转身往外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绕回来蹲到善善面前。

    “最近那人有来找过你娘吗?”

    “谁?”

    “比如那位陈公子。”

    那是皇上的化名,善善点头:“他昨天就来了。”

    沈云归:“……”

    他咬牙切齿:“他来干什么?你娘就没赶他走?”

    “他送了我一匹马。”善善遇着谁都想要炫耀自己的小马,这会儿起了话头,更是兴高采烈地想拉他去后院马厩看马。

    沈云归却听得面色大变:“马?他送你马,你娘没说什么?”

    “我娘同意了呀。”

    他的面色变了又变。

    “你娘同意了?以前她什么都不肯收,那陈公子送的,她就收了?”他凝重道:“你娘今日不在家,难道也是与那人出门去了?”

    善善还是摇头。

    温宜青与边谌从未在她面前露出什么亲密举止,在她看来,皇上叔叔就与面前的沈叔叔一样,都是想做她的后爹爹,但看上去都没什么机会。

    “对了,沈叔叔。”善善想起一事:“你知道哪儿可以做牌子吗?我想要给我的马做个牌子,以后别人一瞧,都知道是我的马了。”

    “……”

    沈云归睨了他一眼,施施然站起身。

    他手执折扇,轻轻地敲了一下善善的脑袋,才道:“你若不计较成本,京城有一家铺子手艺精湛,能将你说的马牌做的最好,只是生意紧俏,得排到明年去。”

    善善当然想要最好的,但等不及到明年,面上也露出失望。

    沈云归又说:“不过也巧,我与那家铺子的掌柜有几分交情,我帮你提一提,不出七日,马牌就能到你的手中。”

    善善喜不自胜:“真的吗?!”

    他勾起唇角,又很快收敛,折扇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正色道:“只是我也有条件,若那位陈公子再来你家,或是你娘出门去见他,你就让人来知会我一声,只这个小忙,如何?”

    善善哪有什么不同意的,忙不迭应了下来。

    沈云归便给她写了那家铺子的地址,她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的小金鱼钱袋里。

    夜里,善善躺在床上,等娘亲等得昏昏欲睡,夜深时,才听到动静。温宜青放轻了动作,轻轻推门进来,拆下头上的簪钗首饰。

    她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娘……”

    还没有等到回应,她就抵挡不了睡意,歪头沉入了甜甜的睡梦里。

    ……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温宜青照旧日日晚归,问便是她忙着开新铺子。

    善善没有放在心上,晨间她还能见到娘亲,只是住在隔壁的皇上叔叔也忽然变得忙碌,只有极少的时间会出现,往往善善与他说不了几句话,就被他催着回家。

    学业与白马占据了她大部分精力,余下时间也还有其他朋友,她的小脑袋里装不下太多事,只是偶尔疑惑一会儿,很快又抛到脑后。

    最近一些日子,她忙着与同班的小朋友一起打扫校舍。

    这是学监给的处罚,长达一月,虽然学监没有罚她,但同学们是为自己出头,善善义不容辞地为他们分担一二。她从来没干过活,其他小孩亦是笨拙地抱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笤帚,个个忙得灰头土脸。

    反而是高源,他悠哉地躺在一边,自有跟班献殷勤。

    善善几次与他碰见,都感受到他的目光阴恻恻地落到自己身上。

    石头很快扫完一片空地上的落叶,他注意到高源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大步上前,瘦长的身形挡住善善。

    “别怕。”

    善善用力点头。

    学堂里禁止学生打架,也许是因为刚被罚过,高源盯了几日,最后什么也没做。

    上学回家的路上都有石头陪着,石头防了几日,见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才放下了心。

    善善数着日子。

    几日前她得空去给自己的白马定做了马牌,与那边约好了取货的日子,正正好好这日学堂也不上课。

    她一大早就起来了。

    最近几日她总是见不到娘亲,话也没有机会说几句,今日一见到,善善便迫不及待地说了马牌的事。

    “今日取货?”温宜青面露难色:“可今日我已经与其他人约好……”

    善善眨了眨眼:“娘,你不陪我去吗?”

    温宜青迟疑。

    她心中摇摆不定,可是垂眸一看见小姑娘白嫩嫩的脸上挂满了失落,心一下子偏到了她身上。

    “算了。”她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便陪你去吧。”

    善善欢呼一声,踮起脚搂着娘亲的脖子啵啵亲了两口,便乐哒哒地跑去收拾自己的小背包。

    趁这会儿的功夫,温宜青飞快出门托人知会一声,很快回来牵起自己的小女儿。

    石头也跟了上来。

    善善牵着自己的马,歪头看他:“石头哥哥,你今天不去文将军那学武吗?”

    “嗯。”

    “好呀。”善善美滋滋地说:“等我们给小云拿了马牌回来,我带你去吃点心。”

    小云就是白马的新名字。

    没找到娘亲帮忙,善善就自己翻书取名字。她翻的是自己最喜欢的话本,威风神气的孙大圣有个筋斗云,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她脸蛋红红,很不好意思地借了名讳,拿来给自己的白马取名字。

    到铺子里,掌柜认出她,很快将定做好的马牌拿出来。满京城还是头一个给自己的马定制牌子的。整个马牌玉质,正面刻了白马的名字,背面则是一行字“温善专马,闲人勿骑”,牌身还雕刻了繁复精美的纹样,技工手艺精湛,善善接过来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

    掌柜笑眯眯地说:“小姐可还满意?”

    善善实在满意的不得了!

    见状,温宜清从怀里掏出银子,给马牌结清了尾款。

    一出铺子大门,善善便迫不及待地给小云挂上马牌,长长的绳子绕过它的脖颈,玉牌缀在它的胸前,底下还挂着石头编的五彩络子。

    白马甩了甩脑袋,适应了脖子上的新东西后,又低下头来,湿漉漉的鼻子在小主人脸上蹭了蹭,马蹄在原地踢踏,显然十分欢喜。

    善善被蹭的“咯咯”笑,亲亲热热地搂着它的脖子:“小云,以后别人都会认得你是我的马啦!”

    温宜青笑道:“去给你买宝芝斋的点心?”

    善善摇头。

    她对自己的马可上心了,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每天都要喂它,梳毛,与它说话,若白马是个小不点,她还恨不得能搂着它一起睡觉。

    除了取马牌,她今日还要带着自己的白马去修剪马蹄,更换蹄铁。

    温宜青便全都由她。

    善善提早找人打听过京城里哪个修蹄师手艺最好,她牵着马到时,小棚前排的队伍长长。

    善善牵着马排在最后面,她左右看了看,四周有不少马,棕的黑的,可每一匹都没有自己的马漂亮。她忍不住笑出来,又很快抿起嘴巴,脸颊上两个梨涡深深。

    旁边是个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里面传出来,炉子里火烧的正旺,将四面八方都烧的滚烫。善善抹了一把汗,又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前头的马排了许久的队,尾巴也在烦躁地甩来甩去。

    附近还有不少摊子,不远处便有一个大汉带着一车苹果在卖,温宜青看到,买了一篮子苹果过来。

    善善挑出一个最好看的,喂到白马嘴边。

    白马“卡擦”咬下,惬意地眯起眼睛,苹果的甜香逸散在四周,惹得其它大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温宜青看见不远处还有卖吃食的,低头见两个孩子都热的满头大汗,想着出门已久,便去再给他们买点心。

    她前脚刚走,就有一群商队也牵着马过来给马更换蹄铁,乌泱泱一群人挤进来,善善带着马让开一些,还是有些人行为粗鲁,磕磕撞撞。

    白马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跌跌撞撞走过,带着满身酒气,路过时还撞了石头一下。

    石头皱了皱眉,把善善护到里面,看那个络腮胡大汉走路摇摇晃晃,踩中地上的石子还摔了一跤,双手胡乱抓着旁边的白马站了起来。

    白马温顺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搀扶。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只听白马忽然凄厉地仰头嘶鸣一声,善善还没回过神,它忽然高高扬起半身,暴躁地冲撞开旁边人马,一时乱做一团,四周马嘶不止,马声骂声事物坍倒声一齐响起,白马却没停下,闷头冲入了闹市之中。

    善善还牵着马绳,猝不及防,小小的身体整个被它拉了出去,她扑通摔到地上,马绳缠在她的手上,巨力拖着她在地上滑行,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棉布娃娃。

    “娘——”

    温宜青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脸色巨变,抛下手中东西跑了过来:“善善!”

    石头眼疾手快,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伸手割断了马绳。

    失去了马绳牵制,善善总算停了下来。石头将她扶起,夏衫单薄,已经在刚才的滑行里被粗糙的地面刮破,她的手脚关节处皆磨出了血,下巴还被粗糙的沙砾擦破。善善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觉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

    她还没从突如其来的巨变里反应过来,茫然地抓着手中的半截马绳,眼泪汪汪地看着远处。人群纷乱向两边避开,白马疾驰而去,眨眼不见了踪影。

    “善善!”温宜青狼狈扑到她的面前,看到她身上伤势,一时碰也不敢碰,慌张地给她擦掉脸上的血:“你没事吧?疼吗?别怕,娘在这呢。”

    善善疼的哇哇大哭,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她脑袋里还懵懵的,下意识还在喊:“我的马……”

    石头飞快说:“我去追!”

    温宜青连忙喊:“等等……”

    可石头说完就跑,她来不及把人叫住,男孩儿已经像一条滑溜溜的鲤鱼入池,一眨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第79章

    石头没有跑多远, 远远就看见有一个路人制住了忽然发狂的白马。

    那个路人长相平凡,丢进人群里就找不到,穿着一身黑衣, 身手非凡。远远地,他回头看过来,也不知是不是石头的错觉,好像那个人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

    两人的目光对上,石头愣了一下, 连忙跑过去。

    小云整匹马还在暴躁不安的乱动, 就算是见到熟悉的人, 它也没有冷静下来, 马蹄在青石板上踢踏, 几次想要跑走,但却被路人牢牢制住。

    它浑身雪白,如雪山尖的一捧新雪,偏偏后臀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有鲜血汩汩淌出,滴答落到地上。

    石头慢慢走近,目光紧紧盯着这名路人, 飞快地说:“这是我家的马。”

    路人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将马绳交给他,又问:“公……小姐可有出什么事?”

    石头点了点头, 又很快摇头。

    路人的脸色却更加凝重,“温娘子呢?”

    “……”

    石头不动了,灰眸警惕地看着他。

    暗卫知道唐突, 但方才发生的事□□关重大,眼前这个异族小孩救人的动作比他还快。他什么也没说, 丢给石头一块腰牌,自己则飞快地回去将此事禀报。

    石头满头雾水。

    他低头一看,手中的腰牌上刻着一个“陈”字,意识到这是什么,方才那是何人,顿时如烫手山芋一般。

    还不等他想明白为何那人要将这块腰牌交给自己,忽然,一队官兵腰挎长刀,凶神恶煞地出现在他面前。

    “站住!”领头官差道:“就是这匹马当街闹事?!”

    不等石头说什么,他又挥手示意身后的官差:“带走!”

    “等等!”

    石头举起手中的腰牌,另一手紧攥着马绳,他抿起唇,挡在白马前面,说:“这是我家的马。”

    看到腰牌,领头官差的脸色微变:“你是陈家的小孩,这是陈家的马?”

    京城有一个陈家最出名,便是出了侍卫统领陈玄的陈家,这腰牌便是他的令牌。

    官差们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个个出身普通,自然也不敢与陈家作对。只是律法自有章程,官差好言道:“小兄弟,这匹马当街发狂,虽然没有百姓伤亡,可也不是说就这么算了。我们总得把马带回到衙门里,等大人定夺后,再按律处置。便是陈大人,也要奉公守法,你也别为难我们。”

    “……”

    石头回头看了白马一眼,小云低下头,黑亮的眼眸湿漉漉地看着他。他犹豫了好半天,才说:“那要多久?”

    官差迟疑:“这也说不准。”

    他犹豫再三,才松开手,将马绳交了过去。

    白马被几个官差强硬地牵走,它回头看石头,喉咙里发出希律律的叫声,湿润的眼眸仿佛会说话,与主人像极了。石头不敢看它。

    他慢腾腾往回走,沿街两旁的百姓刚受过惊,不少摊子被冲撞,满地狼藉。他想起离开前善善哇哇大哭的模样,心头发紧,脚步也变快,匆忙跑回那间铁匠铺。

    铺子前还有许多匹马在等着修蹄换铁,那个醉醺醺的络腮胡大汉已不见踪影,石头找了一圈,却没找到熟悉二人的踪迹。

    连地上的血污也被踩踏过,与泥泞混在一处,快要看不出来。

    他与路人比划:“你们有见到一个小女孩吗?她是我妹妹,大概这么高,刚受了伤……”

    “你是说刚才那匹白马的主人吧?”有人说:“刚才来了一队官兵,将她们给抓走了。”

    “……抓走了?!”

    ……

    温宜青搂着小女儿,心疼地用沾湿的软帕为她擦去伤口上的沙砾,尽管她努力放轻了动作,可善善还是被疼的一抽一抽的。

    善善早就哭累了,肉嘟嘟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痕,她恹恹地趴在娘亲的怀里,目光触及到对面囚牢里面容可怖的犯人,顿时飞快地收了回来。

    她吸了吸鼻子,怯怯地缩进娘亲的怀里:“娘,我害怕……”

    温宜青低声哄她,动作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处,手掌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她看着小女儿的模样,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家里的小姑娘是个娇气包,平日里磕磕碰碰一下都要掉眼泪,何曾受过这么严重的伤,这会儿身上的衣裳染了血,她都来不及带小女儿去医馆包扎,便被官兵抓来了这里。

    马匹忽然发狂,作为主人自然是要被问责。只是小女儿受了伤,她先后借了长公主等数人的名号,想请个大夫来医治,官差却一点都没松口,不由分说将二人关入了监牢。

    再说白马又向来温顺听话,还是那人送来的,忽然发狂也是怪事。

    “娘,我想回家。”善善说着,眼泪又涌了上来,“石头哥哥去找小云了,他回来要是找不到我们,肯定会着急的。”

    “很快。”温宜青镇定地说:“会有人来救我们出去的。”

    善善乖乖应了一声,靠在她的肩上。

    监牢里阴冷潮湿,即使是夏日,却好像是连骨头缝里都泛着凉意,不知何处有水珠滴滴答答的落下,在寂静中,水声犹如催命计时,令人遍体生寒。

    像是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又好像是只有一会儿,忽然听“吱呀”一声,狱卒推开监牢的大门,在她们前面停了下来。

    “出来吧。”

    温宜青连忙抱着女儿站了起来。

    她们跟着狱卒往外走,出了门,外面是明亮的天光。温宜青一时有些不适应,她闭了闭眼,也未经过衙门审判,在官差的带领下径直走了出去。

    一辆马车停在衙门门口,温宜青快步走过去,先将善善递了过去。

    边谌熟练地伸出手,刚碰到人,便听小姑娘一声惊呼:“疼!”他指尖一颤,手也停在半空。

    皇帝沉下脸,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手脚的伤,将人抱了进来。

    “皇上叔叔,怎么是你?”善善眼睛亮晶晶的,惊喜地看着他。

    善善本来委屈极了。

    她今日本是高高兴兴出门,谁知马丢了,自己还受了伤,进了大牢,可这会儿见到皇上叔叔,又好像有一只大手将她所有的委屈难过都抚平了。

    她欢喜地往皇帝身上扑:“皇上叔叔,是你把我和我娘救出来的吗?”

    边谌也将她的模样全都看清楚。小姑娘从来被家里人保护的很好,从未如此狼狈过,身上衣裙满是脏污,连白嫩可爱的脸蛋也破了口,眼圈红通通的,可怜极了。

    边谌心疼地将她抱进怀里,从暗卫那里得知此事后,怒火便已经在心中狂野灼烧。

    温宜青也上了马车,坐稳后,边谌冷声吩咐道:“回去。”

    马车缓缓驶动。

    善善躺在皇帝的怀里,仰头问他:“我们回家吗?”

    “回宫。”

    温宜青张了张口,思绪万千,但她看着小女儿惨兮兮的模样,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垂下眼,轻轻点下了头。

    ……

    石头一路找到了衙门。

    他拿着暗卫给的令牌,和门前的官兵打听刚被抓进来的母女,连大门都没进去,就得知人已经被接走了。

    他关心地问:“那马呢?”

    “什么马?”

    “就是那匹和人一起抓紧来的白马,它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还有它的名字,它叫小云,是我妹妹的马……”

    官差:“什么马?没听说过。”

    石头着急:“你们说很快就能还回来的!”

    “说了,没见过!”

    石头没走,灰眸直直盯着他。大有一副要与他耗到底的样子。

    看在那个令牌的面上,官差道:“里面是有马,但也是官府的马,没有一匹是白的。我在这站了一天,只见着官府抓了人,没见着马。”

    “……”

    “小孩儿,你不如回家看看,马会认路,说不定你的马已经回家了。”

    “……”

    官差不耐烦地摆手:“去去去!”

    石头只好走开。

    他怀里揣着沉甸甸的令牌,心里想着方才那个给他令牌的人。他知道隔壁宅子住的是宫里的皇帝,既然善善都已经被救回家,或许小云也被带回去了也说不定。

    他心里想着事情,没走多远,便听身后方才与他说话的官差不知与谁打招呼,一道耳熟的声音应和。他敏锐回头,便见一个面熟的人走进去。

    正是方才牵走白马的那个人。

    石头眼皮跳了跳。

    他没做多想,身形隐蔽在墙后。等了片刻,那人很快又从衙门里出来,还换了一身衣裳。

    怕被发现,石头只远远的跟着,隔了好长一段距离。

    那人没有去其他地方,而是直接去了京城最热闹的东市,他先进了好几间铺子逛过,最后停在一家赌坊前,然后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自己,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石头也跟过去。进去前,他在地上抹了一把灰,又滚了一圈,将自己弄的灰头土脸,半遮掩住模样。

    赌坊门口的几个打手瞥了他一眼,看到他从怀里掏出钱袋,竟也没有阻拦。

    赌坊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围在几个赌桌前,随着赌局的结果大喜大悲。石头从这些人之中穿过,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游曳过,很快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他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名官差两眼紧紧地盯着荷官手中的骰罐,压根没有注意到有谁在朝自己靠近,等回过神时,便发觉到有一把刀抵着自己的后腰,尖锐的刀刃刺破了衣裳,险险扎进了皮肉里。

    官差面色大变,刚要大声呼救,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掐住了他的脖子,耳边一道略有些稚嫩的声音阴沉沉地道:“别动。再动我就捅进去了。”

    官差霎时冷汗直流,他举起手作投降状,不敢乱动。

    二人退后几步,离开赌桌,空位很快被新的人挤上。周围红了眼的赌徒压根没有发现他们的异状,石头带着他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将他的双手制在身后,而小刀横在了他的脖颈。

    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但手一直很稳。

    “马呢?”石头问。

    “什么马?”

    “今天被你牵走的那匹白马。”

    “白马……”官差总算想起来,他脸色微变:“是你?你是那个陈家的小孩?”

    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半大的孩子吓住,他大为恼怒,刚要挣扎反抗,抵在脖颈的刀刃就划破了皮肤,鲜血淌出,一时不敢再动。

    他努力往后看去,尽管这是个半大的少年,可钳住他的力气却大的惊人,反抗不得。少年轮廓深邃的五官隐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灰眸在幽暗的环境里明亮而冰冷,像一头盯住了猎物的野狼。

    “少废话。”石头阴沉问:“我妹妹的马呢?”

    “什么马……”官差还想要装傻,便感觉到掐住自己的手收紧,脖颈间的疼痛也加剧。生怕这小孩真下狠手,他忙道:“我说,我说!”

    “是高国公家的公子。”

    “……高源?”

    “似是这个名讳。”官差说:“高公子说今日会有一匹白马在街上闹事,让我以官府的名义抓走给他送过去。”

    “马呢?”

    “已经送过去了。”

    “在哪?”

    官差说了一个地址。

    “那不是高家,你骗我?”

    “不敢不敢,我刚从那个地方回来,离此处也不远,您去了就能看见。”

    赌场人声嘈杂,官差大气也不敢出。

    许久,他感觉到横在自己脖子前面的小刀移开,立刻回头想抓人,可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他摸了摸脖子上的血,背上爬满了冷汗。

    石头顺着问出来的那个地址找过去。

    他跑的很快,那个地方也离赌场不远。

    那不是显赫的国公府,只是一处不大的民宅,大门紧闭,他绕了着宅子找一圈,最后找到一棵几人高的大树,几下就灵活地爬了上去。

    他本来是想从这棵树潜进宅子里,也是运气好,里面就是院子,而白马和高源都在墙内。

    高源对白马觊觎已久。

    他第一眼见到这匹白马就喜欢,起初是眼馋,可后来见温家那个商户出身的小孩偏要和自己作对,便愈发想要抢过来。被学监罚过后,他还向家里讨要骏马,可没有一匹有这匹白马神骏漂亮,更是心痒难耐,才在今天动了一点小伎俩,把马抢了过来。

    只是温善到底有太子撑腰,他也不敢明着把马带回家,才让人送到了这一个小宅院。

    此时,他就站在白马面前,得意道:“我说了我要骑,温善那个小丫头还能拦得住我?”

    小云毫不客气地对他打了一个响鼻。

    高源顿时沉下脸,目光不善地盯着面前白马,对下人道:“拿马鞭来。”

    石头脸色微变,按着砖瓦,就要跳下去救马,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动作。

    他回过头,是那个眼熟的路人。

    暗卫说:“皇上已经将温娘子与小姐接出来了,派我来找你回去。”

    “那是善善的马。”石头凶巴巴地对他说:“他抢了善善的马。”

    “马也会送回去的。”

    “善善受伤了!”

    暗卫说:“皇上已经知道了。”

    意思是会有处置。

    石头抿起唇,他朝院子里看去,只见高源在下人的帮助下,已经坐到了白马的背上,他攥着缰绳,洋洋得意。

    石头还是不高兴。

    善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像他是乞丐出身,早就被人踢打习惯,她流了那么多眼泪,哭的那么大声,一定疼坏了。她平时很少哭的,总是在笑,她还那么喜欢自己的马,有关小云的所有事情都要亲力亲为,现在却被人抢走了。

    她平时那么宝贝的小马,骑一会儿都怕马累,现在却在被别人甩鞭子。

    石头不悦地皱起眉。

    他问:“你真的能把小云带回去吗?”

    暗卫说:“当然。”公主嘴上一直念叨着石头和马,皇上派他来找人和马,他自然要做到。

    石头指下面:“他是国公府的。”

    暗卫劝道:“我有办法。”

    石头点了点头。

    他跳下去,很快离开了这条小巷。

    暗卫以为他是听话回家了,刚松口气要去救马,就见他的身影又出现在路口,飞快地爬上树。

    暗卫纳闷。

    只见石头从怀里掏出一把弹弓——他刚从其他小孩那里换来的,又拿出一块石子——地上捡的。他面无表情地举起弹弓,眯起一只眼,用力拉开了皮筋。

    他日日练箭,这于他而言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暗卫:“等等……”

    “咻”地一声,石子破空而出,一击就中。

    高源正骑在马上,拉着缰绳驯马,白马已经认主,此时忽然被一个陌生人骑着,它暴躁地在原地踏步,想要把人甩下来。

    忽地,一块不起眼的石子重重地射|中了它受过伤的后臀。

    白马痛苦地嘶鸣一声,马身疯狂的扭动,高源一时没坐稳,被狠狠甩下,扑通摔到地上,马腿蹬在他的脑袋旁边,溅起的沙石扑到他的脸上。

    高源惊恐地睁大眼睛,都来不及去在意摔倒的疼痛。神骏的白马立在他的上方,马身遮天蔽日,将一切都挡住,肉眼所及之处,他只见马蹄高高扬起,连蹄铁的形状都看的清清楚楚——

    “不,等等,别……”他慌忙想向旁边爬去。

    可已经来不及了,马蹄已经重重地踩了下来!

    卡擦!

    腿骨断裂声伴随着莫大的痛楚一齐传了过来。

    “啊————”

    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响彻云霄。

    石头收回弹弓。

    他冷酷地别过头,原路顺着那棵大树滑下,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第80章

    善善不是头一回进宫了。

    这回她被皇帝抱进宫, 很快便有许多白胡子的太医背着药箱跑过来。

    她的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灰头土脸,身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帝王脸色阴沉, 太医们也心惊肉跳。好在石头救人的动作快,虽然看起来伤的重,但太医仔细诊断过后,其实只是一些皮肉伤,多养几日就能好。

    善善乖乖伸着手脚, 冰凉的膏药敷在伤处, 再被仔细包扎好, 火辣辣的疼痛仿佛也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抹去。她身上脏兮兮的衣裙换掉, 头发也被重新梳了一遍。

    皇帝一回宫就召集太医, 太后闻讯而来时,小姑娘已经恢复原来白白嫩嫩的可爱模样。唯独下巴那处因不好包扎还露在外面,在白皙的小脸上看起来尤为可怖。

    “这是出了何事?”太后心疼地道:“是谁做的?”

    善善眨了眨眼,主动去碰她的手:“太后娘娘,我没事的。”

    “好孩子。”太后小心翼翼避开她的伤处,抚摸她的脸颊:“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是吗?”

    善善用力点头。

    虽说是白马先受惊,才害得她摔成了这样。但小云是她的马, 善善舍不得怪它, 更舍不得它被罚,此时也义不容辞地替它瞒下。

    见她不愿意说, 太后也没有再逼问,只唤宫女端上来她爱吃的点心,哄着她吃了两块。

    趁善善吃点心时, 太后将皇帝拉到一边。

    “皇帝,今日之事, 你可查清楚了?”

    边谌微微皱起眉。

    事情也不复杂,查自然是查清楚了,但却不好说。

    高老夫人与太后是表姐妹,年龄相仿,出嫁前就要好。高老夫人又惯会钻营,常常入宫来陪太后说话,到如今,姐妹情分一直未减。

    太后只淡淡道:“善善是皇家血脉,身份虽未昭告天下,但也不能叫什么人都欺了去。”

    边谌颔首:“朕有分寸。”

    数年前他初登基,朝堂不稳,免不了借其他世家势力。那些功勋侯爵借着旧日荣光在朝中扎根已久,盘根错节,底下藏污纳垢,已成旧病沉疴。即便是没有今日之事,他也早已开始提拔新臣,重用寒门。

    太后点点头,又眉开眼笑地去哄小孙女去了。

    善善本来还在想着如今不知在何处的石头与白马,但是点心一尝,被人一哄,便将所有事情都忘了个干净。

    太后本来就疼她,如今受了伤,更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满皇宫的好东西都搜罗来,尽数堆到她面前,只怕她一不留神又想起身上的伤,还要被疼的落两滴眼泪。

    黄昏时,太子也回宫。

    他近日在户部学习,许久没见善善,见之便喜不自胜。还不等打招呼,他便看见了善善面上的伤。

    太子皱起眉头:“你被谁欺负了?”

    善善眨了眨眼睛,她左右瞧瞧,见太后此时不在身边,才悄声与太子说:“太子哥哥,皇上送了我一匹马。”

    “马?”

    善善早就想要与他炫耀了,可是这些日子他不在学堂。好不容易见到,她连忙拉着太子,兴冲冲与他夸了一通自己的马如何漂亮听话。

    “太子哥哥,下回我带你去见我的马。它叫小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马,你一定会喜欢它的。”善善大方地说:“要是你喜欢,我就借你骑一骑。”

    太子回想一番,道:“你说的这匹马,孤倒是知道,先前孤见过一眼,还向父皇讨要,可他却没答应。原来是送给了你。只是你年纪这么小,骑马太过危险,这伤就是骑马摔的?”

    善善用力摇头。

    她捂着嘴巴,尽职尽责替自己的小马瞒到底。

    太子又问了一番,只从她口中听到好话,又想若白马真有不当,皇帝也会处置,便不再刨根问底,只道等秋狝时,再带她一起去打猎。

    善善已经听第二人提起秋狝,想到自己骑着白马打猎的模样,便憧憬的不得了。

    晚膳时,善善面前的小碗被堆得满当当的。

    她捂着小碗,慌忙地喊:“够了够了,装不下了!”

    但其他几人的动作丝毫不停,满桌的筷子只往她面前递,她吃一口便有人接上,善善没有办法,只得挺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将大家的好意全都装了进去。晚膳后,她不得不在屋中绕着圈圈走,想方设法让自己消食。

    太子拿出来一个棋盘,朝她看一眼,善善便乐颠颠地跑了过去。

    “还记得孤先前教你下棋吗?”太子温和问。

    “记得。”

    善善抓起一颗黑子,放到了棋盘上。

    她先输了几回,然后又赢了几回,之后便一直连赢,得意地翘起小脚,脑袋上的小揪揪也晃来晃去。

    不知不觉下到夜深。

    小姑娘打了一个哈欠,太子才察觉时候不早。

    他腼腆一笑,为自己贪玩感到羞赧,动作利落地收起棋盘,将棋子归入盒中,抬头见善善往温娘子的身上扑,忍不住问:“善善今日为何不在宫中住下?”

    此话一出,满室众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太后神色微动,显然也是意动。

    “时候不早,她也省得舟车劳顿,再说,她身上有伤,宫中也有太医能够照看。”太子越说越是欣喜,道:“之后几日她也不方便上学堂,孤正好还能教她功课。”

    “住在宫里?”

    善善扬起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太子笑道:“明日孤不用去户部,就留在宫中陪你玩,如何?”

    那实在是太好了!

    善善心动的不得了,她来过皇宫好几回,但从来没在宫中住过,光是太子说的就心驰神往。只是她还从来没离开过娘亲,又有些舍不得。

    她拿不定主意,犹豫地朝娘亲看去。

    自从女儿受了伤,温宜青便一直不声不响,沉默地陪在一旁,此时她轻轻点了点头:“住下吧。”

    除了宫中有太医,她还另有一番计较。

    善善住在宫中,有皇帝庇佑,也能省去暗中许多危险。那些人不管如何大胆,定然也不敢向皇宫伸手。

    温宜青面上不显,只看着善善高高兴兴被宫女牵去洗澡,才收回目光。

    太后与太子各自离去,大太监也领着宫女太监站到门外,殿中很快只剩下他们二人。

    边谌叹了一口气,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温宜青没有抵抗。

    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遮住湿润的眼睫:“你怪我也好,若我再小心一些,善善也不会受伤。”

    边谌道:“这不怪你。”

    “她从小到大就没有吃过那么大的苦头,若我多注意一些,也不会疏忽大意。”只是小姑娘天性乐观,收了眼泪,再被人一哄,就什么委屈都不记得了。

    她总说自己的小女儿是笨脑瓜,不记事,如今却想骂骂自己。若她再小心一些,谨慎一些,说不定便能提前发觉不对,免去善善这番苦痛。

    天底下无论哪个娘亲眼睁睁看着孩子受伤却无能为力,都会如眼下般心如刀绞,懊悔自责。

    她哽咽道:“善善一定疼极了。”

    边谌低声道:“不若你也留下。善善粘你,夜里一定会想你。”

    温宜青摇了摇头。

    许久,她的泪缓缓止住,才后退一步。再抬起头,杏眸湿润,却只余下眼眶通红。

    “石头还在家里。”她说。

    边谌递过去一方软帕,看她接下,又从怀里掏出一样锦盒。

    他道:“本是要今日给你的。”

    温宜青收下,却无心去看里面是什么。

    “我派人送你回去。”

    “好。”

    “你不如……”

    皇帝张了张口,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拂过面前人湿润的眼角,一点湿意在指腹里揉开,只道:“我会照顾好善善的。”

    “……”温宜青垂下眼,盯着他衣袍上的锦绣龙纹,许久,轻声应了一声:“……好。”

    ……

    夜里,善善躺在床上等了许久,可除了宫女之外,一道人影也没瞧见。

    她翻身想爬下床,刚坐起,就有宫女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温小姐,可有什么事情吩咐奴婢?”

    善善问:“太后娘娘呢?”

    “太后娘娘已经歇下了。”

    “那皇上叔叔呢?”

    “皇上政务繁忙,时候不早,温小姐先睡吧。”

    “他不和我一起睡吗?”

    宫女哑然。

    好半天,她含糊道:“奴婢……奴婢也不知晓。”

    善善失落,抱着枕头在床榻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床铺很大,能一口气打好几个滚。

    但她滚了好几圈,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平常都有人哄她睡觉,若是娘亲忙,也还有奶娘和其他丫鬟姐姐。宫中虽然人多,但宫殿里空荡冷清,宫人们侍候在门外,未得到传唤都不敢靠近,也不像家中的下人那样亲近。

    善善想来想去,便又坐起来。

    她爬下床,迈开小短腿,哒哒跑了出去。

    更深夜重。

    边谌处理完剩下的公务,回到寝殿休息。

    只是方踏进寝殿,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帝王的目光锐利地看过宫人,太监们屏气凝神,头低得更低,长衫下两股战战,目光不停地往内殿瞟去。

    边谌大步走进去。寝殿内室,床榻之上平整的被褥在中央凸起一块,随着呼吸的频率一起一伏。

    他站在床边凝视半晌,伸手掀开被褥,果然见一个小姑娘趴在里面,欲盖弥彰地缩成一团。

    被主人抓到,她也没躲,反而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脸。

    旁边的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皇上恕罪,温小姐非要过来,奴才去知会过梁公公,梁公公也说不必拦着,才,才……”

    皇帝不见动怒,反而目光柔和下来。

    他将小姑娘抱起,见地上没有她的鞋,伸手去抓她的脚,果然蹭了一手的灰。

    大太监识趣地递上来一条打湿的布巾,他仔细地将小姑娘两只小脚丫擦干净。

    善善被碰到脚底板痒痒处,痒的咯咯笑,忙缩着脚躲来躲去,皇帝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她,见她衣衫单薄,擦干净脚,又将她塞回被褥里。

    边谌:“你怎么会来这里?”

    “皇上叔叔,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对呀!”善善理所当然地说:“我在家里的时候,我娘都会陪我一起睡觉的。太后娘娘已经睡了,我就只能来找你了。”

    边谌惊奇:“你想要朕陪你睡觉?”

    善善重重点了点头。

    她打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娘亲,还是个离不得大人陪的小宝宝呢。

    整个皇宫里,善善最熟悉的就是皇帝叔叔了。

    皇帝在原地怔了半晌。

    宫规森严,与母后兄长虽感情深厚,但自从记事起,他便独自一人居住在寝殿。宫中侍候的仆从虽多,也未有一人大胆到敢踏足卧榻。

    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他略有些稀奇地应了下来。

    帝王还是头一回陪自己的小女儿睡觉。

    他去匆匆沐浴过,刚躺下,便有一团软绵绵的小人熟练地滚到了他的怀里,亲昵地挨着他,小脑袋搁在胸口胡乱蹭了几下。

    边谌略有些生疏地抱住她。

    什么规矩礼数,在小姑娘眼中大约还不如一块点心重要。她的睡姿本来安安分分,只过去一小会儿,先是一只小脚横到皇帝的身上,像是不满地蹬了蹬,而后另一只脚也横了上来。

    皇帝一动不动,任由她作乱。小小的身体在被褥底下扭成一个个不可思议的姿势,最后几乎整个人都趴到了他的身上。

    许久,睡不着的善善睁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皇上叔叔,你能唱歌给我听吗?”

    边谌:“……”

    “我娘平时都会唱歌哄我睡觉的,她唱的可好听了。”

    “……”

    大太监侍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像是从帝王的沉默里察觉出了为难之意,善善歪着脑袋想了想,补充道:“讲故事也行。”

    边谌长长松了一口气。

    “去拿本书来。”

    大太监很快回来,善善看到书页上的名字,不由得困惑:“不是孙悟空吗?”

    大太监迟疑了一下:“这是皇上幼年时常读的书。”皇宫里什么都有,那民间常见的神话人物倒是很少。

    善善眼睛一亮:“那我听听!”

    边谌倚在床前,一手搂着她,一手执书,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徐徐响起。他年幼立志做兵马大将军,故事讲的也是前朝的一名将军经历的一场战役,在式微之局扭转乾坤,以一敌百,书中兵法谋略俱都写全,如今再读也依旧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边谌照本宣科念下来,其中有晦涩难懂之意也一目了然,念到中途,一时便入了迷,直到小姑娘在他怀中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大哈欠,才叫他回过神。

    他垂下眼,与乌溜溜的圆眼睛对上,立刻看出了小姑娘眼中的无聊。

    “不感兴趣?”他迟疑地放下书。

    善善点了点头。

    “梁庸,去找……”

    “算啦。”善善又说:“皇上叔叔,你给我讲讲你吧。”

    “朕?”

    善善:“你从前是什么样的?”

    边谌愣了片刻。

    他思索片刻,道:“朕有个兄长……”

    善善立刻问:“像石头哥哥那样的吗?”

    边谌莞尔:“像太子那样。”

    他也与太子讲过这些旧事,但那时更多是提起前太子。同样的事与小女儿说起,却是另有一番新奇。少年人莽莽撞撞,也并非是生来就无所不能,时至今年再想起只是会心一笑,但在小女儿面前却有些难为情。

    他自认父辈应当是如泰山高峰稳重担当,挑着自己的厉害之处讲,闯祸犯错也含糊过去,只是声音低了几分。

    小姑娘听得入了迷,她神采奕奕地撑着下巴,身后小脚高高翘起,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皇上叔叔,你从以前起就那么厉害吗?从没犯过错吗?”

    他低声道:“……犯过。”

    “那现在呢?”

    “也会。”

    善善美滋滋地说:“下回我娘再教训我,我就和我娘说您。您以前也闯祸,现在还是那么厉害,她肯定不会再骂我了!”

    边谌微哂:“她会骂你?”

    “我娘骂人的时候可凶了,连奶娘都不敢帮我求情呢。”

    边谌想不出来。温宜青向来温柔和善,鲜少对人说重话,对小女儿也最是疼宠不过。只是在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儿眼里,娘亲稍稍大点声,就是凶的不得了。

    他含着笑道:“下回朕替你求情。”

    “真的吗?”善善又想了想:“其实我娘也不凶的,她对我可好了。她只对别人凶,她生气的时候,总是让奶娘把我抱走,不让我看见。”

    善善又神神秘秘地说:“皇上叔叔,我娘也会做错事的。”

    “是吗?”

    “以前她不会做女红,是后来才学的。她以为我不知道,她把那些缝坏了的东西藏在床底下,有一回我找东西,全部都找着了!里面还有我的布老虎。”善善捂着嘴巴偷偷笑:“奶娘说我不能告诉别人,我连石头哥哥都没说过。”

    但今日也不知道为什么,善善肚子里的小秘密一个都藏不住,张口全都秃噜了出来。

    她趴在皇上身边,和在娘亲时的感觉不一样,但善善靠着他,又好像待在娘亲的怀里一样,感觉安心极了。

    边谌轻咳一声,笑意却止不住。

    他道:“朕以前也闯过祸。”

    “真的吗?”

    “太后有一个很喜欢的宝瓶,有一回朕在她宫中玩乐,不小心撞倒了它。”

    “太后娘娘罚你了吗?”善善双手和他比划:“她也揪你耳朵,罚你三天不能吃点心吗?”

    边谌忍笑:“她不知道。”

    善善惊奇地看着他。

    “朕将宝瓶的碎片丢进了御花园的湖里,她到如今也不知晓。”

    善善睁大了眼睛,满脸地不敢置信。

    每回她闯祸,没有一次能瞒得过娘亲,都不用娘亲问,她自己便全倒干净了。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办法!

    她一下坐直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皇帝,又有些为难,眉毛皱成一团:“可我娘……我娘说,做错事情就要敢作敢当的。”

    “嗯。”边谌抚着她毛绒绒的脑袋:“是朕的错。”

    善善安心地趴了回去。

    原来娘亲还是对的!

    她又说起来:“还有石头哥哥……”

    善善嘀嘀咕咕,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偌大的宫室里,皇帝不时轻声应和。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只剩下轻浅的呼吸声。

    大太监挑了挑灯芯,让明亮的灯火变得昏暗一些。

    边谌垂下眼。

    小姑娘不知何时睡着了,脑袋枕着他的胸口,手心里还攥着他的衣裳。他看过去,只看见她头顶乌黑的发旋。

    梁庸上前一步,轻声询问:“皇上?”

    他默不作声,拂了拂手。

    大太监明白他的意思,领着宫人鱼贯而出,内殿的门轻轻合上,只留下一灯不算明亮的光。

    边谌低下头,在她的头顶轻轻亲了一下。

    像是心上最柔软的一处被一只小犬乱拱,心尖瘙痒,他闭上眼睛,怀里抱着沉甸甸的小女儿,唇角翘起,就这样睡了过去。

    ……

    夜半三更,街道冷清,各个店铺门窗紧闭,只有屋檐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凌乱。马车穿过街巷,在温宅门前停了下来。

    温宜青撩起车帘正欲下马车,便注意到有一个人坐在门口,月光在他身上投下来一条长长的影子。

    她愣了一下,走近才看清是石头。他像善善平常那样坐在门槛上,一见到她,立刻站了起来。

    “温娘子。”石头往她身后看去,可马车上并没有下来别的人。“善善呢?”

    “善善今日住在宫里。”温宜青纳闷:“你怎么坐在这儿?”

    石头抿起唇角:“她不回来吗?”

    “太后娘娘留她在宫中小住几日。”

    “她何时回来?”

    “这也说不准。”温宜青转而道:“你怎么坐在这儿,不进去等?”

    石头低下头,“对不起。”

    “什么?”

    “我没把马找回来。”

    温宜青怔了一下。

    夜幕黑沉,她却看清了面前这个小少年面上的失落内疚。她什么也没说,伸手半揽住石头,拉着他往宅子走。

    “用晚膳了吗?”她随口问。

    “还没有。”

    她吩咐下人:“让厨房送宵夜来,多做一点。”

    不多时,丫鬟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面。石头手中的筷子心不在焉地拨着碗中细面,难得没多大食欲。

    温宜青只当没瞧见,慢条斯理地道:“这几日善善上不了学堂,功课也要耽误不少,等她回来以后,还得让你替她补上。”

    石头精神一振,一双亮晶晶的灰眸一眨不眨地朝她看过来。

    “你的功课完成了吗?”

    他连忙将面前的宵夜狼吞虎咽吃了干净,飞快地道:“我马上就去!”

    凳子在地面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他将凳子摆正,而后便急急忙忙出了饭厅,出门时太过匆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温宜青扬声:“慢点!”

    石头立刻停下脚步,改跑为走,步子迈得极大,一点也慢不下来,脚步声蹬蹬渐远,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

    另一边,高国公府却是闹翻了天。

    高源平日里行事嚣张,在外惹出的祸事不知几何,若是被告状到家里,高家也不过是轻轻责骂几句,从不下狠手责罚。碍于国公府威势,外人即便是受了气也只能忍下。

    哪知道会有一日,高源忽然被人抬回家中,腿骨断裂,哀嚎不止,模样惨烈。哪怕是大夫及时看过,也只道腿是能保住,后半生也只能做个瘸子。

    高源瘸了!

    如同是一番惊天响雷,狠狠震晕了国公府上下。

    高源刚醒过来便从下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一时又两眼一翻,晕了回去。

    他年有十几,马上就要去考取功名,腿有残疾便不得入仕,更别说去行军打仗。他本是高家最有前途的孙辈,这下彻底断了他的前程。

    瓷器玉瓶摔了满地,整个高家都震怒不已。

    此事当然不能罢休。

    高老夫人平日里最疼爱这个孙辈不过,骤然得知噩耗,搂着小孙子心肝宝贝似的哭了一回。

    高源身边的下人都被叫来,尤其是今日跟他出门的几个,被翻来覆去问了好几回,来龙去脉很快就被盘问清楚。

    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是学堂里一个学生骑马上学,高源见了眼馋,便想要将她的马抢过来,再给一番教训。教训是给了,马也抢了,腿伤却是他自己在骑马时坠马,被马蹄踩断了腿。

    “不过是一匹马,源儿想要,她给了就是,区区一个商户,竟敢与高家作对,若非是她,源儿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高老夫人咬牙切齿:“那匹马呢?!”

    下人战战兢兢:“小的本是想要杀了那匹马给少爷出气,只是……只是……陈统领忽然出现,将马……将马要走了……”

    “陈玄?!”高老夫人面色微变:“源儿怎么会得罪他?”

    高家势大,但陈玄是皇帝最信任看重的人,便是平日里碰见也要敬让三分。高源虽嚣张跋扈,却也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因而这些年虽做了不少害事,却一直没得到教训。

    下人:“少爷怎么会得罪陈统领?那马是温家的,小的也不知道,为何陈统领忽然为温家出头。”

    “温家?哪个温家?”

    “便是东市那间开脂粉铺子的温家。”

    这么一说,高老夫人便想了起来。

    青松学堂里的学生皆是官宦子弟,唯有一个出身商户。那温家母女在京城的名气十分大,不知为何竟得了太后娘娘青眼,平日里还与长公主府交好,先前那脂粉铺子出名,连她也命人去买过几盒胭脂。

    可名声再响亮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商贾妇人,岂能欺负到国公府的头上?!

    高老夫人岂能善罢甘休,当即派人出去,只是很快,她派出去的人又回来了。

    说是有官兵在温家周围走动,他们很快就被发现,还被赶了回来。

    不过一个商户,竟还惹得陈统领如此庇护?!那温家倚仗的不过是在太后娘娘露过几回脸,陈玄又何必护佑到如此地步,为了一个小小商户恨不得得罪整个国公府?

    细想也想不出缘由。高源夜半被断腿蚀骨之痛疼醒,更是嘶嚎着要人给自己报仇。高老夫人守在孙子身边,抹了一夜的泪,第二日一早便进宫告状去了。

    高老夫人一夜没睡好,形容狼狈憔悴,一见到太后,她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太后昨夜刚见过小孙女,正是畅怀之时,见老姐妹这番模样,顿时纳闷:“这是出何事了?”

    高老夫人抹着泪道:“太后娘娘身在宫中,有所不知。昨日闹市有人纵马,也是不巧,源儿上街与那匹马撞了个正着,被马蹄踩断了腿。大夫说,后半辈子只怕是要落下病根,再也站不起来了!”

    “腿断了?”太后愠怒:“皇帝早就下过令,严禁世家子弟在京中闹事,竟还有人如此胆大妄为,当街纵马行凶伤人,官府难道就没有抓人?”

    高老夫人一听,便知此事成了。

    她面上不显露半分,捏着帕子拭去眼角的泪,依旧哀声道:“抓了,自然是抓了,可人进了监牢,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放出。源儿平日里本分上进,也向来行事谨慎,却平白无故吃了那么大苦头,那罪人却逍遥法外,臣妇气不过,便去官府打听,谁知官府却含糊其辞,连罪人是谁保出的也不愿说。”

    太后勃然大怒,重重拍了一下手边小桌,桌上的杯盏都被震得咣当作响:“京中竟有如此猖狂之人?!”

    “臣妇也是想不到。高家不敢称一声高门,在京中也有几分薄面。那人却连高家都不放在眼里。臣妇就这一个孙儿,如何气得过,便再去打听,才打听出了陈统领。”

    太后还欲再发火,听到此处,忽而问道:“那纵马行凶的人是谁?”

    高老夫人:“太后娘娘也认得,便是温娘子家的女儿。”

    太后:“……”

    侍候在一旁的大宫女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瞥了高老夫人一眼。

    高老夫人浑然不觉,还接着说:“那温娘子是云城来的一个小商户,得了太后娘娘青眼,才一步登天。换做常人有这等幸事,行事更是小心,那温娘子倒好,反而纵得她的女儿嚣张跋扈。臣妇原是想着,那孩子到底年幼,若是知错道歉,此事便是算了,可源儿断了腿,往后前程难说,那孩子非但不知错,竟是连面也没有露过!”

    高老夫人:“听说那孩子平日里与太子殿下交好,仗着与太子殿下有几分情分,在学堂里也横行霸道。太子殿下德才兼备,怎么能因小人坏了名声。臣妇想来想去,还是想着来告诉太后娘娘……”

    “……”

    太后默不作声,只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

    高老夫人抹着泪,却半天没等到应答,心中顿时纳罕。

    太后娘娘方才不是还在气头上?

    太后娘娘上回见到高源时,不还夸他年少有为?如今源儿可是断了腿,耽误了前程,娘娘竟无半点表示?太后娘娘不是最厌烦有人借自己的名声狐假虎威,怎么这会儿却毫无反应?

    莫不是那温娘子已经先来过,与太后娘娘颠倒过黑白了?

    高老夫人心思百转,提起一道泣声,正欲再说。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稚嫩的童音,伴随着一道笨重的脚步声,一个小姑娘哒哒跑了进来。

    “太后娘娘!”

    太后立刻眉开眼笑,放下杯盏,应了一声:“善善来了?”

    高老夫人捏着帕子,哪见过太后这副模样,顿时稀奇地朝门外看去。刚跑进来的小姑娘模样玉雪可爱,眼睛黑白分明,像春日枝头最柔嫩的花骨朵,面颊上的梨涡深深,无论谁见了都要欢喜。

    唯独下巴不知为何伤了一块,像是柔嫩花朵上的一块残缺,看着就叫人心疼。

    小姑娘一跑进来,胡乱行了个礼,都不等人叫起来,便迫不及待地捧着满怀鲜花往太后面前凑。她雀跃地说:“太后娘娘,我给你摘了好多花!”

    太后眉开眼笑,忙叫宫女拿来一支花瓶,将这些花全都插上。

    小姑娘手上还沾了花泥,太后掏出帕子,替她仔仔细细擦干净了,笑盈盈地道:“今日去御花园赏花了?”

    善善点头:“是太子哥哥陪我去的,但皇上把他叫走,说是有公务要忙,我便摘了花,来找太后娘娘您来玩啦!”

    太后笑逐颜开:“好,哀家正想着你呢。”

    “太后娘娘,你用早膳了吗?”善善又说:“我今早在皇上那儿吃到了很好吃的点心,我特地给你留了一块!”

    “好,好,哀家等会儿就尝尝。”

    高老夫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与太后的亲昵不似作伪,两张脸凑在一处,凭着多年的,敏锐直觉,她很快发觉到了两人眉眼中的相似之处。

    她微微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这个小姑娘的面容。

    若说是太后娘娘,倒不如更像皇上。

    这个小孩儿,与当今圣上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又出现在宫中,与太后娘娘如此亲昵……

    “这……这……”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她的脑中升起,她放轻了声音,面上挤出一个和善的笑脸:“太后娘娘,这是谁家的孩子,模样生的真好,臣妇瞧着便喜欢。”

    高老夫人心中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

    宫变过去十几年,又有皇家有意遮掩,朝中许多人不知道当年旧事,她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太子不是皇上亲生,当今圣上后宫空置,也无子嗣,若这小孩儿当真是帝王血脉,便是皇帝唯一的孩子,其地位,其分量,或许连太子殿下都比不得,说不定……

    太后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旁边的宫女小声介绍:“这位是温家的小姐。”

    温家的小姐?

    京城里还有哪个温家小姐?!

    高老夫人面色一僵,如遭重击。

    一时之间,无数想不通的关键都被打通。难怪全京城的人都想不通为何一个商妇能得太后娘娘青眼,难怪长公主府也与温家交好,又难怪连官府也遮遮掩掩,侍卫统领都为温家出头,国公府的面子也不管用……

    高老夫人猛提起一口气,她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善善,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命运的咽喉,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善善注意到她的视线,回头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软乎乎的笑脸。

    半晌,她盯着善善下巴上已经结痂的伤,猛然闭紧嘴巴,两眼一翻,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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