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辩论赛还在继续,带着那么一两分隐秘的八卦之心,第二天虞熙起了个大早,专门来旁听两个大佬互揭老底。
咳,不是,他这是时刻关注敌方动向。
刚开始俩人还有条有理地驳斥对方,或许是辩出了火气,到现在他们已经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了。
陈裕骂辛泽不知进退、不识明主,辛泽骂陈裕一事无成、老而无用。
文化人之间的对骂,连用词都是风雅大方的。
俩人都对另一方的处境感到痛心疾首,恨不能救对方于水火之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虽然天各一方、各为其主,不得不相互残杀,但他们依旧是惺惺相惜、世间难寻的忘年老友。
虞熙:“……”
都是老阴阳人了。
看着气得胡子都快炸起来的陈裕,大公子表示自己涨姿势了。
虽然吃瓜吃得很欢乐,但他还是坚定地站在陈裕这一边,用小刀刮着用过的竹简,为自家谋士源源不断地送上书写材料。
如果不是竹简太少,他还真想把这场跨世纪的骂仗记录下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亲手删除聊天记录。
放在千年以后,这绝对是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传统文化啊!
生气归生气,陈裕并不是那种容易被情绪操控的人:“辛泽这么大阵仗,老夫料他应是在遮掩什么。程小将军,有劳你带着骑兵去西门走一趟,以防兵马来攻。”
“末将领命!”程延拱手应声,跟大公子报备过后得到允许,就立刻带着人马去了,心里却还在嘀嘀咕咕,“将军就将军,叫什么小将军……”
要是被年纪比他小8岁的大公子这么叫,他多少还能提点意见。但是陈裕比他大了两个辈分,又是老资历了,别说是叫他“小将军”,就算是叫他“小小将军”他也没法反驳。
东门有陈裕和刘宗,大公子也在,守备力量不可谓不雄厚,让程延去西门支援一下罗蹇正好合适,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肯听话。
眼见陈裕百思不得其解,来来回回不停踱步,虞熙很自觉地跪坐在席子上,帮他分担一些政务。至于军务——他这个一窍不通的军事废物还是最好别碰了。
或许是跪坐得时间太久,已经跪习惯了,他居然觉得这样的姿势还是挺舒服的。
对于陈公台,虞熙愿意给予十二分的尊重。
虞芒临终前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是将陈裕当作了托孤大臣。
所谓托孤大臣,就是先主赋予了独揽大权合法性的老臣。如果陈裕真要夺权架空他,那么十个自己都不够人家玩的。
然而陈裕并没有这样做,他一直谨遵为臣的本分,向来只出计谋而不做决策,在大事上先请示过后才会去做,也从未仗着托孤大臣的身份说教于他,而是在处理政务时阐述自己的想法,以此不动声色地教他理事。
虽然八成是看在虞芒的面子上视他为主,但这份尊敬依旧让他深受感动。
申时三刻,对骂了半天的双方都精疲力竭,处理了一天政务的虞熙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赶紧活动了下臂膀,捶一捶发酸的双腿,揉揉有些疼痛的膝盖。
这些姿势不太雅观,作为渝州之主的他也得把偶像包袱揣起来,时刻保持良好的形象。在府里可以稍微随意一点,但在这里他必须一直端着,装也要装出个样子来。
好在装模作样的本事他已经练出来了。
与陈裕告过别后,收获了精神愉悦的虞熙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记挂着张文的家人,趁着天还没黑,特意去县衙查看户籍。
张文是他来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虽然相识不过短短两日,但“第一”总是有点特殊意义的。那串铜钱洗干净后他一直带在身上,就是提醒自己莫要忘了此事。
平城被围困后日子并不好过,世家大族还好说,底层百姓说不准哪天就饿死在了街头。所以一得闲,他就想尽快找到张文的妻儿。
按照规定,官员大多是晨聚昏散,此时已经临近下班时间,但大公子亲自过来要找人,县衙的官吏也不好怠慢,只能一起加班了。
为了提高效率,虞熙也端着蜡烛翻看户籍。夜里点灯是十分奢侈的行为,但一想起把仓库堆得满满的钱粮,他便觉得这点奢侈也不算什么了。
十几个人花了一个多时辰,在一堆简牍之中找到了张文的户籍。根据记载来看,他的亲人仅剩一妻一子,妻子李氏带着孩子住在新安里。
查清楚户籍后,虞熙把身上的财物分给了县衙的官吏们,就当做是加班费了。他没有给官方流通的五铢钱,而是给了金银、玉石之类的物品。
乱世最不值钱的就是钱。
九州战火刚刚燃起之时,为了解决财政危机,朝廷每隔一段时间就废除旧币,重新发行新币。新币越来越薄,越来越小,最夸张时一枚旧币甚至能铸出三枚新币。
大楚最初的官方货币名为半两钱,大约重25克。而现在流通的五铢钱,只有2—3克左右的重量。
从这组数据的对比中就能看出,官方货币注水注得有多么严重,大楚的经济要是不崩溃那简直是天理难容。
上位者以此来攫取民间财富,滥发货币导致了严重的通货膨胀,钱越来越不值钱;而民间偷铸伪钱现象严重,使得市场上劣币、□□横行,货币进一步发生贬值。
百姓家中的粮食和布匹被轻飘飘的五铢钱换走,可他们捧着自己所有的五铢钱,却换不来区区一斗米。
大楚能乱到今天这种地步,重铸新币绝对在其中立下了汗马功劳。
被三番四次地割韭菜,哪怕是再愚蠢的人也反应过来了,官方货币丧失了信用,于是民间交易又回到了远古时期的以物易物。
以前平城的仓库里还堆着不少的五铢钱,后来砭得一文不值,全都被重新熔铸做成了铜器。
虞熙将张文的户籍一字不落地抄录下来,和之前打的小抄一起卷了卷塞进袖子。虽然挺有分量,但能记录的内容着实不多。
用竹简实在太不方便,造纸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当然,不能是现在。
平城还处于战争状态,城中工匠大多被调用去制作弓箭了,先不说身为手残党的他能不能完成造纸这个艰巨的任务,光是准备战事就已经让他脱不开身了。
也不知那辛泽到底在计划些什么,之前陈裕还多少能看出一点端倪,但这两天实在是一头雾水。
正因如此,他们没办法作出有效的应对,只能加强对城内的监控力度。所有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等待着辛泽图穷匕见的那一天。
虞熙本想回到平城就去安顿张文的妻儿,但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事情,短短四天忙得却好像过了一年。
战斗一旦打响,他必须在场安抚军心和民心。
他根本走不开,只能交代府中识字的老仆代替他去寻找张文的家室,找到以后给他们送点粮食,等辛泽退兵之后自己再亲自走上一遭。
走在清清冷冷的大街上,两侧的房屋全都紧闭着门窗,只有几队兵士在四处巡逻。
入目皆是一片衰败,虞熙不由驻足了一会儿,这才缓缓朝府邸走去,只留一声轻叹消散在风中。
……
袅袅香烟从精致的博山炉中缓缓飘出,将清香送入房中的每一个角落。许多火烛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将整个房间照得犹如白昼。
虞熙今日点了一根蜡烛便觉得自己太奢侈了,不知道看了这等场面之后心里又做何感想。
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端庄地跪坐在席上,亭亭如松。侍女端着茶水送进房中,熟练地提起翡翠茶壶,把煮好的茶水倒入小巧的白玉杯中。
蜀州向来富硕,名满天下的蜀锦每年都会带来巨大的财富,让地形封闭的蜀州成了商贾云集之地。
作为蜀州太守,周阙的生活可以说是所有诸侯里最为优渥的一个。
他正要饮用今年的新茶,才拿起小杯,便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是裴斐来访。
未等通传,来人就丝毫不见外地进了房门,懒懒散散地行了一礼,随意地坐在了他的对面,拿起小茶壶给自己也添了一杯茶水。
周阙也不恼,似是习以为常,轻笑着说:“君卿此时前来,就是为了讨一杯茶水吗?”
“一杯茶水换一计,主公可图淮州也。”
裴斐虽然出身世家,但个性洒脱,不喜礼法约束,在外人面前好歹还会装装样子,但面对知根知底的主公,他就彻底放飞自我了,连坐都坐不端正。二人比起君臣,更是知己。
周阙闻言果然起了精神,一双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说来听听。”
“主公听闻《讨成参檄》否?”
周阙微微颔首:“只有寥寥数语传来,言虞璟然欲诛淮州成参以报父仇。”
裴斐从袖中取出三卷竹简,依次放在桌上,抱怨道:“不打紧,我已替陈公台重写了一篇《讨成参檄》,可惜了我这绝世好文章,最后还是要署上那陈公台的名字。”
周阙闻言大笑,将自己的茶水推给了他:“既如此,那我就再拿一杯好茶,换君卿的文章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