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珍宝斋。
沈云归倚在柜台, 指尖懒洋洋地拨弄着算盘珠子,面前偶尔有顾客停驻,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耳朵里全是旁边小姑娘软乎乎的叽里咕噜说话声。
等话停下,他才应道:“所以呢?你放课了也不敢回家,跑我这里来了?”
善善坐在小板凳上,珍宝斋里各色商品琳琅满目,此时也无法吸引她的目光。她托着忧郁的小脸蛋, 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在学堂里还能躲, 可是她一回家, 住在隔壁的皇帝叔叔便立刻就会知道, 善善被抓着学了好几天, 也不敢和娘亲告状,苦不堪言。
她忧愁地说:“石头哥哥去将军府学武,我本来想跟着去的,可嘉和也要催我做功课,沈叔叔,我想来想去,就只想到你了。”
沈云归动作一停, 喜上眉梢:“是吗?”
善善接着说:“我娘说, 你以前在私塾天天逃课,还揪夫子的胡子, 考了三次都没考上秀才。沈叔叔,你一定最懂我了。”
“……”
沈云归斜了她一眼,手掌拂过算盘, 算珠便噼里啪啦归了位。
他状似不经意提起:“那人是谁?”
“哪个人?”
“那个和贺兰舟一样,非要给你补课的人。”
善善吓了一跳, 连忙说:“我不能告诉你。”
沈云归挑眉道:“我和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什么事情,你连我都不能说?”
“就是不能说的。”
善善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暴露了皇帝叔叔的秘密,连忙捂住嘴巴,无论他问什么都只是摇头。
沈云归也没有为难她一个小孩,只是将算盘推开,蹲下|身凑过来悄声打听:“那人最近找过你娘没有?”
“没有。”善善摇头。
皇上叔叔一直待在隔壁,从来不到他们家来的。
“你娘也没提过?”
“没有。”
“你没给我发请帖,那给他发了没有?”
善善还是摇头。
沈云归眉目舒展,桃花眼笑眯起,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然后抱起她大步往外走。
“读书写字有什么乐趣?你还这么小,日后多的是机会,走,我带你去玩。”
善善抿嘴乐道:“沈叔叔,我请你吃点心。”
沈云归笑了一声:“我还用得着你请客?”
虽已近黄昏,但街上依旧人潮拥挤,各个铺子皆门户大开,伙计使出浑身解数招揽路过的客人。
二人站在分岔的街口,他低头问怀里的小姑娘:“是先去如意坊给你买新首饰,还是去书斋给你挑新的孙悟空?今日你看中什么就买什么,我替你结账。”
“我娘说了,不能要你的东西。”善善掏出自己的小金鱼钱袋:“沈叔叔,我有钱的。”
这些话说过许多遍,他已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不放在心上,此时便熟练地应下:“那就先用你自己的,不够再问我借。”
善善果然被糊弄过去。
书斋离得近,二人便先去书斋,一路从街头走到街尾,跟着的下人手中锦盒越提越多,善善的小金鱼钱袋很快空空荡荡,变成了一打欠条。
待走到最后一家,便是如意坊。
温宜青的铺子离如意坊不远,抬头便能看见。
沈云归笑眯眯低头问:“等会儿我送你回家?”
“好!”
二人迫不及待进如意坊挑新珠花。傍晚时分,人潮散去,铺子里也空空荡荡,只有一对母女正在里面挑拣首饰。
如意坊掌柜见是熟人,让伙计应付那对母女,自己亲自过来招待。
“沈公子……”他看见沈云归怀里的小姑娘,乐道:“今日是给这位小姐挑首饰?”
“动作快点。”
掌柜应了一声,新款式的珠花方被人挑看过,如今正摆在柜台,沈云归只瞧一眼,便道:“全都要了。”
掌柜眉开眼笑:“好嘞!”
伙计们手脚麻利,立刻将这些珠花拿起打包。
“上回我在你这订的首饰,今日便是取货的日子,做好了吗?”
“做好了,下午方送过来,正要给您送过去。”
掌柜从里间拿出一个锦盒,善善好奇地探头一瞧,整套首饰用的是南海东珠,做工精细,虽不如翡翠宝石璀璨夺目,却有微光莹莹,光彩照人。
连不远处的母女都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
沈云归满意至极,放下一打银票,抱着孩子,提着首饰,包袱款款地走了。
也没去不远处的脂粉铺子,而是直接去了温家。
待人走远,掌柜才回到柜台前,他笑容不减,“江夫人可挑出了合心意之物?”
祁文月这才收回目光。
她面前摆了不少首饰,原先犹豫不决,可方才看过那套南海东珠的首饰后,面前这些都入不了眼。她低头问女儿:“你挑好了吗?”
江惠柔仰头看她:“娘,只能选两样吗?我全都喜欢,能不能也全都要了?”
祁文月暗暗咬牙。
听说温宜青的新铺子生意大好,金银如流水进她的口袋,就连温善那小丫头都出手阔绰大方。方才那两人一眼都没瞧完,便说要全都拿下,更别提那套南海东珠的首饰,颗颗饱满圆润,是上上之品,说不定还会带到温宜青的头上。
便是她掏得出银子,也不敢这般花用。更别说买个首饰还要小心翼翼,生怕会被老侯夫人瞧见,说三道四。
那温宜青凭何有这样的运道,做生意生意大好,养个女儿还能攀上太后娘娘。老天爷怎么就那么偏心眼?!
掌柜道:“江夫人若是一时半会儿挑不出来,天色不早,不如明日我让人将首饰送到府上,您慢慢挑选。”
“不用了。”她随手拿起几样,冷淡地说:“就这些吧。”
江惠柔着急:“娘,我还没挑好呢!”
祁文月低声斥道:“你再磨磨蹭蹭,老夫人就该骂了。”
江惠柔才不敢再说,二人付过账,时候不早,匆匆离开。
上马车之前,祁文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脂粉铺子。
快要天黑,多数铺子已经关了门,却还有人陆续从铺子里走出,手中还提着不少东西。她狠狠攥紧手中的帕子,扭头上了马车。
……
沈云归熟门熟路地送人回家,再顺理成章地受邀进了温宅。
主人家都还没回来,他熟练地给自己倒了茶水,还与下人商量好了今日的菜色。
善善认认真真写下最后一张欠条,叮嘱他:“沈叔叔,下月你要记得来向我要钱。”
沈云归随手收下。
他喝了一杯茶,眼见连天都黑了,却还不见人回来,不由得道:“你娘怎么还没回来?”
“她这几天可忙了。”
话正说着,便有下人走进来,说是外面有客到访。
善善为难地皱起小脸:“可是我娘还没回家呀。”
“说是来找小姐您的?”
“找我的?”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外面去看。沈云归扬了扬眉,也跟在她的后头。
夜幕低垂,星子密布,一道挺拔的身影背对着站在大门口,听见脚步声传来,他才转过身来,露出冷淡疏离的俊朗面容。
善善看清,顿时大惊失色,转身就跑。
沈云归就跟在她的后头,被她一头栽进怀里,他连忙把人扶稳:“怎么了?!”
“善善。”边谌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今日你怎么没过来读书?”
善善:“……”
沈云归抬眼,二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对视半晌,又同时移开。
善善苦着脸走过去,“叔叔……”
边谌淡淡道:“我等了你很久。”
这话一出,她顿时内疚极了,手指头绞着衣角,“对不起,叔叔,我,我……”
沈云归大步一跨,挡在她的前面,满脸不善地看着此人:“她今日与我约好,一同出门去玩了。不过是读书,她日日在学堂上课,学堂里有夫子教习,在你那少一两天算什么?”
皇帝的目光才重新落到他的身上,眉头微微皱起:“你怎么会在此处?”
“与你无关。”
“不请自来,是为无礼。”
“不请自来?”沈云归笑了一声,扶着旁边的小姑娘,底气十足,“善善邀请我到家中做客,我可是正八经受邀而来。”
边谌低下头,善善怯怯地点头附和。
“……”
“倒是你,你才是不请自来的那个。”沈云归:“这位……公子,主人家快要回来,你是不是该走了?”
边谌没动。
他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对善善道:“今日我家的厨子不在。”
善善不解:“什么?”
沈云归眼皮一跳,又听他语气平静地说:“我一直在等你,肚子很饿。”
沈云归:“……”
这话漏洞百出,可实在是戳到了小姑娘心坎里。她早就因自己逃课而内疚,这会儿一听自己还连累他饿着肚子,更是羞愧的不得了。
善善连忙说:“叔叔,你到我家来吃饭吧?”
沈云归:“……”
边谌:“你娘不在,不太好。”
“没关系的。”善善骄傲地昂起脑袋:“以前我带石头哥哥回家吃饭,我娘还夸我做得好。我娘说了,要多帮别人的。”
再说了,她家的厨子还是皇上叔叔送的,皇上叔叔还邀请她去行宫玩,她都还没有好好谢过,欠的可多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边谌看了沈云归一眼,朝他微微颔首:“沈老板?请。”
沈云归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见他大步走进去,才低头重重揉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连忙跟了过去。
夜里,温宜青归家。
她如往常一般,先去找家中的小女儿,方走进来,就见堂屋两边各坐一人,各自端着茶盏。
她脚步一顿,整个人愣在原地,听到动静,二人齐齐转过头朝她看来。
同时开口:“是善善邀请我来的。”
温宜青:“……”
第62章
“来, 尝尝这个鸡汤。”
桌上菜肴陈列,沈云归熟络地舀了一小碗汤,隔着半张桌子递到温宜青面前。“今日我特地吩咐你家厨子做的, 这段日子你实在辛苦,好好补补。”
温宜青垂下眼,又见面前小碗里放下一块裹着酸甜酱汁的小排。
她抬起头,边谌收回手,道:“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善善左右瞧瞧, 于是也跟着夹起一筷子, 颤颤巍巍地放到娘亲的碗中。
“娘, 你多吃点。”
温宜青轻轻呼一口浊气, 疲惫道:“够了。”
“你家的厨子是不是换了?”沈云归自己尝了一口鸡汤, 疑惑道:“和我上回来的时候,味道好像有些不同。”
“沈叔叔,你也尝出来了?”善善美滋滋地说:“我家来了一个御厨,做的和宫宴一样好吃。”
“御厨?”沈云归愣住,惊诧地问:“太后娘娘赏你的?不对,若是太后娘娘赏的,这么大的事情, 早就传的满京城都是了。你们哪来的御厨?”
善善:“是……唔!”
被捂住嘴巴,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眨了眨眼睛, 不解地朝娘亲看去。
不能说吗?
温宜青冷汗直流。
恰在此时,边谌主动开口解围:“是曾在宫中待过一段时间,因故出了宫。善善在行宫吃惯了御厨手艺, 才托长公主找来的。”
“是吗?”
温宜青僵硬地点了点头。
沈云归担忧问道:“是因为何事被赶出宫地?该不会给你招惹来什么麻烦?”
“不会,我……我向长公主打听过了。”
沈云归没有怀疑, 知道她如今与长公主和太后关系亲近,也向来疼爱女儿,费心找个御厨来也情有可原。
只是……
他喝着鸡汤,目光不动声色地往身边人瞟去。
温家的事情,为何此人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连他都不曾听说过!
边谌只当做没注意到他的目光,神色冷淡地品尝着晚膳。
善善心中有愧,以为他饿着肚子,筷子也不停地往他的碗中夹,“叔叔,你多吃一点。”
皇帝温声应:“好。”
“你也喝汤,还有这个鱼,这个鱼虽然没有我之前和你钓的好吃,不过也比食味楼的好吃多了。”
“好。”
沈云归冷不丁地开口:“你们何时去钓的鱼?”
善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边谌冷淡道:“与你无关。”
“……”
沈云归忍气吞声,道:“善善,下回你学堂放假的时候,我带你去城外庄子玩吧?我在京郊买了一个庄子,那儿种了不少花。”
善善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
“善善。”边谌也开口:“下回放假到我家来。”
善善又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
沈云归霍然转头。
“我家的花园很大。”满京城也找不出比御花园更大的花园了。“你可以和嘉和一起来。”
沈云归立刻说:“善善,你也可以请文小姐一起来,还有石头。”
仿佛两边都吊着一根香喷喷的肉骨头,善善像是一只被引诱的小狗,两边都眼馋的不得了,左右为难。
边谌;“太……我娘很想你。”
一听这话,善善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立刻道:“好呀!”
她也可爱和慈祥的太后娘娘玩了!
沈云归:“……”
这二人又何时要好到这种程度了?!
他原是还带了礼上门,却也不好拿出来。他心知温宜青的性子,定然会出口拒绝,平时被拒绝倒好,此时有外人在场,在外人面前丢脸是万万不行。
满桌菜肴,三人都吃得没滋没味。
便只有善善浑然不觉,吃得肚皮滚圆,小脚在桌下美滋滋地翘起。
好不容易用完晚膳,温宜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天色不早,你们该回去了。”
“不着急。”沈云归斜了另一人一眼,果然见此人一动不动,他道:“我再陪善善玩一会儿。”
善善刚要答应,便听她娘亲说:“她还有功课未做。”
善善:“……”
“那我再坐一会儿。”
边谌也一动不动。
温宜青抿起唇:“随便你们。”
她弯腰抱起小女儿,便将这二人丢在此处,自己先走了。
善善挣扎不得,只得趴在娘亲的肩膀上,可怜巴巴地与两人挥手告别。
沈云归收回目光,回头便见另一人坐在旁边,气定神闲地喝茶,没有半点要起身告辞的意思。
换做往常,他自然不自讨没趣,等下回找机会再来。可今日不同。他换了个坐姿,叫下人再给自己续满茶水,耐心地等下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几乎可闻。
茶水续到第二杯,也没见另一人有动身回家的意思,沈云归有些坐不住。
“你……”他开口顿了顿,问:“你贵姓?”
边是皇家姓氏,不方便与外人透露。边谌便道:“免贵姓陈。”
“陈公子。”沈云归遥遥对他举起杯盏:“京城广大,能两次见到陈公子,也是沈某的缘分。既是有缘得见,沈某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边谌头也不抬,也不应声。
沈云归挑眉,也不恼,便自己将杯中茶水饮尽,走到他身边的位置坐下。
边谌不明所以,只见他倾身凑过来,折扇掩面,行事鬼祟。
他左右看了一眼,见只有下人在侍候在不远处,才压低声音道:“陈公子,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有话直说了。你我二人今夜出现在此处,是有何目的,各自心知肚明,那些劝说的废话也不必多提,既是无论如何也劝不过对方,不如暂且合作?”
“合作?”
边谌不动声色:“什么合作?”
“你有所不知,与我们二人抱有相同目的的,在京城实则还有一人。”
边谌:“贺兰舟?”
沈云归话一顿,诧异道:“你知道?”
边谌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示意道:“继续。”
“……”沈云归眼皮跳了跳,暂且将脾气忍下,继续说:“你既是知道,那我便长话短说。贺兰舟此人乃前科状元,年纪轻颜色好,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可谓是前途无量。他与青娘有同乡情谊,先前就有交情,如今还在青松学堂授业,与善善也走得近。近水楼台,此人实乃大患,不得不防。”
边谌微微颔首,算是附和。
“你想与我合作?”他说:“你心怀不轨,我凭何信你?”
“沈某的确不可信,只是与贺兰舟比,在青娘心中,想来是贺大人的分量更重一些。”
边谌道:“你与她青梅竹马。”
沈云归黯然道:“我与她青梅竹马,打从出生起便相识,到如今,却也只是个世交而已。”
边谌颔首:“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沈云归:“……”
他深吸了一大口气。
“那贺兰舟却不同。当年便是她一眼看中贺兰舟才华潜力,出银子让他进京赶考,小贺大人丰神俊秀,家世清白,还与善善交好,更比我一介商贾前途无量。”沈云归低声问:“陈公子自认与小贺大人相比呢?”
边谌心说:不过是一个贺兰舟……
他紧接着思起温宜青的冷待,又有前尘旧事牵扯……而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接着说。”
“贺兰舟虽可恶,可只要你我二人通力合作,也不足为惧。等贺兰舟放弃后,便只有你我二人,各凭本事。陈公子,一个对手总比两个对手简单,你说是不是?”
边谌不置可否。
“陈公子?”沈云归摆手:“陈公子若是不同意,便当沈某没提过此事,回头我再找贺大人就是了……”
“你在威胁我?”
“威胁倒也不好说,只是先下手为强罢了。”沈云归笑眯眯地说。
边谌唇角翘了翘,“你倒有几分胆色。”
他当皇帝多年,还是许久没有人威胁到他头上。
既是没否认,便是默认的意思了。
“沈某在京中行商,将京城商户见过七七八八,倒不曾见过陈公子。”沈云归观他周身气度,眉宇间痕迹严肃,像是常身处高位发号施令之人。他猜测道:“陈公子可否入仕?”
边谌道:“家中略有几分薄产。”
难道是个祖荫下的纨绔子?
又实在不像。
沈云归目光垂下,见他指腹虎口处还有厚茧,心思百转,也不显露,只端起杯盏,桃花眼笑弯起:“陈公子,日后可得多多指教了。”
边谌瞥他一眼,冷淡道:“不必。”
他也不是真心想要与此人合作,不过是想借此人之手让贺兰舟早日死心罢了。
沈云归也不介意,为表诚意,主动先行告辞。
离开温宅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前匾额,手中折扇摇得风流潇洒,桃花眼笑眯起,像是刚在生意场上大挣一笔。
同样的话,他与贺兰舟也提过。
至于谁信了……说了各凭本事嘛!
……
边谌并没有跟着走。
待人走后许久,他才站起身,向下人打听温宜青的位置。
温家的下人知道规矩,又不知他的身份,便对主人的行踪守口如瓶。
边谌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
在温宜青命人来赶人之前,一辆马车停在了温宅门口。
石头满身热汗地跑进门,熟练地去找留给自己的宵夜,只是刚过堂屋,就被人叫住。
“拓拔珩。”
他也在行宫待过,自然认得皇帝,立刻挺直了腰板,身体绷得紧紧的,像军营里静候发令的小士兵。
边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朕去找善善。”
石头:“……嗯!”
善善这会儿正在书房里做功课。
她抓着毛笔,被娘亲按在桌案前,小屁股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娘,我真的不可以去和皇上叔叔玩吗?”
温宜青头也不抬:“你不怕被夫子打手心了?”
“我已经做完一半了。”她说:“剩下一半,我等皇上叔叔走了以后再做,肯定来得及。”
“做完再去。”
善善着急:“那到时候,沈叔叔和皇上叔叔肯定已经走了。”
“下回还有机会。”
这是怎么也不同意的意思了。
善善只好趴回到功课前面,唉声叹气地写着大字。
没多久,她听到外面有人敲了敲门,抬头就见石头探进来一颗脑袋,她顿时高兴:“石头哥哥,你回来啦!”
石头又飞快地缩回了脑袋,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身后的人。善善更加高兴,手中的毛笔一丢,忙不迭爬了下来:“皇上叔叔!”
温宜青闻声抬头,一时愣住,下意识地把要飞奔过去的女儿抓住。
她警惕地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边谌说:“我来看看善善。”
“沈云归呢?”
“他已经走了。”
“那你……”
他垂下眼眸:“行宫一别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温宜青抿紧唇。
善善被她抱在怀里,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他们不是天天都在见面吗?
噢……要保密!
她很快感觉到娘亲抱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一些,而后也不需要她挣扎,便重得了自由。她向皇帝的方向迈出一步,迟疑了一下,又谨慎地回头问娘亲:“娘,我可以去玩吗?”
温宜青低声道:“去吧。”
她这才放心地走了过去。
每日这个时候,她都是与石头坐在一起做功课的。今夜,石头独自坐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毛笔写下一个个僵硬的大字。
善善拖来自己的藏宝箱,里面装满了她的玩具,但这些玩具与孩童玩还好,与大人玩就颇为幼稚。她为难地站在自己的玩具箱,挑了许久挑不出一个合适的玩具。
边谌便站在书桌前等待。
他垂眸看着文将军的小徒弟做功课,写了三道,错了两道,沉默地移开目光。
温宜青轻声问他:“你今日出入,不会有人发现吧?”
“不会。”
“那……”
“走的时候,我会小心。”
温宜青抿紧唇,不再开口。
旁边咣咣铛铛的声音响了许久,最后善善还是带着一本话本走了回来。
还是太子给她的那一本。
“皇上叔叔,你能给我念孙悟空吗?”
皇帝欣然颔首。
他将小女儿抱进怀里,低沉柔和的嗓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温宜青心不在焉地听着,算盘珠子在指尖滚动,却忘了该拨上拨下。
她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去。
善善安安静静地窝在皇帝怀里,稚嫩可爱的面容与另一人也有几分相似。二人一齐看着话本,烛光暖黄,柔和地映照着那父女二人,便将那人面上的冷硬也驱散,只剩下满面柔情。
她面前呈着铺子账目,旁边有毛笔刷刷划过纸面的悉悉索索声。
有点温馨。
就像是一家人。
忽地,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皇帝忽然抬首看来。
他口中念书声不停,目光却直直望进她的眼中。偷看人反被抓住,温宜青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她狼狈地俯下身去,整个人几乎贴在桌上,臊的不行。
话本里的孙悟空正要大发神威,念书声忽然停了停,念书人轻笑一声,低沉轻柔的声音却像是雷鸣轰隆,在耳边震了震,又转瞬即逝。
“叔叔?”
边谌收回目光,又很快接上。
轻柔的念书声重新响起。
石头小心翼翼抬起头。
他纳闷地看了一眼温宜青通红的耳尖,又羡慕地看向另一边。
而后苦大仇深地抽来一张新的纸,从第一道题目重头开始写。
善善一直没有喊停,边谌便一直念下去。不知过去多久,直到怀里响起了轻轻的呼噜声,孙悟空的故事才戛然而止。
声音一停,温宜青便立刻转过头。
皇帝抱着孩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一向沉稳的人难得可见狼狈。明明也不是头一回抱孩子,可这会儿他浑身僵硬,一根手指头也不敢乱动,生怕会一不小心将小姑娘吵醒。
温宜青莞尔。
她起身,动作轻柔地将小女儿接过来,善善在她的怀里不安分地换了一个姿势,而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关系。”她轻声说:“她睡觉沉,轻易吵不醒的。”
“嗯。”
温宜青将孩子抱回到卧房里,给她盖好被子,再出去时,皇帝就守在门口。
“你该走了。”她道:“天很晚了,宫中也有人在等你。”
边谌没动,夜色里,他的眼眸柔和:“我命人在御花园里种了你喜欢的花。”
“……”
“太后也在想你。”
温宜青沉默片刻,哑然道:“那是哄善善的话。”
“嗯。”他说:“可我也想见你。”
温宜青没了话。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檐下只有一盏不算明亮的灯笼,连鞋面上的绣花也看不清。夜风带着白日未褪去的燥意,夹着庭院里葳蕤草木的清香,与浅淡的沉香味道。
晌久,她轻声道:“善善进宫,我总要陪着的。”
“下月初七呢?”
“什么?”
“下月初七,你可有空闲?”
近日铺子里生意大好,忙得不可开交,温宜青打算多招两个伙计,除了现今的脂粉铺子,她还有开其他铺子的打算。她下意识随着问询回想起之后的安排,不等想完,很快意识到下月是什么月。
七月初七。
那日甚至没有宵禁。
温宜青匆匆撇过头:“铺子里很忙,没什么空。”
“夜里呢?”
“也没有。”
边谌“嗯”了一声,又问:“善善也不出门吗?”
七月初七这样的日子,满京城都会走出家门,善善最爱看凑热闹,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在外头等着,怎么可能安心待在家里。
温宜青无言。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该走了。”
边谌唇边笑意一晃而过:“七月初七,我来接你?”
“……”她接着说:“走的时候,你小心一些。你是皇帝,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我想再去看一眼善善。”
温宜青并不反对,侧过身让他进去。
屋中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小姑娘安安稳稳地躺在床榻上甜睡,双手抓着被子,脸颊红扑扑的,睡脸恬静。
边谌指尖轻柔地拂过她柔软的脸,睡梦之中,小姑娘本能地歪过脑袋,亲昵地贴着他的掌心蹭了蹭。她翻过身,小手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娘……”
边谌莞尔,眉目愈发柔和,他轻轻挣了挣,没抽出来,便任由她抓着。
温宜青倚在床边,也看这父女二人出神。
忽然,她想起什么,站直了身体,惊声道:“善善的功课还没做完。”
边谌:“……”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第63章
第二日, 善善捂着通红的手掌心,眼泪汪汪地给手心呼气。
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她只记得自己躺在皇上叔叔的怀里,耳朵里是轻柔的念书声, 就像是娘亲哄她睡觉时唱的小曲一样,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变得眼皮沉重,等再睁开眼睛,天都已经亮了。
夫子布置的功课只做了一半, 醒来后再补已来不及, 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夫子手中的竹条打在自己的手心上, 疼得倒吸凉气。
娘亲还道要她吃点苦头, 日后才不会因为贪玩而耽误功课。
善善吸吸鼻子, 觉得自己可怜极了。
石头忍不住转头看她。
他看了一眼柳夫子,如今还在检查学生们的功课,又一个学生被他手中的竹条抽得嚎啕大哭,教舍里乱作一团。他想了想,从书袋里掏出一只竹编的蚂蚱。
蚂蚱做的活灵活现,四条细细的竹腿稳稳当当立在桌案上,尾部高高翘起, 他手指在蚂蚱尾部按下, 整只蚂蚱便高高仰起,待一松手, 便好似活过来一般,一下蹦到了隔壁桌案去。
善善一下停了眼泪,惊喜地看着从天而降的小玩具。
她眼睛亮晶晶地回头去看, 石头唇角抿起,对她点了点头。善善立刻抹掉脸上的眼泪, 二人用眼神动作无声地交流一番,她也学着将蚂蚱放好,摁下尾巴,手一松,在善善期待的目光之中,小玩具高高的弹起,抖着细细的翅膀飞了出去。
但飞歪了方向。
扑通落到前面学生的脑袋上。
江惠柔正在看夫子训话,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到脑袋上,她下意识低头,一只蚂蚱从她头上掉了下来……
“哇!”
她整个人跳了起来,连忙去拍自己的头发,崩溃地大哭出声:“有虫子!”
柳夫子皱起眉头:“江惠柔,出什么事了?”
“夫子,有虫子掉我头上了!”
善善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睛,心虚地扣着自己的小手。
柳夫子大步走下来,定睛一瞧,那只虫子做了坏事也不着急跑,还好端端地待在江惠柔的桌案上,神气地抖着自己用竹丝做出来的长须。
“别怕,是假的。”柳夫子安抚道。
旁边的学生也发现了:“是只假虫子。”
“江惠柔,你怎么连真虫子和假虫子也分不清?”
“哈哈!”
四周的小朋友们哄笑出声,江惠柔也被笑得停了眼泪,低头看去,这下总算看清虫子的全貌。她气得跺脚:“夫子,有人捉弄我!”
柳夫子亦是大怒,环顾四周:“这是谁干的?!”
善善更心虚了。
她举起红通通的小手,刚准备要站起来认错,石头却比她更快一步,刷地站直了身体。
“夫子,虫子是我做的。”
“竖子顽劣,欺凌同窗,扰乱课堂!”柳夫子大怒:“拓拔珩,你给我去外面罚站!”
石头弯腰拾起课本,坦然走了出去。善善哪能让他受罚,连忙想要爬起来认领自己的错误。石头却在路过时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刚抬起的屁股又拍回到了软垫上。
就是让她好好上课的意思了。
善善只好坐回去,看着柳夫子拿出竹条抽他的掌心,“啪”地一下,声音清脆,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打手心的声音响了好几下才停,一整个上午,石头都捧着书站在教舍外。
善善眼巴巴地隔着窗户看他,脚指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午间。
善善不停地往石头的碗中夹菜。
“石头哥哥,你多吃点。”她忧愁地说:“你的手还好吗?要不我喂你吧?”
石头捧着冒尖的碗,躲开她的殷勤:“我不疼。”
他皮糙肉厚,被打手心的痕迹早就没了,反而是小姑娘的手心还有红通通的。
善善不好意思极了:“石头哥哥,都怪我,让你被夫子罚了,你昨天完成了功课,本来可以不受罚的。”
“不怪你。”
文嘉和也忍不住说:“幸好石头替你受罚了,不然夫子再打你几下,你就连笔都握不住了。”
善善便更不好意思了,恨不得将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堆到石头的碗中去,连自己最爱吃的点心都分给了他一半。饶是石头饭量大,也被她喂得打了好几个饱嗝。
吃撑了肚子,三人一起去竹林间散步消食。
善善提起来:“我好几天没见到太子哥哥找我们一起用膳了。”
“他去上课了。”
“上课?”
“我听我爹说的,说皇上近日对太子哥哥的学业抓得紧,还让贺先生每日给太子哥哥补课。”文嘉和说:“学堂里白日也要上课,夜里还要做功课,太子哥哥的功课可重了,除了学堂,还有皇上给他布置的。白日晚上都没有时间,所以便只能将午间休息的时间拿出来补课了。”
难怪先前贺先生说要给她补课,后来就不提了。
善善心有余悸地说:“太子哥哥可真辛苦呀。”
文嘉和也忍不住点头赞同。
只是太子是储君,本就比常人责任重大,便是课业繁重也是理所应当,几人唏嘘一番,话题很快便转到了别处。
绕着竹林走了两圈,感觉到饱腹感消下去许多,众人才往回走。
还没走回教舍,绕过一个转角处时,前面也走来一人,三人正在说话,一时不察,两边哎呀撞到了一块儿。
善善正和文嘉和手牵着手说话,石头步子迈得大,就走在最前面。他的身量高,力气也大,被撞了一下也毫发无伤,反而是对面那人被撞得扑通坐到了地上。
是江惠柔。
她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头见善善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顿时脸上烧红,恼怒道:“你们走路也太不小心了!”
文嘉和道:“方才你跑得快,是你主动撞上来的。”
见有文嘉和在,她也没有再追究什么,自己爬了起来。可心中还是有些气不过,便道:“那也是你们撞到了我,应该与我道歉的。”
石头很快道歉。
江惠柔不甘心地看了他一眼,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应下这句道歉。
三人让开路,她走过去时,斜了石头一眼,忽然伸手推了石头一把。
石头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往后退了一步,却感觉到脚下踩到一个硬物,同时有一声咔擦碎裂声响起。
众人齐齐低头看去,他抬起脚,就见一个珠花躺在地上,花瓣已碎裂成好几块。
那珠花款式十分眼熟,江惠柔摸了一下头顶,果然发现自己的头上已经空了。
“是我的珠花!”这还是她娘刚给她买的,她才刚戴第一天,正喜欢的紧。
石头弯腰把珠花捡起,想递给她,又被她瞪了一眼,江惠柔往后退了好几步,凶巴巴地瞪着他,还带着一点鄙夷嫌弃。他抿起唇:“对不起。”
“你早上拿虫子欺负我,现在又踩坏了我的珠花,拓拔珩,你又欺负同学,我要告诉夫子去!”
善善一听这话,顿时吓了一跳,生怕夫子会再罚石头一次,连忙上前挡在石头的面前,说:“你别告诉夫子,我替石头哥哥赔你新的。”
“你?”
江惠柔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到她头上。今日善善戴的也是新珠花,昨天和沈云归一起买的,是如意坊刚出的新款式。
她不知想到什么,很快点头说:“好啊,你赔我。但是你要赔我十个。”
“十个?!”
文嘉和上前一步:“江惠柔,拓跋只踩坏了你的一个珠花,你开口就是十个,也欺人太甚了。”
江惠柔怯了一下,很快又说:“不就是一个首饰,我才不稀罕,是她先说要赔的。不赔也没关系,我告诉夫子去,让夫子来罚他。反正我又不缺这一个首饰。”
“你……”
善善只怕她真的要去找夫子,早上她已经连累过石头受罚过一回,只怕夫子会更加生气,连忙说:“十个就十个,我赔给你就是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夫子。”
“善善!”
“嘉和,没关系的。”
“唉!”文嘉和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也没了脾气。
善善掏出自己的小金鱼钱袋,里面却只倒出一堆欠条。
她这才想起,她的银子全在昨日花光了,还欠了沈叔叔许多。
江惠柔皱起眉头:“钱呢?”
“我今日回家找我娘亲要。”善善不好意思地说:“我也给你写欠条,明天我再给你,可以吗?”
江惠柔看了文嘉和一眼,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善善认认真真给她写了欠条,摁下了自己的手印。人走后,石头抿紧了唇:“我可以找夫子受罚的。”
“没关系的。”善善捂着热腾腾的欠条,喜滋滋地说:“石头哥哥,早上你帮我一次,现在我也帮你一回,我们扯平啦!”
第64章
晚上, 善善向娘亲要零花钱。
温宜青向来惯她,并未多想,取来银子装进她的小金鱼钱袋里, 打开却见到一兜的欠条。
上面全是沈云归的名字,写明了借钱缘由与数目,全是前几日善善逛街所花,她一张张看过,唯独一张不是。
“江惠柔?”
这名字十分耳熟, 却想不出在哪里听过。
奶娘在旁边提了一嘴:“小姐, 这莫不是宣平侯府的姑娘?”
宣平侯姓江, 江惠柔便是宣平侯夫人所出的双胎之一。
欠条上更不是一笔小数目。
“善姐儿怎么会欠江家的姑娘这么多银子?”奶娘纳闷:“从没听善姐儿提过宣平侯府的姑娘, 平日里她也都是和文姑娘玩。”
温宜青抬眼, 善善正趴在书桌前做功课,一手抓笔,一手抓点心,一纸甜香味。她捏着欠条,招手把人叫了过来。
她一问,善善毫无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给了她听。
温宜青听完也忍不住:“十个?!”
小姑娘仰着圆圆的小脸, 一脸天真地说:“对呀。”
“她说要十个, 你便答应了?”
“可、可是,她说要告诉夫子……”善善纠结地绞着手指头:“夫子打人可疼了……”
温宜青与奶娘对视一眼, 继而深吸了一口气。
小女儿娇气,每次在学堂里被打了手心,回来总要抱着娘亲哭。温宜青也狠不下心来责骂她, 想了想,便给奶娘使了一个眼色, 让她拿来一本账本和算盘。
她翻开账本,拨弄算盘,而后为难地皱起眉头:“善善,你的钱不够了。”
善善不解。
“你记不记得,我每月给你银钱,你想要什么买什么,都是自己出银子。”
善善点头:“记得。”
她三天两头出门玩,京城不比云城地方小,这儿好东西多,她见什么都想要,常常不够花的时候。虽说月例有定额,可温宜青疼她,小金鱼钱袋空了就补上,在沈云归那打的欠条也替她还上,善善从来没觉得手头紧。
但这会儿,她看着娘亲把账本摊到她面前,与她说:“你这些时日花的太多,非但是这月的,连下月、下下月、今年的,全都花完了。”
“花完了?”
温宜青把小金鱼钱袋里的银子倒出来,点了点,大半都拨走,剩下的重新装回去:“去掉要还给沈云归的,只剩这些了。”刚好一个珠花,剩下的只够买些小零嘴。
善善抱着自己的钱袋,呆呆地看着她。
她愣了好半天,才总算反应过来,圆溜溜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那我没法赔江惠柔银子啦?”
“是。”
善善想了想:“娘,你能不能借我银子?”
温宜青应道:“我借了你银子,你拿什么还我?”
善善便想不出来了。她只有娘亲给的零花钱,已提前花完,连透支也透支不出来了。
“那……那……”
“明日你到学堂里,便告诉江惠柔,只能赔的出一个,多的就没有了。”
“那她要是告诉夫子呢?”
温宜青语气轻柔地说:“是石头先弄坏了人家的东西,做错了事,你既然答应了石头替他顶罪,就不能出尔反尔,若是夫子罚你,你也只能受着了。”
善善小脸一呆。
“可,可是……”
“你不是最喜欢读孙悟空吗?孙大圣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敢作敢当的。”温宜青鼓励她:“善善别怕,娘替你准备伤药,明日你去学堂时带上,让石头替你敷上。”
善善懵懵地看着她。
对上娘亲温柔鼓励的目光,再低头看看手中空荡荡的钱袋,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握紧小拳头,脸蛋绷得紧紧的:“……嗯!”
……
第二日,她拉了石头与文嘉和给自己壮胆,怯生生地把小金鱼钱袋递给江惠柔。
江惠柔早就期待至极,迫不及待地打开,点清银子后,顿时变了脸色:“这里哪够买十个?温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我没有钱了。”善善还是第一次尝到没钱的滋味,说得心头发苦。
“你怎么会没有钱?!”
那日她亲眼看着温善将她看中过的珠花全都买下,更别说温善平日里便有数不尽的好东西,连珍宝斋的玩具也是几天就换。她还听她娘说了,温善娘亲开的铺子可挣钱了。
江惠柔期待了一晚上,想着银子到手,便去如意坊将自己先前看中的首饰全都买下。眼看着到手的东西飞了,她怎么能忍得下:“温善,你要是不赔钱,我就去告诉夫子了。”
换做往常,这样的威胁早就让善善害怕。
可是现在,她连一文铜板都掏不出来,便只能想着自己最崇拜的齐天大圣,在心里给自己呐喊打气,壮着胆说:“那你去告诉夫子,让夫子罚我吧。”
反正娘亲给她准备药膏了!
她……她不怕!
文嘉和终于忍不住道:“江惠柔,拓跋只踩坏了你一个珠花,你却要他赔十个,先前善善被你吓唬过去,夫子可不会,就算是你把院长找来,此事也是你无理取闹。再说,昨日还是你先推了他,他才踩到你的珠花。”
江惠柔很快闭上嘴巴。
她不甘心地嘀咕:“是她先答应我了的……”
“善善赔你的银子,已经够你买一个新的了。”文嘉和:“你若真要再追究,我们便只能找夫子,全听夫子怎么说。”
她闭上嘴巴,才没有再提。
此事便告一段落。
善善被牵走之后,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茫然地看着文嘉和:“她不告诉夫子吗?”
“她才不敢告诉夫子呢。”
“那夫子不罚我了?”善善长松一口气,她摸了摸怀里的药膏,脸颊上露出甜甜的小梨涡:“太好了!嘉和,多亏了你,我请你吃点心吧,我……”
她说着说着,笑脸又慢慢消失,怅然地叹出一口气:“我没有钱了……”
文嘉和忍俊不禁:“那今日我请你。”
……
傍晚,江惠柔气愤归家。
祁文月早听她说了十个珠花的事情,见她面上不显高兴,顿时纳闷:“怎么了?温善没赔你十个珠花?”
“没有!”江惠柔生气地说:“娘,温善她出尔反尔,明明都答应我了,却只赔了我一个。她还说自己没钱了!”
“没钱?怎么可能?!”祁文月也变了脸色:“温家那铺子生意那么好,她连珍宝斋的东西都说买就买,怎么会没钱?!”
江惠柔越说越气:“她昨日还唆使她家的那个乞丐拿虫子捉弄我,踩坏了我的珠花也不赔我银子,娘,她一定是故意的!”
祁文月忙把女儿搂进怀中,心肝宝贝的疼了一番。
只是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下。
想到温宜青那间铺子生意大好,她心中便酸意翻腾,再想想那母女俩出手金银阔绰,如今却连几个珠花都舍不得赔,更是怒意难消。
她搂着女儿,咬牙切齿地道:“不过是一个商户,岂能叫她欺负到我们宣平侯府的头上?”
祁文月脑子转了一圈,便很快有了主意。
……
午后,日头高挂,日光猛烈地洒下。
温宜青倚在柜台前,懒洋洋地翻着账本,近日生意大好,她忙着脚不沾地,此时好不容易得些空闲,她阖着眼皮,有些昏昏欲睡。
方送走一波结伴来挑选胭脂的小姐们,她合上账本,命伙计招呼客人,正要到后间休息一番,便见门口又走入一人。
她眼皮一跳,飞快地看过铺中,好在刚有一波客人离开,此时铺子里只有两三客人,都在认真挑选商品,也并未注意门口。她收回视线,边谌已经信步走到柜台前。
温宜青:“……”
她将伙计打发走,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我想看看善善。”边谌说。
“你不是前几日刚见过?”
边谌摸了摸鼻子,问:“那日她没完成功课,被夫子打了吗?”
“打了,回家还哭了鼻子。”
“原是我的错,我想亲自向她道个歉。”
“她还在学堂,此时还未放课。”
“我知道。”
“……”
他坦然看来,意思不言而喻。
温宜青无言:堂堂皇帝,如此光明正大到她一间小小脂粉铺里来,就不怕被人发现?!
但他要见善善,也没有不让见的道理,她压低声音:“白日我还要忙,你要见善善,就晚上再来。”
“不急,我可以等你。”
“……”
偷听的伙计目光促狭地看来,温宜青深吸了一口气,“你若要等,附近有一茶楼,便在那坐着,不要来打搅我的生意。”
边谌扫了铺中几个客人一眼,颔首道:“替我挑几样。”
温宜青沉默地看着他。
他想了想,解释道:“太……我娘用着甚好,还打赏了下人,托我回家时替她捎上。”
宫中自有内务府包办采买,何至于让他堂堂皇帝亲自跑腿?温宜青朝门口方向浅浅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他离开。
边谌看向她身后,商铺后间便有休憩处,门帘被风微微吹动。“我在铺中等你,与你一道回去?”
温宜青不赞同地低声道:“外面人多眼杂,你还是小心为上。”
“无妨,我……”
正说话间,门口忽响起一阵喧哗。
乃一群肌肉虬结的大汉,簇拥着一布巾遮脸的女子,进门便大骂出声:“就是这家黑店,卖的脂粉用烂了我家妹子的脸!”
边谌闭了口。
他皱眉看去,这群人来势汹汹,进门起便大打大砸,店中几名女客皆被吓到,连忙放下手中粉盒,慌忙跑了出去。
但也没有跑远,在不远处探头看热闹。她们也听到了这群人进门时说的话,女儿家最是在乎脸面,听说这家铺子的脂粉用烂了脸,心中亦是大骇,只怕祸事降临自己头上。
这儿有人闹事,很快,街上的人便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这些大汉有备而来,进门便开始打砸店铺,铺子里的伙计连忙上前阻拦,却被一把推开,香粉脂膏洒了一地,满室异香。
温宜青来不及心疼,眼前门前人越来越多,慌忙推了边谌一把:“你快走。”
皇帝身份尊贵,却身处闹市,要是被认出来就遭了。
边谌没动。
他拧着眉看那些大汉,将温宜青护到身后,低声道:“我叫人来。”
他身边跟着暗卫,看到此处出了事,立刻动身去往附近的衙门找人。
但衙门的人过来也要一番功夫,眼看这些大汉动作愈发放肆,铺中的商品不少被砸坏,温宜青咬了咬牙,只叫皇帝躲好,自己忍着心痛上前阻拦:“住手!”
她厉声道:“你们是谁?为何要来我铺中闹事?!”
“就你这些黑心胭脂让我家妹妹用烂了脸,砸的就是你这黑心铺子!”
“什么烂脸?”
大汉口中的妹妹本躲在人后,听到这话,她泪眼婆娑地摘下了遮面的布巾。
围在铺子门前的百姓纷纷探头来看,待看清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女子面上肌肤红肿溃烂,形容恐怖,本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却成了夜叉相。
听到议论,女子忙又将布巾围上,躲回到兄长身后掩面呜呜哭泣。
大汉怒道:“我家妹子原已许了人家,听说你这儿的胭脂在京城出了名,才花了大价钱买来,却被害成这副模样,如今还被人退了亲。她一个姑娘家,后半辈子全被你这黑店毁了!”
温宜青冷静道:“若真是我的脂粉害人,我自然认,只是你们空口无凭,上来便打砸骂人。三言两语说不清,倒不如直接报官,由官府督查定夺,如何?”
女子泣声道:“温娘子,你也是女人家,便该知道女儿家的脸多重要,我何苦要毁了自己的脸来害你。”
“大伙们瞧瞧,证据摆在面前了她还不认,不知害过多少人。”大汉大喝道:“今日我就砸了你这铺子,省的你再祸害其他人!”
大汉们义愤填膺,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抓起旁边摆着的脂粉盒子,重重朝这边丢了过来。
温宜青躲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却半天没等到预料之中的痛楚。
她犹疑地睁开眼前,只见身前挡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边谌闭着眼,额角青了一块,香腻的脂粉淋了半身,身上玄衣殷红一片。瓷质的盒子在他脚边骨碌碌滚了一圈,撞到了温宜青才停下。
温宜青倒吸一口凉气。
她伸手想去帮忙擦,又不知该如何下手。且铺中乱成一片,脂粉香膏洒了一地,连伙计们都躲到后头。她也把皇帝往后头推,慌忙挡住他的面容,生怕他被人认出。
一时恨不得生出个三头六臂。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是小贺大人来了!”
脂粉铺子门前的人潮如流水向两边散开,一青衫男子行色匆匆,大步走来。
贺兰舟也是碰巧路过。
他远远见温宜青的铺子围了一圈人,听说是有人闹事,连忙赶来。小贺大人在京中颇有名望,他乃前科状元,及第那日春风得意,打马游街过,温润俊秀的红袍状元叫沿街百姓纷纷侧目,掷果盈车,花香盈袖。后又做过诸多利于百姓的实事,如今他方一报出名号,众人便纷纷让开道,等他来主持公道。
那些来闹事的人神色慌乱了一瞬。铺子里的伙计则纷纷松了一口气。
温宜青却已顾不得其他。
听到贺兰舟名号,她比闹事之人更慌,见前路堵滞,忙遮掩住皇帝面容,用力将他推到了后头。
边谌还想帮他,温宜青瞪了一眼,低声骂他:“你就躲好,别添乱了。”
待贺兰舟走进,还未来得及问清事情缘由,就见到一道高大的人影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愣了一下,后屋门前遮掩的布帘落下,他只来得及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下颌,与云锦纹绣的玄色衣角。
布帘之下,一双沾着胭红脂粉的云履在门框后露出鞋尖。
他微微一愣。
沈云归与他说过的话如电光石火在脑海里划过,但此时没空细想,他看向温宜青与闹事几人:“发生了何事?”
第65章
贺兰舟一来, 这些来势汹汹的大汉们气势便弱了三分,在朝廷命官的眼皮子底下,他们也不敢再做打砸伤人之事, 俱都安分了下来。
“贺大人明鉴。”大汉们说:“这家黑店把草民妹妹的脸害成这副模样,如今妹妹被退了亲,连大门也不敢出,草民只是心中气不过,来讨要一个说法。”
他拉了女子一把, 女子含泪摘下蒙脸的布巾, 将红肿溃烂的脸蛋再次展露到别人面前。贺兰舟第一回 看, 也是为这惨状吃了一惊。她又连忙把布巾蒙上, 躲到了大汉们身后去。
大汉们愤愤道:“贺大人, 您瞧瞧,我家妹子还未出嫁,后半辈子全被这间黑店给毁了!若您家中也有妹妹,定是明白草民们如今的心情!”
围观百姓纷纷赞同,点头附和。
眼见群情激昂,附和声愈来愈高,贺兰舟不得不制止众人:“诸位, 此事我定会秉公处理。若真是脂粉害人, 也绝不会放过。”
他说罢,回头问温宜青:“温……温掌柜, 你怎么说?”
“我家的胭脂绝不会害人。”温宜青摇头道:“我铺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自己亲自试验过,才敢放心在铺中售卖, 这些胭脂连我自己都在用,若真是害人的东西, 我如何敢用在自己身上。”
众人凝神去看她的面容。
只见她肌肤瓷白莹润,初看之下,莫说红肿,半点瑕疵也无。
大汉便道:“话全被你一个人说了,谁知你自己用的,和卖给别人的,是不是同一样东西?”
在场亦有不少光顾过的女客,此时纷纷道:“平日温娘子招待客人,便是自己亲身试用给我们看,胭脂皆摆在铺中,随手可取,倒不分两样。”便是见胭脂在温娘子脸上用着效果极好,女客们才见之动心,心甘情愿掏出银子。
“我方才也说了,此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大可去报官,请官府来做见证。是你们几人不同意,还砸了我的铺子。”温宜青柳眉怒竖起,目光锐利地朝那些大汉们看去:“既有小贺大人在此,不如请小贺大人做个见证。你们说是我的胭脂害人,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贺兰舟颔首。
百姓们交头接耳:“是啊,证据呢?”
“既是来讨说法,怎么方才不敢去报官?”
“先前我家娘子也买了这间的脂粉,倒从未见过什么不好。”
大汉们有备而来,很快掏出一个瓷质的圆盒:“这是不是你家的?”
脂粉铺子里的容具都是定做。
陶瓷的胭脂盒盖上还印着簪花小体的店铺名字,如今满地狼藉,每个都与大汉手中的一模一样。
人证物证都在,贺兰舟沉思片刻,道转过头:“温掌柜看呢?”
温宜青沉吟道:“你们是何日买的胭脂?”
大汉等人愣了一下:“什么?”
温宜青朝伙计招了招手,伙计很快从柜台之后找出账本,递到了她的手里。
见众人不解,伙计解释道:“我们东家心细,记账也记得仔细,每日是谁买了哪种胭脂,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脂粉价钱不低,来往女客也大多是达官显贵的夫人,各有喜好习惯,一个也怠慢不得,温宜青便用纸笔记下。
大汉等人未想到有这一出,慌了片刻,随口说出一个日子:“六月初九。”
温宜青翻到六月初九那日,却是笑了一下。大汉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抬眸看了贺兰舟一眼,见他好奇,伸手将账本摊开到他面前。贺兰舟扫了一眼,仍是不明白,温宜青便解释道:“他手中这盒胭脂,名叫梨花雪。”
只见他们丰神俊秀的小贺大人再低头看一眼,继而也笑了出来。围观百姓俱是好奇,纷纷伸长了脖子想看。
“六月初九只卖了八盒梨花雪。俱是进了张侍郎府。”贺兰舟问:“你家妹妹叫什么名字?”
无论叫什么,万万也不会是侍郎府的千金。
大汉满头大汗:“我记错了,可能是六月初十……”
温宜青插嘴道:“六月初九之后,铺子里便再没卖过梨花雪了。”
“我……我又记错了!”大汉慌张地说:“是五月……五月二十。”
也不用再查账目,二人对视一眼,贺兰舟直接合上账本,道:“五月二十,这间铺子根本就没开门。”
那段时日,温宜青去了行宫,铺子也在休整,歇业多日。
贺兰舟:“你说你妹妹被胭脂用烂了脸,却连胭脂是何日买的也说不清,依在下看,倒不如先请个大夫来。”
“请大夫?!”
“她这张脸,究竟是被胭脂用烂,还是有其他缘故,大夫一看便知。”
大汉们慌了神,那个布巾遮脸的女子也止了眼泪,不停地往后躲。
“等大夫来查,若真是胭脂害人,官府也会替你们讨回公道。”贺兰舟道:“若不是,你们故意闹事,蓄意陷害,砸坏了别人铺子,也逃不了罪责。”
几人岂敢再查,慌慌张张地试图离开,可门口被围观百姓们堵得严严实实。大汉一咬牙,伸手推开百姓,正要冲出去,抬首却见不远处有一队官兵匆匆忙忙朝这边跑了过来。
几人大骇,本就心虚,此时更加慌张,转身欲逃,百姓们却已经先喊了一声:“官差老爷们,就是这伙人在闹事!”
沈云归来的比官差更慢一步。
他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只看到那伙人被抓走的背影。
“青娘,我听说你被找麻烦了……”他看到贺兰舟,堪堪停下脚步,警惕地道:“你怎么在这儿?”
“是贺大人碰巧路过,出手相助,替我拦了下来。”话虽如此,温宜青低头看满目狼藉,胭脂香粉散了一地,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她想到什么,往后间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贺兰舟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很快想起那双沾染了胭脂的云履。
“温姑娘,我会查清那些人是被谁指使而来。”他也看到满地狼藉,便道:“今日你蒙受的这些损失,我会想办法让那些人赔偿你。”
温宜青轻声说:“不敢麻烦贺大人,之后的事情,我会去官府打听。”
贺兰舟爽朗一笑:“在下在朝为官,既是京城百姓的事,也是在下的分内之事。”
说罢,他又不动声色地往后间看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暗想道:方才温姑娘被人刁难,那人却躲在后面不敢现身,实在难堪为大丈夫。
里面的人迟迟不肯出来,尽管好奇,他也不好贸然无礼擅闯,便只能先告辞,之后再做打听。
温宜青并未挽留,沈云归还想留下给她帮忙收拾残局,也被她三言两语打发走。
待人走光后,她才去后间查看。她掀起门帘,里面却空空荡荡。
只留下地上胭脂残烬,早已没了人影。
……
沈云归快步追上贺兰舟。
“贺大人,等等。”
他停下脚步:“沈公子,有事?”
沈云归看着他,有几分不情不愿地说:“今日真是多亏了你。”
“无妨。”贺兰舟正急着去问询方才那些人的目的。他方才认出,来抓人的官兵是大理寺的人。这本不是大理寺的职责,却不知是谁请了大理寺的人过来。“若沈公子无事,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我倒有一事要告诉你。”
“什么?”
沈云归压低声音:“贺大人,你可还记得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人?我已打听出来,他姓陈。”
“陈?”
“劳烦你再打听打听,京中可有哪户姓陈的人家。”沈云归说:“贺大人应当还记得先前与沈某说好的事情?”
他当然记得。
京中有不少人家姓陈,他一时想不出头绪,只能暂且记下,与沈云归匆匆别过,往大理寺去。
大理寺才刚抓了人回来正在审理,如今还没有头绪。贺兰舟等待片刻,又打听是谁来报案,大理寺的人也一问三不知,只知是狄大人亲自下令去抓的人。
他坐了片刻,喝了半杯茶,宫里忽然匆匆来了人。
皇帝急召入宫。
贺兰舟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前去。却在宫门口遇到了与他一起被传召的宣平侯。
……
黄昏。
晚霞漫天。
善善牵着石头的手,与他一起站在一家羊肉烤饼摊前,眼巴巴地看着,嘴巴里口水泛滥。
这家羊肉烤饼在京城也是有名,一天到晚都排着长队。善善亲眼看着,摊主抓起一大把肉末裹进面团里,那肉末提前处理过,加了葱花香料,被擀面杖擀成一张薄饼,两面还洒了大把提前炒香过的芝麻,而后放进铁炉子里烤,不多时,便有香味传了出来。
她深吸了一大口气。
浓郁的香味钻入鼻尖,轻飘飘地落进了肚子里。
她摸了摸肚子,圆滚滚的小肚子里发出长长一道咕鸣声。
“石头哥哥,好香啊。”
石头:“嗯。”
“唉。”她忧愁地叹了一口气:“石头哥哥,别看啦,我们没钱,吃不起烤饼啦。”
石头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我有。”
“石头哥哥,你哪来的银子?”
“温娘子给的。”
温宜青也会每月给他零花钱,虽没有善善那么多,可他平日里并无花用,便全攒了下来。
如今便成了羊肉烤饼,进了善善的肚子里。
善善也没有多要,只买了一个,与石头一人一半分着吃。她看石头两口三口飞快吃完,掏出剩下的银子数。
“石头哥哥,明天我可以吃豌豆黄吗?”
“嗯。”
善善小脚一翘,捧着半个烤饼,好不美滋滋。
虽然买不起宝芝斋的点心,但是她也不挑食的,京城摊贩卖的吃食便宜又好吃。虽然石头哥哥的钱不多,但过段时间,她再找娘亲求求情,说不定娘亲肯把明年的零花钱也赊给她……
她的喜悦只持续到回家。
善善仰着脑袋,让丫鬟帮自己擦掉脸上的芝麻,便听到奶娘在一旁絮絮叨叨。
她家的铺子被人砸啦!
她手中没吃完的半张烤饼“啪”地掉到了地上。
第66章
是夜。
夜凉如水, 风摇影动。
贺兰舟与宣平侯一同候在御书房外,屋檐下的灯笼投下一片朦胧的影子,二人互相对视一眼, 各自静默无言。
等到门口的侍卫都换了一班,才等到大太监出来传唤。
“贺大人,江大人,皇上请你们二人进去。”
贺兰舟撩起衣袍,踏过门槛时, 却听大太监小声提醒了一句:“贺大人, 皇上今日心情不好。”
他心中一凛, 面上不显, 落后宣平侯一步, 进去后跪拜行礼。
“臣贺兰舟/江百川,参见皇上……”
话音还未落下,几本奏折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贺兰舟跪伏在地上,看见一本奏折从身边人身上弹到自己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也不敢乱瞟。
与之相反,宣平侯忽然遇这一遭, 已吓了一大跳, 慌忙告罪:“皇上恕罪!”
“恕罪?”帝王语气阴晴不定:“你何罪之有?”
“这……”
宣平侯满头大汗,将近日办过的差事都细想了一遍, 却未有头绪。
他近日各件差事都办的妥当,不敢怠慢,也未敢背着皇上做什么小动作, 实在不知是哪里触怒了皇帝。
宣平侯:“臣……臣……”
“你既说不出来,那朕替你说。”边谌冷冷抬眼:“贺兰舟。”
贺兰舟忙道:“臣在。”
“告诉他, 你今日遇到了什么事。”
贺兰舟迷茫了一瞬。
今日不用上早朝,他晨起出门便去了青松学堂,学堂里也未出什么大事,更与宣平侯无关。若真要说什么事,便只有下午,下午他不用上课,便想去书斋是否什么新书……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划过,贺兰舟迟疑半晌,试探地道:“今日臣在街上遇到有人闹事……”
他顿了顿,见皇帝没有阻止,便不可思议地接下去说:“是一间商铺被人蓄意陷害,闹事的那一伙人已经被抓到了衙门里,只是那间铺子损失惨重,不知是谁有这样歹毒心肠,竟祸害寻常百姓一家生计。”
可这与宣平侯有何关系?
宣平侯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面前奏折摊开在地上,贺兰舟瞟到眼熟的名字,斗胆拾起看了一眼,继而惊诧道:“那伙贼人竟然是宣平侯府指使?”
“不可能!”宣平侯想也不想反驳道:“我怎么会与一个商户过不去?!”
“江大人,这上面倒是写的清清楚楚,那伙人原是收钱办事,给银子的便是你们侯府里的管事。”贺兰舟侍奉皇帝许久,最能了解皇帝心思,折子里写的全是宣平侯府做过的桩桩件件事,今日皇帝便是要对宣平侯府动手。他了然,大义凛然道:“不久之前,皇上颁下旨意,言明京中不能再有任何权贵仗势欺人之事,江大人明知故犯,难道是不将皇上的话放在眼里?”
“贺大人!”宣平侯怒瞪他一眼,忙又对帝王道:“皇上,微臣谨遵圣命,也向来爱护百姓,怎么敢违抗陛下圣意?定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皇帝冷声说:“让他自己看。”
贺兰舟大大方方将折子递了过去。
不知里面内容是由谁调查出来,不只是今日商铺闹事一事,更将从前的旧事也翻了出来。京中世家延续多年,岂能做到全身上下清清白白,便是家中的管事下人都能仗势欺人。宣平侯只扫了一眼,便冷汗直流,双腿发软,险些连跪也跪不稳。
“臣……臣……”
宣平侯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被侍卫拉下去,也半天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棍棒击人的沉闷声,与宣平侯的凄惨求饶声一同传了进来,贺兰舟将地上的折子捡起整理好,眼眸微垂,一言不发。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与外面的动静似乎是有天地之隔。他方见过宣平侯惨状,心下又有些惴惴。
宣平侯行事向来圆滑小心,也颇得皇上重用,今日也是被家中人连累,若换往常,皇帝下手定不会那么重,可今日也不知为何,偏偏半点情面也不留。却不知是否也会牵连到他。
感觉到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贺兰舟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咚咚咚咚,似是有榔锤敲在心上。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听到皇帝道:“起来吧。”
“谢皇上。”
他谢礼起身,将折子恭恭敬敬送回到皇帝桌案,退下时,眼角余光瞥见什么,先愣了一下。
无它,当今圣上冷肃威严的面上,不知被谁在额角砸出一块淤青。帝王面白,那块淤青便格外明显,张牙舞爪地趴在额角。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皇帝沉着脸,阴郁地扫了他一眼。
贺兰舟连忙低下头。
边谌淡淡提起:“近日太子学业进步颇多,这些时日,倒是让你辛苦了。”
他连忙道:“太子殿下天资聪颖,向来勤奋刻苦,微臣只是在一旁稍加提点,不敢提辛苦。”
皇帝点了点头,说:“张阁老近日在编一套书,前些日子与朕抱怨人手不够。你素来博学多识,若有空闲,便去帮他的忙。”
贺兰舟一愣:“什么?”
“你不愿?”
倒也不是不愿。只是编书向来繁冗,费心费力,他平日里兼顾朝事与教育,还要抽空给太子殿下补课,若再去给张阁老帮忙,只怕更没有空闲……
但皇帝没给他找借口的机会:“朕已知会过张阁老,你明日便去。”
贺兰舟只好接下。
大太监提着茶壶,他退后一步,看梁庸躬下身为皇帝续茶,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皇帝大半身躯被挡住,只露出了线条分明的下颌。
他顿了顿,无端觉得眼熟。
还未来得及深思,就听皇帝道:“退下吧。”
“是。”
宣平侯的杖罚还在继续,踏出御书房后听得更加清楚。贺兰舟不忍去看,只是一听到,很快就想起了今日脂粉铺子被人闹事的事情。
只是此事怎么会提到皇上面前?
还有大理寺的人,怎么会是狄大人吩咐抓的人?
“贺大人。”
贺兰舟回过神,就见侍卫统领陈玄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陈大人。”
陈玄压低声音问他:“贺大人,今日宫外发生的事情如何了?皇上难得发这么大的火,我还是第一回 见宣平侯那么倒霉。”
“倒不是什么大事。”涉及温宜青,他含糊说:“只是皇上在气头上,许是他倒霉,正好撞上。陈大人行事小心些便是。”
陈玄点了点头:“有……在前,我行事向来谨慎。”
那边宣平侯的惨叫声渐渐歇了,陈玄听皇帝吩咐盯人,此时便去查看。
贺兰舟也看过去,没由来的,他想起今日沈云归与他说的话。
他的目光一凝,缓缓移到了侍卫统领的身上。
“若在下记得没错,陈大人应当还未成家?”
陈玄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但也停下脚步,老实应下:“是未曾娶妻。”
“陈大人可有了心上人?”
陈玄挠了挠头,粗犷的面容上竟露出几分羞涩:“倒的确是有了,可她不中意我。说起这个,贺大人向来讨姑娘家喜欢,能否教我一二?”
“……”
贺兰舟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只是将他与今日偶然瞥见的下颌联系起,又觉得两人毫无相像之处。
但是听说陈玄也与大理寺狄大人是常年结伴喝酒的交情……
侍卫统领是皇帝心腹,的确是最好告状……
……
夜半。
宣平侯被宫人送回府。
他趴在担上,背上血汗淋漓,面上血色尽失。宣平侯府上下慌作一团,江老夫人出来看了一眼,见到儿子惨状,更是险些晕了过去。
她扶着丫鬟,忙叫人喊来大夫,血水一盆一盆的端出来,侯府里灯火通明。
“夫人呢?”宣平侯痛的冷汗直流,却没有昏过去,目中迸出滔天怒意:“祁文月呢?!”
他怒喝道:“让她滚过来!”
祁文月已经歇下,也听到外面动静,听说是宣平侯被皇帝杖罚,又听说他在寻自己,连忙赶了过来。
“侯爷。”她慌张地跪到床边,“侯爷,发生了何事,皇上为何会……”
见到她,宣平侯强撑起身体,大掌带着孑然怒火,重重甩到了她的脸上。
“你这蠢妇!”
……
一大早,都不用奶娘来叫,善善便自己醒了。
她夜里做了许多梦,醒来却说不出一二,只记得自己与石头一起到街头做了小乞丐,被人打被人骂,连肚子也吃不饱。一觉醒来,整个人蔫蔫的,提不起劲来。
到早膳时,她环顾了四周一圈,问奶娘:“我娘呢?”
“铺子里有事,小姐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奶娘端着碗,哄她再吃一口。
铺子里能有什么事呢?
她听奶娘说了,自己家的铺子被砸了,她娘一定是愁坏了,昨日夜里睡前也没有哄她睡觉,而是在书房待了一晚上。
善善想到昨日那半张羊肉烤饼,又看了一眼早膳。早膳倒是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盘子一个不少,是御厨精心烹制,便是她满心忧愁,也没忍住吃了两大碗。
出门发去上学堂前,她站在马车前犹豫:“奶娘,我今日能不去学堂吗?”
奶娘:“那可不行,小姐出门前交代了,让您和石头今日好好读书,夜里等她回来,要抽查你功课的。”
善善想了想,又跑了回去。
等奶娘等人追过去,就见她从屋中搬出一个大箱子,正撅着屁股费劲地往外拖。
“石头哥哥,你帮帮我。”
石头快步走过去,帮她把箱子抱了起来。
她抹了一把汗,重新背上自己的书袋,一会儿的功夫,脸上半点忧愁也没了,昂首挺胸,斗志昂扬地带着自己的大箱子上学堂去。
等到了学堂,她又让石头帮自己把箱子抱到了教舍里。
还没开始上课,已经来了不少学生,见她带着一个大箱子过来,小朋友们纷纷好奇地围了过来。
“温善,你带什么来了?”
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之中,善善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她的发条小狗,万花筒,西洋镜……孙悟空的话本,泥人,面具……甚至还有石头给她做的木头小鸟,草编蝴蝶……她把自己所有的宝贝都带来了。
她一本正经地对所有人说:“我家好像没钱了。”
小朋友们面面相觑。
善善的目光留恋,把自己的宝贝玩具们一样一样看过,心里舍不得极了。
但是想到家里被砸了的铺子,想到娘亲,她还是狠狠下心,脑袋上的小揪揪高高昂起。
以前是娘亲帮她,现在娘亲有了麻烦,该轮到她帮娘亲了!
她……她也要和孙悟空一样,也要做顶天立地的善善!
第67章
善善的生意一开张便得了不少人光顾。
她的箱子里全是宝贝, 尤其是珍宝斋里的那些西洋事物,惹来不少小朋友的问询。她的箱子里东西全,凡是珍宝斋卖过的, 不分稀少罕见,全都有一份。
那只发条小狗问的人最多,她从前带到学堂里玩过,那时便有许多人眼馋,后来到珍宝斋一问, 才知连珍宝斋也没有几只, 有价无市。青松学堂里的学生们不差银子, 各个掏出了小钱袋, 争相举手出价。
有的忘带银子, 便问:“温善,我能给你写欠条,明天再给你吗?”
善善大方应下,石头坐在一旁,在一张白纸上端端正正替她写下——乔明轩买发条小狗,欠银……两。
不一会儿,她就抱了一傫钱袋, 与一兜的欠条。
文嘉和今日来得晚, 进门时,箱子已经空了大半。听其他人说了前因后果, 她大吃一惊,连忙把善善拉到一边。
“善善,你怎么将你的玩具全卖了?”她探头往箱子里看, 珍宝斋的东西已经被瓜分完,剩下的倒无人问津。但她知道, 无论是孙悟空还是草编玩具,这些全都是善善的宝贝。“还是那只小狗,你先前不是很喜欢的吗?”
那只小狗有了新主人,如今被一群小朋友促在中央,摇头晃脑地在地上走,小朋友们不是发出一声欢呼。
但善善只看了一眼,很快移开了目光。
她板着软嘟嘟的小脸,从玩具的诱惑里抽身,自觉自己肩上的重责与怀里的银子一样沉甸甸的重,一本正经地说:“嘉和,我要挣银子。”
文嘉和不解:“善善,你缺银子找我借不就好了?不至于将你的宝贝卖掉的。”
“其实也没什么。”善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些玩具我玩了好久,已经玩腻了。”
“……”
她还想说点什么,但很快上课的钟声敲响,柳夫子带着竹条走进来,众人纷纷回到位置前做好,善善的生意也只能暂且歇业。
但她卖玩具的消息眨眼便传遍了整个学堂,连太子也听说,他身上从来不带银钱,便问祁昀借了钱,从繁重的课业里抽身,二人一道来寻她。
“善善,听说你缺银子?”太子将银钱放下,大方道:“这些你先用着,若是不够,孤命人回宫去取。”
善善摇头拒绝:“不行的,我娘说了,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
“那……”
善善将自己的箱子打开:“太子哥哥,大表哥,你们要买东西吗?”
太子与祁昀对视一眼。
二人早就过了玩玩具看孙悟空的年纪,在箱子里挑挑拣拣一番,最后只拿了几个不值钱的草编玩具。
太子再将钱袋放下:“这些够吗?”
“够啦够啦!”
“善善,你怎么会缺银子?”太子纳闷。据他了解,妹妹手头向来宽裕,温娘子那间脂粉铺子生意大好,万万也不可能缺银子花的。
善善叹气:“太子哥哥,你不知道呢,我家铺子被人砸了。”
太子顿了顿。
他还真知道。
昨日宣平侯前脚被人抬出宫,他便知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父皇既已出手惩治,此事后续也能安排的妥当,只是……他看了一眼妹妹,小姑娘圆圆小脸上的忧郁不是作假,连箱子都已经空了大半,显然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家中境况烦忧。
太子的担忧尽褪,继而笑问道:“你卖了多少银子?”
善善便将挣得的银子、欠条全都给他看。
她卖东西也是囫囵就卖。她哪知道那些东西是何价钱,便是有人递银子就卖,同窗的小朋友亦是如此。一个掏空了箱子,一个掏空了钱袋,青松学堂的学生虽个个出身显贵,可到底年纪小,手头里的银子也不多。
祁昀粗略数了一通,顿时无言。一箱的宝贝,换来的银子还买不来珍宝斋里一只狗呢。
他低声与太子说,太子忍俊不禁,面上不显,只将妹妹夸了一通。
善善浑然不觉,骄傲地昂起脑袋,头上地小揪揪就像是齐天大圣紫金冠上的凤翎一样威武神气。
下午,放课后,她带着满兜的银子归家。
今日石头也不去文将军那学武了,二人从闹市中经过,满街的食物香气穿过车帘钻了进来,善善深深吸了一口气,闻着小馄饨、烤地瓜、糖葫芦与自己擦肩而过,闻着闻着,她整个人都趴到了车窗边。
石头从怀里摸出铜板:“我给你买。”
“不了,石头哥哥。”善善摇头,她摸了摸自己的空箱子,一脸沉重地说:“我们家铺子都被人砸了,万一以后挣不到钱,我们俩就要去当小乞丐了。还是省着点花吧。”
石头想了想:“没事,我可以挣银子。”
善善就更忧伤了:“可你也挣不了多少呀。”
她记得,以前石头给粮行扛米袋,一整日下来,挣来的银子连他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还要她去救济呢!
石头抿起唇,便不说话了。
善善便又凑到车窗边,深深吸了一大口气,闻着车窗外的味道,咕咚咕咚地咽口水。
她回到家,揣着一兜银子想去找娘亲,温宜青还在处理铺子的善后事宜,她跑遍了整个家也没找到娘亲,便放下书袋去隔壁找人。
善善昨天就想找皇上叔叔了。
她想找皇上叔叔告状,让皇上叔叔将欺负她娘亲的人抓起来,可是昨日皇帝不在,她吃了个闭门羹。幸好今日见到了人。
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可见到皇帝后,嘴巴里的话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善善惊讶地看着他:“皇上叔叔,你怎么受伤了?”
皇帝额前青了一块,过了一日,这伤不但没好,淤青变成青紫色,看起来更加可怖。善善试探地伸出小手,想要碰又不敢碰。
“无碍。”边谌道:“一点小伤。”
善善最怕疼了,平时被柳夫子打一下手心,就要疼得哇哇大哭。皇上的额头可比她被打过的手掌心看起来可怖多了,她只瞧了一眼,仿佛被打的人是自己一般,倒吸一口凉气。
她紧张地说:“那您上过药了吗?大夫看过了吗?有说什么时候好吗?”
“没……”边谌顿了顿。
他本想说没关系,可看了小姑娘一眼,很快改口道:“挺疼的。”
这一下可把善善心疼坏了。
她告状也顾不上了,急急忙忙地跑回家,把自己涂手掌心的药膏拿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敷在皇帝的额头,涂了厚厚的一层,还给他呼了呼。
轻柔的暖风带着甜甜的奶香拂过面庞,看着小姑娘一脸认真的模样,边谌心底一片柔软,他把小女儿抱进怀里:“你来找我,原是想说点什么?”
善善总算想起来来意,抓着他大吐苦水。
“皇上叔叔,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呢?”她愤怒地握紧小拳头:“我娘都教过我,说是不可以去欺负别人,也不可以做坏人生计的事。我娘人那么好,帮过好多人呢,她开铺子挣银子,他们却把我娘的铺子砸了,他们为何要欺负我娘呢?”
“你放心。”皇帝摸了摸她的脑袋,“闹事的人已经处置了,很快就会有人要给你家送钱赔礼的。”
“真的吗?!”善善眼睛一亮:“那我娘的铺子呢?”
“也会重新开起来。”边谌与她保证:“只会比从前更好。”
善善眼睛亮晶晶地点了点头。
她本来心里还担心的不得了,生怕自己真的会去当小乞丐。她既不会打架也不会挣钱,肯定会连肚子也吃不饱的。可既然是皇上说的,她就信了几分,晚上睡觉前都在心里偷偷向菩萨祈祷。
菩萨啊菩萨,你既然找不到我爹爹,那就帮帮我娘吧。
过了几日。
皇帝说的话果然成真了。
宣平侯府的人带着好几个箱笼上门来赔礼道歉,善善被丫鬟抱着,躲在后头,偷偷地探出脑袋看娘亲与客人说话。
那个她从前在外祖家见过的宣平侯夫人,狼狈地给她娘亲躬身道歉。
但善善没顾的上那边。
她偷偷瞟到了一眼。
箱笼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善善!又有钱啦!
第68章
祁文月这几日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
那日, 她不过是找了几个人去找温宜青的麻烦,还没得到什么好消息,便听说那伙人都被大理寺的人抓走。她在家中惶惶半日, 好在寻的是地痞流氓,首尾抹得干干净净,没有牵连到她身上
哪知宣平侯进了一趟宫,回来时便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那一巴掌之后,日子可谓是翻天覆地。
宣平侯被皇上杖罚, 一夜之间失了圣宠, 更是伤重地趴在床上起都起不来, 侯府好不容易挣来的功勋荣耀, 一夜之间毁得七七八八。她的夫君恨极了她, 连一面也不肯见,更不听她辩解的话,婆母本就处处都看她不顺眼,得知事情是因她派人寻事起,直接将她关进佛堂里罚跪。
她跪了好几日,膝盖疼肿,连站直都难, 好不容易得出佛堂, 却是被迫到温家来赔礼道歉。
祁文月看着那一箱箱白银,心疼得仿佛被人狠狠剜下一块肉。
这银子是从何而来?
祸事是因她而起, 自然是由她来出!
她连夜让人递信回忠勇伯府,请祁夫人送来金银,又掏空了自己的体己, 才总算是凑出这些。把银子送出去,比掏她的心肝还痛, 却还要摆出笑脸,亲自登门给温宜青赔不是。
她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祁文月坐着马车回家,脑子里全是方才温宜青冷淡的模样,狠狠揪紧了手中帕子,却牵扯到膝上淤青,顿时疼得脸色扭曲。
她的贴身大丫鬟更是抱怨:“那温家是商户人家,最不缺的就是金银,何必要与夫人计较这些。偏偏是那日不巧,让小贺大人撞上,告状告到了皇上那……”
“够了。”祁文月厉声斥道:“别提这事了。”
丫鬟闭上嘴,怯怯不敢再言。
等马车到宣平侯府,二人面上俱露出一一番小心翼翼。
宣平侯还躺在床上养伤,只有江老夫人坐在前厅等候,祁文月臊眉耷眼走进去。跟她一起出门的老嬷嬷回到江老夫人身边,轻轻点了点头。
江老夫人放下茶盏,冷淡地说:“既然温娘子不再计较,日后你行事就多动动脑子,莫要再犯这种混事。”
“是。”祁文月偷瞄了她一眼,壮着胆子说:“娘,那日我没有机会说,事情实在是温家那个小丫头做的不对?”
江老夫人冷冷地抬眼:“是吗?”
祁文月以为她是好奇,便将那十个珠花的事情说给她听,自顾自道:“娘,柔儿也是我们侯府金枝玉叶的千金,却被温善一个商户之女如此戏弄,岂不是将我们侯府的脸面放在地上踩,我便是气不过,才……”
“砰!”
一个杯盏摔在她的脚边,滚烫的茶水与碎瓷片溅起,祁文月吓了一大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忙后退一步,惊恐地看向江老夫人。
江老夫人指着她,气得手都在抖:“侯爷怎么偏偏娶了你这个蠢人!”
祁文月一噤。
“皇上早就下过严令,禁止权贵在京中闹市,那些不听劝的人早就在大理寺的监牢走过一遭。那温家是商户出身又如何,她们有太后娘娘做靠山,交好的又是长公主,小贺大人。皇上最是孝顺,太后娘娘一句话,顶侯爷在外面多少心力?你倒好,不与她们交好,反而蠢态尽出,尽招祸端!”江老夫人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道:“我还道你在佛堂反省几日,已经知道悔改,原就是个草包脑袋,愚不可救!”
祁文月顿时慌了,“我……”
江老夫人撇过头去,连多看她一眼都不忍心,冷酷地说:“把夫人带回去,让她好好反省,何时知道错了,再将她放出来。”
这是要关她禁闭啊!
“老夫人,您听我说。”她慌忙上前想要解释,却被两个老嬷嬷一把抓住,后院是老夫人的一言堂,连丫鬟都不敢上前帮她。
又听江老夫人吩咐道:“明日将少爷小姐接到我这儿来。”
祁文月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挣扎的力道也愈发大:“老夫人,万万不可啊,两个孩子年纪还这般小,柔儿夜里怕黑,就需要我陪着……”
江老夫人闭上眼,摆了摆手,两个老嬷嬷按住她挣扎的手臂,强硬地拖了下去。
待呼声越来越远,老嬷嬷上前沏茶,低声道:“少爷小姐年纪尚幼,性子未定,也能教好。”
江老夫人疲惫地扶着额角,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问:“那温娘子先前是不是在祁家住过一段时日?”
在温家母女跟着太后去行宫避暑时,她们的来历便已经被京城的人都翻过了。
“说是远方亲戚,来京城投奔的。”
“远方亲戚?既是亲戚,为何现在却没了往来?”江老夫人皱起眉,“祁家那些人是什么性子,先前只是一个商户,不理也就罢了,没道理到现在还淡着。”
嬷嬷想了想,也道:“如今京城可有不少人想要借温娘子讨好太后娘娘,换做往常,祁夫人可向来走在前头的。”
江老夫人沉吟片刻。
她做了大半辈子的侯夫人,如今头发半白,满腹经验,直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让人去仔细查查,去……温娘子的老家查查,她到底和祁家有何关系。”
……
宣平侯府发生的事情,都与善善没半点关系。
温宜青忙了许多日,又得了一大笔银子,她的脂粉铺子关门休整几天,总算重新开张,事情又重新走入了正轨。
忙碌过后,她总算能够抽出心神去关心自己的小女儿了。
头一件事,便是小女儿空空荡荡的玩具箱子。
得知善善为了帮自己,把自己的玩具全卖光了,她感动不已,自然是大方地把她的箱子重新填满,什么好东西都要往里面塞。
反而是善善主动说:“娘,我可以不要这些的。”
“怎么了?”温宜青不解:“你不喜欢珍宝斋的东西了?”
“石头哥哥会给我做玩具,我可以玩那些。”善善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说:“娘,以后我不要珍宝斋的东西了,你把银子存起来,如果以后我们家的铺子开不下去,挣不到银子了,我们还可以靠那些银子过日子,就不用当乞丐了。”
温宜青哭笑不得:“什么乞丐?”
那是善善做的梦,也不好意思说,可省钱她却是认真的。
她还说:“娘,我还可以少吃点。我不吃宝芝斋的点心了,我听别人说,他们的点心很贵,吃一次要好多银子。”
她又想了想,犹豫道:“要不……要不我也不穿新衣裳了?”
她不但爱吃点心,也爱漂亮,这会儿说起来也心痛的很,软嘟嘟的小脸为难地皱起,眉毛都拧在了一块儿。
温宜青:“……”
千言万语也敌不过真金白银。
她抱着小女儿,翻开了账本给她看。善善还看不懂账本,温宜青便指着最后一行的数目,她掰着手指头,数了好几遍也没数清。学堂里的算术先生还没教到那么多呢。
“家中不缺银子,脂粉铺子也不是唯一的营生。”温宜青合上账本,与她说:“你只管放心吃,就是天天吃宝芝斋,拿点心当饭吃,拿银子铺床,娘也养得起你。”
“真的吗?!”
“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善善眼睛亮晶晶的,小脸上神采飞扬:“那我今日可以多吃一盘点心吗?”
温宜青笑吟吟地摇头:“不行。”
“半盘呢?我和石头哥哥一人一半。”
“也不行。”
好吧。善善也不介意。比起做小乞丐,少吃一口点心也不算什么事啦!
她躺在娘亲怀里,美滋滋地说:“娘,那我能邀请别人到我们家里来吗?他帮了我们的忙,我要请他吃饭,好好谢谢他。”
温宜青欣然颔首。
当晚,边谌顶着额角还未褪去的淤青,受邀来上门做客。
善善牵着皇上叔叔的手,昂着小脑袋,认真地与娘亲介绍:“娘,就是我和皇上叔叔告状,他帮我们教训了欺负你的人,还让他们赔了好多银子。你教我的,说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我们要好好谢谢他。”
温宜青:“……”
第69章
善善向来是个听话的小姑娘, 娘亲教她做人要有恩必报,她报恩也是认认真真的。
她请家中的厨子做了满桌的好菜,到了饭桌上, 也殷勤地给皇上叔叔夹菜。她人小,手短脚短,哪儿都够不到,便扶着桌子站到椅子上,伸长了手臂, 颤颤巍巍地将菜夹到皇帝的碗中。
“皇上叔叔, 你多吃点。”
边谌垂眸看堆得冒尖的小碗, 温和应道:“好。”
“善善。”温宜青拉了一下小女儿:“乖乖坐好。”
“哦。”
善善乖乖坐好了, 看奶娘往自己的小碗里不停夹菜。美味佳肴吃在嘴巴里, 她的眼睛却不停地往皇帝身上瞟。
皇帝吃一口,她也跟着吃一口,皇帝停下筷子,她便也连忙放下,关切地问:“皇上叔叔,饭菜不合你胃口吗?”
边谌道:“没有。”
“那你是不是伤口还疼?”善善担忧地地看他的额角,她在学堂里被夫子打了手心, 药膏敷上去, 第二日便好全了。不像皇帝的伤,已经过了好几日, 淤青仍在,想来当初一定伤的很重。
温宜青也抬头看了一眼。
边谌:“没有。”
善善有些不信,连饭也顾不上吃, 又跑去把药膏找来。她的小手揩了药,胡乱往皇帝的额前抹, 涂了厚厚一层。边谌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脸上作乱,鼻尖满是草木药香。
“善善。”
温宜青又喊了一声,她才乖乖坐回来。可坐下也不安分,小屁股在凳子上动来动去,皇上长叔叔短的念叨。
被她盯着,边谌比平常还多用了半碗饭。
用过了丰盛的晚膳,善善还想与他分享自己最爱吃的点心。下人将碗筷撤走,却迟迟不见点心端上来,她喊人催了又催,也没见点心来,便怎么也坐不住,自己哒哒跑出去,找厨子要点心去了。
温宜青喊了一声,却没把她叫住。石头如坐针毡,她一走,也跟着跑了出去。
眨眼间,屋子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温宜青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盏。
自从铺子出事后,两人还是第一回见。她瞥了皇帝的前额一眼,目光触及那块清淤,如被烫灼一般飞快移开,又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水。
“你……你的伤,没让太医看过吗?”
“太医说过几日便好了。”边谌抬起眸,目光浅浅落到她的身上:“那日你的铺子砸坏了不少东西,赔的银子够用吗?”
“多了。”
“那就留着。”
温宜青又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她捧着杯盏,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拘谨地道:“那日你也没必要替我挡……”
“什么?”
“你是皇帝,身份尊贵,行事应该稳重一些,若是砸出个什么好歹……”
“我也没多想。”边谌淡淡道:“他们想要伤你,我来不及拦,只是凭本能行事。”
温宜青又没了话。
晌久,她低喃一声:“太危险了。”
“我只是尽应尽之责。”他顿了顿,解释说:“保护我孩子的母亲。”
“……”
还是一道笨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温宜青才缓缓呼出胸口里的浊气。
善善捧着一盘点心跑了回来。
今日的点心是桃酥,她亲自盯着厨子,将盘子装得冒尖尖,最顶上那块桃酥摇摇欲坠。她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先用脚丈量过,好不容易走到皇帝面前,边谌接过盘子时,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皇上叔叔,你吃点心。”善善脸颊边的梨涡深深:“就是你先前送我的厨子,他做的点心可好吃啦!”
边谌“嗯”了一声,拿起一块。
“就一块吗?”
他不喜甜食,偏偏小姑娘盯着他,乌溜溜的眼睛装满了情绪,里面失望与期待都太过明显,他只能沉默地再拿起一块。
“不要了吗?”
边谌只能又拿起一块。
最后在小姑娘的热情里,整盘桃酥都落了肚。
温宜青冷静地端着茶盏坐在一旁,觉得这幅场景格外眼熟。就好像当初石头第一次上门来做客,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善善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喂到他的肚子里。
最后一块桃酥咽下,皇帝单手掩唇,不动声色地揉起了胃。
善善找出棋盘:“皇上叔叔,你想下棋吗?”
“我想出去走走。”
善善就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去家里的花园逛,边走边念叨:“皇上叔叔,你要是白天来就好了,我们家的花园虽然没有御花园好看,但我娘种了好多花。可惜现在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她一副主人派头,自己提了一盏小灯笼,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领路,夜里看不清,一不留神就要被石子磕绊一下。边谌牵着她的手,心悬在半空,生怕她一不小心就要在路上摔倒。
善善一样一样给他介绍:“这是我娘种的兰花。这是棵梨树,这是石头哥哥给我做的秋千,之前树开花的时候,坐在上面可漂亮了,现在生了好多梨,石头哥哥说还没有熟,等梨熟了到时候,我再请你吃梨。还有这个,这是我养的鱼,现在鱼都睡了,皇上叔叔,你下回来的时候,我再带你来看。”
边谌忍着笑应下。
温宜青提着灯笼,慢步跟在两人的后头。
善善从头介绍到尾,说得口干舌燥,小腿也走累了,最后站在花园出口,捶了捶小腿,疲惫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天上明月高挂,清辉匀匀洒下。
温宜青见时候不早,才道:“善善,你的功课做完了吗?”
“娘,明日学堂不上课呢。”
“时候不早,你是不是该睡了。”
善善也累了。
但她却不想动弹,便朝着娘亲伸出手,撒娇想要人抱。
温宜青上前来,还不等她将人抱起,皇帝便先一步将小姑娘抱了起来。他上回来时已经认得路,这回抱着小女儿,抬脚就往她的屋子走。
马上要说分别,善善还有些舍不得他,她蹭了蹭皇帝的下巴,恋恋不舍地说:“皇上叔叔,要不……要不你就在我家住下吧?”
边谌莞尔:“今日不行。”
“……”温宜青轻声斥道:“善善!”
善善缩了缩脑袋,躲在他怀里心想:那下回是不是就行了?
她还想要皇上叔叔念孙悟空的故事给她听,像娘亲一样哄她睡觉。皇上叔叔的怀抱温暖坚实,善善的脑袋靠在他宽厚的胸膛,就像窝在娘亲怀里一样,也觉得安心极了。
边谌遂了她的愿,把她抱回屋,还念了一小段孙悟空的话本。再多就不念了,善善怕睡着,主动叫停,她还想要等娘亲一起睡觉。
她眼巴巴地看着皇帝:“皇上叔叔,我明天能去找你玩吗?”
“可以。”
小姑娘抿嘴一笑,小梨涡像是盛满了蜜糖。
温宜青看在眼中,虽说知道他们是父女,心中还是觉得酸溜溜的。她费心费力养大的孩子,那人不过说几句好听话,便把小女儿一颗心哄了去。
那二人凑在一起说了几句悄悄话,皇帝才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与她道别。
出去的路上,边谌忽然道:“若当初我带你回京,现在善善就喊我爹爹了。”
温宜青没应。
碍于皇帝身份,她没让任何人靠近,下人也都离得远远的。边谌感叹过便闭了口,话语消散在夜风中,除了他们二人,谁也没有听见。
二人心思各异,双双沉默无言。
温宜青把人送出门,亲眼见着他坐上了回宫的马车。他来的隐秘,离开时也未有多大动静,平日里贴身跟随的侍卫不见踪影,只有马车前坐着一个端正挺拔的车夫。
温宜青见他撩起车帘朝自己看来,车檐挂了几盏灯笼,光芒微弱,连面容也照不清。她好像见他笑了一下,微光下的眼眸温和。
“阿青,七月初七那日,我来接你。”
温宜青垂下眼:“我说了,我没空。”
边谌:“我已问过善善,她说你应了她,初七的时候带她去玩。”
温宜青:“……”
皇帝轻轻一笑,笑意随晚风轻柔地拂过她的耳朵,带着未褪去的燥热。温宜青还想要找借口拒绝,可抬眼看到他额前未痊愈的淤伤,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回过神,马车已经驶远了。
她懊恼地揉了一下耳朵,却感觉到指尖滚烫。
她站在门口吹了一会儿风,才匆匆折回去质问女儿。
善善刚被奶娘抱去洗完澡,小脸被水汽润的红扑扑的,她正坐在床上玩自己的脚丫子,一边等娘回来一起睡觉。
温宜青回来便问:“善善,你什么时候与皇上告的状?”
“我们家铺子被砸了之后,我就去找皇上叔叔了。娘,皇上叔叔可真厉害,我都还没和他说完,他就说已经把坏人打跑了。”
温宜青微微皱起眉:“你这几日没有进宫,日日都上学堂,怎么与他说的话?”
“……”
善善连脚丫子也不敢玩了。
她慢腾腾地放下脚,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娘亲。
“就……就是……”
温宜青猜测:“你们是不是私底下有过联系?”
“……”
善善慌张地去捂肚子,又捂住嘴巴,只恨自己只生了两只手,到关键时刻却不够用,捂哪边都来不及。她慌得不得了,不明白自己明明藏得好好的,一句话也没有说,竟让娘亲给发现了。
她明明一直有在好好保密的!
温宜青一眼看出她的心虚,却没多少生气。那人是皇帝,向来神通广大,连她身边都留了人,更何况是善善。她没想到某人已经光明正大地住到自己的隔壁,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与小女儿暗度陈仓,还当是善善托人带了口信。
“你都快将娘卖光了。”她轻轻戳了一下小女儿的脑袋,善善摇摇晃晃想躲,却没坐稳,哎呀一下倒进柔软的床铺里。
她像只小狗一样磨蹭过来,用毛绒绒的脑袋去蹭娘亲的手心,讨好地说:“娘,你别生气。”
温宜青无奈:“你既然怕我生气,下回与他少说点我的事。”
可她也没说娘亲的事啊?
皇上叔叔总是问她的事,问她在学堂,与朋友玩,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善善对他毫无隐瞒,就像是对娘亲一样,叽里咕噜,把肚子里的东西倒得干干净净。
善善又问:“那我下回还能去找皇上叔叔吗?”
“随你。”
他们是亲生的父女,血脉相连的亲近,她也没法拦着。
善善喜笑颜开,乐陶陶地滚进了她的怀里。
……
边谌回宫时,夜还没有深。
他回宫先换了一身衣裳,便前往御书房,处理今日还堆积着的公务。大太监贴身侍候,低声道:“皇上,贺大人已经等您很久了。”
他应了一声,却听到另一边的侍卫统领忽然叹出一口气。
边谌睨了他一眼。
他今日心情好,随口问道:“你有不满?”
“皇上,非是臣有不满。”陈玄苦大仇深地说:“而是贺大人,他好像对臣有些不满。”
“你何处惹到他了?”
“臣也有些奇怪。贺大人向来待人随和,先前还与臣一道喝酒,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的,处处与微臣作对。”陈玄纳闷说:“我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什么头绪。贺大人是读书人,一肚子的墨水主意,与下官这种粗人不一样,就只能处处躲着。”
他堂堂一个侍卫统领,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等到御书房前,他也慢了半步,见皇帝进了御书房的,才守在门外。
“微臣参见皇上。”
“起来吧。”
边谌到桌案前坐下,便见桌上放了好几份文书。贺兰舟今日入宫是来复命的,先前领到的差事俱已经完成,他一日也不耽搁,连夜送入宫中。
边谌拿起一一看过。
小贺大人办事向来稳妥,从不出错,这回的差事依旧完成得漂亮。他看过后点了点头,复拿起朱笔批阅奏折。
今日心情甚好,连闲话也多说了几句:“上回不是说还要几日?”
“再过几日便是初七。微臣想早日将事务完成,好将初七那日空出来。”
“七月初七?”
“正是。”贺兰舟唇角弯了弯,面目如春风拂过:“皇上也知道,微臣心中有个心悦的姑娘,初七那日京中也热闹,微臣便想着,说不定能与她同乐。”
边谌手腕一顿,笔尖在折页上留下一个深深墨点。
他抬眸看来:“她应你了?”
贺兰舟遗憾:“倒也没有。”
只不过他有八成把握。善善是个爱凑热闹的小姑娘,那日她一定会出门,到那时候,他就能装作偶遇,顺理成章与温姑娘同游一晚。
皇帝点了点头。
他随手将脏污的奏折丢到一边,又低头继续批阅。
忽然提起:“当初朕与太子这般年纪时,已经登基坐上了皇位,那时内忧外患,朕举步维艰。太子虽天资聪颖,却还稍显稚嫩,对朝事涉及不多,朕政务繁忙,无力关照……”
贺兰舟摸不清他的心思,迟疑道:“皇上的意思是……”
边谌淡淡道:“听陈玄说,你们二人近日有些不和,你们二人皆是朕信任之人,日后太子也要你们二人相助。不如从明日起,每隔五日,你与陈玄一同教导太子。”
贺兰舟愣住:“可太子殿下白日还要上学堂。”
“他夜里还有空闲。”
“……”
贺兰舟张了张嘴,还想要再说七月初七也是几个五日之内,却见皇帝已经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此事已下决断,容不得推辞。
“……”
他只能应下。
第70章
七月初七, 七夕节。
这一日,白天学堂里还要上课,可每一个小朋友都心不在焉。善善早就盼着这日, 清早起来后就掰着手指头数时辰,还不容易捱到放课,便催着车夫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
温宜青提前答应过她,今日也早早回了家。
想着要出门去玩,她连晚膳都吃的不如平常用心, 连平日里最爱的点心也顾不上了, 只叫丫鬟替自己存着, 回来后再吃, 便兴冲冲地往外跑。奶娘追在她的后头, 好声把人哄回来,把她的学堂制服换下,还重新梳了头。
等边谌到时,便见小女儿乖乖巧巧地坐在门口等着自己。她换了一条红色的襦裙,就像是小金鱼成了精,头上珠花还有流苏垂下,随着脑袋一晃一荡, 脑袋上还顶着一个孙悟空的面具, 一见到他,脸颊边便笑出甜甜的小梨涡, 伸手向他讨抱。
边谌便张开怀抱,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皇上叔叔,你可算来了。”善善将自己脑袋上的孙悟空面具摘了下来:“皇上叔叔, 这个给你。”
“给我?”
“对呀。”善善说:“我娘说了,您的身份要保密, 不能让人知道,你带上面具,就不会有人认出来啦。”
这个面具还是善善从自己的百宝箱里找的,她最喜欢的一个孙悟空的面具,还比其他普通的面具贵几文钱!
边谌莞尔,倒也没有反对,低头让小姑娘替自己带上,用一张猴脸挡住了自己的面容。
善善左看右看,满意极了,仔细叮嘱他:“我娘说了,今天人多,会有拍花子的人找机会偷偷抓小孩,让我不能乱跑。皇上叔叔,你要保护好我哦,还有石头哥哥。”
石头本来安静等在一旁,听她提起自己,连忙说:“我没关系的。”
皇帝笑着应:“好。”
叮嘱完了,善善扶着他的肩膀,伸长了脑袋去看远处的热闹。天色已黑,京城的主干道却被明亮的灯火笼罩,人声鼎沸,有比树还高的花灯游街而过,影影绰绰能见到一角。她心急如焚:“快,快,我们走!”
她今日不但和皇上约了,还和文嘉和约好,皇帝来得晚,这会儿已经耽搁了时辰。
边谌应了一声,却不急着走,而是回头看向温宜青。见她低着头上前一步,这才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今日人多,也不坐马车了,今夜满京城都在热闹,便是待在家中也能听到外面的喧哗声。没几步走到街上,便正好有一队人流举着大型花灯游过,几人连忙退后让到一边。
善善伸长了脖子,看着那巨大的花灯被编成人形,是牛郎织女,一个在头一个在尾,隔着长长的鹊桥遥遥相望,路边的孩童们手中提着小喜鹊的花灯,张着翅膀在街上横冲直撞。
善善立刻说:“娘,我也要花灯!”
旁边就有卖花灯的小摊贩,只是小喜鹊卖完了,善善也不介意,给自己挑了一盏胖乎乎的小金鱼,还给石头也拿了一盏。
一路上沿街摆满了摊贩,她夜里没吃点心,肚子留了几分,闻着了味道,就什么都想要尝一口,吃了炊饼吃糖糕,还喝了小半碗羊肉汤,最后,她拿着一只梅花糕,吃了一口实在吃不下,习惯性地便往前一递:“皇上叔叔,你吃。”
她的肚子小又贪吃,与娘亲在一起时,时常分吃同一样食物,但此时对象却不一般。温宜青见了一急:“善善……”
边谌一低头,便在那已经被咬了一口的热腾腾刚出炉的梅花糕上咬了一大口。一块糕点也不过巴掌大,两口下去便只剩下一块小角。
温宜青一愣。
善善浑然不觉,还问:“皇上叔叔,好吃吗?”
边谌:“嗯。”
她甜蜜地说:“那都给你。”
“好。”
皇帝再一低头,便将她手心里剩下一块小角也吃进了肚子里。
温宜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隔着面具,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他三两口吃完了糖糕,又从怀里掏出一方软帕,细致地将小姑娘黏糊糊的手心擦干净。她目光一错,落到不远处的父子上,那位父亲也正拧着眉头给自己哭鼻子的儿子擦脸蛋。
善善也看见了。
她稳稳当当坐在皇帝的怀中,他身量高,善善还从未见过如此出众的视野,一眼望过去,街上人头攒动,远远还能看见远处戏园子里的热闹。她见那位父亲给儿子擦了脸,又将他高高举起,让他坐到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可比善善高太多了呀!那小孩儿手里拿着一只小风车,神气十足地骑着父亲从他们身边路过,手中的小风车直溜溜地转,善善仰着脑袋看他,只觉得他威风极了,比骑大马还威风。
怀里的小姑娘一路上都叨叨不休,忽然安静下来,边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也想骑吗?”
善善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一点点期待:“可以吗?”
边谌莞尔。
他便换了个姿势,双手支着善善的腋窝,他常年习武,力气大,轻轻松松便将小姑娘举了起来。他的肩膀宽厚,还有坚实的肌肉,善善小心翼翼地放下自己的小屁股,她第一次坐这个位置,还有些不敢动,紧张极了:“皇上叔叔,我是不是很重?”
“不重。”
善善还有点不信。她最近吃得多,奶娘说她胖了,衣裳还比前几月小了一圈。善善吸了吸肚子,又说:“皇上叔叔,要是你背不动的话,就把我放下来吧。”
边谌没再回答,只大步往前走去。
他的步伐坚定沉稳,善善见他连气都没多喘一下,这才总算是放下了心。她张大了眼睛,稀奇地看着自己从未看过的视野,平常她只能见到别人的腿,这会儿却能看见所有人的头顶。她远远还看见了站在戏园子门口等她的文嘉和。
文嘉和比她大两岁,也比她高一头,现在在善善眼中,就像是一只小蚂蚁。还有石头,平常善善要仰着脑袋才能看到他,现在他却在仰头看自己,像只傻头傻脑的呆头鹅。
她昂起脑袋,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威风的人了,比当齐天大圣的孙悟空还威风!
善善回头看,见娘亲还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自己发愣,她高兴地伸出手:“娘,你快来!”
温宜青慢了一拍,才追上来,伸手握住她的手。
戏园子门口,文嘉和左顾右盼。
善善到她面前时,她还没有发现,直到善善喊了一声,她才仰起脑袋循声看去,先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再往上,是一张孙悟空的面具,然后才是乐呵呵和她打招呼的善善。
“善善!”
到了戏园子,善善还有些舍不得下来,她便低下头与文嘉和说:“嘉和,你爹娘呢?”
“今天我爹与我娘自己去玩了,他们不带我。”
今日戏园子既不唱大闹天宫,也不唱牡丹亭,只演一个牛郎织女。戏园子里面敲了两声锣鼓,意味着马上就要开场。
善善一听便等不及了,连忙一拍身下的“大马”:“快快!”
温宜青眼皮跳了跳,“大马”什么也没有说,乖乖地抬脚往前走。
他们掏银子坐了最前排的位置,进了里面,善善便不得不下来了,她不舍极了。骑了一回皇帝,她心底与皇帝亲近得不得了,左右瞧瞧,挪挪小屁股,又偷偷去扯皇帝的袖子。
边谌瞥她一眼,便将她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善善总算满意了。
“今日太子哥哥怎么没来?”善善好奇地说:“他先前不是说,今日能出来与我们一起玩的吗?”
文嘉和叹了一口气:“太子哥哥在宫中学习呢。”
“学习?”
“我听我爹说的,皇上他又给太子哥哥布置了许多功课,还是贺先生亲自教他。”平常也就罢了,但今日是一年也少有几次的热闹节日,文嘉和说起来也难免同情:“太子哥哥平常课业就很重了,白天他要在学堂上课,夜里还要上课,一日也没得休息。他原来答应出宫与我们一起玩,那时他也可高兴了,没想到今日又要学习。”
善善听着也同情极了:“太子哥哥也太难了。”
边谌轻咳一声。
善善这才想起来,自己抱怨的对象就在自己身边,她连忙捂住了嘴巴。
文嘉和却不知道。
她好奇地看着这个带着孙悟空面具的高大男人。今日见善善坐在他肩上来,她就好奇的不得了。她知道,善善是没有爹爹的。
“善善,他是谁呀?”文嘉和问:“是你家刚找的新下人吗?”
边谌总算开口:“嘉和,是我。”
他的嗓音低沉,分外耳熟。
文嘉和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在哪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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