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野之上,陈尸遍地,血染尘土。
破烂的军旗斜斜地靠着几具堆积在一起的尸体,已被箭矢和兵刃撕扯得成了布条,沾满了将士们的鲜血,风一吹就缓缓飘荡。
虞熙茫然地从树林边的草丛中爬起来,浑浑噩噩地朝光亮处走了几步,入眼的便是这副惨像。
有的人被利器划破胸腹,脏器流了一地;有的人中箭而死,睁着眼仰面倒下;有的人头颅为重器所击,头顶直接凹陷了下去……
虞熙离了两丈远,尚且觉得血腥之气扑面,为眼前此景刺激,两股战战,实在忍不住闷头呕吐。
经过训练的新兵往往都不能适应这等场面,更何况他一个在和平年代生存了二十来年的普通人?
擦擦嘴巴,虞熙再不敢往那边看一眼,来不及思索当前处境,下意识地就要远离。正当他慌忙地跑出几步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声音。
虞熙身子一僵,本不欲多事,又向前走了两步,但终究是没狠下心来,叹息一声折身返回。
虽然决定救人,但他也害怕自己被害,好心却送了一条命。毕竟看这满地尸骨,便知这世道恐怕并不太平。
古代的兵卒不像现在的人民子弟兵那样,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那些服兵役的士卒很多都是烧杀抢掠、杀良冒功的主。当然不排除有像岳家军、戚家军那般军纪严明的军队,可毕竟是少数,是特例。
而且这具身体的记忆也告诉他,自己就是回家途中遭了兵祸,被一棒子抡到后脑勺上,这才魂归西天的。
虞熙就怕自己救了条毒蛇,结果像农夫一样被咬死在冬天。
于是他忍着恶心在想要去尸体堆里寻找点防身的兵刃,好歹有点安全保障。结果走近一看,差点又当场狂吐:
之前离得远,他只以为地上那一片红全是鲜血,现在离得近些随意一瞟,便见一具尸体只剩下了半边脸和一个肩膀,其余部分几乎都被辗成了肉泥!
“是……是骑兵么……”
这种惨烈的场面,回忆自己曾看过的各种网文,似乎也只有骑兵作战时才有类似的描写。
骑兵冲锋之时速度极快,稍有胆怯放慢速度,便有很大的可能被身后的同伴撞上,然后人仰马翻,被马群践踏成泥。对己方尚是如此,更何况是敌人呢?
虞熙竭尽全力胡思乱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哆哆嗦嗦地从一地肉泥中摸出一把有些卷刃的大砍刀。幸好侥幸存活的那人在战场边缘,不然他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踩着这一地狼藉过去救人。
那人被压在两具尸体之下,只露出半边身子,正因伤痛而哑声呻、吟,满脸的血迹掩盖了容貌。
为了救人,虞熙顾不上血污,奋力地将压在伤者身上的尸体推开,把人挖了出来,然后托着腋下将人拉出了战场。
他不知道现在移动对方会不会造成二次创伤,但他知道如果不带走他,那么这个人一定会死在广野之上。
浑身浴血的人盯着虞熙的脸瞧了两秒,惊呼道:“大……大公子?”
啊?被认出来了?
虞熙也没想到,这个从战场上拖出来的人居然认得原身。
他现在的身份,是渝州太守虞芒的嫡长子虞熙,一年前外出游学,近些日子听闻父亲重病于是急忙归家,没想到路上遭遇乱兵,侍卫全部战死,自己在掩护之下逃了一阵,终于也挨了一棍魂归西天,让个现世的灵魂占据了身体。
虞熙刚醒来时并未因穿越而大呼小叫,就是因为战场上的情形实在太过可怖,宛若地狱,吓得他有点懵,一时间顾不上再想其他事情。
再说了,这年头不穿越不重生,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是主角!
虞熙正要装出一副“啊对对对我们认识”的样子,就见对方艰难地继续说了下去:“某昔日……阅兵之时,曾……曾远远见过……见过大公子一面……多谢……多谢大公子搭救……”
虞熙松了一口气,还好,原来不是旧识。但转念一想,他一个太守嫡长子,怎么可能认识一个兵卒,刚才的担忧完全是多余。
要真是表现出一副旧友重逢的样子,那才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人张文。”他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已被鲜血浸透了,发出难闻的气味:“这些是……是我攒下的,求大公子带给……带给我在平城的妻儿……不必……不必再管我了……”
虞熙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发现只伤在腿上,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于是安慰到:“我亦要回平城,我们正好同路。等回去了,你自己回去见妻儿便是。”
“可……”
“别说丧气话,省点力气在路上吧。”
张文只好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虞熙感觉地面好像在微微震动:“地震了吗?”
随后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面色一凛。
张文亦感受到了,作为兵卒的他比虞熙更有经验,连忙道:“大公子,快!快……”
“你别说话!”虞熙努力地将他扶起,背在背上,朝树林里跑去。这具身体学过骑射,虽然看着有些瘦弱,但力量却不小,背了一个人依旧跑的飞快。
俩人远远地趴在草丛里,一动都不敢动,静静等待着。
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马蹄踏在地上,如擂鼓一般重重地敲在虞熙的心头。他趴伏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大队骑兵风一般地掠过,气势如虹,势不可挡,好似地面都要被踏碎了一样。
这场面着实有些震撼,即使是一群人并肩跑来,看上去都威风极了,更何况是骑着马奔腾而过呢?
虞熙只看了一眼就立刻缩了回去,不敢再探出脑袋,害怕自己被发现,也成了马蹄下的冤魂,但刚刚望到的风景却一直在脑海中盘桓不去,闭上眼全是万马奔腾的场面。
等待许久,马蹄声才渐渐远去。待地面不再震动时,二人才从草丛里爬了出来。
虞熙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也不知道这些骑兵要去哪里。”
张文朝路面上望了望,心里凉了半截:“大公子,他们去的方向,好像是……好像是平城。”
“原来是平城啊。”虞熙对这里的地名不太敏感,不甚在意,两秒之后才反应了过来,惊道,“什么!平城?”
那不是他们正要去的地方吗?
如果没记错的话,原身的老爹,也就是渝州太守虞芒,似乎此刻就在平城。
兵临城下,最高领导人病重将亡,法理继承人在外被敲了闷棍,第二顺位继承人才10岁,这tm是要凉凉的节奏啊!
虞熙捋了捋,便觉得形势凶险。他倒是对渝州没什么归属感,但乱世之中一个人流亡实在太危险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生存下去,远不如继承原身的身份,继续做渝州大公子。
想通了这一切,他便下定决心得保住渝州,这是他的基本盘,往后无论是自立还是依附于人都得依靠渝州。
不过现在谈这些还太早了,他得先找到组织才行。平城是回不去了,万一路上遇到那些攻打平城的兵马,就凭渝州大公子的身份,他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对了,你是平城兵卒,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张文道:“军报说,邺城遭到成参派兵偷袭,我们是去支援邺城的……”腿上的伤痛得他吸了一口凉气,缓了缓才继续说到,“没想到攻邺城是假,围平城是真,我们在路上遭遇了成参兵马,将军战死,其余人也四散而逃。”
成参据有梁、阴二州,早对渝州虎视眈眈,这次袭击绝对是早有预谋。
虞熙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觉得眉心跳了跳:“你们是什么时候遇袭的?”
“今日凌晨。”
虞熙:“……”
好家伙,算算时间,原身竟然是被自家的败兵给一棍子抡死的!
这是天要亡渝州啊!
张文注意到了大公子的表情有些奇怪,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大公子?”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件悲哀的事情。”原身之死多想无益,现在最重要的是与渝州的兵马取得联系,“看样子,我们没办法回平城了。邺城离这里远吗,如果我们去邺城,还要走多久?”
“邺城不远,再走一日应该就到了。”
渝州五城,只有邺城距平城最近,而且既然碰到支援邺城的张文,说明他们已经在去邺城的路上了,再往其他方向走,那就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他现在两眼一抹黑,各城形势全然不了解,也不知道邺城现在情况如何。不过按照记忆来看,邺城据有地利,易守难攻,短时间不可能被打下,就是不知张文口中的袭击邺城是真是假。
万一邺城附近也有成参兵马驻扎,保不齐他们这一去就是自投罗网。
看刚才那队骑兵的方向,似乎正是从邺城来的。
虞熙思索一阵,还是决定去邺城碰碰运气。他撕了一截干净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将张文腿上的伤口包扎起来,好歹止住了血,然后背起张文,拄着大砍刀当拐杖,向邺城方向走去。
“别担心,平城有虞太守在,一定能守住的。”
他低声说着,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张文还是安慰自己。
张文“嗯”了一声,安静地伏在他背上,只有眼泪簌簌得掉。
他本想着,请求大公子将他的财物带给平城的妻儿,这已是莫大的恩惠了,却没想到大公子执意要带他一起走。
渝州虞太守素有仁义之名,大公子亦类其父,愿意屈身负他这个无名小卒。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把满天神佛都拜了个遍,求上天保佑妻儿平安,求上天保佑虞太守病愈,求上天保佑平城不被攻破。
也求苍天开开眼,保佑仁义更胜其父的大公子安然渡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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