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一天的路程,但眼见天都黑下来了,虞熙还是连邺城的影儿都没见着。
他背着人,走一阵就得歇一阵,行进速度着实不算快。好不容易出了森林,前方便是一片平坦,路好走多了,速度也提了不少。
原本虞熙还想摸黑再走走的,没准就走到邺城了呢,但是太阳刚下山,他就听见了远方传来一阵狼嚎声,顿时不敢再前进了,拾了点柴火干草生了把火,原地休息等天明。
开玩笑,他们俩人加在一起,战斗力约等于零,万一走着走着被狼叼走了,那死得也太冤了。
张文平躺在地上,微微蜷着身子,没多久就在火光的照耀之下睡了过去。虞熙不忍心叫他,只能自己守夜,坐在他身边,时不时给火堆添点柴火。
剧烈运动了一天,他现在又累又饿又渴,只恨自己当初看荒野求生的时候全是当热闹看的,有用的知识没记住多少,就学会了个钻木取火,不然现在也许还能学一学那个“食物链顶端的男人”,逮点野味填饱肚子。
虞熙拿着大砍刀把玩,从刀身的倒影上勉勉强强看清了自己样子。不得不说,长得还不赖,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就是现在是样子狼狈了些。
顶着时不时传来的狼嚎声,虞熙都觉得自己要神经衰弱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凌晨,他使劲地眨眨眼睛,眨出点水来润一润干涩的眼眶,这才去叫睡在一边的张文。
“大……大公子……”
张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双眼迷蒙,仿佛附着了一层白翳,半天没能坐起来。
虞熙看他似乎有点神志不清的样子,连忙去摸他的额头,发现烫手得很,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大公子,我恐怕是……恐怕是……”
虞熙用力拍了拍他的脸颊,拍得张文清醒了些:“你再撑一下,到了邺城我给你找大夫!”
他慌忙从张文怀里掏出那一串捂得发臭的铜钱,塞到对方手里:“拿好了啊,这是要给你妻儿的,他们都等着你回去呢!你要是拿丢了,他们今年就吃不饱饭!”
张文闻言,努力地将铜钱攥在手里。
虞熙几脚踩灭了火堆,将张文背上,尽量快速地朝邺城靠近。他不懂医术,不知道对方还能撑多久,只能寄希望于回邺城找大夫。
今天运气还不错,路上遇到了一条小河,只有一米来宽。虞熙放下张文,顾不上自己干裂的嘴唇,从袖子上撕下一块布来,浸满了水,急匆匆跑回去扶起张文。
“来,喝点水,张嘴。”
张文听话地张嘴,虞熙把浸湿的布条凑过去,用力一捏,水就淅淅沥沥地流进对方的喉咙。
水很凉,但张文吞咽得很努力,喝了水之后,一双眼睛似乎也明亮了许多。
虞熙又跑了几个来回,给他喂了足够的水,顺便用布条蘸着冰水擦拭他的脸颊和身体,企图让温度降下来:“怎么样,好些了吗?”
张文的眼前出现了重影,视觉有些模糊,连大公子的脸都看不清了。他好不容易听清了落在耳边的话语,忍着痛苦附和着点头:“是……是……我好多了,多谢……多谢大公子……”
虞熙喘着气,愉快地笑了,指着前方已经能看见轮廓的城池示意:“看,我们马上就到邺城了,到时候我给你找邺城最好的大夫,你的腿没准儿还能保住!”
俗话说的好,“望山跑死马”,即使能看见,他们离邺城的距离也不算近。虞熙故意这么说,是希望对方能够多坚持一会儿,多少有个盼头。
或许是为了让大公子安心,或许是已经烧得意识不清了,无比熟悉两地路途的张文重重地应了一声,只是握紧了那串沾满血腥的铜钱:“是!我相信……相信大公子……”
虞熙只休息了一小会儿,就背起伤员继续上路。
原野上视野开阔,能将邺城附近的情况尽收眼底。虞熙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前方并无兵马驻扎,只有一处已经毁坏的营地。
营地里没有尸首,想来应该不是有军队被劫了营,而是军队主动撤退后拆掉了营地。
到了此处,离邺城便是真得不远了。
虞熙实在是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望着这座城池拼命前行了半天,眼见就要到目的地了,他的心里也难掩激动:“张文,我们快到邺城了!”
背上的人并没有回答他,而是低垂着头颅,一直紧紧捏在手心的那串铜钱突兀地滑落,砸在虞熙脚边。
“张文?”
虞熙愣了一下,笑容凝固在脸上,慌忙将张文放下,却见他合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般。
“醒醒!别睡了!我们到邺城了!”他使劲儿地抓着张文的肩膀摇晃,拍他的脸颊,却无济于事,只能秉着气伸手去探对方的鼻息,直到自己再也憋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虞熙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头的汗水,胸腔剧烈起伏着。他有些颓然地躺在发枯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高升的太阳刺得双眼发疼,流下两行泪来。
于是他便用手背遮住眼睛。
秋风扫过,卷着草叶纷飞,也卷着他的乱发遮住了脸颊。
张文不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死人,却是第一个死在他眼前的人。
他们相识不过一日,并没有建立什么深厚的感情,比起悲伤,深深的无力感更让他难受,像石头一样硌在心里。
如果是在现代,他想,只是伤了条腿而已,他只要打个120,就会有救护车送张文去医院,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吧?
可是在这里,只是伤了条腿而已,他做了那么多努力,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对方,他甚至连张文的具体死因都不知道。
在这个乱世,人命如草芥,死一个人,似乎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那他虞熙这条命呢?
将来也会有人,轻而易举地收走他这条命吗?
虞熙只觉得四肢如铁一般得沉重,重得他动弹不得。搭在眼上的手随意地放下,正巧摸到了一串脏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铜钱,便下意识地抓在手心。
他侧目望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串铜钱看,直到眼睛酸涩无比。
“我想活着……”他忽然喃喃自语,“而且——”
他说:“我想活得好……”
……
虞熙躺了一会儿,待呼吸平复,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将铜钱牢牢地绑在腰间,然后背着张文,一步一步朝城门坚定地走去。
发黄的草地上,一些草被压弯了腰,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两个人形的痕迹。
城门上驻守的士兵远远就看见了他,大声喝道:“停下!来者何人?再往前一步,我就要放箭了!”
虞熙只好停了下来,仰头望去,正对上喊话士兵的视线,不知为何看得对方心里发怵:“速开城门,我乃渝州虞太守之子,虞熙虞璟然。”
“这……”喊话的士兵与同袍对视了一眼,他不认得虞熙,但见来人丝毫不胆怯,形容憔悴却不掩风华,也不敢托大,拱手行了一礼,“请大公子稍等片刻,某这就去唤程将军定夺。”
虞熙没有等多久,城门就“吱吱呀呀”地放了下来,搭在护城河上,成了一座桥梁。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入邺城。
程度带着几名兵士在城门洞里迎接,他是邺城的守将,曾经见过大公子,因此在城门上远远一观,就将他认了出来。
他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末将见过大公子。”
虞熙轻轻地放下背上的人,按照记忆中的方式回了一礼:“程将军。”
“大公子,这是?”程度看着尸体面露疑惑。
“他叫张文,是平城的兵卒,奉命来支援邺城的,但在途中遭遇了袭击。”虞熙顿了顿,轻轻地补充到,声音带着一种惆怅,“我遇到他时,他还活着。”
闻言,程度与其身边士卒皆是一惊,此事简直闻所未闻,默然一阵才缓缓开口:“公子仁善。请大公子放心,末将会派人将他好生安葬。”
“有劳程将军了。不知平城现今情况如何?”
“平城暂且无需忧虑,大公子一路辛劳,不如先休息一阵再谈其他?”
虞熙点点头,他如今一身污秽,两只袖子都被撕完了,这幅模样实在是不好见人,便跟着程度手下的兵卒前去为他准备的房间。
程度吩咐了一众小兵负责张文的安葬事宜,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抬走了尸体,直接抬到城中的棺材铺里。
除了专门打棺材的老师傅外,还有一个青衫年轻人正悠闲地坐在铺子里,一看就是个读书识字的人。
郑伦也的确是个读书人,就是落魄了点,不然也不会混到棺材铺给人家写碑。
一般能买得起棺材的,都不会吝啬那两个子儿再给逝者立一块有名有姓的碑。底层群众都不认字,郑伦也只是靠着肚子里的墨水混口饭吃。
大武挑好了棺材,剩下的钱原本是要跟弟兄们分了的,但又惦念着大公子,还是决定多花点银子给张文立一块石碑。
郑伦磨好了墨水,一手捏着长袖,一手执着毛笔,熟练地问道:“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因何而死?”
大武一一回答。
与他同来的士卒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个叹道:“这张文也真是好命!区区一无名小卒,竟能遇上大公子,还被大公子亲身背回了邺城。”
“谁说不是呢?”旁边的同伴艳羡地看着这一口好棺,他们若是战死,别说是睡棺材了,能被好好安葬就能含笑九泉了。
这年代生存不易,很多人已经不奢望能好好活着了,唯盼死后安然长眠于地下。但很多时候,连这也只是奢望。像他们这些当兵的,能活一天算一天,也就把生死常常挂在嘴边。
“若我等战死时,也能得大公子背负回邺城安葬……”
同袍笑骂道:“做什么白日梦呢!看看你们这一个个膘肥体壮的,大公子要是把你们背回来,怕不是会累倒在半路上!”
几个人笑成一团。
郑伦认真地凿字,却竖着一只耳朵听他们的谈话。待送走了这一帮吵吵闹闹的年轻兵卒后,忍不住问正在打新棺材的老师傅:“齐叔,方才他们所言,您可是听清楚了?”
老师傅白了他一眼:“老夫还没聋呢!”
郑伦讪讪地笑了笑:“这‘大公子’,指得可是虞太守之长子虞璟然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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