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色再又黑下来时, 槐树底下那间屋子里,五通神龛前的信香点燃了。

    淡淡的烟雾融进夜色,飘散在槐树刚刚探出嫩芽的枝杈间, 因为贺兰浑一力压制的缘故,王家并没敢张扬王登和武三娘的死讯,此时整个大宅一如往日般黑沉沉的, 一片死寂。

    信香看看烧到了尽头,槐树的枝杈突然无风自动,片刻后一个矮而壮的身影忽地从空中落下。

    金龟来了。

    此处他不知来过多少次,熟门熟路钻进屋里, 四下一看并没有人, 不由得疑惑起来:“王登?老东西躲哪儿去了?”

    神龛之前,信香烧到了最后一节, 暗红的光点随着香灰一同落下,嗤, 周遭的墙壁上突然光芒大盛,金龟连忙抬头,就见四壁密密麻麻, 贴满了朱砂写就的符纸, 此刻每一笔一划都放射出灼目红光, 像一张纵横交错的光网, 牢牢网住了他。

    不好, 他中计了!

    金龟摇身一变显出原型,是只一丈方圆的金色乌龟, 却在此时, 一道清如破冰的声音突然从天际传来:“履无极!”

    万千青碧色光芒霎时压倒满墙符纸的红色, 又引领着红光刺向金龟, 金龟嘶叫一声,原本坚不可摧的龟壳霎时被劈出无数创口,露在龟壳外的四肢更是千疮百孔,流出淡金色的鲜血。

    “谁?竟敢暗算正神?”金龟暴怒着四下冲突,却怎么也冲不破清光和红光组成的网笼,“出来!”

    轰!又一道剑光劈头而来,金龟两只脚爪连着尾巴被齐根斩断,金龟砰一声倒在地上,两只前爪拼命扑腾着想要抓住尾巴,那是他的兵刃:“是谁?出来!”

    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金龟瞪大眼睛,认出了仗剑走进来的,昳丽无双的女子:“纪长清!”

    前爪在这时抓到了尾巴,向空中一甩,化成一柄尖锥:“你先前杀我四兄,我们早已在到处找你,你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尖锥披着一层淡金色的光,箭一般地刺向纪长清,纪长清闪身让开,星辰失清光一挥,噗,金龟两只前爪又被斩断,硕大的龟身摔在地上,纪长清皱了眉。

    虽然她提前布局,以符咒压制住金龟的神力,然而比起去年斩杀的黄鼠,金龟未免也太弱了,必定还有什么原因。

    瞬间想起他们千方百计要诞下胎儿,强大神格的说法,纪长清追问:“你们令那些阴命女子怀上胎儿,是想如何强大神格?”

    金龟一言不发,冷冷看她。

    纪长清剑光一闪,在他脖颈上留下深深一道血痕:“你法力这么弱,跟胎儿有关?”

    卫隐闪身进来:“长清,让我来。”

    麈尾在空中盘旋,卫隐平静的语声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诱惑:“那些胎儿,如何能强大神格?”

    许是先已受伤的缘故,金龟很快神色恍惚:“分出一半神格给胎儿,等胎儿出生后连骨带肉一起吞下,神格能够加倍。”

    麈尾有片刻停顿,卫隐看了眼纪长清,她眼中有极淡的厌恶,想来是觉得此事肮脏龌龊,可她从前,分明不会让任何事情萦绕心怀,都是那该死的贺兰浑!

    卫隐一时不知道是该庆幸于她终于有了常人的情感,还是该愤怒她如此模样并不是因为他,恍惚之间,口中问道:“还有哪些女子怀有胎儿?”

    金龟神色迷离:“溯州还有一个,怀了老二的胎。”

    黑驴排行第二,而溯州,是阿错的家乡。卫隐追问道:“剩下的三通在哪里?”

    “不知道,”金龟摇着脑袋,淡金色的血从伤口流下来,“我们不怎么常在一处。”

    四壁的符咒闪着朱红的光,卫隐转向纪长清:“长清,还要问什么?”

    纪长清一言不发,拔出了剑。

    卫隐从她眼中看见了杀意,连忙拦住:“长清不可!凡人弑神,必遭反噬!”

    灵力一撤,麈尾跟着停住,金龟猝然醒来,立刻大叫起来:“纪长清,凡人弑神必遭反噬,你若不怕死,就来试试!”

    星辰失光芒暴涨,纪长清声音清冷:“那就试试。”

    卫隐连忙叫道:“长清不可!”

    可已经晚了,轰!剑光过处,金龟身首异处,一命呜呼。

    淡金色的血洒了一地,纪长清收起星辰失,看见卫隐叹息的脸:“长清,金龟虽是邪神却有神格,你杀他,只怕要遭天道反噬,于你修行一途多增艰险。”

    然而去年斩杀黄鼠后,她也并不见得有什么异常,是传言有误,还是有别的缘故?纪长清思忖着,突然听见贺兰浑叫她:“道长!”

    他风风火火走进来,想是步子太大牵动伤口,嘴角便是一抽:“哎哟,疼!”

    纪长清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他便趁势握着她,眉眼含笑:“弄死了?”

    纪长清点头,见他一双桃花眼向地上的金龟尸体一瞥,笑了起来:“好大一只龟!这裙边割下来足有一盆,配上鹿筋烧了,绝妙一道好菜。”

    见了这种场面,头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吃?纪长清有些无语,见他笑嘻嘻的又道:“老听你说什么神格,那玩意儿是不是像妖的内丹一样能拿出来?能的话你给弄出来,说不定对你的修行有益处。”

    纪长清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被他一说,一时有些拿不准,神格是像内丹一样可以剥离原主的吗?

    “这说法虽然不通,但也不失为一个思路,”卫隐看着金龟的尸体,破天荒地头一次赞同贺兰浑的说法,“既然金龟能通过育胎的法子强大神格,说不定真能剥离本体。”

    “那岂不是可以当成补药来吃?”贺兰浑摸了摸下巴,“那妖胎是不是也有这个作用?”

    妖胎还在武三娘肚子里。纪长清心中一动,随即听见门外传来青芙的叫声:“阿师,武三娘的尸体不见了!”

    武三娘的尸体昨夜便运回了贺兰府,一直由阿错守着,两刻钟前阿错起身倒了盅热水,再回头时,棺材里空荡荡的,武三娘的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长清神色一凛,听见贺兰浑沉沉的声音:“只怕,早就被人盯上了。”

    之前他们并不知道所谓的强大神格是要吃掉胎儿,如今刚刚知道,胎儿却跟着武三娘一道消失了,那个弄走的尸体的人会不会也知道这个秘密,也要像金龟那样吃下胎儿,占有神格?

    会不会是那个笑声?

    “走吧,”贺兰浑拉起纪长清,“咱们先回去看看。”

    出门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贺兰浑行动不便所以是坐车来的,此刻死活拉了纪长清一道在车厢里,低低说话:“道长,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纪长清看过去,对上他幽深的瞳仁,她发现他的神情很有特点,乍一看总是没什么正经的笑,然而定睛细看,总能发现许多不同的情绪,思虑、郑重、关切,还有之前在上清观时,那种紧绷着的窥探。

    纪长清转过脸,没有说话。

    贺兰浑便自己说了下去:“好像每次咱们总会被人抢先一步,之前的张良娣和火焰妖,这次的妖胎,就好像那东西早就知道咱们下一步要做什么似的。”

    纪长清心里想的,是昨夜与笑声交手时那种怪异的感觉,那笑声仿佛很熟悉她,难道,真是她亲近的人?可她亲近的人,统共也没有几个。

    忽地跃下车厢:“我回趟观中。”

    风声骤然充满两袖,寒霜起来了,空气潮湿冰冷,身后有另一道风声,是卫隐跟了上来,还能听见马蹄上钉的铁掌敲在冰冻的地面上,清脆连续的声响,也许贺兰浑也追来了,但她此时并不想见任何一个,衣袖鼓荡起来,疾如流星,霎时将两个人全都甩在了身后。

    玄真观灰蒙蒙的轮廓很快出现在眼前,纪长清径直来到纪宋门前,屋里亮着灯,纪宋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朦胧的剪影,纪长清犹豫一下,听见纪宋的声音:“长清,进来吧。”

    这声音安稳平和,跟她听惯的声音别无二致,纪长清推门进去,看见蒲团上纪宋清减的身形:“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纪长清看着她:“弟子一直在追击一个对手,它似乎很熟悉我,每次总是能先我一步。”

    纪宋抬眼:“你怀疑是我?”

    纪长清没有说话,低头时看见纪宋衣服下摆处深深的皱褶,这是长久打坐留下的痕迹,师父今日应当没有出去。

    心头骤然一宽,纪长清走近了:“师父身体可好些了?”

    “我没什么大碍,我挂心的反而是你。”纪宋慢慢说道。

    纪长清看着她,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晕黄的光影,慈眉善目,意态淡然,是她记忆从不曾改变过的安稳,纪长清后知后觉地想到,她一身本事都是师父所教,若真是师父,又岂会不敌她?

    最后一点疑虑烟消云散,纪长清在纪宋身边坐下:“我很好。”

    “你近来心绪浮动,行事时有了挂牵,”纪宋细细看她,“譬如今日的事,从前的你大约会直接动手,现在的你却连直接问我都做不到。”

    纪长清从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小小的一个,像是躲在她眼中一般,这就是所谓的挂牵吗?纪长清想起从前她说,你无情无碍,道心坚定,比其他人能更快接近大道。

    从前她也一直这么认为,然而现在,她有了不同的理解。

    譬如利剑,有出鞘时,也有入鞘时,可无论出鞘还是入鞘,剑的本身并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顺心而为罢了。

    刹那间如醍醐灌顶,纪长清闭目正要入定,听见纪宋说道:“把媚狐珠取出来吧。”

    第52章

    贺兰浑赶到玄真观时天已经大亮, 山门紧闭,卫隐负手站在门外,贺兰浑嘴角一勾, 这是没让他进门?

    推开车门跟他打招呼:“怎么,道长没让你进去?”

    此时纪长清不在,卫隐懒得跟他敷衍, 山风吹着衣角,他背对着贺兰浑站着,一言不发也不回头。

    贺兰浑也不在意,取下腰间那把价值千金的长剑权做拐杖, 拄着慢慢走到山门前:“有人在吗?”

    许久, 听见门里有人答道:“观主有事,请在门外等候。”

    贺兰浑隔着门缝, 影影绰绰看见里面的是上次帮着在厨房归置东西的李道姑,脸上忙就带了笑:“李师, 是我呀,昨夜城里出事,道长一个先回来了, 我不放心得很, 连夜赶过来看看她, 如今她怎么样?”

    李道姑也认出是他, 有道是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上次他来时送的菜蔬到如今还有一大半,便是灶下烧的柴火也都是他送来的, 此时不免有问有答:“观主在老师父那里, 似是有要事, 一直在里面不曾出来, 郎君再等等吧。”

    “好咧。”贺兰浑拄着剑慢慢走回车上,因为后背上还是疼,此时便压着个软垫斜靠车门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卫隐闲聊, “昨夜我跟道长在车上说起那个笑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就走了,也不知道到底为的什么事?”

    卫隐依旧一言不发,不过贺兰浑也不需要他回应,自顾说了下去:“我总觉得那个笑声对道长十分熟悉,不过想来想去,熟悉道长的,除了这观中的人,也就只剩下你我了,肯定不是我。”

    卫隐看他一眼,神色淡淡的,还是没有说话。

    这人倒是能憋,先前纪长清在的时候他左一句长清右一句长清,话多得聒噪,如今纪长清不在跟前,他就在这里装哑巴。笑嘻嘻地又说了下去:“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道长?”

    还是没有回应,贺兰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软垫:“我是三年前认识道长的。”

    话音刚落,贺兰浑看见卫隐慢慢的,慢慢地回头,看他一眼。

    那眼神阴郁冰冷,贺兰浑觉得,假如眼神能飞刀,那他身上现在,起码得插了七八百刀。

    几乎是凭着本能,似笑非笑地又添了一句:“卫道长好像很不喜欢我跟道长相识的方式呢。”

    那眼神更阴郁了,贺兰浑觉得,如果现在不是在玄真观门前,卫隐说不定就要动手。贺兰浑瞧着卫隐,他没有问,就好像他知道他跟纪长清之间是如何认识似的,他可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而纪长清的性子么,也不像是会对人说的。

    所以,卫隐怎么会知道?

    贺兰浑扯了扯身下的软垫,懒洋洋地伸出两条长腿:“昨夜跟鬼使那一战,可惜卫道长不在,不然我也不至于受伤。”

    卫隐霎时想起昨夜看见他们时的情形,他靠在她肩上,又伸手去抚她的脸,她那样冷淡的一个人,却任由他胡作非为。心里似有毒蛇啃噬着,卫隐掩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拳,仍旧一言不发。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贺兰浑笑着,“如此一来道长肯定要照顾我的伤势,能够时时与道长亲近,便是伤得再重些我也认了。”

    卫隐慢慢回头,狭长眸子冷冷看他。

    贺兰浑发现他攥在袖子里的拳头动了动,连忙握紧剑柄,见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冰冷生硬:“你很吵。”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开了,李道姑站在门内:“贺兰郎君,卫道长,观主请二位进去。”

    “道长出来了?”贺兰浑拄着剑跳下来,抢在头里往里跑,“李师姑,早饭做了不曾?她是不是一夜没睡?须得做点热的带汤水的给她,早起吃着舒服些。”

    卫隐走在后面,听贺兰浑一句句向李道姑问着早饭的菜色,心中滋味怪异,他自问爱极了纪长清,然而这些柴米油盐,琐碎无趣之事向来是他不屑于为之也觉得纪长清不会在意的,只是这几天冷眼看下来,贺兰浑这些小意殷勤,纪长清未必不喜欢。

    这情形,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卫隐心思沉沉,耳边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连忙抬头时,纪长清纤长的身形出现在晨光中,心中没来由便是一阵欢喜,轻声唤道:“长清。”

    却有一道声音比他的更快更高:“道长!”

    贺兰浑拖着剑向纪长清跑去,还没到近前先已笑起来:“昨晚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让我追了一夜。”

    纪长清遥遥看着他,想起方才纪宋的话,这媚狐珠,有些古怪。

    那珠子取不出来。上次在洛阳时她没能取出,以为是方法用得不对或者火候不到,然而这次有纪宋亲自出手,依旧无功而返。那珠子好似与她极其契合,服下之后便生了根,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纪宋说,因为媚狐珠的,所以她才会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子与他人不同,纪长清也是这么觉得。

    “道长,”贺兰浑边跑边说,带着一身热腾腾的劲儿,“厨房蒸了鸡蛋炖了豆腐,我刚问了李师姑,上次拿来的黄芽菜剩的还有,待会儿拿油盐拌了,正好给你送粥。”

    他很快跑到近前,笑盈盈地看着她:“今儿我托你的福,在你这儿讨口饭吃。”

    他跑路的姿势有些怪,大约是牵动伤口,疼痛的缘故,纪长清下意识地问道:“伤好些了吗?”

    “没,还疼得很呢,”他趁势便凑上来,想要讨她的许诺,“还得麻烦道长照顾我。”

    那股子熟稔又轻快的感觉如此清晰,纪长清抬眼看他,现在她很确定,并不是媚狐珠的缘故,便是没有那珠子,她对他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

    纪长清伸手搭上他的背心,灵力一吐之间,贺兰浑一阵轻快,眉眼便弯了起来:“道长待我真好。”

    余光里瞥见卫隐低垂的眼皮,贺兰浑凑在纪长清耳边:“我发现有件怪事,待会儿跟你说。”

    早饭将毕时,纪宋头一个放下筷子:“长清。”

    席上几人连忙都放下筷子看着她,见她笑意温和:“你出去有段时间了,等城里的事结束就回来吧,修行懈怠不得。”

    贺兰浑连忙去看纪长清,见她神色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是。”

    贺兰浑咽下嘴里的饭粒,回来?那可不成,玄真观门户森严,又有纪宋在旁边看着,他便是天天往这里跑,只怕也见不着她几面,怎么也得趁热打铁,把这些天好容易培养起来的亲近按瓷实了。

    得想个什么法子留住她才行。早知道昨天就不贴那么多符咒了,要是他伤得半死不活的,她肯定不会抛下他回玄真观。

    回城的路上车门开着,贺兰浑靠着车壁,抬眼看着骑马走在前头的纪长清,不觉又想起两次相见纪宋令人玩味的态度,纪宋仿佛很不赞成纪长清与他来往。

    张公远说过,玄真观并不禁绝婚嫁,那个李道姑就有夫婿孩子住在山上,一个月总要回去探望一回,纪宋却这般防着他,也是奇哉怪也。

    “长清,”卫隐去前头探完路,折返回来与她并肩同行,“我这几天反复回想,神魂灭骨肉生这句话我应当是在先师那里见过,等城里事毕,我们回去一趟,总要查个清楚。”

    又来,总勾着她去哪个犄角旮旯的清净宫,贺兰浑连忙探头叫道:“道长,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纪长清回过头,见他拍拍边上的座位:“进来说。”

    卫隐跟着回头:“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讲吗?”

    “巧了,还真是不能当着别人说。”贺兰浑冲纪长清眨眨眼,“我身上疼过不去,你跟我坐车上说吧,就是那会子我跟你说的那件事。”

    纪长清下马登车,贺兰浑伸手拉过她,又向外面的卫隐一笑:“我只跟她一个人说,卫道长可不能偷听啊。”

    卫隐便是本来有这个心思,此时也只能收起,冷冷催马向前,贺兰浑关了门:“卫隐好像知道咱们三年前的事。”

    眼前蓦地闪过骊山上那轮圆月,纪长清听见他低声解释道:“早晨在山门外等你,我调侃了他几句,问他是不是很不满意咱俩认识的方式,他那个眼神几乎要杀人。”

    贺兰浑神色是少有的郑重:“这事我从不曾对人说过。”

    王俭他们一直哄传说他夜遇女妖,是因为他那三年里一直明里暗里在找她,引得众人各种猜测,但真实的情形,他一个人都不曾告诉过。

    纪长清也只对纪宋说过,而纪宋,是决计不会泄露出去的。纪长清思忖着:“你确定他知道?”

    “不确定,”贺兰浑回忆着当时卫隐的神情,“不过他那个反应,知道的可能性很大。”

    若是他们两个都不曾说,卫隐何从得知?

    “回头我再试探试探他,”贺兰浑轻轻握住纪长清,“若是他反应不对,那就得好好查查是怎么回事了。”

    纪长清抽开手:“不必,我这就去问他。”

    “别呀,”贺兰浑连忙又抓住,“这么去问他肯定不能说,他那些手段又专是迷惑人心智的,等我再想想,一定套出他的实话。”

    耳边突然传来几声长呼,有人叫他:“贺兰浑!”

    贺兰浑推开门,多日不见的裴谌催马向他奔来,急急一勒缰绳:“下来说话!”

    “什么事?”贺兰浑皱眉。

    裴谌一把拽过他,凑在耳边:“你妹妹失踪了。”

    第53章

    崔颖, 武夫人与第二任夫婿崔令钦的女儿,贺兰浑同母异父的妹妹,六天前从崔家负气出走, 下落不明。

    出走的原因是崔家要给她议亲,而崔家属意的郎君,崔颖并不中意。

    崔令钦在世时一直在洛阳为官, 崔颖自幼跟着父母在洛阳生活,与长安这边的崔氏族人来往不多,崔令钦性子温和,武夫人又是个放手让儿女自己打算的, 是以崔颖性子独立, 几乎事事都是自己拿主意。

    不过这种日子在三年前结束了,因为崔令钦染病去世。虽然武夫人极力争取抚养崔颖, 甚至武皇后也曾出面干预,但最终还是落了空。

    原因无他, 武夫人第一次丧夫后再嫁了,这次也不肯答应崔家再不嫁人,崔颖姓崔, 崔氏又是数百年的大族, 崔家不能让自家的女儿跟着武夫人嫁到别家当拖油瓶。

    出面要人的是崔颖的嫡亲祖父, 祖父教养丧父的孙女天经地义, 便是武皇后也没法阻拦, 只得让崔家带走了崔颖。

    崔颖回到长安祖父家中才发现,这边过的生活跟她在洛阳过的全然不同, 崔氏是聚族而居的大族, 一整个坊中大半人家都姓崔, 各家鸡犬之声相闻, 是非自然不少,崔颖在洛阳时自在惯了,如今层层都有长辈管束,同辈们也并不全都亲切和睦,尤其近来武夫人与裴谌的阿耶颇有来往,都在传说将要再嫁,族中自然有看不惯的人冷嘲热讽,崔颖并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为此事颇曾闹过几次。

    直接的起因是,崔颖明年就要及笄,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崔家就在给她挑选夫婿,武夫人也曾亲自来长安问过崔颖的意思,又依着她素日的喜好挑了几个年轻可靠的儿郎,但崔家一口否决,坚决不肯要她插手。

    而崔家挑的都是高门大族的儿郎,首要考虑家世和前途,其他的倒都在其次,这次崔颖的祖父做主替她挑了京兆韦氏的子弟,家世官职都是好的,两家私底下也透过声气,彼此都愿意做亲。

    可崔颖悄悄一打听,才知道那位韦郎君今年已经二十有八,虽未娶妻可家中已有了两个庶子,还有几个美貌的侍妾,崔颖说什么都不肯答应。

    闹了几次之后,崔家祖父发怒,索性将崔颖关起来,自去备办议亲事宜,哪知道崔颖趁他们不备偷偷跑了,一连几天毫无踪迹。

    “具体什么情形我也不曾打听出来,崔家捂得很紧,对外只说你妹妹在家养病,看样子是想继续瞒下去,”裴谌沉着一张脸,因为素来跟贺兰浑不对付,眼下却不得不来管他胞妹的事情,脸上便带了几分不耐烦,“我无意中得知此事可能跟阴隐山失踪案有关系,所以赶来告诉你一声,如今消息给你带到了,该怎么找你自己找去!”

    他拨马要走,贺兰浑一把揪住了他:“站住!”

    阴隐山失踪案子他知道一些,从去年开始,溯州阴隐山一带屡次上报人口失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各不相同,到如今总也有三四十例,先前王家的事情后他曾怀疑过是不是五通干的,可五通只找阴命女子,却与此案的情况并不相同。

    崔颖年轻,又是女子,一走六天不见踪影,怎么想都不太妙,贺兰浑压着眉,用力一拉裴谌:“下来细说!”

    他力气大,裴谌被他一拽拖下了马,脸色更难看了:“混账!早知你如此无礼,我便不管这事!”

    “来都来了,现在不想管,也来不及了。”贺兰浑待他站定,这才叉手一礼,“多谢你来告知我,不过我眼下,我要知道详细情形。”

    裴谌再想不到他竟然道谢行礼,一时脸色扭不过来,轻哼一声:“原来你这野人也有讲理的时候。”

    贺兰浑并没计较他的态度:“你为什么说阿崔跟溯州失踪案有关系?”

    “前天有从阴隐山跑出来的人,她带了这个出来。”裴谌取出一只水晶耳珰递过来。

    贺兰浑一眼就认出来是崔颖很喜欢的一对耳珰,然而裴谌不可能留心别家小娘子的首饰,如何能知道是崔颖的?

    裴谌看出他的疑惑,微哂一下:“中间是空的。”

    贺兰浑对光一看,石榴红的耳珰中间果然塞着个东西,连忙掏出来看时,是衣服上撕下来的一小片细绢,几个血字一看就是崔颖的笔迹:“阴隐山救我。崔颖。”

    没有纸笔,只能撕下衣服用鲜血来写,崔颖的处境肯定很危险了。贺兰浑一颗心沉下去:“那人是在阴隐山遇见的阿崔?”

    “不知道,阴隐山的情形十分诡异,曾经有三四个失踪的人后面又回来了,但他们都不记得在里面发生过什么,包括前天回来的那个女人,而且,”裴谌看他一眼,有些犹豫,“他们都老了很多。”

    贺兰浑心中一凛。

    阴隐山失踪案起初只在溯州地方处理,到后面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溯州不得不上报朝廷,因为当时他手头还有蓬娘那些女子的案子不曾结案,阴隐山一案便被大理寺接手,交给了裴谌。他先前也曾听说过阴隐山一案的片段,但人会变老这些内情,他却从不曾听过。

    贺兰浑追问:“很多是多少?”

    “有一个失踪时二十出头,回来时面容身体像是五六十岁的人,前天回来那个女人,失踪时是十八岁,眼下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裴谌转身,“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贺兰浑一把又抓住他:“什么公务?阴隐山的案子?那个失踪的女人就在长安?所以你赶到这里来审问,因此知道了阿崔的事?”

    他的推测丝毫不错,裴谌皱眉:“那又如何?”

    “我也要参与。”贺兰浑松开他,“那女人在哪里?我要见她。”

    “这不是你刑部的案子,”裴谌抚平被他弄皱的公服,“休想再跟我抢!”

    “那是我妹妹,不是什么狗屁的案子!”贺兰浑握着剑,“裴谌,带我去。”

    一刹那间他身上迸发出的强烈寒意让裴谌觉得,如果他敢说一个不字,他肯定会拔剑杀了他,裴谌紧紧皱着眉,原是好心给他传个消息,却忘了这是个疯子!

    空气中有短暂的静默,裴谌骑虎难下,却见贺兰浑忽地一笑,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这就上书请皇后把我加进来,以后咱俩就是共事了,我罩着你!”

    好个无赖!裴谌黑着脸甩开他:“少来!”

    “走吧,”贺兰浑转身上车,“时间不等人,咱们得快点。”

    裴谌回头,看见他钻进车厢,挨着纪长清窃窃私语,怎么,连那个女道士也要一起吗?裴谌眉头越皱越紧,早知道他这么无赖,就不该过来这一趟!

    半个时辰后,贺兰浑在大理寺狱见到了那个失踪后又回来的女人,张溢奴。

    她原是长安小户人家的女儿,年前随着家人到阴隐山走亲戚时失踪,前天又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前,此时她手里捏着帕子的角,又是紧张又是羞涩:

    “奴只记得腊月十七一早在山下看见了一只蝴蝶,奴好奇冬天怎么会有蝴蝶,就追着一路进了山,看见蝴蝶落在两个下棋的老翁身上,再后面的事情奴都不记得了。”

    贺兰浑瞧着她,她面容分明是三十多岁的妇人模样,然而捏着帕子的羞涩,说话时眼神的天真躲闪,分明是少女才有的模样,短短一个月,十八岁的少女成了三十多岁的夫人,容颜改变,但神态语气却还停在了失踪的那一刻。

    崔颖之所以把耳珰交给她,必定有原因。贺兰浑轻声问道:“你记得你是怎么回来的吗?”

    “记不清了,”张溢奴抬头看他一眼,泪光盈盈,“好像有蝴蝶,有棋盘,等奴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家门口,变成了这个样子!”

    贺兰浑递过一杯蜜水:“喝口水。”

    张溢奴忍着泪,慢慢抿了一口,贺兰浑掏出耳珰:“你还记得这是谁给你的吗?”

    “不记得了,”张溢奴摇头,“除了蝴蝶,下棋,奴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样的蝴蝶?”

    “黄色翅膀,拖着五彩的带子,”张溢奴神色迷离,“很美。”

    “下棋的老翁什么模样?”

    “白头发白胡子,一个穿紫一个穿黄,奴不会下棋,看不懂他们下的是什么。”张溢奴轻着声音,“那蝴蝶真美啊,停在那穿紫的肩膀上,长长的彩带脱下来,金光闪闪。”

    看样子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贺兰浑转向裴谌:“其他回来的人也都是看见了这些?”

    “都看见了拖着彩带的黄蝴蝶,”裴谌道,“只有张溢奴看见了下棋的老翁,其他有的看见了世外高人,有的看见采药的仙童,还有个看见了仙女。”

    贺兰浑心中一动,老翁,世外高人,仙童,仙女,如果不是这些人回来了而且变老了,这种种情形,都跟遇仙故事一模一样。

    《述异记》中,王质进山砍柴,遇见几个童子下棋,王质看得入迷,看完后才发现斧头柄都已经腐烂,世上早已过了百年。

    《幽明录》中,刘晨、阮肇进山采药得遇仙女,半年后回家,世间也已是百年。

    只不过遇仙故事里,当事人返回时还是当年的模样,而阴隐山的情形刚好相反。

    裴谌盯着他不断变化的神色:“你想到了什么?”

    “遇仙。”贺兰浑慢慢说道,“他们遇到了仙。”

    让他们变老的仙。贺兰浑站起身来:“我去趟崔家!”

    第54章

    贺兰浑会在崔家偏厅等了足有两盏茶功夫, 才看见崔家长房的崔三郎走出来,脸上带着不怎么自然的笑容:“十一娘不巧卧病,今天怕是不能见你。”

    贺兰浑不动声色:“哦, 什么病?”

    “前些天偶感风寒,原是要好了,不想昨天又出了疹子, 大夫说这疹子容易过人,所以这些天非但不能见客,就连家里人都没敢与她见面,独自在屋里养病呢。”

    “那怎么行?”贺兰浑立刻起身, 作势要往内宅去, “阿崔从小娇养得紧,在洛阳时身边至少七八个人伺候着, 如今她生着病你们反而把她关在屋里,让我如何放心?”

    崔三郎连忙上前拦住:“怎么会没人照应?有那些年纪大不怕疹子的婆子伺候她呢, 你放心吧!”

    “我如何能放心?”贺兰浑一把推开他,只管往里走,“必得见到她才行!”

    崔三郎死死拦住:“不能去!大夫说了, 这病不但过人, 若是开门闭门的受了风, 十一娘的性命也有危险呢!”

    性命也有危险?呵, 这是先丢下引子, 如果将来真的出了事,就趁势推到病亡上头吧?贺兰浑站定了, 微微眯了眯眼:“我奉母命来探望妹妹, 你百般拦着我不让见, 到底心里有什么鬼?该不会是阿崔出了什么事, 你们瞒下了吧?”

    “放肆!”崔家祖父拄着杖走了出来,“十一娘卧病而已,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

    贺兰浑向他身后一看,崔家长房的儿孙都如临大敌一般跟在后面,密密匝匝堵住了往内宅去的路,看来今日,他们是绝不会让他进去探听虚实的。

    不过,他也没必要再探,崔家这阵仗正好证明了裴谌的话,崔颖确实出了事,崔家也确实准备瞒下,甚至有可能推作是崔颖病亡。

    毕竟对于崔家来说,与其有个失踪多日、不知道是否清白的孙女,还不如有个病亡的孙女。

    贺兰浑笑了下:“既如此,那我等她病好了再来吧。”

    崔家祖父紧紧握着竹杖的手刚刚松开一点,又听他笑嘻嘻的添了一下:“不过我大老远地跑来这一趟,又累又渴的,想讨口茶喝。”

    他往榻上一坐,摆好了架势:“我惯常爱喝雪水烹的蒙顶茶,贵府应该有吧?”

    蒙顶茶饼先碾后筛,烹煮不易,况且他又指明了要用雪水,都是花费时间的事。崔家祖父沉着脸:“三郎,你来照应。”

    崔三郎也只得应下,侍婢来回走动准备茶具,贺兰浑晃悠着走到门前,装作看景,将崔家各处房舍道路暗自记在心里。

    三柱香后,雪水新烹的蒙顶茶奉在座前,贺兰浑端起来抿了一口,连连摇头:“茶不好,水也不行,这玩意儿也能喝?”

    他啪一声撂下碗:“走了!”

    崔三郎心口发堵,眼见他大步流星走得远了,只得暗自咬牙:“混账!”

    入夜时各处熄灯下钥,两条人影轻轻落在主屋房顶,双脚刚踩上瓦片,便握着纪长清冰凉的手:“冷不冷?”

    纪长清看着脚下漆黑的窗户:“你要探听什么?”

    “夜深人静,正好说些人前不能说的事,”贺兰浑松开她,整个人贴在瓦片上,凝神细听,“老东西这会子应当没什么防备。”

    身子一轻,纪长清拉起他,又向他耳朵上贴了一张符。

    贺兰浑立刻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妇人哭声,是崔家祖母:“七天了,总要报官去找找呀!”

    “妇人之见!”崔家祖父冷着声音,“这事岂是能声张的?要是传出去十一娘一个未婚小娘子独自在外头待了七八天,崔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脸面脸面,十一娘的性命还不如你那张老脸吗?”崔家祖母带着气,“你不报我报!”

    “糊涂!”崔家祖父怒道,“家里难道只有十一娘一个孙女?她还有七八个姐妹不曾嫁,她名声坏了,其他人怎么嫁?”

    这话正说在软肋上,崔家祖母哭得更难受了:“我苦命的十一娘,这可如何是好?”

    “再过两天吧,要是十一娘能回来,找个远地方不知情的赶紧把她嫁出去,要是过两天还不回来,就报个病亡。”

    “才两天?”崔家祖母急了,“那要是两天后十一娘回来了呢?”

    “那也只能是病亡。”崔家祖父冷着声音,“崔家只能有病亡之女,不能有失节之女。”

    屋里一字一句,纪长清都听在耳朵里,失节的说法她多少知道一点,然而失踪几天就算失节?失节就只能病亡?纪长清只觉得荒谬。

    手被握住了,贺兰浑低着声音:“走。”

    他默默跃过一重重屋顶,来到靠近后墙婢女们的住处,崔颖的侍婢小叶是武夫人亲自挑选的,绝对可靠,贺兰浑要向她问问崔颖逃走时的具体情形。

    一间间屋子看过,婢女们睡得晚,此时还多有在做活的,贺兰浑很快找到了小叶,她在最后一间屋里坐着发愣,靠窗很近。

    贺兰浑捅破窗户纸:“出来。”

    小叶吓了一跳,连忙拿过妆奁挡住窗户上的小洞,不动声色出了房门。

    贺兰浑站在后墙角:“阿崔走那天详细情形告诉我。”

    小叶忍着泪:“郎君今天一来,奴就知道肯定会来找奴。”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小娘子筹划了很久,想要逃回洛阳寻夫人,奴想跟着一起,小娘子说这样太容易被发现,六天前一大早,小娘子和七娘子约着去东市,奴偷偷雇了马匹,到东市时奴引着七娘子去买花,小娘子趁机逃走,阿郎是下午发现的,派人沿着往洛阳去的大路追了很久一直没找到,后面又快马去洛阳悄悄打听过,才发现小娘子也没在那边。”

    从东市走的,很可能是出的春明门,明日去问问守门军士,说不定能找到线索。贺兰浑思忖着:“你给阿崔雇了什么样的马?”

    “一匹枣红马,头顶有个旋,从东市刘阿四家骡马行雇的,这是契书。”小叶从袖中掏出契书递过去。

    贺兰浑匆匆看过一眼,条目写得清楚,并没有什么不对:“我这就去找阿崔,你留在这里哨探,若是有变,立刻传信去亲仁坊我家!”

    他看着小叶回了房,这才转身跳上屋顶,纪长清盘膝在背光处打坐,贺兰浑慢慢走到近前,弯腰低头,笑了起来:“道长,帮我个忙呗?”

    纪长清睁开眼,对上他亮闪闪的眼睛,他越凑越近:“我得把阿崔带走,不能让他们把她‘病亡’了。”

    纪长清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脑香气,掺着几天奔波的尘土气,意外的熟悉,纪长清一时没想清楚他要怎么做:“如何带走?”

    “这样。”他忽地打横抱起了她。

    纪长清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低着头,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说话:“别出声,眼下,你就是阿崔。”

    月光暗淡,纠缠的影子几乎看不见,贺兰浑抱着纪长清一重重越过屋脊,来到崔家主屋,四围寂静,这一刹那他很想就这么抱着她,然而不行,还有许多事要做,崔颖还在等他来救。

    贺兰浑把她搂得更紧几分,忽地扯开嗓子:“妹妹我带走了!她病成这样,我来找人医治!”

    寂静深夜,喊声传得格外得远,贺兰浑一连叫了几遍,崔家一大半的人都被他叫醒,披衣点灯跑出来查看,贺兰浑解下外衣盖住纪长清,踩着屋瓦飞快地向外跑去:“阿崔病成这样你们也不管,我带她走,我带她回洛阳医治!”

    他走得很快,怀抱却又很稳,纪长清躺在他臂弯里没有动,能听见底下惊讶议论的声响,能看见底下陆续亮起灯火,崔家祖父披着裘衣追出来,冻得直咳嗽:“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再往我怀里藏藏,”纪长清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别让他们看出破绽。”

    纪长清把脸埋进他胸前,耳边立刻传来他极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敲鼓一样,纪长清觉得他应该是很紧张,是担心被发现,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咚咚,擂鼓般的心跳,嚓嚓,屋瓦踩动的声响,纪长清一言不发地在他怀里,生平第一次面对乱局却又不需要她理会,这感觉很新奇。

    贺兰浑很快跳上了院墙,崔家人不远不近跟在后头,吵嚷着却又没人动手来抓,贺兰浑扬着眉,崔家都是聪明人,这烫手的山芋他既然接了,他们就顺势送出去,看来他们的心肠也没有全部坏掉,若有一线生机,他们也不想逼着崔颖去死。

    贺兰浑在墙头站定,将纪长清抱得更高些,让她的裙角飞起一点,映在灯火中:“妹妹,我们走!”

    他一跃跳下,身后还有追赶吵嚷的声音,可是崔家的大门一直没开,没有人追出来。

    贺兰浑紧着跑出去几步,将人声甩在身后,既然出来了,照理他该放下她,可他现在,舍不得。

    低头看她,才发现她也在看他,贺兰浑忽地笑了起来。

    因为他意识到,她也不曾主动下来。

    双臂向里一收,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带着几分调侃:“好妹妹,我的,好道长。”

    见她娥眉轻扬,身子在他怀里一动似要挣脱,贺兰浑抢先一步叫住:“别动!”

    纪长清果然没有再动,他离得很近,眸子里盛了淡淡的月光:“让我再抱一会儿。”

    街上空无一人,他的心跳听得越发清晰,纪长清很快跳下来,又被他握住了手,他低着头叫她:“道长。”

    纪长清等着他下一句,许久,才听他沉沉的声音:“不回去好不好?”

    第55章

    翌日一早, 春明门前。

    纪长清催马出门,卫隐跟在边上,眼中的失望清晰可见:“长清真的不先去清净宫查查那句话的出处吗?”

    纪长清回头, 贺兰浑还在门内与守卫说话,查问崔颖离开那天的情形,纪长清勒住马:“等回来再说。”

    阴隐山的情形分明与妖异有关, 眼下莫说去清净宫,便是她先前答应纪宋回山的事情,也只能先往后推一推。

    耳边銮铃声叮叮当当作响,青芙正在教阿错骑马, 阴隐山就在阿错的家乡溯州, 他们这一趟,正好顺道送阿错回家。

    城门里驶出一辆骡车, 车后跟着裴谌和几个差役,他们也要往阴隐山追查失踪案, 这一路同行,大概是免不了了。

    “七兄等等我!”又一辆车子跟过来,王俭探头叫裴谌。

    阴隐山之行贺兰浑并没有叫他一起, 可王登父子死了, 王述之又被贺兰浑关在刑部, 眼下王家的亲眷都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有怪他帮着贺兰浑对付自家人的, 也有逼他把王述之弄出来的,连他远在洛阳的阿耶也写信把他臭骂一顿, 王俭没法子招架, 便想着先去阴隐山避避风头。

    前面裴谌回头, 神色淡淡的:“你不是跟着贺兰浑去刑部办事了吗?”

    王俭莫名有些傍上新欢难对旧好的心虚, 讪讪说道:“我也不想跟着他,那不是没法子嘛,他能让我名正言顺验尸。”

    裴谌依旧是淡淡的神色:“我也说过,到时候会给你在大理寺找个合适的位置。”

    王俭舔舔嘴唇,心心道你说了一两年了都没做到,哪比得上贺兰浑头天刚说第二天皇后的旨意就到了?然而这话不能说出口,只催着车夫跟上裴谌:“阴隐山那边到底有什么古怪?我怎么看你们好像都挺紧张的。”

    因为涉及崔颖的闺誉,所以这事裴谌和贺兰浑心照不宣地捂了下来,贺兰浑对外说的是要送阿错回家,顺便寻找另一个怀了五通骨血的溯州女子,裴谌则是为了实地探查失踪案,更加名正言顺。

    “瞎打听什么?”身后一声喊,贺兰浑向卫士问完了,大步流星追上来,“爱去去,不爱去拉倒,再多嘴多舌的我不带你了啊。”

    王俭可不想继续留在长安受罪,连忙认怂:“我不打听,我只管跟着走,这样总行了吧?”

    “孺子可教。”贺兰浑笑着走过去,上了前面的马车。

    车门开着,他指挥着车夫不紧不慢跟在纪长清身边,又向她低声说道:“七天前确实有人骑着一匹头上有旋的枣红马出春明门,不过是个少年郎君。”

    崔颖应该是女扮男装,既方便路上行走,也方便躲过崔家的耳目。

    这法子从前他们兄妹一起玩耍时崔颖就用过,那时候她只有十来岁,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好奇,总缠着要跟他出去玩,他推说他去的都是男人们才能去的地方不方便,结果下次再见,崔颖扮成了一个小郎君。

    那天他带着她去了北市胡人开的酒坊,胡姬们露着一段腰肢,赤脚踩在地板上跳软舞,看得崔颖大开眼界。

    再后来崔颖就时常扮成小郎君跟他到处逛,从北市到南市,哪里有新奇的玩意儿他们准是头一个冲过去看热闹,直到三年前崔家带她回了长安。

    崔颖不想回长安,为着这事跟武夫人闹过,他帮着劝说,崔颖连他一起埋怨上了,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肯见他。

    耳边突然传来纪长清的问话:“你怎么了?”

    贺兰浑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忙道:“想起了从前的事。”

    纪长清从马背上微微俯身看他,他眼神悠悠沉沉的,像沉着一段光阴在里头。

    纪长清知道他在想崔颖,她没有亲人,不太能够体会这种心情,只觉得他有些怅惘。

    “只希望早些……”贺兰浑想说早些找到崔颖,然而同行的人里有的并不知道内情,便又咽了回去,“道长下来说吧?这样子不大方便。”

    纪长清下马登车,伸手搭上他的脉门:“你的伤再养伤两三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灵力顺着经络延展,贺兰浑斜靠车壁看着她,像是泡在温泉水中,说不出的舒服:“多谢你。”

    纪长清缩回手:“到阴隐山后,我和卫隐进山,你在山下等我。”

    “不行,”贺兰浑连忙握住她,“我跟你一起去,我得去找阿崔。”

    纪长清不想让他进山。这不比前两件案子,前面两次都发生在人间,便是有什么也都能掌控,然而阴隐山必定有许多诡异之处,进去后未必还是人间世界,他却只是一个凡人:“你不是道门中人,不必冒险。”

    “我知道,”贺兰浑另一只手也握上来,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中间,“但是道长,阿崔是我妹妹,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去。”

    纪长清看见他乌黑的睫毛动了动,他极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这样的他有些陌生,截然不同的感觉。纪长清心想,他应该很在意崔颖吧,虽然相识到如今,她从不曾听他提起过崔颖。

    纪长清沉吟着:“就算你去,也未必能帮上忙,也许还得我们分心来救你。”

    她可真是丝毫不留情面啊!贺兰浑忍不住笑起来,牵动了伤处,又夹杂着几声咳嗽:“道长真是,我还从不曾被人当成累赘呢!”

    纪长清伸手向他背心处抚了下,灵力吞吐之时,咳嗽很快停住,贺兰浑半真半假:“等这事完了,我干脆跟着你修炼好了,免得以后再拖你的后腿。”

    “太晚,”纪长清道,“你半路出家,若想小有成就,至少也得几十年功夫。  ”

    他干什么要小有成就?他只是想伴着她罢了。贺兰浑笑吟吟的:“行啊,反正我不怕费功夫。”

    别说几十年,便是几百年上千年,只要跟她一处就行。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笑得暧昧,自然不是想着修行:“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能打什么主意?”贺兰浑无比娴熟地靠上去,挨着她的肩头,“我就想有点本事傍身,早些救出阿崔。”

    倒是提醒了纪长清:“你妹妹什么模样,跟你像吗?入山后我们未必能时时在一处,我需要知道她的长相。”

    “她长得并不像我。”

    容貌更像她那位温雅的父亲,只不过崔颖温婉的表象底下,性子像烈火一样,这点又随了武夫人。

    “身高到我这里,”贺兰浑比了比前胸的位置,“大眼睛双眼皮尖下巴,右边脸上有个酒窝,左边耳垂上有颗米粒大小的痣,就在耳洞旁边。”

    他想着往事,唇边带了笑:“她总嫌那颗痣不好看,五岁时我阿娘给她打耳洞,她想要打在那颗痣上,以后好用耳珰挡住,结果张公远看见了,说那是颗逢凶化吉的好痣,不能挡住,到底没遂她的心,因为这个,她一直到现在都不待见张公远。”

    纪长清昨天听他说过,崔颖今年十四,□□年前的事他还记得清楚,他对崔颖果然很在意。

    却在这时蓦地想到,崔颖十四,他二十一,也就是说,他大概五六岁时就没了父亲。

    心里生出一丝异样,纪长清问道:“你几岁丧父?”

    贺兰浑看她一眼,有些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五岁,怎么了?”

    五岁的崔颖为着打耳洞跟母亲和兄长撒娇,他那时候可以向谁撒娇?纪长清转过脸:“没什么。”

    贺兰浑猜不透她的心思,便又絮絮地说了下去:“不晓得她现在模样有没有大的改变,我也有快一年没见过她了,”

    “为什么?”

    “她呀,生我的气呢。”贺兰浑笑着,“当初崔家说只要我阿娘发誓再不嫁人,他们就把阿崔留给阿娘,阿娘没答应,阿崔为这个很不高兴,我帮着阿娘说话,她就连我也怪上了。”

    纪长清有些意外:“你愿意你阿娘再嫁?”

    见他抬起眼皮,眼尾处双眼皮的痕迹很深:“怎么说呢?这是阿娘的事,我不觉得我跟阿崔应该干涉。”

    可崔颖不这么想,她觉得委屈,觉得被母亲抛弃,哥哥又不站在她一边,这件事成了他们之间一直不曾解开的心结。从前在洛阳时,崔颖时常缠着他一道玩耍,可自从崔颖回了长安,他几次上门探望,崔颖都很冷淡,再不曾像从前那样换上男装跟他出门。

    甚至三年前她刚回长安那会儿,她连见都不肯见他。他记得崔颖爱喝桂花酿,就弄来两瓶藏了二十几年的桂花酿翻墙进去找崔颖,原想哄她出去玩玩就揭过此事,结果崔颖怎么都不答应,最后他一个人上了骊山,一个人喝光了桂花酿。

    也因此遇见了纪长清。

    贺兰浑眼梢一弯:“道长。”

    第56章

    贺兰浑轻着声音:“道长。”

    半晌, 听见纪长清应了一声:“嗯?”

    她方才有一瞬间的走神,在想他五岁的时候如何接受父亲去世,母亲再嫁的事实, 又想他看见崔颖与父母乐享天伦时,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眼下被他叫了一声回过神来:“怎么?”

    “没事。”贺兰浑不免也猜测了一下她走神的原因,跟着取出地图, 指着其中一点,“这里是溯州,离长安一百多里,正好在长安往洛阳去的大道上, 我猜阿崔是去洛阳的途中经过溯州出的事。”

    又指指溯州城北一点:“阴隐山在这里, 非但离溯州城还有三十多里地,离去洛阳的大道更是南辕北辙, 阿崔不会无缘无故跑去那里,必定有什么缘故。”

    只是眼下,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过既然知道人在阴隐山,那就直接过去, 先把人找到再说。

    纪长清也是这么想, 飞快地给车马都贴上符咒:“先赶路。”

    两刻钟后。

    溯州界碑离在道边, 纪长清登上一旁的凉亭, 望向北边阴隐山的方向。

    青山一抹, 云头低低,此刻日色正好, 照着山顶上流动的云霞, 隐隐竟有五彩流动, 非但没有什么妖邪之气, 反而像是世外仙山。

    “自古便传说阴隐山有仙,据方志记载,数百年间进山寻求仙缘的不下百人,”卫隐跟上来,轻声说道,“其中有个叫赵凤台的最有名,乡民都说他已经成仙,还在山下修了庙宇供奉,据说颇有些灵验。”

    遇仙。贺兰浑也曾这么说过,但神仙不会让人变老,阴隐山这一派仙山景象背后,藏的只可能是妖邪。

    “阿师,”青芙拉着阿错走过来,这几天她两个日日相伴,很是熟稔,“阿错的家就在城南,我送她回去吧。”

    她脚程快,送完阿错也能及时赶上他们,纪长清点头:“去吧。”

    阿错连忙福身行礼,正要到些事,王俭凑了上来:“我跟你们一道去,正好带上卷宗让她家人签押,把这桩案子销了。”

    嗒嗒嗒的马蹄声响,贺兰浑去驿站打听完消息折返回来,听见了便是似笑非笑的神色,王俭心里发虚:“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贺兰浑从袖中取出卷宗丢过去,“去吧。”

    可他的笑容越发诡异了,王俭猜他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并不是赶着去销案,他是害怕进山又不好意思直说,想找个借口混过去。

    “行了,赶紧走吧,”贺兰浑冲他摆摆手,“不用着急回来。”

    他知道他怕,其实他也有点犯嘀咕,若是妖魔鬼怪真刀真枪干上一场,哪怕是死他也决不会皱皱眉头,但眼下却是悠悠闲闲一派仙境的模样,仙子仙童,黄蝶老翁,越是未知,越是令人不安。

    死他不怕,但是变老?贺兰浑想来想去,老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也没问题,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但如果一下子老上几十年呢?如果他一夜之间变成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牙齿头发掉的精光,哆哆嗦嗦连路都走不利索呢?

    贺兰浑龇牙,催马来到凉亭边上,弯腰向着纪长清:“道长。”

    纪长清抬头,看见他弯弯的眉眼:“有没有什么不会变老的符咒?”

    “没有。你可以不去。”她也不想让他去,前途凶险,没必要带着个凡人一起涉险。

    “去,怎么能不去?”贺兰浑下了马,与她并肩站着,“你们都在里头呢。”

    崔颖在里面,她也要进山,是福是祸,他都要跟她们一道。然而心里还有点落不到实处,半真半假说道:“如果我变成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道长可不能嫌弃我啊。”

    心口处一凉,纪长清纤长手指点上来,贺兰浑低眼,见她飞快地在他心口处画了一个无形的符咒:“入山后跟着我,不要走远。”

    这符咒能让他始终在她方圆一里的范围,有她照应,总不至于出大问题。

    贺兰浑无端想起家养的猫儿狗儿,脖子上经常挂着铃铛,走起来叮当作响,主人便就知道它们在何处——这符咒,倒像是她给他挂的铃铛。

    低低笑起来:“先前在洛阳那会子,道长还想用符咒让我不能靠近呢。”

    不错,那时候她曾对他用过禁制咒,以免他纠缠得可厌,然而禁制咒对他并不起效,纪长清曾反复想过其中的关窍,与其他人相比,他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曾有过肌肤之亲。

    但,从未听过说过欢好能令咒术失灵,不当是这个原因。

    除此以外,另一个可疑之处就是媚狐珠,那珠子取不出来,如果她运功强逼,还会欲念丛生,必须与他亲近才能缓解。

    是媚狐珠。纪长清凝眸,那珠子一直推着她,让她不得不与他亲近。但她见过的媚狐珠不止这一颗,别的珠子没有这个怪异。

    所以那夜她吞下那颗,有问题。纪长清步子一顿:“你动过媚狐珠?”

    “什么?”贺兰浑抬眉,“什么媚狐珠?”

    纪长清与他日渐熟稔,能看出他的神色不是假装,他是真的不知道此事,况且以常理来推断,若媚狐珠是他动的手脚,那他必定蓄意已久,又岂会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

    “没什么。”眼下不是深究此事的时机,纪长清走出凉亭,“进山。”

    半盏茶后,车马停在阴隐山下,纪长清抬头,看着眼前插入云霄的孤峰一座。

    山脚下积雪还没融化,可这座山上已经是青葱翠绿,一派春日景象,而且大多数山并不会像阴隐山一样,孤零零的只是一座山峰矗立在眼前,异常的突兀。

    “怪不得都说这里能遇仙,”贺兰浑站在她旁边,仰着头跟她一起打量着,“这模样的确像个世外仙山。”

    “这山很古怪,”卫隐低声道,“我能感觉到心神动摇,无缘无故生出向往之意,想要尽快入山。”

    贺兰浑心中一凛,他早有这个感觉,而且离山越近,向往之情越浓,他一直以为是挂念崔颖的缘故,但若是卫隐也有这感觉,那就是山的古怪。

    听见纪长清的声音:“我不曾感觉到。”

    她清清冷冷一双凤目依旧是古井无波:“既如此,你们留在山下,我自己进去。”

    “我与你一道,”卫隐微微一笑,“长清,我修的是问心道,心智心意之事,没有人比我更通。”

    不错,若是这山有迷惑心神的能力,有他这个修问心道的人在身边,的确是个助益。纪长清点点头,听见贺兰浑笑着说道:“道长,咱们可是早就说好了的。”

    早就说好了一起进山,她还给他下了符咒。纪长清没再赶他,吩咐跟来的周乾、朱獠:“你们在山口接应,三天后若是我没出来,传信去玄真观。”

    迈步向山道走去,贺兰浑连忙跟上,又向裴谌说道:“我进去,你留下。”

    裴谌神色淡淡的:“这是我的案子,我自然要去。”

    “行了,没人跟你抢,”贺兰浑笑嘻嘻的,“我查出来也是你大理寺的案子。”

    裴谌知道他是要还他报信的人情,想要再说时,眼角忽地瞥见一抹黄色。

    娇嫩清艳,似春光乍然吐露,又似远望初春新柳,烟雾朦胧。

    黄蝶来了。

    它停在山口那株半人高的荼蘼花上,羽翼上长长的彩带从荼蘼花瓣上拖下来,闪着光发着亮,裴谌在想清楚之前,早已迈步跨进了山口。

    抬眼望时,贺兰浑就在前面不远处,裴谌想叫住他,告诉他这案子不用你查,我自己来,然而心神恍惚着,似有许多别的念头要顾,在其中最清晰的一个念头就是,真是仙境啊,他会遇见神仙吗?

    似是呼应他的心境,蜿蜒而上的山道上忽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羽扇纶巾,仙风道骨,含笑向他走来。

    脸上突然一疼,幻境消失,裴谌猛然惊醒。

    地上掉着个雪球,贺兰浑手里还捏着一个雪球,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傻乎乎的张着嘴笑什么,魔怔了?”

    裴谌低眼看着地上那个留着指头印的雪球,所以方才,贺兰浑是用这脏兮兮的雪球打了他,惊醒他的幻境?心头生出一丝愠怒:“你多大年纪了?打雪球?”

    啧啧,贺兰浑咂咂嘴:“所以你刚才真是魔怔了?你这不行啊,刚进山就这样,简直毫无用处!”

    裴谌怒着,突然又是一惊。只有他看见了幻境,难道只有他的心志还不如贺兰浑坚定,需要他来警醒吗?

    满肚子要辩驳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裴谌定定神,一言不发向前走去。

    贺兰浑便也继续向前走去,手里捏着的雪球慢慢融化,雪水无声顺着手指流下来,那只黄蝴蝶不远不近飞在前方,娇嫩的黄色映在满山遍野山花烂漫中,意外的显眼。

    贺兰浑突然扬手,将雪球向蝴蝶砸去。

    他砸的很准,雪球很快撞上蝴蝶翅膀,贺兰浑定睛,看见那白色的一团穿过蝴蝶翅膀,无声无息落在远处山道上。

    蝴蝶还在飞,轻盈柔美,如梦如醉。

    “幻象。”耳边传来纪长清波澜不惊的声音。

    庄周梦蝶,梦耶醒耶?贺兰浑伸手握住她:“不对。”

    回头看向脚下,山道蜿蜒,他们已经走到了半山腰上,然而山口处那棵荼蘼花的模样始终不曾改变过。

    同样的大小,枝条伸出去时同样的角度,甚至满树白花迎着日色的明暗都不曾变过:“我们走了这么久,一直还在原处。”

    第57章

    太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投下来, 细细碎碎如同剪影,空气中能闻到花草的清香,远处的黄蝶忽上忽下飞着, 一切都像仙境般恬静美好——假如不是他们走了大半天,却一直都在原地打转的话。

    铮!星辰失出鞘,青碧光芒霎时压过不明不暗的日色, 将整座山峰全部笼在剑光之内,所有人精神都是一振,贺兰浑急急向下一看,那荼蘼花依旧是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大小, 只不过白色花瓣染了星辰失的光, 微微泛着绿。

    眉头不由得皱紧了,难道连她的星辰失都破不了这诡异迷局吗?

    山脚下。

    青芙御风而至, 眼中倒映着星辰失的光芒:“这是阿师的剑光,他们进去了多久?”

    “两炷□□夫, ”周乾抬头看着那蜿蜒向上的山路,“奇怪,我明明是看着他们进去的, 为什么山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好, 必定有变!青芙翻手取出赤金囊, 向跟在后面的王俭吩咐道:“我去相助阿师, 你就在这里等着!”

    “我, 我,”王俭不好意思说不去, 但实实又不敢去, 犹豫着一抬眼, “快看, 剑光没了!”

    山腰上。

    纪长清收了剑:“不是妖异。”

    星辰失出鞘,若有妖异必得回响,然而这山这路这花树蝴蝶,都不曾沾染任何妖氛。

    日色重又浮现出来,贺兰浑低头看着拖在脚下的影子,百思不得其解,假如不是妖异,为什么他们从山脚走到半山腰,那棵荼蘼却没有任何变化?难道诡异之处在于荼蘼花?

    “是不是俗话所说的鬼打墙?”裴谌开了口,“听说只要破开迷障,就能找到正确的路。”

    “长清,我来试试。”卫隐轻声道。

    抛出麈尾飞回山口的荼蘼花上,柔和白光笼罩着一树白花,枝叶轻轻摇动着,卫隐凝聚神思,通过麈尾一一探过荼蘼的枝叶花朵:“花也没有问题。”

    所以,问题到底在哪里?贺兰浑拔腿向山上跑去,周遭的景物随着他的移动不断变化,然而回头看那株荼蘼,依旧是从前的模样。

    所以,他其实还在原地没动,难道是山道?贺兰浑跑出山道,在山林间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可无论在哪处,荼蘼花还是不曾变。

    “见了鬼了,”贺兰浑停住步子,回头去叫纪长清,“不管往哪个方向去,那花都不变!”

    却在这时心中一动,不对,还有一个方向他不曾试过,向下。

    连忙叫道:“道长,我现在就往下跑,往你身边跑!”

    撩开两条长腿向下跑去,依旧是野花零星的山坡,贺兰浑心念急转,忙回到山道上去跑,荼蘼花原本斜斜伸向他的枝干突然转到了侧面,贺兰浑脱口叫道:“向下,要沿着山道向下!”

    遥遥看见纪长清漆黑的眉眼向他一望,周遭的一切霎时如天旋地转,太阳不见了,一轮圆月从树梢升起,眼中突然没了纪长清的身影,贺兰浑心里一跳:“道长!”

    叫声回荡着,四面八方传出模糊的回声,纪长清不见踪影,卫隐几个全都不见了踪影,贺兰浑心中一空,猛地停住了步子。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与她一道的,如今她在哪里?

    急切之中满脑子乱糟糟的,贺兰浑转身向上走,周遭的景色再次变换,月亮变成了太阳,依旧是上山时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荼蘼花依旧是原来的模样矗立在山口,唯一不同的是,纪长清没有出现。

    贺兰浑立刻又转身向下,白昼又一次变成月夜,贺兰浑蓦地想起在山外时,纪长清曾给他画过符咒,她说,这符咒会能让他始终在她一里的范围内。

    心神一下子安定下来,贺兰浑在路边石头上坐下,现在她应该也在找他,若是他到处乱走的话,反而会生出变数,那就一动不如一静,等她找到他好了。

    山脚下。

    青芙越过山口,仰头向山上望去,弯弯曲曲的山路一直通向峰顶,到处都没有人,纪长清他们好像凭空消失了。

    身后突然传来王俭的声音:“蝴蝶!”

    青芙回头,看见那只拖着长长彩带的黄色蝴蝶,原本该在山外等着的王俭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满脸欢喜追着那只黄蝴蝶:“好漂亮的蝴蝶,这大冬天的居然还有蝴蝶?”

    青芙一把拽住了他:“不是让你在外头等着吗?”

    王俭被她这一拽,沉浸其中的心思瞬间回到了现实:“坏了,这该不会就是那些失踪的人看见过的黄蝴蝶吧?”

    撒腿往回跑:“我怎么糊里糊涂跑进来了呢?”

    青芙看着他,他越跑越快,离出山的路口明明只有几步,却怎么跑也跑不到跟前,这地方的距离全然不对。

    赤金囊抛出去,嗖一下罩住王俭,青芙拽他回来:“出不去了,你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什么?”王俭顿时慌了,“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那些人该不会就是这样变老的吧?我不会也要……”

    “闭嘴,吵死了!”青芙打断他,望向眼前的山路,阿师他们是不是也碰上了这情况,所以在山外才会看不见他们?

    纪长清披着月色站在山道上。方才贺兰浑喊了一声向下,随即失去了踪迹,紧跟着卫隐和裴谌也不见了,想来他们在听见贺兰浑的叫声时都转身向下走去,这就是阴隐山最大的陷阱。

    向上是在原地打转,然而向下,给他们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就此失散,被各个击破。

    以卫隐的能力足以自保,应该不用担心,眼下她需要尽快找到贺兰浑和裴谌。

    入山之前她给贺兰浑下过符咒,若是他离开她超过一里的范围,立刻就会被拖回到她身边,纪长清屈指捏诀,在夜风中箭一般地冲向山下。

    山道上,正坐着的贺兰浑突然后心上一紧,紧跟着就被一股大力拖着拽着向下冲去,这滋味并不好受,可笑容却在靥边无声浮现,是纪长清,她在找他,她给他戴的那个符咒“铃铛”起作用了。

    风声呼呼地灌进耳朵,周遭的景物迅速变换,贺兰浑感觉自己正在穿过一个个世界,每个世界的模样都不相同,有的似在烟火人间,有的似在幽诡秘境,但,这些世界此时都是黑夜,天空中都有一轮圆月。

    最后一个世界的尽头,贺兰浑看见了阴隐山蜿蜒的山道,山道上有纪长清,她背对着他往前走,淡淡的影子拖在地上,贺兰浑心中一松,笑出了声:“道长!”

    纪长清应声回头,贺兰浑看见她素来冷淡的脸上明显的轻松神色,下一息,他被大力拖到了她身前,去势一时收不住,反正他本来也不想收住,就那么眉开眼笑地扑向她怀里:“可算找到你了!”

    纪长清在最后一刻闪身躲过,又伸手扯住他向前飞扑的趋势:“其他人都走散了。”

    “是啊,”贺兰浑不无遗憾地被她抓住站稳,“咱们得赶紧找到裴谌才行。”

    裴谌虽然处处跟他作对,但应该只是不赞同武夫人跟裴探花来往的缘故,况且他得知崔颖遇险后立刻来告知他,心思还是正的,至于卫隐,还是让他变成老头吧。

    贺兰浑伸手拉住纪长清:“从现在起咱俩什么时候都不能松开手,免得一不小心又走散了。”

    他试探着,手指穿过她的手指,挽成十指相扣的样子,她并没有反对,至少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反对,贺兰浑心中欢喜着:“道长待我真好。”

    纪长清停住了步子。四下一望,周遭的景色依稀就是他们上山时所见,那株荼蘼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眼看是离得远了。

    所以此时向下走,其实是在上山吗?

    耳边听见贺兰浑说道:“我方才过来时,好像穿过了许多世界,每个都不相同。”

    想来卫隐、裴谌他们就在不同的世界里,崔颖大概也在,要如何打破各个世界的障碍,找到崔颖?

    纪长清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抬眼看着头顶的圆月,贺兰浑便也看着那轮月亮,银灰色的圆盘挂在树梢,中间有模糊的影子,据说是桂树和玉兔:“每个世界都有月亮,这会子都是夜里,也许这山里的昼夜是相通的。”

    纪长清一言不发看着月亮,她记性很好,所以能记得一开始向上走的时候,太阳也是在这个位置,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玄机?

    四周能听见时起时落的轻微响声,也许是夜行的鸟雀,空气中有青草和花香,她与他十指相扣同在一轮圆月下,假如不是知道阴隐山的诡异,贺兰浑几乎要觉得惬意了,向纪长清又靠了靠,轻声开了口:“眼下,只剩下咱们两个了……”

    心念却在这时忽地一动,不对,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

    那些失踪后又出现的人,全都在山里遇见了属于这里的人,张溢奴看见了下棋的老翁,剩下的或是看见采药的仙童,或是看到仙子高人,但他们从入山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遇见过。

    耳边听见纪长清的声音:“你想到了什么?”

    “仙,”贺兰浑握着她的手,慢慢看过四周,“我们没遇仙。”

    第58章

    夜风拂过, 树梢草丛发出沙沙的细响,贺兰浑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铺在石头上,拉着纪长清并肩坐下:“坐一会儿。”

    纪长清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从遇仙说到了坐下, 沉默着坐下时,见他低着头小着声音:“一静不如一动,与其毫无目的乱走, 不如等着仙来找我们。”

    纪长清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山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

    贺兰浑笑起来:“不来的话,咱们怎么变老?”

    若是不来,费尽心机设下这座处处诡异的阴隐山有什么用?如今他也看出了端倪,此处的仙并不同于先前他们遇见的那种穷凶极恶, 这些仙抛出的是圈套, 用仙境掩饰陷阱,等他们自投罗网。

    既如此, 那么这仙,肯定会现身。

    如今他还不知道如何才能从众多小世界里找到崔颖, 那就等仙出现后,从他们嘴里问出实话。

    解下外袍给她披上:“夜里冷,别冻着了。”

    纪长清伸手挡住:“我不冷。”

    眼下的确不太冷, 山外积雪未化, 需得裘衣才能保暖, 可入山后到处都是一派春日风光, 只不过这冷与不冷, 原本也不是非要落到实处。贺兰浑低眼看她:“可是我冷呀,怎么办?”

    纪长清侧过了脸:“你要如何?”

    贺兰浑笑起来:“我能如何?”

    嘴里说着话, 顺势靠上她的肩头, 她没有躲开, 于是贺兰浑的鬓发蹭着她的鬓发, 桃花眼向下一弯,看见她腮边冷白的肌肤,细细的像是上好的瓷器,一丁点儿纹路也瞧不出来。

    鼻端嗅到幽冷的牡丹香气,夹在草木清香中越发浓艳,贺兰浑心中一荡,垂目低头,嘴唇看看就要蹭上去,纪长清突然一闪:“谁?”

    她霍地站起,看着道边郁郁葱葱的树林,冷声道:“出来!”

    贺兰浑跟着站起,夜色中树梢草叶极轻地颤动着,片刻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你们是谁?”

    所以,仙人来了吗?贺兰浑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剑柄,下一息,树丛中无声无息走出一个手中提剑的男人,锐利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转:“误闯进来的凡人?”

    贺兰浑打量着他,三四十岁的年纪,褐衣草鞋,蓬乱的发髻上插着一根木簪,手中拿着的也只是寻常铁剑,这模样,与失踪那些人口中的神仙,相差却是有点远,难道是被困在山里的乡民?

    纪长清的目光在男人身上一掠,问道:“道门中人?”

    他褐衣被风吹起一角,露出腰间系着的一面青铜八卦,他头发虽乱,但挽的是道士髻,木簪乃是桃木簪,虽然手工粗糙,却是一件锻炼过的法器。

    男人的目光落在纪长清发髻上的云头簪,也认出是件锻炼过的法器,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原来是位道友。”

    连忙合掌行礼:“在下赵凤台,敢问道友名讳,宝山何处?”

    赵凤台?贺兰浑吃了一惊,他就是百年前入山后一去不返,据说已经成仙,还被附近乡民修了庙宇供奉的赵凤台?来的路上他专门去庙里看过,神龛中供着赵凤台的塑像,据说是依据他真人的模样所造,此时看眼前的男人浓眉大眼,四方脸膛,与那塑像果然有七八分相似。

    轻轻扯了下纪长清的衣角:“仙。”

    他凑在她耳边说得很轻,但赵凤台已经听见了,转脸向他一看,想要询问时,纪长清先已开了口:“玄真观,纪长清。”

    她澄澈的目光看着赵凤台:“你是百年前得道飞升的赵凤台?”

    赵凤台浓眉一挑,露出几分惊讶:“原来外头是这么说我的?”

    他似乎极是感慨,低声重复道:“原来我已经成仙了?”

    纪长清不动声色看着他,他身上道门中人的气息并不浓厚但还算清正,他双目双手都不带煞,应当不曾杀过人,他的容貌与庙中的泥塑的确有许多相似,只是他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却是十分可疑。

    赵凤台任由她打量着,脸上带着惆怅的浅笑:“我正是那个百年前那个赵凤台,不过,我并没有得道飞升,我只是被困在山中,一直没能出去。”

    既是困在这里,为何他容貌年龄依旧是百年前的模样,而那些出山的人却已经老了那么多?纪长清问道:“你被困百年,为何没有变老?”

    “竟然有一百多年了啊,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太久,已经不知道时间了。”赵凤台轻叹一声,“道友可能还不知道这山中的玄机,此山只有昼夜,无有寒暑岁月,只要找对了方法,留在山中就能青春永驻。”

    青春永驻,岂不是与成仙无异?也就难怪外面都说,阴隐山有仙。纪长清与贺兰浑对望一眼,那些变老的人呢,难道是因为没找对方法?问道:“百余年间,这山里只有你一个人?”

    “并非如此。”赵凤台细细打量着她,露出了惊讶,“我观道友身法气息,修为当远比我高明,是为何事入山?”

    “我们是来找人的,”贺兰浑凑过来,“我妹妹几天前在山里失踪了,前辈可能见过她?十四岁,身高到我这里。”

    他在胸前比了下高度,见赵凤台皱着一双浓眉,摇了摇头:“我不曾见过这么个人,不过凡人进山,凶险万分,需得尽快找到令妹。”

    他收剑入鞘,抱拳道:“尊驾如何称呼?”

    “在下贺兰浑,”贺兰浑拱手还礼,看向他腰间剑,“前辈刚才提着剑,可是有什么事?”

    “我在找五通。”赵凤台脸上的杀气一闪而过,“他们几天前闯进山中,还带着个怀有妖胎的凡间女子,若不能及时取出妖胎,那女子必死无疑。”

    五通,黑驴,溯州那个怀着妖胎的女子。金龟的招供霎时间划过脑海,贺兰浑急急追问:“闯进来的是黑驴?”

    “不错,”赵凤台有些惊讶,“你们怎么会知道?”

    话没说完突然心念一动,赵凤台抬头,看见山巅处一团浓黑云雾,随即暴喝一声:“哪里走!”

    铁剑激射而出,赵凤台人随剑意,化成一道褐光冲向山巅,纪长清看过去,浓云中一个瘦长的男人时隐时现,神格掩不住本体,正是五通中排行第二的黑驴。

    当!赵凤台手中铁剑激射刺过,对上黑驴手中的一件似铁非铁的兵刃,火花四溅中赵凤台一连后退几步,嘴角有细细的血痕蜿蜒流下,随即扯下青铜八卦掷向黑驴:“快交出那女子!”

    “区区凡人,也敢与我作对。”黑驴兵刃一转,当!青铜八卦斜飞着落下,“你这百年修为,今天就交给我吧!”

    话音未落,深黑夜空突然变成澄澈的青碧色,远处传来纪长清淡淡的声音:“御天虚!”

    星辰失劈空而至,凌厉剑气带着浓厚杀气,压得黑驴气息一紧,手中兵刃不自觉地松开一点,赵凤台趁机脱身,伸指封住穴道止血,跟着取出一粒丹药服下,余光瞥见纪长清如一朵轻云,无声无息来到身前。

    刹那间星辰失光芒暴涨,黑驴鬓边头发被剑气裁下一撮,惊诧着抬头,看见面前女子冷如冰雪的面容,紧跟着她纤手一握找回星辰失剑,冷冷吐出几个字:“履无极。”

    无边剑气从四面八方压下,卷着山间狂风,一起扑向黑驴,黑驴喘息着一连后退几步,从剑招里认出了眼前的女子:“纪长清?就是你杀了我死地五弟?”

    一霎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黑驴长啸一声挥出兵刃,纪长清认得,那是他用褪下的驴蹄壳锻炼出来的,边角锋利,包着一层玄铁,身形急急跃开,黑驴舞着兵刃冲上来:“今日一定杀了你,为我两个兄弟报仇!”

    纪长清弹指飞出无数张符咒,密密麻麻挡在身前,阻住黑驴身形,边上赵凤台趁机握剑冲上:“道友,我来助你!”

    黑驴反手向他一掌,纪长清早已重新握住星辰失,正要在唤剑诀,黑驴的兵刃先已到眼前,长着淡淡绒毛的长脸倏忽挨得极近:“或者以你为胎器,想来功效更是加倍!”

    “喂,那驴子!”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嬉笑的声音,“想不想知道乌龟怎么死的?”

    黑驴向下一望,贺兰浑抱着胳膊站着,咧嘴一笑:“我一脚踩住他的乌龟壳,砍下他的脑袋,然后斩下四条小短腿,最后再把乌龟壳扒下来,驴子,你知不知道我拿你的好五弟做了什么?”

    做菜?金龟竟然被他做成了菜?黑驴怒到了极点,丢下纪长清正要扑向贺兰浑,后心上一疼,赵凤台的铁剑刺中了他。

    黑驴大叫一声,一脚将赵凤台踢得老远,却在这时,星辰失剑光又至,听见纪长清冷冷的声音:“履无极。”

    黑驴知道这招,黄鼠当初就死在这招之下,黑驴不敢怠慢,连忙凝神接住,手中兵刃向纪长清身前一送,耳边又听见贺兰浑的笑声:“你那个五弟好大一个,又肥又厚满肚子都是油,我让厨子炼了油,加了几只老鸡还有一盘鹿筋把裙边烧了,啧啧,好歹也是修行的邪神,怎么那么难吃?肉太老了,塞牙。”

    他不知从哪里揪下一根草棍叼在嘴里,似是剔牙的模样:“闹的我牙疼了几天,现在还觉得没剔干净。”

    黑驴再顾不得眼前的劲敌,身形一扭向贺兰浑疾疾扑去,万千剑光突然盖住天地间所有的颜色,黑驴听见纪长清的清叱:“破!”

    第59章

    风啸沙卷, 剑气夹着纪长清浑厚灵力,似千钧重量狠狠压下,黑驴刚才被贺兰浑激怒愤而转身, 此时背后全是漏洞,暗叫一声不好,在空中硬生生一个转弯, 堪堪躲过星辰失全力一击,却在这时后心一疼,赵凤台不知什么时候贴了上来,手中铁剑无声无息从身后刺入他的心脏。

    “你!”黑驴痛叫一声, 一张脸霎时变成漆黑, 两只眼睛却是血红,“你要杀我?”

    昻!黑驴嘶吼着现出原形, 大嘴一张,吐出一大团黑得像墨汁一样的浓雾, 赵凤台连忙躲闪,但已经来不及了,黑雾的边缘终是沾到了他的头脸, 赵凤台长叫一声, 鬓发带着一大片肌肤, 眨眼间烧成一团漆黑。

    却在此时, 星辰失挟着雷霆之势再次劈下, 凛冽清光一过之间,黑驴凄厉长叫, 腰腹被从中贯穿, 肠肚横流。

    砰!赵凤台忍痛掷出青铜八卦, 重重砸在黑驴头顶, 八卦被他的灵力灌注,霎时打破黑驴颅顶,激起雨幕般的血雾,落在赵凤台受伤的脸上时,那种烈火灼烧般的痛苦突然缓解,赵凤台喘息着叫道:“这血好像能治伤!”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抓起铁剑冲上前去,照着黑驴又是一剑,血雾喷在脸上,先前被黑雾烧毁的肌肤一点点开始生长,赵凤台惊喜地叫起来:“这血真能治伤!”

    他欣喜若狂,一剑接着一剑,霎时间将黑驴戳成了筛子,手腕上突然一疼,纪长清拂袖挥退了他:“住手!”

    她凝着眸子,昳丽容颜此时如同冰霜:“留他一命,还需追问那女子的下落。”

    “哎呀,”赵凤台这才想起来,“我怎么忘了这茬!”

    连忙俯身向黑驴鼻子上一模,一丝热气也没有,黑驴早已死得透了,赵凤台后悔莫及,不住嘴地唉声叹气:“都怪我,都怪我!方才脸上太疼,突然沾到血有所缓解,我一时只顾着解疼,竟把正事给忘了!”

    纪长清垂目看着黑驴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由得想起他最后与赵凤台的对话,他说,你要杀我?

    这语气,与其说是仇恨,反而更像是震惊。

    “道长,”贺兰浑站在山腰,挥着手叫她,“我上不去,得你下来才行!”

    方才他试着向山上去,结果怎么努力也跑不到近前,眼下只好在下面叫她,纪长清心中一动,方才她只顾杀敌,全然忘了向上向下的限制,可她却轻轻松松飞到了山顶,所以在空中走动,是否不受向上向下的限制?

    纪长清跃在半空中向山巅飞去,周遭景物不断变换,片刻后她停住步子,不错,在空中时上下自由,的确不受这山的限制。

    此刻圆月半隐,晨曦在脚下露出一抹淡淡的青白色,纪长清俯瞰脚下,阴隐山似一只两头尖尖的巨大枣核,孤零零地矗立在天地之间,越发显得诡异神秘。

    “道友也发现了此山的关窍?”赵凤台紧跟着飞了上来,踩着铁剑向下望去,“没错,只要在空中行走,就不必受山道向下的限制,只要一直待在这阴隐山的顶上,就能不老不死,青春永驻。”

    所以他是因此,才能保持百年前的模样吗?那些普通凡人并没有御风的能力,只能原地打转或者沿山道向下,可这向下的山道,终点又通向哪里?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赵凤台紧跟着说道:“山道深入地心,那里有一处巨大的宫殿,那里面,很古怪。”

    又是如何古怪呢?纪长清向下一看,贺兰浑还在山道上向她招手,抛出星辰失御剑而下,伸手拉住他:“上山。”

    贺兰浑一跃跳上,揽住了她的腰:“慢点儿走。”

    他眼睛瞧着山顶上的赵凤台,带着笑蹭在她耳边低语,纪长清便知道,他大约有什么机密的话要说,纪长清放慢了速度,果然听见他极轻的语声:

    “这事有点儿怪啊,咱们这么长时间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怎么一下子来了赵凤台,紧跟着又来了五通?这山里头有三千小世界,怎么偏巧他们都钻到咱们这个世界来了呢?”

    纪长清沉默着看向赵凤台,他脸上犹自沾染着黑驴的血迹,星星点点不曾擦干,看上去莫名的狰狞。

    耳边听见贺兰浑的嘱咐:“咱们得多留个心眼儿,不能全然信他。”

    “何必这么麻烦?”纪长清淡淡说道。

    下一息,星辰失在山巅停住,纪长清纤指一晃唤出三昧真火,正要迎上前的赵凤台连忙退后,诧异着说道:“道友?”

    纪长清哪容他躲开?拧身挡住他的退路,幽绿火光向他灵台上一照:“此山中有无数世界,你和黑驴为何齐齐出现在这里?”

    明灭火光照着赵凤台的浓眉大眼,他终于明白纪长清的意图,大笑起来:“原来道友是在怀疑这点。”

    他坦然站着,任由纪长清指尖火光一点点探过他周身上下:“这阴隐山的确有三千小世界,不过,我并非只能停留在这个世界,事实上许多世界我都能看见也能进入,所以今日,我是看到黑驴在这边,追着他来的。”

    “真的?”贺兰浑刹那间想起了崔颖,心里一喜,“你既然能看到其他世界,为什么一直找不到那个女子?”

    “因为我只能看见其中一部分,并非全部。”赵凤台解释道,“地下宫殿里有一个水池,池面上有时会映照出别的世界,若是时机合适,甚至还能透过水池到达别的世界。”

    三昧真火一簇幽光在他眼中一跃,随即熄灭,纪长清收回了手。他身上的确是道门中人的气息,然而,她的真火并不能探人的心思,若想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需亲眼去看:“去地宫。”

    几乎与此同时,周遭陡然一亮,山巅上那抹青白色的晨曦变成了明净的蓝色,树梢上淡淡一轮圆月变成了红日,赵凤台抬眼一望:“天亮了。”

    这里的一昼夜,好短。纪长清眉尖轻蹙,那些出山的人之所以变老,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听见贺兰浑说道:“这太阳的位置怎么跟月亮一模一样?就没见它动过窝,一直就在那边树梢上。”

    “自我来时便是如此,我猜这里的一切,未必都是天然。”赵凤台看着那轮没什么暖意的太阳,跟着一指脚下,“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看那个水池。”

    他落在山道上,解释道:“要想进地宫,必须沿山道走,不能御风御剑。”

    纪长清带着贺兰浑跟着降落在山道上,放眼玩去,这路弯弯曲曲的看不见个尽头,纪长清想起方才在云端看见阴隐山的形状,是个两头尖的枣核,那么这路看来应该是绕着枣核来回盘旋着向下去的。

    贺兰浑紧紧跟着她,又不停地回头看那轮太阳,昨天他进山时就注意到了,太阳并不会随着他位置的移动发生变化,自始至终一直挂在树梢中间,不曾升高也不曾降低,倒像是画了个背景在那里似的。

    昨夜的月亮也是。

    “百年之前,我还是溯州化生寺的道人,当时就听许多人说阴隐山有仙,有人看见了老翁,有人看见了仙子仙童,还有的看见了琼楼玉阁,”赵凤台边走边道,“我一心想要飞升,就背着师父偷偷跑进这山里,结果再没能出去。”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点沉:“师父想来,已经作古了吧?”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点沉:“师父想来,已经作古了吧?是我缘浅,没能在他老人家身边陪着。”

    这一刹那,纪长清蓦地想起了纪宋,她离开时纪宋身体并不很好,纪宋一再要她早些回山,她却至今还在外头。纪长清心里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感觉,似酸似苦,脑中蓦地想到,等找到崔颖,一定要立刻回山,好好陪伴师父。

    贺兰浑想的是崔颖,外面已经过了整整七天,这山里昼夜极短,也不知道崔颖过了几天?思忖着问道:“前辈说的那个池子,它是想看哪里就看哪里?还是毫无规律?”

    “我没找到规律。”赵凤台道,“有时候会连着几天只显示某个世界,有时候又换的很快。”

    贺兰浑一阵失望,若是如此,想要找到崔颖所在的小世界,只怕并不容易:“每个世界都是这么一座向下走的山吗?还是说各不相同?你说的地宫和水池,也是各处都有吗?”

    “都是要向下走的山,景色各不相同,”赵凤台,“不过,只有这个世界才有地宫。”

    纪长清忽地停住了步子,山体在此处一个突兀的收缩,比之前收窄了不少,想来他们已经走过了枣核最宽的地方,来到逐渐变细的一端。

    “再往下走一段就是地宫,水池在中间的大殿里,”赵凤台回头看看太阳,“天快黑了,我们得快些走,赶去地宫过夜。”

    几刻钟后。

    纪长清来到池边,看向一人多深的水池。

    方方正正一个池子,一半露在地面上,一半埋在底下,跟日常所见的水不同的是,池中水呈现出不透明的白色,她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水色。

    也许是时机没到,此刻水面上空荡荡的,并没有出现其他小世界的影像。

    贺兰浑也看着水面,心里失望渐浓,又生出一点焦灼。进门时外面天已经黑了,又是一昼夜即将过去,崔颖究竟在哪里?

    却在这时,水池正中突然荡起一点涟漪,如一星细火,慢慢蔓延向四周。

    第60章 三千小世界

    贺兰浑一个箭步冲到池边, 两手紧紧扒着池沿,死死盯着满池白水。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紧张过了,若只是关系自身, 他也不至于如此,但这次是崔颖,他盼着能有好运气, 恰好看到她所在的世界。

    涟漪一点点散开,很快波及整个池面,赵凤台轻声道:“等涟漪散尽,机缘巧合的话就能看到别的世界。”

    最后一丝水波抵达池边, 水面终于归于平静, 贺兰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见白色的水面突然变得异常平滑, 似一张幕布摊开在眼前,片刻后, 白色突然一变,现出黑沉沉的夜空,树梢中间一轮圆月照着阴隐山蜿蜒的山道, 有风吹过, 拂得枝叶轻轻摇动。

    来了, 另一个世界!

    贺兰浑紧紧攥着池沿, 攥得手指都有些发白, 耳边听见纪长清淡淡的声音:“如果是她,我与你一起去找。”

    紧张的心情突然放松下来, 贺兰浑知道, 她是想安慰他, 虽然她性子冷淡, 连安慰的话也只是简单冰冷,然而,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她明确表达了对他的关切。

    心头狂喜着,贺兰浑伸手握住她的手:“好。”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池中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人来了。

    贺兰浑精神一振,见山道上的人影越拖越长,那人走得近了,身量高高,锦袍乌靴,是裴谌。

    贺兰浑一阵失望:“怎么是他?”

    然而他一个人走散在山里也是危险,他还是得想法子救他,向赵凤台问道:“前辈,要如何进入这个世界?”

    “等机缘。”赵凤台一眼不眨地盯着画面,“如果画面上突然出现一条贯穿上下、像裂缝一样的东西,立刻以灵力灌注其中,就能从那条裂缝穿进画面中的世界。”

    贺兰浑连忙盯紧了池中的画面,就见周围的景色与他们所在的世界大不相同,他们这里是山花绿树,郁郁葱葱的春日,而裴谌所在的世界怪石嶙峋,仙草藤蔓结着朱红的果实,看起来更像是秋天,不过那弯弯曲曲一直向下的山道和两头尖中间宽的枣核样山体,依稀还是阴隐山的模样。

    又见裴谌越走越慢,到最后忽地停下来,皱眉道:“天怎么黑的这么快?”

    贺兰浑清清楚楚听见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吃了一惊:“还能听见声音?”

    “不错,能看见能听见,就如同置身其中一般。”赵凤台微微一笑,“不瞒你说,我头一回看见时也吓了一跳。”

    看来那个世界里,昼夜交替也同这边一样,非常快。贺兰浑又凑近一些,见画面里的裴谌四下一望,犹豫着放开了声音:“有人吗?”

    人吗?

    吗?

    回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久久不散,可却没有任何人回应,裴谌的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低下去:“难道这回,要命丧于此?”

    贺兰浑嗤地一笑:“他怕了。”

    他想着待会儿相见时可以用这个狠狠嘲裴谌一番,紧张的心境稍稍放松了一些,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谁?”

    崔颖!

    贺兰浑情不自禁地扑向水面,手腕突然一紧,纪长清拉住了他:“时机还没到。”

    画面上没有裂缝,扑进水池也到不了另一个世界,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贺兰浑心头一定,抬头看见她波澜不惊的眼神:“好,我听你的。”

    “是你妹妹?”纪长清问道。

    “是。”贺兰浑握紧她,十指相扣,她凉凉的肌肤让他心头的燥一点点散去,“也好,裴谌虽然太弱,为人还算靠得住,阿崔遇见他总比一个人待着强。”

    目光在此时看见一抹赭红色,贺兰浑只消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步态,是崔颖。

    纪长清看见的,是个穿着赭红色圆领袍的少年,两条眉毛浓黑平直,是用眉黛刻意加粗来模仿男子的,然而瑶鼻杏眼,稚嫩中透出明艳,细看的话却又能发现是个韶龄女子。

    紧握着她的手动了一下,纪长清听见贺兰浑几乎无声的轻叹,他绷紧的肩膀骤然松下去,崔颖没有变老。

    画面中,裴谌脸上显出惊喜,紧走两步又停下来:“你是?”

    他虽认得崔颖,但平素极少来往,印象并不是很深,况且崔颖此时扮作男子,所以一时并没能认出来,但崔颖却一眼认出了他,红唇一撇:“怎么是你?”

    她并没有刻意掩饰嗓音,于是裴谌听出来了,面前的是个女子,而且认得他。借着黯淡月色向她脸上细细一望,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崔颖?”

    “是我,”崔颖轻哼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裴谌听出她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故人相见的欢喜,他也没有。为着那位出了名风流的武夫人很有可能成为他继母的事,这一年来他明里暗里与贺兰浑极不对付,对崔颖这个武夫人之女自然也没多少好感,眼下看崔颖的神色,对他想必也是同样观感。

    然而对着个娇柔女子,总不能像对着贺兰浑那个皮糙肉厚的一样强硬,裴谌淡淡说道:“我来查案。”

    “查案?”崔颖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我怎么觉得,你也是困在山里出不去了吧?”

    画面外,贺兰浑看着裴谌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笑出了声。

    崔颖随了母亲,性子敏锐又伶牙俐齿的从不肯吃亏,裴谌碰上她,绝对讨不到什么便宜。

    夜风在此时拂过,树枝树叶摇晃着,将拖在崔颖身上的月亮光搅出了凌乱的影子,贺兰浑心中一动。

    松开纪长清跑出地宫,抬眼一望,四下里也正刮着风,极远处山道上的树枝树叶摇摇晃晃,月亮挂在其中的空隙时隐时现,这情形,与画面中几乎一模一样。

    纪长清跟出来时,看见他沉吟着,没回头便已经握了她的手:“你看,不管在哪个世界,天气和月亮仿佛都是一样。”

    “回头再说这些,”纪长清转身向里走,“先顾眼下。”

    贺兰浑也知道,裂缝随时都可能出现,一刻也耽误不得,连忙跟着她飞快地往里跑,还没到跟前,先听见崔颖的声音:“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贺兰浑也来了,找你的,”裴谌方才吃了一瘪,此时冷着脸,“我们进山后走散了。”

    “我哥哥来了?”崔颖眼中闪过一丝欢喜,随即低下头,娇红的嘴唇抿了起来,“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贺兰浑握着纪长清的手不自觉的攥紧了,哥哥,哥哥,自从上次与他生气,崔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叫他了。

    画面里,裴谌看见崔颖画得很粗的眉毛微微皱着,少女的娇态配上这两条浓眉显得有些怪异,裴谌转过了脸:“我们找到了你藏在耳珰里的纸条,顺着线索找来的。崔颖,你是如何到了这里?”

    “我应该是被人掳过来的,”崔颖皱紧了眉头,“那天我在路边的水摊休息,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就到了这里。”

    画面外,贺兰浑心中一凛,对上纪长清沉思的双眼:“是谁掳了她?”

    她一个单身女子,被掳无非财色二字,可偏偏被带到了这座古怪的山里,跟财色又全不相干,那么掳她过来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不为财不为色,也就只能是其他的目的,也许跟我有关,”贺兰浑凝着眼眸,冷光幽幽,“等我查出来是谁!”

    画面里,裴谌沉思着,顺手取出了纸笔,蘸了墨开始记录:“在何处?哪个水摊?边上可有什么可疑的人?你昏晕之前可曾吃过什么东西?”

    崔颖看见他的墨囊是一个极小的玉管,盖着玉塞,外面又用一个锦囊套着挂在蹀躞带上,他倒是心细,什么时候都带着这一套,随时准备办案。

    回忆着说道:“在溯州驿站边上的水摊,当时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我一个人出门的时候都很谨慎,从不与陌生人说话,吃的喝的也都只是自己随身带的,外面的东西从来不碰。”

    所以到底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掳她过来了?裴谌飞快地记录着,抬眼看向她光光的耳垂:“那只水晶耳珰是你交给张溢奴的?”

    崔颖眉头乍然一松,露出了欢喜:“她逃出去了?”

    “是,”裴谌看见了她的欢喜,发自内心不加掩饰,使得她一双眼睛也亮亮的,“我们在她身上找到了耳珰和你留下的字条,不过张她完全想不起这里面的事情。”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全都说了:“而且,她变老了很多。”

    崔颖脸上的喜色褪去:“变老了?”

    “从这里出去的人,有许多都变老了。”裴谌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下意识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如何相遇,她又是怎么逃出去的?”

    崔颖心里犹自是变老二字带来的震撼,有心想细问问张溢奴到底变老了多少,她若是出去的话会不会变老,却又不肯在裴谌面前露出惧意,便只望着远处的月亮:

    “我进山后遇见了她,她困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们搭伴一起找出路,后来我发现这山道要向下走才行,可我们两个向下走了几天,却怎么也走不到头,我带的干粮快吃光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彼此交换了信物,约定无论谁先出去,一定把信物交给对方家人报信求援。”

    她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鎏金银钗:“这是她的。”

    裴谌追问道:“她是怎么出去的?”

    画面外,贺兰浑心中一动,转向纪长清:“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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