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门,虞熙就闻到了浓重的中药味,舌根也泛起苦来。
天色已晚,房中只点了几根蜡烛,微弱的火光驱散不了全部的黑暗,使整个屋子显得昏暗又阴沉。
跟进门来的刘宗随手就关上了门,把程延拦在了外面,倒叫程延一阵气恼,顿时对这人好感全无。
其实刘宗也不是有心为之,纯粹是这几天关门关习惯了而已。他进去之后就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示意服侍主公的下人和大夫都退出去。
床上躺着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身形单薄,消瘦若皮包骨头,哪怕是不懂医术的人也能看得出来,他已是风中残烛,随时都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
床边有一名小童捧药跪侍,与虞熙的面貌有五分相似,他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应该就是原身的弟弟虞瑾了吧。
陈裕俯在塌边,为虞芒掩了掩被角,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凉的手,哽咽道:“主公,主公,大公子回来了……”
虞芒的手虚弱地动了动,艰难地转过头来,却仍是闭着眼睛——他已是无力再睁眼了:“我儿……回来了吗?”
陈裕让开了位置,虞熙很有眼色地膝行两步上前,握住了虞芒的手,只觉仿佛握着一根枯柴。
仅仅只是这般握着,他也感受到了床上之人的生命正在不断流逝,心中不免悲伤。但是自穿越过来之后见多了死人,他早已不像从前那般软弱,倒是没有失态。
虞熙知晓他现在内心的平静很不合时宜,哪怕失态了也比如此这般要强,因为此刻身为人子的他面对的是将要病死的父亲,他该涕泗横流,该失声痛哭,唯独不该像现在这样镇定自若。
他努力地眨眼,好歹眨出点泪花来,张了张嘴,那声“爹亲”到底是没有叫出来,到了口边变成了一声“大人”。
这个时代对父亲的称呼很多,虞熙实在没办法对着只见了一面的人叫爹,便只能称“大人”了。
虞芒闻言苦笑一声:“我儿这是还在怪为父么……”
这话虞熙不敢接,不管说什么都是错,但那声“大人”已叫出口,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他想不出如何回复,干脆闭口不言。
虞芒再了解这个儿子不过,他知道对方千里迢迢地从阳关一路赶回来,是冒着极大生命危险的,能活着走到平城纯属老天保佑。
愿意九死一生地奔赴回来,这就足以说明一切。
他一生要强,即使是为了坐稳渝州太守这个位置也从未对世家大族拉下过脸面,临死之前却是对他的儿子先服了软:“罢了,当初发生那样的事,你怨我也是应当。”
虞芒有很多话想要对虞熙说,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已是撑不了多久了。之前为了渝州安危他一直提着一口气,此时见到长子,心下一松,那口气自然也就散了。
身为渝州太守,就算是死也得担起责任,他得先把身后事安排清楚:“公台,且上前来。”
陈裕哭泣着上前:“主公!”
他跟随虞芒近半生,哪里不知道主公这是要交代后事,心中痛苦不已,却也只能忍着眼泪。
“公台,日后熙儿就交给你了,他于理政无多少经验,还赖公台悉心佐之。”
陈裕俯身拜了下去,泣声道:“臣定不负主公所托!”
他们君臣二人之间无须多言,只这两句便足够了。
虞芒头脑发昏,强打起精神来,淳淳叮嘱:“我儿记着,平城内诸多世家,派系复杂,不可轻动,应以平衡为上。但若有良机,定要稍作打压,以免世家坐大,左右政事。”
“天下无道,战火四起,我儿坐拥渝州,要保一方百姓平安,是进是退,全可自专。无论有何想法,尽数说与公台便是,他自会替你周全。”
“为父的身后事,一切从简,莫要劳民伤财。渝州事态若此,我儿不必为礼法所缚,无须为我守孝。就连我身死之事,亦可拿来做做文章。”
“淮州成参,蜀州周阙,此二人皆非易与之辈。渝州毗邻阴、淮二州,跟他们打交道必不可免,我儿对上他们二人,行事更要万分小心……”
虞芒忽然咳嗽了两声,身体也随之抖动,虽然只有短短几秒,浑身的骨头却好似要散架了一般。
他名为太守,实为一方诸侯,生死离别之际自不像平常人家那般脉脉温情。前面那些话语,与其说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的嘱咐,更不如说是一个诸侯对自己继承人的告诫。
这样的冷硬和无情并非虞芒所愿,只是他这个人向来如此,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
虞芒用力地握住了虞熙的手,眼皮抖如筛糠,却仍是没能睁开。他的声音虚弱起来,仿佛刚才那番话用尽了所有力气:“熙儿,替为父看护好渝州……看护好……瑾儿……也要看护好……你自身……”
他的喉咙发痛,想要再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神情恍惚之时,忽闻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轻唤:
“爹亲。”
那声音艰涩无比,好像在口中囫囵了许久才艰难地吐出。虞芒怔了一下,忽然热泪盈眶,嘴角含笑,那只枯瘦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主公!”
陈裕伏身大泣,房中所有的人皆跪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十岁的虞瑾从这震天的哭声之中明白了什么,亦哭泣起来,将自己心中的悲伤尽数发泄。
卧房外等候的人全都仓皇地跪拜下去,或真心实意,或惺惺作态,或伏首大哭,或掩面干嚎。
唯有虞熙跪在塌前一时默然,他并未练就一身说哭就哭的本事,对虞芒也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混迹在狼群里的二哈,在别的狼都在对月嚎叫之时茫然不知所措,特别得格格不入。
完了,明天他的不孝之名就要传遍大楚了吗?
虞熙心一横,干脆两眼一闭装作昏迷,侧身倒了下去。他左边是陈裕,右边是虞瑾,为了不砸伤老人和小孩,还特意选了一个特别的角度。
所有人都忙着哭丧,自然没人来得及扶他们的大公子一把,虞熙就这么直挺挺地摔在地上,磕到了脑袋,差点疼得没绷住表情。
顿时房中又是一片混乱。
“大公子!”
“大公子!”
“兄长……”
……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程延和刘宗俩人小心翼翼地把虞熙扶到旁边的厢房之中,陈裕则忧心忡忡地叫来了大夫。
主公新丧,若大公子再出了什么意外……
虞熙不知众人心中如何作想,本想再装一会儿就起身的,但是躺在柔软的锦被之中,闭着眼睛,一个不注意就疲惫地睡了过去。
他实在太累了,在军中神经时刻紧绷着,睡也睡不安稳,又经历了战场上的厮杀,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疲惫不堪,眼皮像是抹了胶水一样,这一合眼就再睁不开了。
等他睡醒时已是第二天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让屋子明亮了许多。
虞熙这一觉睡了太久,脑中一片迷糊。他感觉到有人正轻轻地按揉着他的右手手腕,有些疼痛。他抬眼看去,只见程延跪在塌边,用两只手掌将他红肿的手腕夹在中间,以一种特殊的手法按摩,也不知按了多久。
“谦臣,现在几时了?”虞熙声音沙哑着抽出自己的手,扶着床榻想要起身,右手一用力就是钻心得痛,使不上力气,幸亏程延及时搀了一把才没让他倒在塌上。
时隔多日,他终于发现了程延与他父亲程度除了容貌之外唯一的相似之处——都是个会照顾人的。
“大公子,已是申时了。”程延虽然平日里有些不着调,但总归不是情商为零。他怕自己说错话触了大公子的伤心之处,惹得人又悲痛欲绝地晕厥过去,于是说话也显得小心翼翼。
大夫说了,大公子这是劳累过度再加上悲伤至极,所以才会陡然昏迷,如今正是身体虚弱、易遭病气侵袭之时,需要静养,万万不能再情绪失控了。
这个时代的医学没有发展起来,哪怕是一点小病也能让人魂归西天,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兄长……”虞瑾弱弱地唤道。他跪在角落,身量又小,如果不是主动出声,虞熙还真把他给忽略了过去。
看着小孩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虞熙不禁生了恻隐之心。这孩子也是可怜,怕是一直觉得兄长出走是因为自己的过错,也不知把这份愧疚在心里憋了多久。
原身也是,一年前就心灰意冷地离家而去,如果不是虞芒病重,恐怕会一直等到弟弟继承了父亲的位置才会回来。
虞家这一堆糟心事,将两个孩子都祸害得不轻。
对原身而言,他本有一个和睦的家庭,父亲再忙碌也会抽出时间来教导他功课,内宅里的一众妻妾也将他视作己出。
后来虞瑾出生,事情就是在此时发生了变化。原身的生母王氏与虞瑾的生母杨氏原本情同姐妹,但却为了继承人的位置而大打出手,互相陷害毒杀,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二人皆是虞芒与渝州本地世家大族联姻而娶,背后有各自的家族支撑,王氏为正妻,杨氏为平妻,地位相差无几,超然于一众妾室之外。
那时“虞熙”尚且年幼,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两个女人就闹翻了脸面,疯狂地想要杀死对方。他只能去找父亲,希望父亲出面平息此事。
但虞芒只会告诉他,王氏与杨氏的斗争实际上是王家与杨家的斗争,这场斗争必须要不断扩大,直到两败俱伤时才能停止。就算两个世家想要停下来,他也会想尽办法让斗争持续下去。
只有这样才能消耗王家与杨家的力量,平衡渝州内部世家,他才能坐稳太守之位,不会成为世家大族的傀儡。
其实两个世家未尝不知道这是虞芒的计谋,只是继承人位置的诱惑太大,一旦推了自家的人上去,借由其母之手就可掌控渝州,成为一方诸侯,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本。
他们之间无论斗得多厉害都不会殃及两个孩子,这是他们跟虞芒达成的默契。
虞芒是将“虞熙”当做自己继承人来培养的,所以才会与他说这些事情,但那时的“虞熙”并不领情,他只想要一家人和和睦睦,多次苦求无果后便不再去寻找父亲,想尽办法自己来平息这场斗争。
可他只是一个孩童,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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