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纪长清走出来时, 青芙也洗完澡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带着一身水汽迎上来:“阿师,他家还真是有钱!”

    寻常人家莫说浴房, 能隔三差五洗个热水澡都是奢侈,哪像贺兰浑,光是温泉水引的浴房就有两三个, 果然是豪富极了。

    纪长清没有接茬:“随我回玄真观。”

    “太好了!”青芙欢喜起来,“我还从没有拜见过师祖呢,头一回见面,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喜欢什么?”

    纪长清有片刻迟疑, 师父喜欢什么?她由师父一手养大, 从来只见师父无欲无求,所以她也从不曾想过要问问师父喜欢什么, 过去只道一切原该如此,然而此时被青芙一问, 突然觉得迟疑起来,这些事情,她这个做徒弟的是不是应该留意才是?

    纪长清沉吟着:“去了再说。”

    “就怕去了来不及……”青芙话没说完, 哒, 浴房里突然传来一声响, 青芙一个激灵, 里面还有人?可是方才分明是师父在里头洗的呀, 难道?

    眼珠一转,问道:“阿师, 贺兰浑去哪儿了?要不要等等他一道过去?”

    她小心窥探着纪长清的反应, 见她神色冷淡:“不必, 你我过去就好。”

    青芙到此之时, 反而确定,里面的多半就是贺兰浑,一时间心头雀跃着闪过无数念头,想问又不敢问,便只是一步一回头地窥探,忽地瞥见纪长清走得远了,连忙追上去:“阿师等等我!”

    追出两步,见纪长清忽地升起在空中,看样子竟不准备骑马,是要御风而行,青芙连忙跟着跃起,忍不住又回头一望,浴房的门还关着,影影绰绰似有人影晃动,所以刚才里面的到底是师父一个人,还是他们两个人?

    待贺兰浑得了消息赤着脚追出来时,纪长清早已不见踪影,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掉下来,眨眼就结上一层薄冰,贺兰浑轻笑一声,亏他方才百般撩拨,她还是撂下他独自走了,真是狠心。

    扬声吩咐道:“备马!”

    她既然不肯等他,那么他就追过去,玄真观并不算很远,快马加鞭一个时辰总能赶到,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哄着她去趟骊山。

    半空中风声呼啸,纪长清凝着凤眸。以往御风时心无杂念,此时却一会儿想着师父喜欢什么,一会儿又想着此案种种不通之处,想着积翠含泪的脸和武三娘晦涩的目光,待看见玄真观的白墙灰瓦时,满腔思绪暂时停住,纪长清按落云头,正在院里劈柴的道姑惊喜地站起来:“观主回来了!”

    纪长清微微颔首:“师父呢?”

    “在房中休息,”道姑匆忙在围裙上擦了手,笑容满面地想要跑去知会老观主纪宋,忽地想起纪长清平素并不喜欢她们喜怒流于形色,忙又放慢步子收起笑容,“我这就去禀告老观主。”

    若是以往,纪长清并不会留意这等细节,但此时心如明镜,将道姑一快一慢、一喜一正之间微妙的心思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凝眉说道:“你不必忙,我自己过去就好。”

    道姑忙道:“那我去烧水泡茶!”

    见她径自向纪宋的房间走去:“不必。”

    道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内院,这才重新坐下劈柴,细小的木屑飞起来,道姑突然停住动作,往日纪长清与她们最多只有一半句话,今日竟然一连说了三句话?可真是太奇怪了!

    纪长清很快来到纪宋房门前,身后的青芙紧张着小声问她:“师祖平素什么脾气?我该怎么参拜?”

    什么脾气?很好,很耐心,总是轻言细语的,她长这么大,从不曾见师父黑过脸。纪长清站在门前,轻声道:“师父,我回来了。”

    很快听见纪宋含笑的声音:“长清进来。”

    纪长清推开门,屋里窗户闭着,帘幕低垂,光线有些昏暗,这是因为师父久病缠身,需要闭门静养的缘故,她也是因此早早接替师父,做了玄真观主。

    纪长清快步走到床前,隔着半卷的粗麻床帐躬身行礼:“弟子参见师父。”

    身后的青芙扑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行礼:“参见师祖!”

    “长清收徒了?”纪宋盘膝坐在床里,目光在青芙身上一顿,露出慈祥的笑容,“很好,是个乖巧孩子。”

    她含笑打量着青芙:“起来吧,在我这里不必拘礼。”

    她神色言语分明极是温和,青芙却觉得似有无形威势忽地压下,不由得心里一颤,师祖必是看出了她的原身,好厉害的师祖!

    “坐吧,”纪宋指指窗前的短榻,“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到的,”纪长清告罪坐下,“先进城处理了一桩案子。”

    纪宋有些意外,问道:“怎么,长安也出事了?”

    “对,与洛阳的案子有些相似。”纪长清拣着要紧的关节,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个大概,“眼下武三娘腹中的胎儿与她融为一体,一荣皆荣一损皆损,我一时想不出如何能去胎儿而不伤母体,所以特来求教师父。”

    “果然棘手。”纪宋沉吟着,“我也不曾处理过这种事,须得好好想想。”

    纪长清抬眼看她,她依旧是她记忆中慈和淡然的神色,然而精神比起上次见面仿佛又差了些,不觉眉尖轻蹙,问道:“师父,你喜欢什么?”

    “什么?”纪宋冷不丁被问了一句,有些反应不过来。

    纪长清方才是脱口问出,此时又觉不妥,比起揣摩喜好小意温存这些,师父似乎更在意她的修为,便道:“没什么。”

    纪宋察觉出异样,身子向前微微倾着,细细在她脸上打量一遍,末后停在她不再古井无波的凤目上:“长清,你看起来心绪浮动,跟从前大不相同。”

    眉头不觉皱紧了:“修道之事譬如登山,行百里者半九十,若是中途改了初心,先前那些坚执便都付诸流水。”

    纪长清连忙起身:“弟子记下了。”

    纪宋的眉头越皱越紧,便是她此时的反应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的她,并不会在她面前如此郑重拘礼,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心无挂碍的徒儿变了模样?“你此番下山,可有什么不同的遭际?”

    眼前霎时闪过贺兰浑没什么正经的笑容,扬着眉勾着唇,看着她时眼睛里亮闪闪的。纪长清低声道:“遇见了一个人。”

    纪宋沉默片刻,说道:“是个男人?他正在观中等你。”

    贺兰浑?纪长清有点惊讶,他如何能来得比她还快?

    “他一早就来了,等了你大半天,如今在山门外闲走。”纪宋留神着她的神色,“你去见见他吧。”

    她窥探着纪长清的神色,沉声道:“长清,心无挂碍,方能得证大道,切记切记。”

    往日师父也常这么说,但此时听来,仿佛格外有警醒之意。纪长清郑重答道:“弟子记下了。”

    出门往外,身后的青芙小声问道:“贺兰浑怎么来得怎么快?方才咱们走的时候他不是还在洗澡吗?”

    是啊,来得好快,她也只是刚刚离开,他就追了过来。纪长清思忖着一抬头,山崖边梅树底下,一个男人恰好回头,修眉俊目,笑容温存。

    不是贺兰浑,是卫隐。

    他一身单薄白衣,越发显得风标超逸,迈步向她走来:“长清。”

    纪长清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洛阳那边诸事已毕,我想着你若是回长安的话,多半要回玄真观,所以便来这里等你。”卫隐捂着嘴轻轻咳了一声,脸上带了些歉然,“来得太急受了风寒,让长清见笑了。”

    纪长清知道,他修的是问心道,于灵力符咒一途并无研究,自然不能用那些手段治愈,伸手搭上他的脉门,浑厚灵力在他经络中迅速一过,见他低着眼,眸中温存无限:“多谢你,长清。”

    “不必,”纪长清淡淡说道,“举手之劳。”

    “以你我的交情,自是不必言谢,但长清如此关切,又让我心中十分感动。”卫隐说着话,目光忽地一滞。

    身后随即响起贺兰浑的声音:“哎哟,是你呀。”

    纪长清回头,见贺兰浑骑着马飞奔而来,唇边带着笑:“从洛阳追到长安,你跑得还挺快。”

    卫隐垂目,看着纪长清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淡淡一笑。

    下一息,贺兰浑跳下马跑到近前,动作无比自然地抓过纪长清的手:“说好了等我一起走,结果你一声不吭先走了,害我洗澡洗了一半跑出来追你,你看。”

    他弯着身子低着头,给她看两鬓上薄薄一层冰花:“跑得太急又结了冰,跟上回一模一样。”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扬着眉,语气暧昧:“我今天都帮你擦头发了,你也得帮我擦,就像上回,咱俩在上清观那晚上一样。”

    余光瞥见卫隐温和的笑容突然转为阴冷,贺兰浑忽地抬眼,冲他咧嘴一笑:“我跟道长一向不拘小节,让你见笑了。”

    拉着纪长清往山门里走:“我头一回来,带我去拜见拜见师父呗?”

    卫隐很快恢复了平时温和疏离的笑容,迈步跟上时,贺兰浑拉着纪长清走在前头,忽地回头向他眨眨眼,眼中尽是揶揄。

    第42章

    纪长清走出两步, 甩开了贺兰浑的手,贺兰浑连忙又去握,见她沉着一双凤眸, 冷冷淡淡:“够了。”

    是说他闹够了,还是说他占便宜占够了?原来她早就看出他的用心,然而方才当着卫隐, 她也并不曾翻脸,对他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贺兰浑嘿嘿一笑,轻声说道:“道长待我真好。”

    余光里瞥见卫隐看了过来,贺兰浑连忙凑近了:“当着外人, 道长给我点面子呗?回头就剩下咱俩了, 随便道长怎么处置我都行。”

    纪长清一言不发离开,见他三两步追上来:“我带了些东西给咱师父用, 车子走得慢,还在后头, 估计再过半个时辰才能上来。”

    “不必,”纪长清神色冷淡,“拿回去。”

    “别呀, 咱俩谁跟谁, 跟我客气什么?”贺兰浑微微俯着身子向她, 语气亲热, “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就是一车柴火一车炭,山里头冷, 师父她老人家用着也能方便些, 还有些新鲜菜蔬, 大米白面什么的, 你是一观之主,这些个柴米油盐的事都得你费心张罗,如今你忙着查案顾不上,也不能让师父她老人家替你懆心不是?”

    纪长清听他抛出来纪宋,倒有些听进去了,她虽是观主,其实一年里倒有大半年在外面奔走,观中一应吃穿用度之类说到底还是纪宋在操持,方才看纪宋的情形并不很好……纪长清默不作声,迈步走进山门内。

    贺兰浑便知道,她是答应了,笑嘻嘻地跟上去,又回头看着卫隐:“卫道长来了有一会儿了吧?”

    卫隐看他一眼:“你有何事?”

    “我看你到处晃来晃去的,想必对附近的道路都摸得很熟悉了,正好有件事要你帮个忙,”贺兰浑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我带了些柴火菜蔬给老师父,赶车的头一遭来山里还不认得路,要么你去迎迎呗?”

    他早就想好了这个套,若是卫隐不答应,不消说,小肚鸡肠不肯帮忙,纪长清自然会记在心里,若是卫隐答应,那正好去掉这个碍事的家伙,他和纪长清自自在在说话,左右他不吃亏。

    卫隐没有理会,慢慢走到纪长清身边:“长清,我来之前听陛下说过洛阳的事,我总觉得,那案子似乎还有些未尽之处,譬如那些女子消失的肢体都哪里去了?尤其是那句‘神魂灭骨肉生’,长清,我总觉得,仿佛曾在哪里看见过这话。”

    纪长清心中一动:“我也觉得,似是在哪里见过这话。”

    她这趟回玄真观,除了要向师父请教如何取出武三娘腹中的胎儿之外,也想仔细查点一遍观中的藏书,找找那句话的出处,如今卫隐提起,倒暗合了她的心思。

    “所以我赶着过来,除了想见你,也是为了这桩案子。”卫隐用袖子掩着唇,轻轻又咳了一声,“长清,我想来想去,若能在我脑中留下印象,当是先前看过的典籍,只是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哪本,若是长清方便的话就随我去清净宫一趟,我们再查检一遍。”

    好嘛,这才是图穷匕见,原来也打着拐人的主意,贺兰浑不等纪长清回答,先已笑起来:“清净宫藏书再多,能多得过宫里?我来时已经让手下在宫中查阅典籍,寻找这句话的来历,我估摸着再过两天就有消息,不劳你费心了。”

    卫隐也不接茬,依旧向着纪长清,语声温存:“我想这话当是出自道家典籍,其他地方藏书再多,却不是道家典籍,多有何用?清净宫虽然鄙陋,藏书却颇有几本,长清若是此刻脱不开身,那就等长清得了空,我们再找也不迟。”

    纪长清看他一眼:“那案子大约还要一段时间,你等得吗?”

    “等得。”卫隐又咳了一声,唇边带着无奈的笑意,“也正好借长清贵宝地,暂时养养病。”

    “你这病得不轻呀,”贺兰浑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年纪轻轻的身体就这么差,可不是件好事呀。”

    “劳心之人,难免不耐风霜,”卫隐唇边依旧带着笑,“不像贺兰郎中镇日斗鸡走马,身强体壮。”

    “让你说着了,我还真是身强体壮。”贺兰浑笑嘻嘻的,“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

    他转向纪长清:“我在乐游原那边有个马场,新弄来一批绝好的突厥马,等案子结了,我带你骑马去!”

    说话时已来到纪宋院门前,院中服侍的小道姑匆匆迎上来,向纪长清合掌行礼:“老观主已然入定,请观主晚些再过来。”

    纪长清点头应下,却忽地想到,山门前的动静师父肯定是知道的,选这个时候入定,莫非是不想见贺兰浑?

    卫隐心中也作如是猜想,要知道他来时,纪宋可是受了他的拜见的,眼中不觉得带了笑:“长清,既然你也曾见过那句话,也许观中藏书就有,我陪你一道去找找吧。”

    眼见纪长清转身往藏书阁方向去,卫隐跟上一步,又回过头看了眼贺兰浑:“道家典籍经义深奥,门外汉看着难免枯燥,郎中可以自便,长清应当也不会怪你。”

    贺兰浑没理他,跟上纪长清:“道长,我去山下接接东西,车夫不认得路,怕他们走岔了道。”

    他转身离开,干脆利落,倒让卫隐一时猜不透他怎么想的。

    玄真观的藏书阁位于最后一进院落,满室中经卷典籍分门别类摆得整齐,纪长清拿下一卷经文,脑中蓦地闪过一幅画面。

    狭小灰暗的角落里,短发垂肩的小娘子拿过一本残破的书卷,不知何处有几线阳光漏下来,空气中能看到灰尘浮动,有几粒飘飘摇摇落在书页上,小娘子低头一看,一行漆黑的小字:神魂灭,骨肉生。

    “长清。”卫隐的声音打破画面,纪长清恍然抬头。

    那小娘子,是幼时的她,但那个狭小灰暗的角落,绝不是藏书阁。她到底曾在哪里看见过这句话?

    “长清,”卫隐走近了,与她并肩站着,仰头看着高高低低的书架,“这些书是按什么分类的?”

    “我不是在此处看到的。”纪长清淡淡说道。

    “长清想起来了?”卫隐轻声道,“是在何处?”

    不,她没想起来,那个灰暗狭小的角落仿佛是突然跳进脑海里的,她在此之前,应该并没有见过那个地方。纪长清默默看着周遭密密排列的书架,她为何会看到从不曾去过的地方?

    她不说话,卫隐便也不说话,默默在近旁看她,她微微仰着头思索,额头、鼻尖、下巴形成一个流丽的弧度,像精心雕琢的玉人一般,可望不可即。

    喉头有点痒,卫隐不舍得破坏这难得的独处,连忙低头捂嘴,却已经迟了,咳嗽声打破沉寂,纪长清看过来,卫隐忙道:“病体不支,让长清见笑了。”

    纪长清伸指搭上他的脉门:“方才我粗粗一看,你四经八脉似乎受过损伤。”

    若不是猝然受伤,又何至于一连三年,都无法来见她?卫隐眼中掠过一丝无奈:“是。”

    “我不擅长此道,”纪长清放手,“张公远或许能治。”

    “无妨,”卫隐靠近一步,眼波温柔,“长清如此相待,我已十分满足。”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等赶到近前,贺兰浑的叫声便已响了起来:“道长!”

    他飞跑着冲进来,满室寂静猛然都被打破,门外的阳光透进来,灰尘在光线中飞扬飘动,卫隐看着他,他身上都是他没有的,让人又羡慕又痛恨的活力。

    “道长,”贺兰浑大步流星走近了,看着纪长清,“东西都拉到门前了,小道姑不晓得该往哪里放,还得你去拿个主意。”

    他不由分说,拉起纪长清就走:“我刚才大致看了一眼,柴房还有地方,把银霜炭放里头,那车干柴一半搬进厨房,一半搁在柴房屋檐底下,李道姑说后头还有个地窖,新鲜菜蔬都放那里头吧,如今天冷,少说还能再存个一半月,等吃完了时,我再差人送……”

    他边走边说,霎时就出了门,卫隐也只得跟上,抬眼一看,纪长清与他并肩走在前头,虽说神色冷淡,却还是一句句都听着,卫隐步子一顿,怪道方才他不曾争辩,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半个时辰后。

    干柴木炭都已安置好,菜蔬放进了地窑,药材分门别类装好,簇新的手炉装好炭火,差人送到纪宋房中,贺兰浑笑向纪长清:“怎么样,我这差事办得不坏吧?”

    都是些日常所需,并不贵重的东西,此时天寒地冻,却又极其需要,纪长清挑不出毛病:“很好。”

    “道长准备怎么谢我?”贺兰浑凑上来,“要么留我吃顿饭呗?”

    第43章

    山中清寒, 饭菜也只是简单素食,但贺兰浑来来回回跑了大半天,何况又是与纪长清同桌吃饭, 因此这会子食欲极好,一碗接一碗地盛来,筷子扒拉两下就下了肚。

    待盛到第四碗时, 见卫隐眼前摆的还是最开始那碗,且又只下去了一小块,贺兰浑眼珠一转:“你这是嫌饭菜不合口味?”

    卫隐待口中饭粒全都咽了下去,才道:“不曾。”

    “那就是身体不好, 吃不下?”贺兰浑摇头, “年纪轻轻的就有这个病根,真是难为, 回头我跟张公说一声,让他给你瞧瞧。”

    卫隐看他一眼:“你胃口倒好, 这是第四碗?”

    “没错,我胃口一向都好,能吃能睡的, 要不方才你还夸我身强力壮呢!”

    他是夸他吗?卫隐微哂, 见桌上一碗炖豆腐看着不错, 正想夹给纪长清, 贺兰浑已经抢先夹起来放到纪长清碗里:“这个豆腐炖得的不错, 多吃点。”

    卫隐沉着脸又去夹那盘菘菜,贺兰浑立刻又抢在头里夹给纪长清:“你尝尝这个, 这是我家里种的, 让花匠在温泉边上搭了棚, 借着温泉水的热气烘着, 比暖坑里养出来的还好。”

    纪长清默不作声吃了下去,刚吃完,贺兰浑立刻又夹了一筷子过来:“再吃点。”

    余光里瞥见卫隐扒着几粒米,老半天也没吃下去,贺兰浑笑意更深,跟他斗?他收拾王俭、裴谌他们的时候,卫隐还不知道蹲在哪个犄角旮旯呢!

    食毕已是傍晚时分,纪宋在厅中接见,贺兰浑上前行礼,纪宋冲淡的目光在他身上飞快一掠,贺兰浑有些意外,分明是温和慈祥的形容,然而看人时那种直入内心的感觉,竟让他想起了武皇后。

    “有劳郎中送来柴米,”纪宋道,“天色不早,我不虚留你了,早些返城吧。”

    竟是要赶他走?贺兰浑眉梢一抬,笑了起来:“晚辈这趟过来是为了家姐的事,等道长这边商量出头绪了,晚辈再回去也不迟。”

    纪宋也没再坚持,转向纪长清:“既如此,你随我去房里,我们好好商议商议。”

    她站起身来,边走边跟纪长清说话:“你出去将近一年,观中无人主持,你的修行也落下去不少,等案子完结就回来吧,修行最忌的便是中途荒废。”

    贺兰浑不觉警铃大作,连忙跟上去时,见纪长清低垂眉眼:“是。”

    这是连着几次下逐客令啊!贺兰浑摸着下巴,这是从何说起?分明是头一次相见,他自问生得还算讨人喜欢,何至于一上来就赶客?

    又见卫隐从身边走过,赶上前面两人:“纪师叔,晚辈虽然学艺不精,不过也曾与长清并肩对敌,愿助师叔一臂之力。”

    见缝插针这一手,玩得挺溜呀!贺兰浑看过去,正对上卫隐幽冷的目光,随即纪宋颔首答应,卫隐转过头,随着她们一道走远了。

    不对,很不对!贺兰浑摸着下巴,她师父为什么对他这么有成见?若说是怪他纠缠她,那个卫隐难道不是纠缠?难道是看上了卫隐?不可能,以他的相貌身材,岂能被那个病秧子压倒!

    一回头瞧见青芙躲在边上看热闹,便向她招招手:“来,问你件事!”

    青芙走过来,大眼睛滴溜溜地瞧着他:“什么事?”

    “先头你们回来时,道长跟老师父是不是说了我什么?”

    青芙咯咯一笑:“想知道?”

    “想呀,”贺兰浑留神着周围的动静,“我怎么觉得老师父有点不待见我。”

    青芙抿着嘴唇发笑:“想知道的话,你得先告诉我你跟阿师,是怎么认识的?”

    “你师父没跟你说?”贺兰浑摇头,“那我也不能告诉你。”

    “那我也不告诉你!”

    “是么?”贺兰浑嘿嘿一笑,“成啊,待会儿等道长出来了,我就告诉她,你在背地里打听她的事。”

    要是她乱打听的事被纪长清知道了,肯定不高兴,但若是告诉贺兰浑这些事,倒没什么要紧。青芙眼珠一转,瞬间做好了取舍:“师祖说阿师心绪浮动,问她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人。”

    心绪浮动,自然是为着他的缘故。贺兰浑得意地笑起来,怪不得不防卫隐要来防他,果然是个厉害师父,一眼就知道道长喜欢的是他!

    一时间觉得神清气爽,袖袋里取出一包东西丢过去:“给你啦。”

    青芙下意识地接住,却是一包松子糖,她整天跟着纪长清这个个清心寡欲的师父,零食糖果之类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不由得心中一喜:“谢啦!”

    贺兰浑笑着摆摆手,虽然她师父拦着他是真,但如此一来能够确定她对他终究是与众不同,又让他心中欢喜。

    贺兰浑瞧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心想,等她商议完了就哄她去趟骊山,趁热打铁,总要把这些天好不容易亲近起来的关系再打牢些才好。

    哪知道这一等,直等到第二天上午,纪长清才从纪宋屋里出来,贺兰浑得了消息立刻赶过去时,见她低着头若有所思,忙问道:“夜里没睡吗?累不累?”

    纪长清抬眼:“那胎儿还需再等些时日,将近分娩时集数人之力,或可除去。”

    竟然如此棘手。贺兰浑看着她,她脸上依旧是平时的模样,并没有显得格外疲惫,然而细算一算,从上元至今她一天都不曾休息过,想来也是疲惫的,贺兰浑不觉放柔了声音:“既然还需再等些时日,不如你就留在山上歇一天,案子我来弄。”

    “不,”纪长清道,“五通行踪诡秘,我几次追踪都被他逃脱,如今既有胎儿,王登又有唤神的信香,应该能把金龟钓出来。”

    她凤目澄澈,寒如秋水:“此次必除之。”

    “好,”贺兰浑握住她的手,“五通要除,不过你也要好好休息,又不是铁打的,整天这么熬怎么受得了?”

    他拉着她往屋里去:“早饭已经弄好了,咱们先吃饭。”

    “长清,”卫隐从后面赶上来,因为一夜没睡的缘故,神色比昨日看起来还要憔悴些,“方才师叔说的几处我还有些含糊,须得向你再请教请教。”

    “天大的事也等吃了饭再说,”贺兰浑回头看他一眼,“道长累了几天,总该让她安生吃口饭不是?”

    卫隐心中一软,便没再坚持,紧跟着却听见贺兰浑向纪长清说道:“我看卫道长身体不好,受不得风寒,就让人把饭食送去他房里了,你的饭还在灶上热着,我这就去给你取。”

    身体不好,要单独留在房里吃,呵。眼见贺兰浑拉着她越走越远,卫隐站在原地,神情晦涩。

    饭毕回城,绕过山门前的小土坡,两条岔道一条往城里去,另一条是去骊山,贺兰浑心里早痒痒起来,从马背上探着身子向纪长清说道:“道长,去山上转转呗,来都来了。”

    纪长清目视前方,并不看他:“不去。”

    然而,好容易逮着机会,岂能就这么走了?贺兰浑笑着,往她耳朵边上一凑:“又不远,往那边一拐,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去看看呗,我一直在想,那边的桃花有没有开……”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銮铃声响动,贺兰浑抬头,看见往城里去的大道上他的仆从骑着马飞也似地往跟前来,老远就叫:“郎君,王登死了!”

    满腔桃花只得暂时抛去脑后,贺兰浑沉着脸,王登这老东西,连死都死得让人不痛快!催马迎上去,问道:“怎么死的?”

    “详情还不清楚,今日一早王家人叫他不起,打开门才发现他死在屋里,”仆从急急忙忙说道,“消息是王十二郎君传过来的,他想查验死因,王家拦着不让,他请郎君快些过去坐镇!”

    又来,每次死人都拦着不让查,是恨不能全都死光吗?贺兰浑转头看向纪长清:“道长,看来只好等下次再去看桃花了。”

    纪长清默不作声加上一鞭,玉璁白箭也似的冲了出去,贺兰浑连忙赶上:“道长等等我!”

    未正时分,王家。

    王俭几次想要闯进去查看尸体,都被仆从拦在门外,此时气急败坏:“你们是怎么想的?人命关天的事你们拦着我不让验尸,又怎么能查出来大伯的死因?”

    “中山王氏何等尊荣,父亲的尸体岂能让你随意翻检?”王述之蓬着头,哭得双眼红肿,又夹着几分恐惧,“家门不幸遇见这种事,这是妖异作乱!来人,速速去慈恩寺请方丈法师前来做法!”

    “和尚道士懂个屁!”王俭暴跳如雷,“我会验尸,你只要让我好好查一遍,一定能查出来大伯的死因!”

    咣,院门突然被踢开,仆从们叫嚷吵闹起来,王俭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就见贺兰浑骑着马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手里鞭子啪地向他一甩:“放狗屁!王十二,收回你刚才的话!”

    身后紧跟着冲进一匹玉璁白,纪长清一跃下马,王俭瞧见她清冷容颜,想起刚才自己口不择言说的话,顿时一阵心虚:“我那不是气急了说的吗,算不得数!”

    王述之也早看见了,指挥着仆从团团将王登的房门围住,嘶哑着嗓子叫道:“先父亡故,没我的允准,谁都不得擅闯!”

    纪长清径直向前走去,眼见王述之如临大敌,招呼着仆从死死拦门,纪长清衣袖一挥。

    扑通,扑通!王述之和仆从长叫着摔在院中,锁闭的大门突然打开,纪长清定睛,看见王登血肉模糊的尸体。

    第44章

    伤口, 到处都是伤口,从头脸到四肢再到手脚,无数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王登周身, 满屋的血腥味中人欲呕,纪长清还没走到近前,先已察觉到浓厚的怨气, 与武三娘院中的怨气一模一样。

    贺兰浑紧跟着闯进来,眉头压得很低:“该死,那帮蠢货又动了现场!”

    床上、地上都看不见血迹,想来是被王家人擦过了, 屋里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 很可能也是事后收拾过,现场唯一没有狠动过的就是王登的尸体, 虽然脸上手上的血已经擦干净了,但身上的血衣还不曾换下来, 大约是因为伤口太多,血肉的碎块已经和衣服混在一起,无法剥离的缘故。

    眼下, 再不能让王家人碰尸体, 所有的线索都指望着尸体来告诉他。

    王俭第三个进来, 看见王登的尸体时, 两条腿立刻软了, 扶着桌子喘气:“是谁、是谁干的?下得好狠手!”

    “不像是刀剑伤。”贺兰浑的目光停在一条从王登额头斜贯到山根的伤口上,比起常年的刀剑利刃伤口, 这条伤细得多, 两端尖锐, 有明显的由浅入深的痕迹, 中间部分很深,下手时想必用了狠劲儿,带得王登脸上的皮肉都翻了出来,十分可怖。

    贺兰浑盯着这条怪异的伤口:“王十二,你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伤。”

    王俭扶着墙走过来,看了一眼立刻又开始干呕,余光里瞥见纪长清从袖中取出一块黑缎包袱皮,神色平静:“有怨气,和这块包袱皮上的一模一样。”

    怨气是什么玩意儿?包袱皮又是什么?王俭捂着嘴强忍着呕吐,仔细查看着王登上那条伤口:“像是个什么细的薄的东西弄出来的,应该不是很大。”

    “阿师,别处没有妖气,”青芙早已检查过各处,伸手抓出赤金囊,“我再看看尸体!”

    又来!又不是仵作,一个二个都要看尸体!王俭不满:“我还在检查……”

    呼,赤金囊从天而降,将尸体牢牢罩住,王俭被推到一边,见她伏在尸体上仔细嗅闻,顿时又白了脸,好个胆大的女子!

    “你们到底想要如何?!”王述之红着眼睛冲了进来:“我阿耶人都没了,你们还想怎么折腾他!”

    “五哥,”王俭连忙拽住他,“大伯死得这么惨,咱们得好好查查是谁干的,找出凶手给大伯报仇!”

    却在这时,青芙从尸体上抬头:“有香气,跟槐树底下那间屋里的香气很像!”

    槐树底下那间屋里,供着五通神,那香气,是五通给的信香,点燃信香,五通神大部分时间就会过来。王述之瞪大了两眼,果然,是神杀了父亲,神在怪罪他们,怪他们偷偷设计风水局镇压神龛,怪他们向外人泄露他们的行踪,怪他们没拦住贺兰浑,让他把怀着神胎的武三娘带走了!

    耳边听见纪长清的声音:“查查香气的去向。”

    王述之一个激灵,这女道士这样厉害,她肯定能找到神,神自然不会有事,但神会更加怪责他们,到时候王家上下全都要完了!王述之大叫起来:“不许查,这是我家,我说了算,我说了不许你们再查!”

    他嘶叫着冲上来想要推搡纪长清,啪,贺兰浑狠狠一拳砸在他脸上:“老实点!”

    “不行,不许你们再查,你们害了我阿耶还不够,你们还想要王家全都死光!”王述之鼻子里流着血,疯了一样往前冲,“不许你们再查!”

    贺兰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的隐情,当胸一把揪住他:“你知道是谁杀了你阿耶?”

    “是谁,还能是谁?这是神谴,都是你们乱闯,害得神怪罪我们!”王述之被他牢牢抓着动弹不得,急怒之下顿时忘记了顾忌,“要不是你们强行带走了我阿嫂,我阿耶怎么会死!”

    神,五通。贺兰浑冷冷盯着他:“你是说,五通杀了你阿耶?”

    “不是神,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王述之嘶叫着,状似疯癫,“神说过要隐秘,不能让别人知道,神说过一旦这事泄露出去,我们全家都要死,你们非要插手,你们非要到处乱闯,你们还强行带走了我阿嫂,都是你们害的!”

    原来如此,也就难怪王家从头到尾,一直在拼命阻拦他查案。贺兰浑稍稍松手,好让王述之气息顺畅些:“五通要你们做什么?为什么要隐秘?说!”

    王述之却趁势扑上来:“都是你们害的,我杀了你!”

    贺兰浑向边上一闪,捉住他的手腕一送一拧,手腕顿时脱臼,啊!王述之惨叫一声,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贺兰浑牢牢攥住软垂的手腕,手上加了气力:“五通要你们做什么?说!”

    王述之惨叫着,再不敢跟他强硬:“神要炉鼎,神要选阴命女子,神要诞育后嗣,强大神格!”

    阴命女子?贺兰浑与纪长清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这案子与洛阳的案子,第二处交叉。

    手上一紧,拧得王述之惨叫不止,贺兰浑沉着声音:“你们选的阴命女子,是我三姐?”

    “不是我们选的,”王述之看出他的怒意,本能地恐惧,“是神选的她,不关我们的事!”

    砰!贺兰浑照他脸上又是一拳,砸得他一张脸顿时肿成了馒头:“她是人,不是让你们随便挑选的炉鼎!”

    “我也不想,我们找了很多阴命女子,神都不满意,唯有她最合适,是神选的她!”王述之喘息着,“要怪就怪她命格不好,谁让她天生成这个命!”

    呼,青芙揭开赤金囊:“阿师,那香气应该去了北边!”

    北边。纪长清看了贺兰浑一眼:“这边交给你了。”

    她接过赤金囊抛在空中,御风而起:“走!”

    青芙连忙跟出去,门外的卫隐也抛出一柄麈尾踩了上去,赤金囊在前面指引方向,三个人霎时消失在远处,贺兰浑目送着她的背影,咔一声,卸下王述之又一只手腕:“五通想要如何强大神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述之惨叫着,“这些事都是阿耶跟三哥做的,我知道的全都说了!”

    “不说?”贺兰浑照他脸上又是一拳,“我看是你嘴硬还是我拳头硬!”

    “贺兰浑,”王俭扎煞着两只手,又是生气又是不忍,“你再这么弄就要把他弄死了!别打了,好好问话。”

    贺兰浑冷哼一声:“好好问?换了是你姐姐,你会好好问?”

    王俭哑口无言,只得向王述之恳求道:“五哥,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别瞒了老实交代吧,你们这事办得真是不地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述之满脸是血,缩成一团,“我知道的已经全都说了……”

    贺兰浑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是五通杀了老东西?”

    “除了神还能有谁?”王述之看着王登的尸体,浑身发着抖,“人做不出来这事,你看,你看,就好像是许多爪子把他抓烂了!我见过神杀人,上次那个阴命的婢女不听话,神就那么杀了她,一爪一爪撕碎吃掉,一丁点骨头渣都没留下!”

    爪子?不错,是爪子!贺兰浑丢开他,俯身查看王登身上的伤痕,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由浅及深,最深处往往在末端,若是尖利的爪子抓挠出来的,的确很有可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王俭也顾不得恶心害怕,伸手扒开一条伤口,仔细查看:“没错,这伤很像是爪子抓出来的,从前我被猫抓过,伤口形状很相似!”

    但也有不对,既然五通杀婢女是撕碎了吃掉,为什么王登的尸体还在?而且既然能把人撕碎,那么五通的爪子应该很大很强,但王登尸体上的伤口无论长度还是宽度,看起来更像是薄而短的爪子。

    到底是不是五通?

    贺兰浑一把拽起王述之:“把五通的事从头到尾,一个字不漏的跟我说清楚!”

    云端,纪长清追着赤金囊的轨迹,飞快地向前行进,卫隐掩着袖子低低咳嗽了一声,“长清,若是待会儿有什么凶险你不要硬拼,我来。”

    “你不如我。”纪长清神色冷淡,“到时候见机行事。”

    卫隐眼睫低垂,唇边的笑意温存中带着一丝苦涩:“好。”

    赤金囊突然停住,青芙咦了一声:“怎么是这里?”

    纪长清定睛望去,眼前门楼高大,青砖红瓦的宅院占据了一大半的坊市,是贺兰浑的家。

    第45章

    王述之瘫成了一团烂泥, 抬头看着一脸阴沉的贺兰浑,他松开了他,抱着胳膊冷冷说道:“说吧, 从最开始说,如何搭上五通,又如何坑害了我三姐!”

    王述之感到恐惧, 这不是他熟悉的贺兰浑,那人只不过是个纨绔,整日斗鸡走马没个正经,可眼前的人如此可怕, 似乎下一刻就会拧断他的脖子, 让他突然想起龙有逆鳞这句话。

    “怎么,不说?”贺兰浑轻笑一声, 抱着的胳膊松开了,拇指对着食指, 轻轻搓了一下。

    王述之顿时想起斗大的拳头砸在脸上的滋味:“我说,我说!”

    “阿耶应该是三四年前就开始偷偷供着神,因为我记得是从那时候开始, 阿耶不准家里人夜里锁门, 尤其是女眷,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 问过几次没问出原因, 直到去年阿耶偷偷请风水师指点翻修宅子,在院中间种了两棵大槐树, 又把四角的房舍都拆掉了, 我才从阿耶嘴里套出来了实话。”

    “这些年我家官运财运都走着一个旺字, 都是因为神的恩典, 眼下,神要回报。”

    “神要挑选阴命女子诞育神胎,阿耶说这样能强大神格,但具体怎么做阿耶不肯告诉我,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两年阿耶不停往家里买婢女,还偷偷让人打听哪里有阴命女人。”

    “王亚之是因为这个娶了我三姐?”贺兰浑冷冷问道。

    “不是,”王述之对上他阴沉的目光,本能地向后缩了缩,“阿嫂嫁进来都五六年了,这事是从去年才开始的。”

    贺兰浑心中一动:“阿错也是阴命女子?”

    “是。”

    可阿错是被拐卖来的,也就是说,除了用正常手段买,王登还会让人去拐,说不定还有抢来的。贺兰浑一脚踹在他心口上:“你们到底坑害了多少女人?”

    王述之被他踹的几乎吐血,倒在地上喘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都是阿耶跟二哥办的,我没参与!”

    所以死掉的,是王亚之和王登?“后来呢?”

    “神用过许多女子,都没能怀上神胎,神很不高兴,我阿耶害怕神会报复他,就偷偷找风水师看了格局,照着他说的翻修了宅子,用阴阳太极两只眼镇着神龛,兴许是阵法起了作用,年前阿嫂终于……”王述之不敢再说,缩成了一团。

    武三娘就是在这段时间怀的身孕:“后来呢?”

    “神很高兴,我阿耶也松了一口气,谁知阿错竟然帮着阿嫂偷偷跑了!”

    然后被武家拒之门外。贺兰浑沉着脸:“你们把她抓了回来?”

    “没有,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事,阿错勾着二哥厮混了一夜,到第二天我们发现人不见了正要去找,阿嫂自己回来了。”

    所以,是阿错牺牲自己向王亚之献身,给武三娘制造机会逃跑,可武家那个不通情理的老东西,居然不放她进门。贺兰浑正要问话,心头突然一惊,年前怀的身孕,那时候可是隆冬腊月,武三娘就那样被武家关在门外整整一夜?

    连忙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上元夜。那夜洛阳下着鹅毛大雪,十七日早朝时钦天监奏报,道是上元夜长安亦有大雪,两京同日下雪,是二圣临朝有利社稷的吉兆——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大雪之夜,武三娘就那么怀着身孕在武家门外冻了整整一夜?

    心头无限狐疑,又夹杂着愤懑哀悯,贺兰浑绷着喉咙:“后来呢?”

    “后来我们听说武家没让她进门,又见她病成那样不像是还能跑的,就没再管她,再后面你们就来了。”王述之舔了舔带血的嘴唇,“我知道的就这些,我全都说了,都是阿耶和二哥办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屋里有长久的沉默,贺兰浑没有说话,王述之也不敢追问,可身上疼心里又怕,不停地向一旁的王俭使眼色,王俭只得硬着头皮开了口:“审也审完了,是不是让他回去?”

    “回去?回去个屁!”贺兰浑冷笑,“重要嫌犯,老老实实滚进牢里待着,等我把这案子全弄完了,我再好好跟你算账!”

    王述之更慌了:“我什么都没做,我是无辜的!”

    “无辜?阿错是不是你们打听到她是阴命女,指使人拐卖的?像她这样的你们还拐了多少?除了拐来的,还有没有硬抢来的?你那时候说五通杀了一个阴命婢女,”贺兰浑冷冷盯着他,“像这样被杀的,还有多少?”

    “我,我也不知道啊,”王述之瘫在地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十二弟,你跟他说说,你帮我求求他呀!”

    王俭耷拉着脑袋,脸上火辣辣的一个字也不敢说,听见贺兰浑冷硬的声音:“还有王亚之的死,是你处理尸体毁坏现场,妨碍我办案,你有重大杀人嫌疑!”

    “我没有杀人,”王亚之激动地叫了起来,“他是我二哥,我怎么可能杀他!”

    “有没有杀人,查过才能知道,”贺兰浑拽开门,“来人,把王述之押进刑部大牢!”

    嚎叫声中王述之被差役拖了下去,王俭动了动嘴唇,到底一句劝阻的话也没说出来,看见贺兰浑走到王登的尸体跟前,沉声叫他:“你来验尸。”

    “那你呢?”王俭忍不住问道。

    “我么,”见他目光悠远,“我去武家走一趟。”

    贺兰府。

    赤金囊突然停住,那是香气消失的迹象,纪长清垂目看着脚下巍峨的贺兰府,王登是昨夜夜里死的,那时候她和贺兰浑还在山上,府中留了周乾和朱獠照应武三娘主仆,周乾、朱獠虽然是精怪,但从不曾杀过人,剩下的武三娘和阿错……

    在门内落下,早有管事殷勤迎过来:“纪观主回来了!”

    纪长清四下一望:“周乾、朱獠呢?”

    “上师,”周乾飞快地跑出来,“朱獠在后面做饭,马上就过来。”

    纪长清伸手在他眉心一点,三昧真火照出印堂,周乾一动也不敢动,听她问道:“我走这两天,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周乾小心翼翼,“出了什么事?”

    “王登死了,”青芙接口说道,“我们追着他尸体上信香的气味过来,消失在这里。”

    周乾反应很快:“这两天我跟朱獠轮流守着武三娘,她一直在屋里没出去过,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纪长清收回手:“阿错呢?”

    周乾松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关:“阿错平时就在屋里守着武三娘,偶尔在院里转转,也没出过院门。”

    纪长清迈步向武三娘的住处走去:“昨天夜里是谁守着?”

    “朱獠,”周乾连忙跟上,“没听他说有什么不对。”

    武三娘的卧房在西院,因为靠近温泉的缘故,比别处都要暖和得多,是以贺兰浑特地选了这处安置她们主仆,纪长清推门进来,迎面扑来一阵夹着药气的暖热气息,武三娘半靠在床上转过了头:“道长回来了。”

    阿错正在边上给她捏腿,连忙也站了起来,纪长清看她一眼,依旧是平时安静柔顺的模样,然而敢豁出去献身王亚之,换得武三娘逃走,自然也是不容小觑的一个人。

    “道长,”武三娘轻声问道,“大郎没跟道长一起回来?”

    “他在王家,”纪长清低眼看着她,“王登死了。”

    武三娘微微张了嘴唇,惊讶一闪即逝,随即是冷漠的笑:“死的好!他跟王亚之,死得好!”

    这是纪长清头一次看见她流露出强烈的情绪:“你恨他?”

    “我恨他,恨王家每个人,”武三娘转过脸,“若我有道长的本事,我必亲手杀了他们!”

    纪长清沉默着,身旁的卫隐上前一步,轻声道:“我来看看。”

    他低低唤了一声:“武三娘。”

    声音里似有无限魔力,武三娘很快转过脸,神色怔忪着:“你是?”

    “武三娘,”卫隐与她对视,声音越来越低,“看着我。”

    纪长清知道,他是要用问心之术探查武三娘的心思,就见武三娘怔怔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卫隐神色温和:“看着我,不要怕。”

    “娘子,”阿错突然开了口,“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去厨房煎药。”

    武三娘猛地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去吧。”

    卫隐掩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问心之术最忌中途打断,此时时机已失,也只能下次再找机会了。

    门轻轻打开一条缝,阿错离开了,纪长清看着武三娘:“王亚之临死之前,见的人是阿错?”

    “那晚阿错一直跟我在一起,”武三娘微闭着眼睛,“道长弄错了。”

    纪长清不再多说,出得门来卫隐轻声道:“长清也发现了吧?方才阿错是有意打断我。”

    而阿错也借机脱身,避免被卫隐探查,这主仆两个,绝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只是她们的遭遇……纪长清沉吟着,如果真是她们两个做的,要插手吗?

    “上师回来了,”不远处朱獠得了消息一道烟跑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瓷罐,“我刚炖的燕窝,快吃吧!”

    周乾连忙拦住:“昨夜你守夜时,那主仆两个有什么动静不曾?”

    “没有呀,一直都安安静静的睡着,”朱獠道,“怎么了?”

    周乾心眼多,又问了一句:“中间你有没有离开过?”

    “有啊,”朱獠眨巴眨巴绿豆眼,“昨晚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肚子难受,去过几趟茅房。”

    也就是说,中间有段时间,武三娘这边没人盯着。纪长清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眼看时,贺兰浑正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道长。”

    纪长清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悯:“道长,我刚刚去了趟武家。”

    第46章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 王家没再死人,贺兰浑排查了所有侍婢,凡是为着五通一事弄进来的阴命女子全都放了身契, 让她们各自回家,那些从别处拐来的女子也派了差役去家乡核查,一旦核查属实, 便由刑部派人护送回家。

    “三姐,阿错的家乡在哪里?”傍晚时贺兰浑来探望武三娘,随口问道,“我让人去查查, 早些送她回去。”

    “溯州太平镇, 我听她说过,”武三娘唇边含笑, “我听说你放了那些侍婢,大郎, 你很好。”

    贺兰浑咧嘴一笑:“不算什么,道长正在追查五通的下落,到时候我亲手宰了那几个畜生!”

    “大郎君, ”阿错突然开了口, “我眼下还不想走, 等娘子没事了我再走。”

    “有郎君和纪道长在, 我不会有事, ”武三娘柔声说道,“阿错听话, 快回家吧, 你耶娘在家中还不知道怎么找你呢。”

    阿错眼皮一红, 声音带了哽咽:“我不走, 我要亲眼看着娘子没事了才行。”

    “行了,”贺兰浑笑起来,“我先让人往你家里捎个信,免得你耶娘担心,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他站起身来:“我跟道长今晚得再去王家一趟查查五通的下落,让朱獠跟周乾在家里照应,有什么事三姐叫他们就行。”

    “好,”武三娘点点头,“你小心些,一路都要跟着纪道长,千万别落单。”

    “我什么时候离开过她?”贺兰浑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笑声从门外传来,“必得牢牢守住她才行!”

    屋里,武三娘带着笑,幽幽叹了一口气:“他们这样,真好。”

    “娘子,”阿错低着声音,“好好养病,别的事都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呢?”武三娘声音很轻,“我忘不掉放不下,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许久,阿错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娘子。”

    夜色降临后,贺兰府笼罩在一片寂静中,朱獠守在门外,一连打了几个呵欠,瞌睡泛上来,嘟嘟囔囔说道:“这大冷的天还得看门守户,我这都是什么倒霉命!”

    “行了,你也不曾吃亏,”周乾道,“光这些天贺兰浑给的,就抵得上你过去两三年挣的钱了吧?”

    “他倒是手头大方,”朱獠嘿嘿一笑,从腰里摸出来两颗骰子,“怪冷的,咱们烫壶酒,赌两把怎么样?”

    “办正事呢,让上师知道,没你的好果子吃。”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朱獠胳膊碰碰他的胳膊,“好些天没玩了,手痒得很,来吧?”

    周乾看看黑漆漆的屋里,点了点头:“你去烫酒,我去找块毡子铺着坐,怪冷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很快离开,又过片刻,满院气息陡然一冷,门开了。

    一个黑影从门缝里一跃而出,驾着阴冷的夜风眨眼消失在空中,身后,房门无声无息地关紧了。

    片刻后,长兴坊武家。

    家主武捷飞卧房门外的灯笼忽地熄灭,漆黑一片中,黑影穿门而过,卧房靠墙处床帐紧闭,里面传来男人打鼾的声音,黑影一把扯掉了帐子。

    漆黑房间里突然闪烁起星星点点的金光,黑影身形骤然一缩,双手化为利爪,猛地向床上的男人抓去!

    打鼾声骤然停住,睡着的男人一跃而起:“三姐!”

    贺兰浑?黑影身形一滞,随即眼前一阵刺目的光亮,澄碧光芒无声无息照亮整间卧房,黑影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身后,纪长清握住星辰失剑慢慢走出来,剑光如同利刃,照得黑影惨叫不止,嘶哑着声音叫道:“别照,别照我!”

    纪长清看着她,乍一看是武三娘,再细看时,身体比武三娘小了一半,那张脸也不是武三娘,半人半兽,或者说,兽的形状时不时从人脸底下凸出来,异常狰狞可怖。

    “三姐,”贺兰浑先前一直确定来人是武三娘,到此之时,却又无法确定了,皱着眉看着眼前人不断扭曲变化的脸,“是你吗?”

    “别照我,别照我!”武三娘嘶哑着声音。

    纪长清收起星辰失,房间恢复了黑暗,武三娘的惨叫声低下去,许久,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你们早就知道是我?”

    哒,贺兰浑打着火石,点燃了蜡烛,飘摇烛光下,武三娘扭曲的脸依旧在变换,一时是人一时是兽,双手变成了利爪,指爪的尖长达数寸,泛着不祥的冷光。

    “三姐,”贺兰浑看着她,“是你杀了王登?”

    “不错,”武三娘刹那间爆发出强烈的恨意,一张脸完全变成了兽,依稀便是金龟的模样,“是我杀了他,我一点一点撕碎了他,我亲手杀了他,这该死的畜生!”

    “喝口水。”贺兰浑递过来一杯热水。

    武三娘怔怔接过:“我变成这副模样,你不怕?”

    “你是我三姐,有什么可怕的?”贺兰浑笑道。

    武三娘握着那杯水低头不语,脸上的兽形一点点消失,露出原本的容颜:“大郎,从前是我错了,我误信人言,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你们,如今我才知道,你们才是人,我身边那些根本就不是人!”

    她苦笑一声,抬起了头:“大郎,你如何发现是我?”

    “我前两天来过武家,”贺兰浑转过了脸,“问过看门的人。”

    看门人说,武三娘是一更不到逃回来的,武捷飞锁着门不让她进去,鹅毛大雪里,武三娘一直跪在门外痛哭哀求,看门人不忍心,想要偷偷放她进来,却被武捷飞发现打了一顿,后面外头没了动静,看门人以为武三娘已经走了,哪知五更时从门缝里一看,武三娘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冻成了一个雪人。

    “看门人以为三姐……正要开门叫人,却发现三姐突然站起来,眨眼就没了踪影。”

    贺兰浑顿住了,没再往下说,武三娘点头:“是了,那么冷的天,我冻了整整五六个时辰,我活不了。”

    她死在了那夜的大雪中,冻死的,也是被那些人杀死的,王家那些男人,她的丈夫王亚之,她的阿翁王登,他们引来了五通,他们为了自己的官职财富,亲手推她出去,让她被那四个妖糟蹋,直到怀上胎儿。

    而阿错拼上自己给她换来的逃生希望,被她的亲生父亲亲手扼杀,他不肯接纳她,只因为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她是王家的媳妇,他要她守妇道,老老实实留在武家,他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她为什么要逃回来——

    这些该死的人!

    兽形重又出现,指爪暴涨出来,武三娘咬着牙:“是我杀了王登和王亚之,我还要杀武捷飞!”

    贺兰浑沉默着,听见纪长清问道:“你没死,是因为胎儿?”

    “我已经死了,”武三娘低眼看着隆起的肚皮,“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怨鬼!”

    她死了,但胎儿还需要这具肉身来容纳他,五通的血脉天生便有一半神格,这神格在她死的一瞬间强行留住她的魂魄,让她肉身不腐,这胎儿与她融为一体,啃噬她残留的血肉,也把自己半神半妖的能力分给了她,这胎儿要让她继续留在世上孕育他,直到瓜熟蒂落,彻底与母体分开。

    “道长,”武三娘看向纪长清,“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杀我?”

    纪长清神色平静:“我未必,非要杀你。”

    淡淡的金色光芒跳跃闪烁,一点点变弱,兽形慢慢消失,武三娘低着头,满腔激愤涌动着扭曲着,最终化成一声长叹:“多谢你。”

    “三姐,”贺兰浑放轻了声音,“我会想办法救你。”

    “救我?”武三娘摇头,“我已经死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气力,我只求你把我肚子里的东西弄出来,让我死也死得干净些,再有就是,把阿错送回家里去,她为我做了太多,是我对不住她。”

    “娘子,”门开了,阿错扑向她,“娘子!”

    武三娘伸手拉住她,笑得凄楚:“都是我没用,要是我早点死了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救你了。”

    贺兰浑心中一动,救阿错?什么意思?

    “阿错,大郎君是好人,他会送你回家,”武三娘抬手整理了阿错蓬乱的头发,“你快走吧,我这里诸事已毕,我也要走了。”

    咣!房门突然撞开,武捷飞站在门外:“妖孽!”

    武三娘脸色陡然一变,抬眼冷冷看他。

    “妖孽!”武捷飞大步流星走过来,“从前就让我蒙羞,如今变成这种不人不鬼的样子,我武家的体面全都被你败光了!”

    他忽地抽出藏在身后的长剑:“我杀了你!”

    第47章

    噗, 烛火被行动间带起的风扑灭,满室黑暗中陡然亮起点点金光,武三娘身形一拧, 向武捷飞猛扑而去!

    武捷飞手中剑泛着冷光:“妖孽,我今日就要亲手杀你,清正家门!”

    空气陡然寒冷, 武三娘身体不停缩小,双手长出长长的利爪,一张脸再次变回兽形,嘶叫着抓住武捷飞:“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她挥舞利爪撕了上去, 武捷飞惨叫一声,从脸到脖子霎时抓开一条血口子, 与此同时,他手中剑也刺中了武三娘, 出乎他意料的是,武三娘丝毫不怕,甚至迎上来, 剑刃明明刺入她的身体却又没留下任何损伤, 武捷飞惊讶之下忘了动作, 撕拉一声, 武三娘扑上来, 又在他脖颈上抓出一大条血口。

    “妖孽,妖孽!”武捷飞满身是血, 嘶哑着叫道, “家门不幸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我岂能让你活在世上?”

    “我为什么变成妖孽?”武三娘惨笑着, “还不都是因为你!我今天就算再死一回,也要拉着你一道!”

    “三姐住手!”贺兰浑铮一声拔刀,“我自会惩处他,不要脏了你的手!”

    “惩处他?”武三娘身形一滞,苦笑中带着讥诮,“他是我阿耶,就算他亲手杀了我,世人也只会说他是大义灭亲,贺兰,你要如何惩处他?”

    “我会想办法,”贺兰浑沉声说道,“三姐,你信我!”

    武三娘犹豫了一下,武捷飞却趁势又是一剑刺中她:“妖孽!”

    “混蛋!”贺兰浑脱口骂道,“你他娘的给我住手!”

    剑刃刺入武三娘的身体,虽然没有任何损伤却让她的神色陡然一变,眨眼间便褪去了作为人的最后一丝模样,完完全全显出兽形:“我今天就要杀尽所有不配为人的!”

    阴风呼啸中,武三娘两只利爪疯狂地抓向武捷飞,武捷飞哪里能够抵挡?惨叫着躲闪着,瞬间就被撕得浑身是血,铮!星辰失剑悍然出鞘,青碧色光芒笼罩全室,武三娘低呼一声捂住双眼,纪长清仗剑上前,又被贺兰浑一把抓住:“道长!”

    他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哀恳:“别杀她。”

    “我知道。”纪长清长剑脱手,轰!凛冽剑光荡尽寒气,又在半空中牢牢隔开武三娘和武捷飞,贺兰浑趁势上前,一把扯开武捷飞扔出门外,地面上立刻被鲜血沾满,武捷飞挣扎着去捡那把掉在门口的剑:“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孽!”

    “闭嘴,”贺兰浑怒喝一声,“不会说人话就他娘的闭嘴!”

    屋里,武三娘被星辰失的剑光牢牢钉住,兽形疯狂地挣扎嘶叫着,似要冲破人形的舒服,纪长清手中捏诀,勾住兽形露出的部分,跟着催动灵力,一点点催着兽形脱出人体,一点点将二者剥离。

    贺兰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这是他们发现武三娘已死后就商量好的对策,纪长清推测,武三娘之所以能维持肉身保有魂魄,应当是那个半神半妖的胎儿的缘故,原来她之所以十分谨慎没有取胎,是因为胎儿与武三娘融为一体,一荣皆荣一损皆损,如今武三娘已死,只要能在取出胎儿时设法保住武三娘的魂魄,成功几率反而要大些,因此今夜他们联手设下这个局,一来弄清真相,二来也是想趁着武三娘情绪激荡变身之时,下手将胎儿取出。

    眼下贺兰浑看着纪长清一点点催出那个狰狞的兽形,不觉向她倾着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门外,卫隐飘然入内,轻声道:“长清,我来助你。”

    他手中麈尾飞出,盘旋在武三娘头顶:“武三娘,归来,归来!”

    随着他的唤声,武三娘的身体一点点变大变长,兽形与人形越分越开,人形的一面向他身前凑去,门口,青芙悄悄拉开赤金囊,只等魂魄飞出时立刻将其捉住,阶下,周乾、朱獠警惕着四周的动静,防止有人有妖突然打扰,前功尽弃。

    纪长清上前一步,持咒的手指绷得很紧,骨节泛着冷白的光。杀妖的事她做过很多次,但像这样分离二者,杀一救一她是第一次,更何况作为人的武三娘非常虚弱,需要她用自身去填补,纪长清觉得灵力源源不断向外涌出,以往充盈的丹田此刻有了虚亏的感觉,喉头突然感到一丝腥甜。

    “道长!”鼻端突然嗅到一丝瑞脑的冷香气,贺兰浑凑了过来。

    他发现了她的异样又怕惊扰她施法,在她身旁低着声音:“不要硬撑,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咱们再想办法。”

    那点香气不远不近,不浓不薄,丝丝缕缕绕在鼻端,喉头的腥甜气陡然减少,纪长清心思急转,伸手握住贺兰浑。

    他的手暖热干燥,让她有些瘀滞的气息一下变得顺畅,纪长清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媚狐珠劲力虽大,但又何至于与他肌肤相触,竟有如此功效?当真只是媚狐珠的原因?

    贺兰浑乖乖地由她握着,又侧着脸观察她的神色,方才她极是凝重,眉心那颗胭脂痣压得很紧,此刻她眉心舒展开,似是轻松了许多,贺兰浑不觉也松了一口气。

    早就知道此事不容易,当日在玄真观,纪宋说要合数人之力也许勉强能做到,如今仓促之间只有那个病秧子卫隐在,看他的模样不像是个管用的,实在是辛苦她了。

    转脸一看,卫隐双目微阖,口中默默念诵咒语,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显然也十分吃力,贺兰浑不觉另一只手也握住了纪长清,只恨自己肉眼凡胎,不能帮她分担。

    手心热意透过肌肤源源不断传过来,丹田中多了股温暖之意,纪长清手上使力,骤然将那已经拉出一半的鬼影再又向前一拖,彻底拖出武三娘的身体:“动手!”

    她甩开贺兰浑,催动星辰失猛然斩下:“御天虚!”

    几乎与此同时,卫隐催动麈尾低吟一声:“醉梦归!”

    青碧剑光轰然而下,兽形尖叫一声从中斩断,另一边,麈尾闪烁着温润白光,牢牢裹住虚脱的武三娘,门外绿衣一晃,青芙手持赤金囊当头罩下,抓住了武三娘飘走的魂魄。

    轰!纪长清再又斩出一剑,兽形嘶叫着再又分成几段,纪长清低叱一声:“青芙拿去!”

    “是!”青芙将赤金囊向卫隐手中一抛,卫隐接过来向武三娘顶心倾下,贺兰浑睁大双眼,虽然看不见魂魄的形状,却能看见武三娘枯黄的脸上忽地有了一丝生气。

    “娘子,娘子,”阿错哽咽着凑上来,又怕打扰他们行事,并不敢靠得太紧,“娘子快醒醒吧!”

    卫隐稳着心神,将那些散落的魂魄自顶心灵台慢慢送回武三娘的身体,一条,两条,三条,卫隐一边送,一边默默念咒,稳固武三娘几乎消散殆尽的意识,正在最吃力的时候,一道浑厚灵气突然融入他越来越稀薄的灵力,纪长清沉声向他说道:“我来。”

    星辰失剑悬在空中,镇住那半神半妖的胎儿,他已经被剑气劈得只剩下一口气,纪长清留着他的性命,是要用他残存神力维持武三娘肉身不腐,确保武三娘安全过渡。

    卫隐精神一振:“长清。”

    他向她靠近些,低声耳语:“魂魄离体的时间极短,阴司鬼使应当还没觉察,只要尽快送回去就没事。”

    人死之后,鬼使便会过来押魂,武三娘上次死时有妖胎强行留住魂魄,这次是他们强留,只要魂魄还在,肉身未坏,武三娘就能活。

    纪长清没再说话,催动灵力飞快地收集,看看就是最后一条,卫隐压下喉咙里泛上来的血气,伸手搭上她的气海:“长清,我来助你。”

    两股力量合为一股,最后一条魂魄眼看就要回归,武三娘慢慢睁开眼,脸上的死气迅速褪去:“道长……”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武捷飞的叫声:“妖孽,我杀了你!”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捡起了掉在门口的剑,踉跄着冲进来:“我岂能留着你辱没我家体面!”

    施法之时最忌惊扰,噗,卫隐喷出一大口血,血迹喷上那将要归体的最后一条魂魄,嗖一下飞得远了,纪长清眉尖一蹙,一手扶住卫隐,一手扶住武三娘,青芙立刻翻出赤金囊去追魂魄,贺兰浑怒吼一声:“混蛋!”

    他一跃扑向武捷飞,但边上有个人比他更快,阿错合身抱住了武捷飞。

    长剑穿过胸膛,阿错痛呼一声摔倒在地,武三娘猛地睁大了眼睛:“阿错!”

    刹那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武三娘挣脱纪长清扑向妖胎,残破的妖胎霎时便与她合为一体,扑向武捷飞。

    惨叫声中,武捷飞被利爪撕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武三娘吼叫着:“杀了你,杀了你,我杀了你!”

    武捷飞很快没了气息,武三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撕开他的胸膛,跟着也扑倒在地,鲜血淋漓中的指爪捉住了阿错的衣襟:“阿错!”

    贺兰浑一把抱起了她:“三姐!”

    “救她,救她……”武三娘艰难地喘息着,目光涣散,“杀王亚之那天她就死了,是那笑声,我跟笑声交换才,才留住她,笑声说不能再出事,求求你,救、救……”

    笑声?洛阳的笑声?贺兰浑瞪大眼睛,见她头一歪,再没了气息。

    “抓到了,”青芙提着赤金囊跃进来,“最后一条魂魄!”

    纪长清伸手接过,低眼一看,贺兰浑怀中,武三娘的身体迅速腐烂,双眼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48章

    血腥味久久不散, 贺兰浑抱着武三娘破败的尸体,半晌也不曾开口。

    纪长清能感觉到他的哀伤,低头轻声向他说道:“放下她吧。”

    救不回来了, 武三娘的人身本就虚弱到了极点,方才又拼着最后一口气与妖胎合体,杀死武捷飞, 眼下妖胎彻底消亡,再没有神力可以维持她肉身不腐,便是捉回魂魄也无济于事。

    虽然他们费尽心机,到底是功亏一篑。

    贺兰浑对上她柔软的眼波, 心头慢慢漾起一丝柔情, 随即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好,我听你的。”

    他弯腰放下武三娘的尸体, 跟着用力一甩头,满脸的哀伤一扫而光:“道长也听见了吧?我三姐方才提起了笑声。”

    纪长清看着他, 不知怎的,方才那个动作让她想起了某个雨天她在山中见到的一头豹子,那豹子浑身落满了沉甸甸的雨滴, 她看见它跳上一块大石头, 用力甩动身体, 就像贺兰浑方才那样。

    无数雨点飞溅着在它身边散开, 旋转如同一朵雨滴构成的花, 纪长清看着它,那豹子也回头向她一望, 跟着一跃冲上了山崖。

    纪长清有点疑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随即弯腰, 握住了阿错的手腕。脉搏消失, 皮肤冰冷,寻常人死后不会这么快就变凉,阿错果然有问题,真相应当就是武三娘方才说的,王亚之死的那天阿错就已经死了,是她与笑声交换,强行留住了阿错。

    洛阳那些女子身体都缺了一部分,武三娘缺了眼睛,她与笑声交换的是眼睛。

    那笑声用金蝉脱壳之计逃离洛阳,又在长安物色新的对象,她找到的第一个对象,是王亚之还是武三娘?

    贺兰浑也看着阿错:“那笑声取人肢体,难道不需要亲身过来?”

    张惠死时,笑声就在东宫徘徊,然而这次,笑声没有出现,武三娘的双眼却已经不见了。

    若想知道真相,就需要救回阿错,问清楚王亚之死的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纪长清袖中飞出一张符咒,镇住阿错的肉身:“救她。”

    对,救阿错,这是武三娘最大的心愿,他没能救回武三娘,但他会竭尽全力救回阿错。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需要我做什么?”

    “不必。”纪长清看他一眼,扬声唤道,“青芙!”

    远处遥遥传来青芙的回应:“阿师!”

    她很快返回,脸色有点紧张:“只捉到了阿错两魂三魄,剩下的被鬼使带走了!”

    以她的能力不足与鬼使抗衡,只能趁着鬼使没有发现时偷偷带走一部分魂魄,先一步回来复命。

    鬼使来得好快,有他们插手,事情越发复杂。纪长清沉吟着,边上打坐调息的卫隐睁开眼:“长清,我去对付鬼使。”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脸色苍白,唇边犹自带着血迹,这样子根本无法从鬼使手里抢回魂魄:“你不行。”

    再又飞出一张符咒镇住阿错:“你将这几条魂魄先送回阿错肉身。”

    转身要走,卫隐扯住她的袍角:“长清,你方才灵力亏虚甚多,鬼使十分难缠,万全之策是尽快送信与纪师叔,请她前来相助。”

    到玄真观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个时辰,阿错等不得,一旦鬼使将魂魄拘回冥府,再想夺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纪长清拂开袍角:“无妨。”

    卫隐连忙追上,见她回头看她,神色冷淡:“你送魂归体,阿错等不得。”

    卫隐只得停步,又见贺兰浑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脸色一沉:“如此紧要关头,你又何苦让她分心来照应你?”

    贺兰浑回头看他,神色肃然,卫隐冷冷与他对视,却见他忽地又咧嘴一笑:“她又不曾赶我走。”

    卫隐心中一堵,再看纪长清时,她一言不发地出了门,贺兰浑笑嘻嘻地向他眨眨眼,跟着也走了出去。

    “卫道长,”青芙扶起阿错,“要开始吗?”

    卫隐盘膝坐下,探手取出一条魂魄:“护法!”

    门外,贺兰浑紧走几步跟上纪长清:“不要硬拼,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我知道城里几个有道行不错的和尚道士,皇后那边也有,慢慢来,总能救活阿错。”

    纪长清没有说话,抬眼望时,极远处两条身影缥缥缈缈似与夜色融为一体,正是阴司拘魂的鬼使,伸手抛出星辰失剑,一手扯起贺兰浑跳了上去。

    风声在耳边响起,贺兰浑伸臂揽住她纤细腰肢,低着声音:“道长为何要带着我?”

    他是知道她的,若说她是因为喜爱他所以要与他一道,他还不至于那样自恋,她做事从不讲儿女私情,他甚至怀疑她心中是否有儿女私情这个东西,她带着他,必定是有什么原因。

    纪长清带着他,是因为方才灵力亏虚时与他肌肤相触,竟然大有缓解,再联想起上次强催媚狐珠岔了气息时,与他一吻也立刻复元,虽然她还没弄清其中玄机,但与鬼使交手必定凶险,带着他也能以防万一。

    气息陡然阴寒,鬼使就在面前,纪长清催动星辰失一掠拦住:“请留步!”

    贺兰浑跟着她跳下,眼前是黑漆漆的夜色,他看不见对方的身形,只能听见两个平平板板的声音交替响起:

    “是你。”

    “纪长清。”

    “鬼使拘魂。”

    “挡我者死!”

    咦,这意思,倒像是教坊司在演滑稽戏。贺兰浑凑在纪长清耳边:“道长,我看不见他们。”

    纪长清抬手,指腹缓缓擦过他的双眼,贺兰浑不由自住合上眼,只觉得一丝沁凉自眼皮透进脑颅,睁开眼时,看见眼前两个面目模糊的瘦高男人,环眼红嘴,活像送葬时烧的纸人。

    纪长清看着鬼使:“阿错命不该绝,请两位放给她魂魄回去。”

    “该不该绝?”

    “不是你说了算”。

    “阎王叫人三更死。”

    “岂能留人到五更!”

    噗嗤,贺兰浑笑出了声,鬼使脸色一沉:

    “大胆!”

    “笑什么?”

    “没事,没事,”贺兰浑笑着摆摆手,“你们继续。”

    纪长清瞥他一眼,贺兰浑立刻停住笑,见她神色清冷:“阿错无辜,我要救她。”

    两个鬼使对望一眼:

    “纪长清!”

    “你再厉害也是凡人!”

    “凡人休想与鬼神抗衡!”

    “再敢阻拦立刻受死!”

    青碧色光芒骤然照亮有空,纪长清长剑出鞘:“那就来吧。”

    轰!剑光凌厉,鬼使不敢正面抗衡,立刻闪身从空隙中穿过,纪长清却在此时回身一挥,割断一名鬼使衣带上系着的葫芦,另一个鬼使急急叫道:“魂葫芦!”

    剑光一转,纪长清挑起葫芦,方才她就猜测魂魄装在这葫芦里,果然。

    将葫芦向贺兰浑怀里一抛:“走!”

    贺兰浑立刻将葫芦塞进怀里,抬头一看,纪长清仗剑拦住两个鬼使,青碧光芒与两条黑影缠斗在一起,斗得正紧。

    她的意思是让他带着魂魄先回去,可她方才为救武三娘灵力亏虚,眼下又以一敌二,他如何能丢下她自己走了?贺兰浑拽下腰间玉佩的结将魂葫芦牢牢绑在脖子上,跟着摸出怀里张公远给的那包符咒,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贴上,铮一声拔出了剑。

    却在这时,一个鬼使突然抽出腰间别着的白幡向空中一招,刹那间风云突变,无数厉鬼从四面八方扑向纪长清:

    “招魂幡下。”

    “亡魂万千。”

    “你灵力亏虚。”

    “再斗下去。”

    “必是一死。”

    “还我魂葫芦!”

    剑光被鬼气陡然压制,贺兰浑暗叫一声不好,连忙高叫一声:“喂,你们俩,葫芦在我这里,你们缠着道长做什么?”

    一个鬼使立刻扑过来:“还我魂葫芦!”

    轰!星辰失青光暴涨,纪长清脸色苍白:“御天虚!”

    剑光所过之处,无数厉鬼惨叫着化为灰烬,另一个鬼使登时大怒:“找死!”

    他忽地丢出手中一根白色长棒:“哭丧!”

    凌厉白光悍然撞上星辰失的清光,纪长清拧眉握剑,不退反进:“履无极!”

    清光亮到极致,照得四周纤毫毕现,贺兰浑看见纪长清唇边溢出一丝细细血痕,与她对战的鬼使横飞着摔出去,哭丧棒啪一声掉在地上,另一个鬼使猝然抛出招魂幡,悄无声息地逼近。

    不好!贺兰浑一跃而起,高叫一声:“小心!”

    纪长清急急回头,星辰失意随心动,嗖一声转到身后,招魂幡也在此时无声贴近,贺兰浑狂奔着,一把抱住纪长清:“道长!”

    轰!招魂幡撞上他的脊背,心头似有巨石猛然砸下,贺兰浑噗一声吐出一大口血,与此同时,听见纪长清的声音:“御天虚!”

    剑光撞上幡气,轰一声各自退开,纪长清觉得肩头一热,低头看时,贺兰浑的血喷在她灰衣上,洇开一大团。

    心头蓦地掠过一丝慌乱,纪长清握紧他的手:“贺兰浑!”

    半晌,见他眼皮一动:“道长。”

    “纪长清,”鬼使握紧招魂幡,“你逆天而行!”

    另一个鬼使握着哭丧棒:“唯有一死!”

    纪长清面沉如水,一伸手招来星辰失,正要再斗时,贺兰浑拉住了她:“我来。”

    他靠在她怀里,一张嘴又吐出一大口血:“喂,你们打架,结果把我这个无辜的凡人打死了,阎王不管吗?”

    鬼使对望一眼,没再上前。

    贺兰浑低低一笑:“我不知道你们阴司怎么算,反正在我们阳间,公差办案伤及无辜,也是要抵命的,我可是皇后的外甥,只要我一死,圣人和皇后立刻会告到阴司,到时候你们两个,嘿嘿。”

    两个鬼使都是一惊,若是寻常凡人倒也无妨,但帝后二圣乃是真龙,他们只要焚化黄表就能直达天庭,万一追究起他们误杀凡人的罪过,他们都逃不脱冥府的惩处。

    贺兰浑头枕在纪长清颈窝里,盯着他们不断变化的脸色:“要么,咱们做个交易。”

    “你们交出阿错的魂魄,我死了,就不说是你们干的,如何?”

    第49章

    阴寒鬼气笼罩四周, 两个鬼使犹豫着难以决断,纪长清低头看着贺兰浑,他口中仍不断涌出鲜血, 让她心烦意乱。

    抬手点上他眉心,将体内不多的真气飞快度进他体内,见他抬眼向她一笑:“道长。”

    他向她怀里又靠近些, 鼻尖蹭着她的耳廓,呼出来的气又暖又重:“道长。”

    血迹蹭在耳朵上,纪长清心里一沉,指尖却在这时探到他的心脉, 虽弱却稳, 并非垂死之人,纪长清心头骤然一宽, 又有些疑惑,他只是毫无修为的凡人, 如何能承受招魂幡这一击?

    指尖顺着经络,慢慢将灵力渗入,忽地见他翻开的衣襟处贴着几张朱砂写就的符咒, 纪长清恍然, 这是御敌护身的符咒, 他前前后后贴了这么多, 也就难怪能从招魂幡底下逃得性命。

    灵力度入体内, 心头一阵轻快,贺兰浑连忙止住她:“不用了, 我没事, 你快调息, 那俩货我来应付。”

    抬头看向鬼使:“如何, 想好了吗?”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不是我要杀……”

    “放屁!”贺兰浑打断他们,“等皇后告到阎王跟前,你们觉得这么说就能混过去?”

    鬼使对望一眼,红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咱们各退一步,你们放过阿错,我放过你们。”贺兰浑抖着手摸出一袋金叶子抛过去,“我还可以给你们一大笔好处。”

    鬼使没有接:

    “我是阴鬼。”

    “要阳间的钱没用。”

    那就是说,阴间的钱有用喽?贺兰浑心思急转:“这个简单,回头我烧几库金银给你们,如何?”

    鬼使眼睛一亮:

    “丑时三刻。”

    “面朝北方。”

    “焚化之时。”

    “叫李集张寅。”

    阴寒鬼气一点点消散,鬼使的身形重又融进夜色消失无踪,贺兰浑偎依在纪长清怀里,低咳着大笑起来:“真真岂有此理!”

    笑时牵动气息,吐出更多的血,纪长清皱眉:“别笑了。”

    他虽然性命无碍,然而伤得这么重,总要恢复一阵子才行,若是失血太多,于伤势并无益处。

    “好,”贺兰浑强忍住笑意,“我只知道阳间的公差要收黑钱,没想到阴司的鬼使也要收钱,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越想越好笑,又听她的话不能笑,忍得脸都有些扭曲:“早知道这样我就直接砸钱过去,何必让你打的辛苦?”

    纪长清淡淡说道:“没那么容易。”

    若不是打到这般地步也没占到上风,若不是贺兰浑受了重伤又抬出帝后二人的名头,鬼使并不会让步,所谓收钱,不过是捎带手。

    眼下鬼使虽然离开,难保不会再生反复,须得尽快恢复才行。

    纪长清盘膝坐下,让贺兰浑靠在自己肩上,跟着调整真气迅速运行大小周天:“我能应付,下次不必管我。”

    “那怎么成?”听见他带着咳喘的回应,“我虽然不如你,但你有事,我便是豁出性命也得上,不然还算男人吗?”

    纪长清心头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低头看他,他也正仰着脸看她:“下次不要硬拼,让我先上,等我歪理讲不通时,你再上。”

    下次,还有下次吗?她总不能让一个凡人替她拼命。纪长清转过脸:“不会有下次。”

    “那怎么成?”贺兰浑道,“你有没有发现,咱俩联手,简直天下无敌!所谓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你是那个进,我就是那个退,进退之间,来去自如,道长。”

    纪长清听他这一声道长叫得极轻,就似耳语一般,低眼看他时,他眼中带着淡淡的,让她看不清楚的情绪:“若是我死了……”

    纪长清打断他:“你不会死。”

    贺兰浑却无法确定,此刻全身的骨头似被锤散了似的,尤其是直接对上招魂幡的后心,似是压着一块巨石,又像是有无数虫蚁在骨髓内啃噬,一阵阵的锐疼,若是他死了……忽地凑过去在她腮边吻了一下:“若是我死了。”

    纪长清神色一凛,看见他前襟上大片鲜血时,抬起的手不觉又放下,贺兰浑将她短暂的动作全都看在眼里,忙又向她身边凑了凑,双唇一合,轻轻啄住她殷红的唇角:“道长一定会记住我吧?”

    纪长清抬手挡住:“够了。”

    “怎么能够?”贺兰浑微微眯着眼,疼痛尖锐着涌上来,说的话便半真半假,“我这一死,从此后就再不能亲近道长,临死之前,我得亲够本才行。”

    “你不会死。”纪长清皱眉,难得耐心与人解释,“你身上贴的符咒有抵御之力,只是受伤,不会死。”

    “真的?”贺兰浑心头一松,随即又生出遗憾,如此一来,她必定不会再由着他胡闹了,然而。

    伸臂勾住她的脖颈,大半个人都靠在她身上,贺兰浑刻意放重了呼吸:“可我觉得疼得很,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砸碎了一样,最要命的是这口气总是上不来,难过得很,除非。”

    纪长清抬眼:“除非什么?”

    见他的脸越凑越近:“除非道长让我亲亲。”

    下一息,他微凉的唇吻住了她的唇。

    纪长清睁着眼睛,见他低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随即闭上了眼,纪长清尝到他口中的血腥味,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很抗拒,他的气息比从前凉了许多,大约是他受伤很重的缘故,这让她生出一丝怜惜,在晦涩不明的情绪中,只是任由他长驱直入,攻城略地。

    贺兰浑紧紧闭着眼睛,忽地想到,好像每次都是她睁着眼而他闭着眼,清醒与迷乱之间泾渭分明,不过这次,她竟然没有推开他,也许她是哄他,也许他真的要死了?到那时,她会不会再跟鬼使打一场,抢下他的魂魄呢?

    混乱的思绪中,他喃喃唤她:“道长,道长。”

    许久,听见她嗯了一声,声音清明,贺兰浑睁开眼,夜色中她的脸朦朦胧胧,极近又极远,贺兰浑抬手抚上去,细细摩挲她微凉的肌肤:“道长。”

    这一声唤千回百转,便是冷淡如纪长清,也能感觉到其中缠绵的情意,纪长清心思低回,余光却在这时,瞥见远处一个单薄的身影。

    卫隐藏在夜色里,神色落寞:“长清。”

    耳边一声低笑,贺兰浑拥抱着她,声音不高不低:“卫道长来的可真是时候。”

    卫隐慢慢向他们走来,低垂着眼皮:“长清,顺利否?”

    纪长清拿开贺兰浑勾住她脖子的手,向卫隐点点头:“追回来了。”

    “其余的魂魄我已经送归阿错体内,”卫隐越走越近,“长清,你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无妨,”纪长清扶着贺兰浑站起来,“葫芦给我。”

    那葫芦被他死死绑在脖子上,打的又是死结,贺兰浑半边身子靠在她身上,又扭着脸凑在她耳边说话:“我手上没劲儿解不开,回去你帮我取。”

    话音未落,一线白光擦着他脖颈划过,葫芦应声而落,卫隐伸手接住,冷冷看他。

    “哎哟,”贺兰浑慢慢向纪长清怀里一躲,带着气喘,“卫道长这分寸掐的真够准的,再偏一丝丝我这脖子上就是个大血口子啦!”

    纪长清没有说话,卫隐却总觉得,她看他的目光似有些责备,强压下心中的愤懑,伸手来扶贺兰浑:“长清此时也很吃力,你也该多替她着想才是,我来扶你。”

    贺兰浑没有纠结,很快向他靠过来:“行啊。”

    他扶着卫隐慢慢向前走去,嘴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上回你夸我身强力壮,结果我这一受伤,快赶上你这身子骨了,这么一看你平时真是不容易,回头我跟张公远说一声,给你调个方子补补身子。”

    卫隐淡淡说道:“不必。”

    “别跟我见外呀,”贺兰浑笑嘻嘻的,“我跟道长谁跟谁呀?便是看在道长的面子上,这个忙我也要帮。”

    他跟她谁跟谁?无非是一次意外,让他从此缠了上来。卫隐慢慢扶着他进了院,随即将他向廊下一放:“我与长清还有正事要忙,你在此处守着,别让人乱闯。”

    “别呀,”贺兰浑扶着墙站起来,转头拉住后面进来的纪长清,“我身上疼得很,外头又冷又刮着风,这雪还没化呢!”

    纪长清握住他的手:“到屋里来。”

    卫隐垂着眼皮,却还是看见贺兰浑冲他挤挤眼,跟着衣角一动,纪长清带着他进屋去了。

    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屋里,青芙扶着阿错坐在榻上,闻声抬头:“阿师,你没事吧?”

    “没事。”纪长清扶着贺兰浑在榻边坐下,跟着拿过卫隐手里的葫芦,来到阿错面前。

    卫隐抛出麈尾,绕着阿错盘旋飞舞,牢牢护住,纪长清一手搭上阿错顶心,一手倒出一条魂魄,催动灵力送入阿错体内。

    门窗紧闭,屋里回荡着卫隐低低的念咒声,许是被纪长清抚摸过双眼的缘故,先前看不见的魂魄此时都在贺兰眼前显出形迹,是一个个淡得像烟雾似的人影,每一个都像是缩小的阿错,在灵力引导下慢慢自顶心钻进去。

    一条,两条,三条……最后一条终于也挤进去,贺兰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见纪长清松开手,看向阿错。

    一息、二息、三息,时间一点点过去,阿错的眼睛依旧闭得紧紧的,没有丝毫反应。

    贺兰浑不觉向前探了身,见纪长清凝着眼眸,伸手沿着阿错灵台向下,飞快地走过一遍,娥眉便是一蹙:“不对!”

    第50章

    魂魄已然归位, 肉身也是完好,甚至方才她还向阿错体内灌了些灵力进去,为何阿错却丝毫没有活过来的迹象?纪长清沉吟着, 突然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快看,她的脸!”

    他扶着墙站起,眼睛死死盯着阿错:“脸, 手,还有脖子,颜色在变!”

    纪长清急急看去,屋里灯火昏暗, 笼在阿错身上时显出一种极缥缈恍惚的感觉, 那粉妆玉琢的脸原本是白瓷般的颜色,此时却像隔着一层水或者一层纱, 恍恍惚惚看不清楚,再看手、脖子, 凡是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在一点点变化,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质感。

    “是皮肤, ”卫隐沉声道, “长清, 她的皮肤正在变淡。”

    变淡, 之后消失, 是那笑声,它就在附近!纪长清一跃而出。

    空气中再又有了极淡的焦糊味, 纪长清闭着眼, 任由直觉带领, 向焦糊味最浓的一处挥剑!

    轰!凛冽清光骤然照亮天地, 风声中似夹着低沉嘶吼,纪长清意随心动,看也不看又是一剑挥出:“履无极!”

    呵!似笑似怒的声响过后,焦糊气味骤然浓郁,夜色深处突然飞出两团黑沉沉的火焰疾疾向她冲来,纪长清长剑挑开一个,另一个眼看就要冲到,一道白影疾掠而出,手中麈尾一转一拨,将火焰牢牢粘住,卫隐低声道:“无碍吧?”

    “无碍,”星辰失剑向前一指,“它在那里!”

    卫隐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黑沉沉的只是夜色,并不能看见任何东西,然而气味是能闻到的,立刻向那处掠去,轻声道:“前后夹攻。”

    纪长清会意,手中剑光一转,抢在他前头冲向气味最浓处,将到未到时星辰失剑先已脱手,万千道青碧色光芒牢牢罩住那处,纪长清清叱一声:“御天虚!”

    身后,一道耀眼白光划破天际,卫隐同时出手,刹那间风云突变,纪长清手中仗剑,于风声剑气之中分辨出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似哭似笑,带着痛楚低低吼叫,是那笑声,他们击中了笑声。

    一道浓郁黑气陡然从夜色中冲出,纪长清抬眼,看见黑气边缘出带着无数熊熊燃烧的火焰,尖啸着向她冲来。

    “长清小心!”卫隐急急奔来。

    黑气立刻一分为二,一道方向一转,向卫隐冲去,另一道冲向纪长清,纪长清一动未动,澄澈凤目盯着黑气,细细观察。

    气并无实体,即便被剑光斩断,也无非化整为零,就像上次在天津桥畔交手时那样,若想伤到实质,她必须找出这东西的核心。

    那些跃动的火焰更像是它无数化身之一,随时可以抛弃,那么它的核心在哪处?

    黑气越来越近,卫隐挥动麈尾边战边向纪长清靠拢,余光瞥见她仍旧一动未动,而黑气看看就要冲到她近前,卫隐疾掠而来:“长清快躲开!”

    却在这时,见她忽然动了。

    形如鬼魅,无声无息跃上空中,又从极高处陡然而下,仗剑向火焰与黑气连接处猛然斩下。

    轰!火焰猛然暴涨,随即与黑气割裂,似黑色烟花无声在空中绽开,冷寂中传来一道冷而短促的叫声:“呵!”

    纪长清立刻挥剑,向声音处斩下。

    剑气如虹,牢牢锁住退路,黑气挣扎着躲闪着,忽地缩小缩紧,化成一团浓黑的气团向纪长清冲来,纪长清丝毫不惧,立刻又是一剑挥出,气团却猛然转折方向,向她身后袭来。

    “小心!”卫隐急急叫道。

    纪长清没有回头,手中剑立刻向后挥出,轰!剑气震颤中,气团硬生生转身后撤,向她面门上吐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火焰!

    千钧一发之际,纪长清张开衣袖罩住火焰,只这一眨眼的间隙,气团忽地化成无形,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长清,”卫隐急急赶来,“无碍吧?”

    “无碍。”纪长清衣袖轻挥,倒出又一枚刻着火焰图案的焦木。

    周遭的一切突然归入平静,笑声和焦糊味消失无踪,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纪长清望着那片焦木,回想着方才那东西两次急速转折,心头疑云不散。

    笑声仿佛很清楚她的习惯,知道她从来都是一力向前,极少顾忌背后,所以它选在那时候直面她,却在她全神贯注对敌之时转而攻她背后,之后又声东击西,再次逃脱。

    几次交手,要数这一次笑声暴露出来的面目最多,也因此让她发现,那笑声对她的了解远比她预料得多。

    蓦地想起那日集仙殿中吴王妃的话:“纪长清,那人与你关系密切。”

    是谁?

    “道长,”贺兰浑的声音远远传来,“阿错醒了!”

    屋里,阿错跪在武三娘粗粗装敛的尸身前低低啜泣着,皮肤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白皙:“娘子,娘子!”

    贺兰浑地给她一块帕子:“她想让你好好活活下去。”

    阿错捂着嘴,哀哀的哭泣声久久不绝,纪长清迈步走出门外,贺兰浑跟出来,虚虚靠着她:“道长,方才是那东西?”

    纪长清望着夜色:“我怀疑,它可能很熟悉我。”

    贺兰浑刹那间也想起了吴王妃那日的话,见她手中握着那片焦木,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似在沉思。

    与她熟悉的人,有哪些?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长在玄真观中,所有熟悉的无非观里的人,再有就是青芙,最多再加上卫隐,可卫隐、青芙方才都在现场,不可能是那东西。

    这个猜测,也许让她为难了吧。贺兰浑握住她冰冷的手:“吴王妃当时一心想要活命,说的未必是实话。”

    身后一阵脚步响,阿错来了:“郎中,道长。”

    贺兰浑转身,见她湿着睫毛:“郎君是不是想问我,王亚之死的那天发生了什么?”

    她脸色苍白:“那天我刚服侍完娘子吃药,王亚之来了,他要我去房里找他。”

    阿错知道他想做什么。从她被拐到王家后,王亚之就盯上了她,只不过她们这些阴命女子都是为五通准备的,所以王亚之一开始并没敢动她,她被分到武三娘身边,白日里是婢女,夜里是等待五通宰割的羔羊。

    可武三娘救了她。武三娘说自己已经完了,可她还有机会,武三娘要她好好活下去,武三娘说,会帮她逃回溯州,逃回耶娘身边。

    被拐出来后她一直抱着必死的心志,在那时候,她重又找回生的意愿。

    那夜五通来了,武三娘一个人顶了上去,从那时候起,她想她这条命,就是娘子的。

    阿错忍着眼泪:“娘子曾两次帮我逃走,都被王家发现,抓了回来。”

    第二次是王亚之亲自带人抓回了她,王亚之打了武三娘,王亚之知道五通没有动她,王亚之强了她。

    她想过去死,可她欠了武三娘的恩情没有报答,她还死不得,那时候武三娘已有了身孕,她也不能让武三娘一个人待在这虎狼窝里。

    武三娘很快就被胎儿折磨得半死不活,虽然王家没说,五通也没说,但她们能猜到,这胎儿会要了武三娘的命,为了救武三娘,上元夜她主动献身王亚之,帮助武三娘逃回了娘家。

    可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武三娘又回来了。

    眼泪掉下来,阿错抬手擦去:“娘子说武家不让她进门,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她已经,已经……”

    她并不知道武三娘那夜已经死了,与半妖半神的胎儿融为一体,回来只是为了报仇。之后几天王亚之都在外面鬼混,武三娘没找到机会,一直到正月十九那晚,王亚之要她去卧房见面。

    她去了,袖子里藏了一把剪刀,王亚之强逼之时,她用剪刀剪断了他的阳;物,又划伤了他的腿,可她力气太小,王亚之最终夺过剪刀,刺进了她的小腹。

    她死了,流了很多血,很疼,很冷,再睁开眼时,身边倒着王亚之的尸体,浑身上下被撕得血肉模糊,武三娘拖着两只血淋淋的爪子守在她面前。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即便是那样狰狞可怖的武三娘,也比王家这些人好上千倍万倍。

    阿错的喉头哽住了:“我还听见了笑声,很低,让人毛骨悚然,娘子说,是笑声救活了我,笑声要娘子的眼睛,娘子答应了。”

    王亚之的尸体留有几种伤痕,很容易让人发现破绽通,笑声帮着处理了,笑声走后,武三娘的眼睛就不行了,不能见光不能受风,大部分时间看东西都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那时她以为,笑声说的要眼睛就是这个意思,直到刚才她看见了武三娘的尸体。

    阿错泣不成声:“要是我知道要眼睛是这个意思,我便是万世不能超生,也绝不会让娘子去换!”

    那笑声要的,不止是武三娘的眼睛,还有阿错的皮肤。纪长清默默在心中回想,眼耳口鼻,头发四肢和蓬娘的腰,如果再加上阿错的皮肤,一个人形已经粗粗形成,那笑声,是要造一个人出来。

    造人,是为了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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