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脑中似有一丝亮光闪过, 再要细追究,却又有些模糊,贺兰浑低着声音:“刚才阿崔说, 她们走了好几天。”

    “可我们很快就到了。”纪长清接口说道。

    同样都是阴隐山,崔颖走了几天都没到底,他们只走了一会儿, 就到了位于山底的地宫,这两座山看起来相似,其实全然不同:“他们在的山,另有门道。”

    “道长真厉害!”贺兰浑弯着眉眼, 在紧张中生出几分笑意, “就是这么说。”

    画面中,崔颖神色凝重:“大概十几个日落之前, 我们遇到了一个人,或者说, 一个仙。”

    贺兰浑心中一凛,仙,终于出现了。

    裴谌神色肃然, 在山外时他也曾反反复复想过, 那些仙, 只怕才是此事的关键, 连忙问道:“什么样的仙?”

    “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 御风而来,还领着个有孕的女子, ”崔颖道, “他说那女子是从五通手中救出来的。”

    “原来那女子已经被人救了, ”边上的赵凤台松一口气, “太好了!”

    巧了,他们想找黑驴,立刻就碰见黑驴,想找那个溯州女子,此刻又出现了。贺兰浑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自从进了这阴隐山,连着几件事都是睡觉送枕头,想什么就来什么,思忖着问道:“前辈,你在山中百年,可曾见过这么个仙人?”

    “不曾。”赵凤台摇头,“不过这山中世界无穷无尽,我去过的也不过寥寥十几个而已,没有遇见也不奇怪。”

    画面中,裴谌追问:“后来呢?”

    崔颖道:“仙人说可以带我们出山,张溢奴信了,跟他一起走了。”

    听她的语气,竟是不信?裴谌有些惊讶:“你不信么?”

    崔颖摇头:“不信。”

    裴谌愈发惊讶,仙人出现,又抛出回家的诱惑,一个年轻小娘子居然不信?“为什么?”

    “因为我察言观色,觉得不太对。” 崔颖瞥他一眼,“我哥教过我,看人时不要看他说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什么,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贺兰浑唇边露出了笑容。他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跟崔颖说过这些了,然而她能记着,又让他心里十分熨帖,这妹妹嘴上从不服软,可今日一口一个哥哥,可见心里早已经放下了当初的龃龉。

    裴谌总觉得,崔颖这话似乎是在嘲讽他不如贺兰浑,脸色不由得又是一沉:“你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那个有孕的女子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崔颖回忆着当时的细节,“若真是仙人救了她,我想她不至于对救命恩人如此冷淡吧?甚至我还有种感觉,那女子似乎很怕他。”

    正是这点疑心,让她没有跟着仙人离开,她也悄悄告诉张溢奴自己的疑虑,但张溢奴太渴望回家,到底还是跟着走了。

    从那以后,她再没见过张溢奴,也再没遇见过任何人,直到裴谌出现。

    若是这么说的话,的确十分可疑。裴谌飞快地记下:“还有别的吗?比如那仙人什么模样,多大年纪?言谈之间有没有透露过别的消息?”

    “那仙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年纪,长眉长眼薄嘴唇,肤色极白,穿白衣丝鞋,腰里挂着一柄拂尘。”崔颖记性好,三两句把那人的容貌描述得准确,“那女子瘦得很,肚子偏又很大,脸色蜡黄嘴唇干枯,头上还有白头发,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但感觉她病得很重。”

    贺兰浑霎时间想起了武三娘的模样,也不知山中这个可怜的女子眼下怎么样了?

    裴谌也想起了武三娘,这案子的内幕他听王俭说过,只是不知道崔颖知不知道武三娘的死讯?算起来,武三娘也是她的表姐。裴谌犹豫着:“你那个嫁进王家的三表姐,近来还有联系吗?”

    “没有,”崔颖有些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没什么。”裴谌心想,这种事他说不合适,还是等出去后让贺兰浑告诉她吧,“那仙人带着她们去了哪里?”

    “腾云驾雾的,一眨眼就不见了。”崔颖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溢奴她,老了很多吗?若是我出去了,是不是也会变老?”

    裴谌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含糊道:“有我在,不会有事。”

    崔颖看他一眼,看样子并不相信。

    贺兰浑隔着画面看她,眼下她半边侧脸对着他,从额头到鼻子再到下巴颏形成了一条轻柔的弧线,她比上次他见到时瘦了些,褪去了年幼的青涩,露出少女的风姿,贺兰浑轻轻叹了一口气,握紧纪长清的手:“我有好久没见过她了。”

    纪长清知道他很焦急,向赵凤台问道:“那条裂缝大概什么时候出现?”

    “不好说,有时候画面刚出来就有裂缝,有时候要很久,有时候从头到尾都不出现。”赵凤台凑近了打量着,“似乎没什么规律,纯粹就是撞运气吧。”

    纪长清能感觉到贺兰浑的手又攥紧了几分,却在这时,原本是黑夜的画面渐渐变得浅淡,看样子天快要亮了。

    贺兰浑松开她的手:“我出去看一眼,马上就来。”

    他飞跑出去,不多时纪长清听见他的喊声:“咱们这边天也快亮了!”

    看来这两个世界的昼夜和阴晴是同样的,那么其他那些世界呢?纪长清紧紧盯着池中的画面,脚步声很快来到近前,贺兰浑握住她的手:“肯定还有什么我没想起来的古怪……”

    话没说完,画面中的天空突然出现一角白衣,跟着是一个飘渺的声音:“你还在此徘徊吗?”

    白衣倏忽降落,一个白衣丝鞋的道士手执拂尘看向崔颖:“你那位同伴已经出去了,你还没有找到出山的路吗?”

    仙人来了。贺兰浑皱着眉:“怎么不见那个溯州女子?”

    与他十指相扣的手陡然一紧,贺兰浑抬头,看见纪长清沉沉的眼眸:“不是仙,是白马。”

    五通第三个,白马?贺兰浑大吃一惊,脱口叫道:“阿崔快走!”

    声音回荡在地宫中,可画面中的崔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她仰着头看向白马,问出了与贺兰浑一样的话:“另一位姐姐也出去了吗?”

    “她情形不太好,我让她在山里暂歇几天,等我治好了她再出山。”白马手执拂尘,好整以暇地看向裴谌,“你也是误进此山的人吗?”

    裴谌并不能看出白马的原身,然而多年来查案形成的警惕和谨慎让他下意识地将崔颖挡在身后:“我与朋友在山里走散了,上师可有什么办法找到他们?”

    白马微微一笑:“你的朋友是两个道士,一个男人对不对?”

    裴谌警惕着:“是。”

    “他们与那名女子在一处,”白马伸手遥指山巅,“我带你们过去。”

    贺兰浑看见崔颖顺着他指的地方望过去,禁不住大吼一声:“别去!”

    清光从眼前一闪,纪长清召来了星辰失,她凝眸盯着池水,等了多时的裂缝依旧不曾出现,然而眼下,已经不能再等。转向赵凤台:“除了等裂缝,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赵凤台摇头:“我没试过。”

    纪长清垂眸,见崔颖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山巅,犹豫着没有说话,白马握着拂尘始终不离左右,面带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纪长清知道不能再等,无论崔颖答不答应,以白马的力量都能轻而易举掳走她,若是再继续干等着,崔颖就危险了。

    手捏剑诀,星辰失剑向池中断然劈去!

    青碧色光芒流转轮回,将一池白水映成碧色,剑气夹着她浑厚灵力,无孔不入地搜索着每一处,贺兰浑眼睛一亮:“裂缝!”

    纪长清定睛看去,画面最下面隐约出现一条淡淡的痕迹,与其说是裂缝,其实更像是一条两三寸的细线——她的推测没错,所谓的裂缝其实就是两个世界交界处最薄弱的一环,若以强力催动,未必不能强行撕开。

    “我来助你!”赵凤台此时也大略明白了她的意图,挥手掷出青铜八卦,和着剑气一起去撞那条细线。

    八卦刚刚撞上细线,噗,赵凤台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向后飞出,片刻后重重撞在墙上:“不行,我修为不够。”

    纪长清没有理会他,全神贯注盯着那处细线,轰!手中星辰失剑再次劈出,强劲剑气猛力冲击之下,先前极淡的细线迅速延伸,眨眼间变成一条五六寸长的线,贺兰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可那条线到了五六寸后再没有动,显然是后继乏力,贺兰浑连忙抬头,看见纪长清白如霜雪的面庞上渗出细细的汗意,显然也极是吃力。

    自洛阳穸镜的事情至今,她马不停蹄忙到如今,几乎一天也不曾休息过,想来灵力也消耗极大,贺兰浑强压下焦急,上前拦住她:“别硬来,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有分寸。”纪长清挥开他,再次握紧星辰失。

    “道友,”赵凤台袖子一抹嘴角的血,扶着墙站了起来,“黑驴的尸体还在外头,我去试试看能不能剥下他的神格,若是运用得当,或许能借他之力撕开裂缝。”

    纪长清眉头一皱,想要说话时赵凤台已经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贺兰浑伸手拉住了她:“你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抬手拭去去她额上的细汗:“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却在此时,听见崔颖的声音:“我不去。”

    第62章

    “我不去, ”崔颖躲在裴谌身后,又探头出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吧。”

    白马哦了一声, 有些意外:“你这小娘子,上次你便不去,这次也还是不去吗?”

    “不去, ”崔颖缩回裴谌身后,“我走了好些天,脚疼得很,懒怠走。”

    她一幅小儿女娇养任性的模样, 白马便也没起疑心, 抛出手中拂尘浮在半空中,眨眼间变成一丈方圆:“我带你去, 不消你走。”

    裴谌却隐隐有种感觉,崔颖并不是任性放刁, 而是另有心思,这小娘子年纪虽小,心眼儿却多得很, 比她那个混账哥哥也不差什么。微微侧过脸向后一看, 果然见崔颖一双滴溜溜的杏眼向他眨了眨, 手掩在袖子底下, 轻轻摆了摆。

    裴谌停顿了一下, 心道果然跟她那哥哥一样难缠,心里急急思索着借口:“仙师的美意原不当推辞, 只是我与那几位朋友之前约定过, 若是走散了, 就在原地等着他们, 我还是依约行事吧。”

    天在此时已经大亮,树梢上的月亮变成了太阳,照得白马一张脸越发白得惊人,他伸手拿下拂尘,唇边浮起一丝带着邪气的笑:“哟,这是几个意思,防着我呢?”

    不好!他们不会耍滑,一味推辞引得白马起了疑心!贺兰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眼前清光一闪,纪长清手中剑再次挥出,轰!画面中那条五六寸长的细线再又延长了几分。

    纪长清闭目,迅速调息运行,咚咚咚,赵凤台拖着黑驴的尸体飞跑进来:“让我试试!”

    纪长清睁开眼,见他手中铁剑在黑驴头顶上用力一划,皮肉绽开,露出内里白森森的骨头,赵凤台唤回青铜八卦,捏诀持咒从顶上罩定黑驴,一阵青光闪烁后,骨架上隐约显出一个发亮的人形。

    这就是所谓的神格吗?纪长清蹙着眉,见赵凤台猛地扑上去,双手插进黑驴腔子里一扒一分,嚯啦,黑驴死去多时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那闪着亮光的人形扭曲挣扎,似乎在抗拒被他拽出,然而很快,赵凤台掐住了人形的脖子。

    他怎么这样熟练?纪长清心头掠过一丝疑问,余光却在这时瞥见白马上前几步,逼向裴谌身后的崔颖:“我委实想不明白,小娘子到底是看出了什么破绽,竟然一再拒绝我?”

    破绽?他既用了破绽这两个字,显然是不准备继续隐瞒,要以武力相逼了!贺兰浑心急如焚,却又不忍心催促,纪长清看他一眼:“别急。”

    星辰失正要劈下,墙角处一声长笑,赵凤台疾掠而至:“行了,我来试试!”

    耀眼褐光中夹着丝丝缕缕的黑气,那是被他夺走的黑驴神格,二者合力,凌厉无比地劈向细线,轰!巨响过后,细线迅速变深、变宽。

    画面中,裴谌护着崔颖急急后退,躲过白马的窥探:“上仙误会了,实在是与朋友有约,所以想在此处等着他们。”

    “谁问你了?”白马拂尘一挥,掀起一阵疾风将裴谌推出去老远,他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盯着崔颖,“说说吧小娘子,你几次拒绝,到底看出了什么破绽?”

    崔颖指甲掐着手心,心里害怕却又不肯露出来,脑中蓦地闪过从前贺兰浑跟她说过的话,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拖,总之好汉不能吃了眼前亏。

    慢慢吸着气定神,摇了摇头:“上仙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她脸上一片娇憨,白马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先前的拒绝只是凑巧,却在这时看见裴谌紧绷着脸飞跑着过来——若是凑巧,他应当不至于这么紧张。

    白马笑了下,两个凡人而已,便是不用骗,他们也奈何他不得,又何必费心周旋?

    拂尘一挥将裴谌重重摔出去,伸手去抓崔颖的手腕:“既然你不肯去,那我带你去吧!”

    肚腹处突然觉得一似凉风,白马凭着本能一闪躲过,低眼一看,崔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竟握着一把出了鞘的匕首:“你做什么?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她下手虽狠,说话却又像是小儿女任性发脾气,白马一时分不清真假,笑着一挥手,当,匕首脱开崔颖的手摔出去老远,白马一把抓住她:“好朵带刺的玫瑰花儿,早知你这么有趣,上次我就带你走了。”

    身后又是一丝凉风,裴谌拔剑刺了过来,白马一手抓着崔颖,另一只手一挥袖,裴谌踉跄着摔出去磕在地上,崔颖握着拳去打白马,怒道:“谁许你乱打人的?神仙岂能这样欺负凡人?”

    还叫他神仙呢,这个任性的傻小娘子。白马笑吟吟的:“他对神仙不敬,自然要教训教训他。”

    崔颖勾着他说话的功夫,裴谌飞快地爬起来,握着剑又往跟前扑:“你快走,我来应付!”

    白马也不回头,拂袖一挥,长剑便已脱手,裴谌没了兵刃,便把随身的东西一件件扯下来往白马身上砸,鱼袋、算袋、水囊,就连那个玉管的墨囊也一股脑儿砸了过来。

    白马虽然不怕,到底也得分神来应付,裴谌眨眼间已经冲到近前,扑上去一把抓住白马的胳膊,想要夺他手中拂尘,崔颖忙也挣扎着帮忙,就见白马回头向她一笑:“小娘子,再闹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拂尘向裴谌脸上一拂,裴谌急急偏头,却已经来不及了,耳朵被削掉一块,鲜血直流。

    崔颖惊叫一声,只觉得手脚冰冷,恍惚中看见白马一脚踢开裴谌,白得吓人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原来你先前一直都在装傻骗我,有趣。”

    崔颖虽然聪明到底年幼,此时满脑子都是裴谌血肉模糊的样子,手脚软得挣扎不动,却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

    天幕突然撕开一条裂缝,一线青碧色光芒自裂缝蔓延而来,随即变成耀眼清光,一个沉静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履无极!”

    崔颖看见白马嬉笑的脸倏地离开,铁钳似的手松开了她,跟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崔!”

    哥哥!崔颖心中一喜:“哥,我在这里!”

    她想要冲过去找贺兰浑,却又知道此刻不能添乱,踉踉跄跄向后退开几步,就见一柄碧青长剑劈空而来,万千剑光中一个灰衣女子疾如流星般一跃而出,崔颖下意识地又退开几步,见白马舞着拂尘冲上前去,咬牙切齿:“纪长清,还我四弟、五弟的性命!”

    纪长清,那个天下第一女道士,近来与哥哥一起破案的那个?崔颖拼命稳住心神,回头一看,裴谌摔在地上挣扎不起来,连忙伸手拉住他:“你怎么样?”

    “无妨。”东眷裴氏便是性命关头也不能失了风度,裴谌在地上一撑,咬牙站了起来,“你快躲起来,刀枪无眼,这里有我照应就行。”

    “你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崔颖拿出帕子给他擦血,只是越擦越多,又见他脸色煞白,心里不觉慌了,“你,你真的没事?”

    “阿崔!”不远处贺兰浑飞奔而来,一把将她护在身后,跟着摸出一瓶金疮药丢给裴谌,“多谢你,这里太危险,你们随我去躲一躲!”

    另一边,纪长清与白马交手几招,她先前强行冲破两个世界,灵力大为亏损,此时正觉得后续无力时,一道褐色光芒陡然升起,赵凤台喝了一声:“我来!”

    铁剑夹着千钧之力重重劈下,白马被剑风逼得连连后退,满脸惊诧:“怎么这样厉害!”

    纪长清退在边上迅速调息,抬眼看时,就见贺兰浑拉着崔颖往裂缝跟前跑,裴谌满脸是血的跟在后面,三个人眨眼间钻过裂缝进了地宫,又见赵凤台手中铁剑越来越急,百忙中还不忘跟她打招呼:“道友,你我夹击,早些拿下这个祸害!”

    真气运行几遍,空虚的丹田稍稍充实,纪长清握住星辰失,就见贺兰浑又从裂缝里钻出来,伸手紧紧握住了她:“好些了吗?”

    源源不断的热力从他手心传来,刹那间便是一阵松快,纪长清心想,原来直到如今,与他亲近依旧有用。

    “道长,”贺兰浑凑在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我总觉得这个赵凤台有点古怪,方才五通说的那句话,他说,怎么这样厉害,这话怎么听怎么都像他两个以前认识似的。”

    纪长清能感觉到他暖热的嘴唇拂着她的耳廓,真气畅行无阻,丹田气海充盈无碍,纪长清微微扬眉,又向他凑近一点,于是他的唇一下子裹住了她薄薄的耳朵,濡湿了一点。

    说到一半的话猝然停住,贺兰浑猛地屏住了呼吸,听见她清清淡淡的声音:“他剥取神格也太过容易。”

    连她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不知该如何下手,赵凤台在山里困了上百年,却好像对五通极是熟悉的模样,轻而易举剥下了黑驴的神格还据为己有,要知道夺人修炼根骨的事从来都是最难,赵凤台却轻轻松松做到了。

    贺兰浑一颗心怦怦乱跳,总觉得方才那一刻似是她有意,想要再亲近一番,然而此时情形凶险,又万万容不得有什么绮念,便只是含住她一点肌肤:“你留神些。”

    余光瞥见白马挥着拂尘向这边冲,贺兰浑一把抱住纪长清,又见赵凤台也冲了过来:“道友小心!”

    他来得快,霎时间就冲到了他们身后,纪长清娥眉一挑,如此一来,倒像是他与白马一前一后将她夹在了中间,腹背受敌,正要躲避时,听见贺兰浑说道:“赵前辈,你刚刚杀黑驴取神格,用起来还顺手吗?”

    白马的身形猛然一滞。

    第63章

    贺兰浑嘴里说着话, 眼睛紧紧盯着白马的反应,但见他正在疾冲而来的身形突然放慢,脱口向赵凤台说道:“你杀了二哥?”

    你杀了二哥?他竟然没有加一个“我”字!贺兰浑一把揽住纪长清, 飞快地退到边上,蹭着她的耳朵轻声说道:“你听给他说这话,怪不怪?”

    他呼出的气直往她耳朵眼儿里钻, 他的嘴唇几乎是吻着她,心头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然而经络里轻松的感觉没有假,纪长清没有拒绝, 只轻轻点了点头。

    白马那句话的确有问题, 对着一个陌生的敌人,原不该脱口喊出二哥两个字,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他们两个认识, 甚至连黑驴也都是他们彼此都熟悉的人。

    当一声响,赵凤台手中铁剑击中白马的拂尘,他拧着眉, 正气凛然:“五通作恶多端, 人人得而诛之!”

    他剑招凌厉, 白马慌忙抵挡, 交手中两个人方位迅速变换, 一时间并不能看清他们的神色,贺兰浑紧紧揽着纪长清的腰:“咱们得防着点, 这个姓赵的看起来不对劲。”

    若是赵凤台有问题, 那么崔颖和裴谌独自留在那边就很危险。纪长清推开他:“你去照应你妹妹。”

    裂缝另一端, 崔颖倒出金疮药给裴谌抹上, 想要再用帕子包住伤口,偏偏帕子不够在他头上缠一圈,崔颖上下一打量,道:“把你衣服撕一块下来!”

    裴谌果然扯住袍角,嗤啦一声撕开时又怔了一下,几时改成听她的了?

    崔颖一把拿过布条,因为并不懂怎么包扎伤口,便将他受伤的耳朵与脑袋紧紧贴在一起裹住,还要再裹时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别扎得太紧了!”

    “哥,”崔颖惊喜着一抬头,“你可算来了!”

    贺兰浑从裂缝里跳进来,看见她一手扶着裴谌的头,一手拿着从袍子上撕下的布条给裴谌包扎,裴谌倒是老实,低眉顺眼地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叫疼,不过,他手心里捧着养大的妹妹,几时给别的臭男人包扎了?

    贺兰浑快步上前,崔颖丢开裴谌拉住他:“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贺兰浑重重握她一握,余光里瞥见裴谌头上的布条缠得又紧又多,活像个烧糊了的大粽子,贺兰浑哧的一笑,心里舒坦了一大截,“你别管他,我来包。”

    他拿过布条,顺着劲儿解开了又不松不紧地裹上,笑道:“行啊裴七,平时看你挺怂的,真到了生死关头竟然敢上,是条汉子!”

    裴谌冷哼一声:“以为谁都像你,尽会打嘴上官司?”

    “这话说的,要不是我家阿崔机灵,你不早就被五通骗走了?”贺兰浑向崔颖一点头,油然而生一股自豪,“都是我平常教的好,我家阿崔学得好,裴七,这回呀,你还得谢谢我家阿崔!”

    裴谌鼻子里哼了一声,想要反驳,看了眼崔颖的笑脸,又把反驳的话咽了下去,耳边听见贺兰浑问道:“阿崔,方才你为什么不肯跟着五通走?你发现了他什么破绽?”

    崔颖抓着他的衣襟撇撇嘴:“要是哥哥听说我在这里,必定老早就跑下来接我了,怎么可能让我过去找你?”

    贺兰浑大笑起来:“不错,真聪明,不愧是我妹妹!”

    他一向宠着崔颖,若是知道她的下落,必定亲身去接,绝不可能交给一个陌生人,笑嘻嘻地向裴谌说道:“听见了没?亏你还是大理寺的,我看你这脑子呀,比我家阿崔差远了!”

    裴谌绷着脸看了眼崔颖,嘴上却没反驳,贺兰浑三两下给他包好了伤口:“那个姓赵的有点可疑,你们留在这边不安全,都跟我过去吧,免得一会儿再出什么岔子。”

    裴谌问道:“姓赵的是谁,那个拿铁剑的?”

    “对,他说他就是百年前进山的赵凤台,不过我跟道长都觉得他不大对劲。”贺兰浑把裴谌掉在那边的剑塞给他,“走吧,过去后一定要跟我和道长在一起,千万别落了单。”

    恰在这时,裂缝处传来赵凤台的叫声:“道友,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快些助我!”

    贺兰浑三两步跑到裂缝处一看,赵凤台边打边退,正引着白马往纪长清跟前去,纪长清纵身掠起在半空,手握星辰失,神色戒备,显然并没有打算立刻相助。

    若不能确定赵凤台是敌是友,这仗就没法打。贺兰浑心思急转,奔回去拖起黑驴被撕得七零八碎的尸体,向崔颖嘱咐道:“跟上!”

    他拖着黑驴抢先越过裂缝,向赵凤台高叫一声:“赵前辈,黑驴的尸体我给你拖过来了,我们都不会剥神格,等待会儿宰了这白马,还是你动手吧,神格依旧归你!”

    黑驴的尸体摔在地上,白马一眼就认出了熟悉的手法,目眦欲裂:“竟然真是你杀了二哥!”

    崔颖跳过来时,正看见白马疯了也似的扑向赵凤台,贺兰浑拽着她飞快地跑去纪长清身边,抬眼一看,白马一柄拂尘舞得半天都是刺眼的白光,对面的赵凤台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神色说不出是懊恼多些还是愤怒多些。

    “方才他们都没尽全力,眼下才是真打。”纪长清神色淡淡的说道。

    “那就肯定有问题,”贺兰浑轻笑一声,“等着,我再给他们添把火。”

    他扯着嗓子叫了一声:“赵前辈,你还像上次那样把那匹蠢马引过来,到时候你从背后偷袭,准备一剑就解决了!”

    白马的拂尘越挥越急,气极反笑:“我就说以你的本事,如何能杀二哥?果然是偷袭!”

    “赵前辈,”贺兰浑笑嘻嘻地又补了一句,“上回那个金龟又老又硬的不好吃,不过我听说马肉味道不坏,待会儿等你杀了这蠢马,我给你烤条马腿!”

    赵凤台再也忍不住,青筋暴跳着吼了一句:“闭嘴!”

    他这一吼,将敌意暴露无遗,贺兰浑立刻断定他肯定是敌非友,连忙添油加醋:“哎呀赵前辈,可是不喜欢吃马腿吗?没事,咱们换个地方,我听说马背上那块肉也不错,又肥又嫩的,还有那头驴也别浪费,驴肚驴肠都好吃呢!”

    “闭嘴!”赵凤台气急败坏,“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的好大哥,”白马一跃升在空中,幽幽冷笑,“得亏他不是哑巴,不然我被你生吞活剥了,黄泉之下我还要做个糊涂鬼呢!”

    大哥?贺兰浑再想不到是这个答案:“他是青猪?”

    纪长清沉吟着,一时也无法确定,如果赵凤台就是五通为首的青猪,为什么她一再探查却丝毫没有发现破绽?况且青猪排行第一,能耐也该是最大的,可赵凤台的灵力分明又没那么强。

    “咱们先别动,”贺兰浑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等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再等着捡便宜。”

    若是以往,纪长清必是不屑于这么做的,可眼下她还得顾着他和崔颖、裴谌,谁都不能有闪失,纪长清握着星辰失,静观其变。

    拂尘白光大盛,白马出招凌厉,赵凤台接连败退,恨怒之下彻底撕去伪装:“蠢货!你听不出贺兰浑在挑拨离间吗?”

    “是吗?他再挑拨离间,难道还能把二哥身上的伤口给挑拨出来不成?”白马冷笑,“我的好大哥,那伤一看就是你的手笔,我眼睛还没瞎呢!”

    “是纪长清杀了他,你知道我眼下太弱,你又不在,我只好剥了二弟的神格,为的也是为他报仇,”赵凤台神色诚挚,“我们兄弟一场,难道你还信不过大哥吗?况且你再想想,要是咱们兄弟俩打个你死我活,谁能占到便宜?”

    自称大哥,果然是青猪!贺兰浑立刻叫道:“赵前辈不要谦虚嘛,明明是你一剑杀了黑驴,驴身上还有你的剑伤呢!”

    他拽起黑驴,露出后心上的剑伤,白马长啸一声,拂尘一挥冲向赵凤台:“今日必要杀了你,给二哥报仇!”

    眼看已经掩盖不住,赵凤台铁剑一挥与他斗在一起:“我好说歹说你都不信,那就打吧!”

    褐色光芒纠缠着刺眼的白光,两个人越打越激烈,贺兰浑仔细瞧着:“要不要去插一脚?”

    “时机还没到。”纪长清从变幻的光影中分辨着赵凤台和白马的身形,眼下看来白马实力更胜一筹,他那柄拂尘当是用马尾做成,一根根须子如同利剑,赵凤台许是自身太弱,许是套用黑驴的神格并不顺手,被他拂尘逼得连连后退,看看已经退到了裂缝边上。

    贺兰浑暗自庆幸刚刚把崔颖带了出来,握着她的手腕又往身后一掩,叮嘱道:“要是情况不妙,不用管我,你赶紧跑。”

    “哥,”崔颖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咱俩一起走。”

    “我跟道长一起,”贺兰浑微微一笑,“你放心,有道长在,不会有事儿。”

    崔颖看看他又看看纪长清,心里稍稍明白了些,眼前突然白光暴涨,白马将赵凤台逼到了最角落:“把二哥的神格还回来!”

    第64章

    拂尘须一根根如同利箭, 脱出底座四面八方射向赵凤台,赵凤台极力腾挪躲闪,一点点逼近裂缝, 正要钻进去时,轰!星辰失剑光从天而降,却是纪长清一剑劈向裂缝, 封死了他的退路。

    剑气凌厉,赵凤台来不及收住步子,头发连带头皮早被削去一大块,与此同时两根拂尘须从背后透骨穿过, 赵凤台疼得嘶叫一声, 身后白马如同鬼魅,霎时间贴到近前:“你还能往哪里逃?”

    赵凤台深吸一口气, 转过了脸:“三弟,你当真要杀我?”

    白马声音冰冷:“别叫我三弟, 叫得我恶心。”

    “三弟,难道你真的相信贺兰浑,觉得我与他们联手害你们?”赵凤台苦笑一声, “如果是那样, 纪长清为什么还要杀我?”

    “那是你们的事, ”白马手中的拂尘再次挥出, “我只要给二哥报仇!”

    赵凤台只来得及躲开一半, 胸前被拂尘须擦破一大块,血肉模糊:“我知道你跟二弟一向要好, 但大哥敢对天发誓, 若是我有半分私心, 就叫我灰飞烟灭, 万世不入轮回!”

    “我眼下就让你灰飞烟灭,万世不入轮回!”白马丝毫不为所动,一跃上前,举起了手。

    “慢着!”赵凤台咬牙大喝一声,“杀了我,你如何出这阴隐山?这山是我神格所化,我耗费千年修为才能造出这山中幻境,我一死,山里所有的人全都会跟我一道消亡!  ”

    纪长清正要挥出的剑猛地收住,原来这山是他神格所化?那么他一死,这山很可能会崩塌消失,她倒没什么,只是贺兰浑他们想要逃出幻境却是极难。

    白马冷笑一声:“以我的修为,想出去轻轻松松,还怕你的威胁?”

    “三弟你忘了这山是如何来的吗?”赵凤台极是精明,眼见他说的硬气,脸上却有一丝犹豫,连忙趁火加柴,“百年前你我弟兄该遭雷劫,是我硬生生剥下神格又废掉千年修为改造了这座阴隐山,找到渡劫而不死的办法,二弟也是因为躲在阴隐山中受我庇护,所以受雷劫时才能丝毫不曾损伤,三弟的雷劫也快到了吧?若是你杀了我,等雷劫来时,这山已经没了,你要往哪里去躲?”

    “我怕什么?”白马轻嗤,“等那个女人生下神胎,我就吃下去,雷劫能奈我何?”

    “那法子只是我们从古书里找到的,能不能用眼下还没人试验过,可这阴隐山能渡劫却是大哥我亲身试验过的,三弟,你难道要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一条并没验证的记载上?”赵凤台神色诚挚,“我剥取二弟神格实在是迫不得已,当时二弟已被纪长清杀死,我若是不取他的神格,如何对付纪长清?我们费尽心思才把她引到山里来,难道就由着她肆意横行?”

    贺兰浑握着崔颖的手一紧,原来崔颖被掳,竟是为了引她入山?如今眼看白马似要被他说动,若是他们两个联手,她就危险了!

    贺兰浑连忙向崔颖低声嘱咐道:“我得跟着道长,你随机应变,千万保住性命!”

    崔颖一个没拉住,见他飞跑去纪长清身边,拔剑护住,崔颖急得跺脚:“傻子!人家神仙打架,你一个凡人过去有什么用?”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裴谌幽幽说道,“这时候便是没用,他也得上。”

    崔颖又急又心疼,脱口驳道:“要你管?”

    裴谌顿时沉了脸,却在这时,瞧见赵凤台与白马并肩低头,模样越来越亲近,裴谌连忙拉过崔颖:“跟着我,若是有事我来应付,你能躲就躲!”

    裂缝前,赵凤台神色越发恳切:“三弟,我知道你眼下并不信我,不过我是你手中败将,对你丝毫没有威胁,但纪长清却是个劲敌,你我要是火并,只会被她一个个杀死,不如我们联手杀了她,之后我任你处置,如何?”

    白马犹豫着没有说话,纪长清握紧星辰失,贺兰浑笑嘻嘻地开了口:“来呀,你们赶紧一起上,怕你们的是孙子!”

    他一边说话一边向赵凤台挤眉弄眼,好似在跟他递消息似的,白马刚刚打消一点的疑心噌噌噌地又窜了上来,先前他们就商议过,引纪长清入山后,由赵凤台唱红脸,引着纪长清一道追杀黑驴,再趁机与黑驴合力杀死纪长清,可眼下死的却是黑驴,难道他又想故技重施,引着他一道攻击纪长清,再下手杀他?

    眼见白马满脸警惕,赵凤台只恨先前没一刀杀了贺兰浑,忍不住骂道:“贺兰浑,你一个大男人,就会躲在女人后面摇唇鼓舌,算什么能耐?”

    “前辈快点呀,”贺兰浑继续跟他挤眉弄眼,“我跟道长都等了老半天了呢!”

    赵凤台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拧,仗剑向着贺兰浑扑来:“你给我闭嘴!”

    纪长清一把拉过贺兰浑,挥剑出招,轰!剑气如刀,劈得赵凤台在空中喷出一大口血,却还是硬撑着向前扑去:“三弟,我这就跟纪长清拼个你死我活,这样你总该信我了吧?”

    轰!星辰失再又挥出,赵凤台勉强用铁剑一挡,又呕出一口血,白马皱眉跃起在空中,若是赵凤台真被纪长清杀了,这阴隐山三千小世界都会坍塌,到时候就算他能出去,那个怀着神胎的女子也出不去,那他要如何强大神格,顺利渡劫?

    不如先助他共同对付纪长清,他当年渡劫时失了神格和修为,如今功力比凡人强不了多少,翻不出大浪来。白马手中拂尘掷出,箭一般冲向纪长清:“前后夹击!”

    他走得快,后发先至冲到纪长清身后,赵凤台便从前拦住,纪长清拂袖将贺兰浑挥出,星辰失剑疾如雷电,刹那间整座山中只回荡着她清冷声音:“履无极!”

    满眼清光中,贺兰浑被她衣袖拂出的一股柔力送在崔颖身边稳稳当当站住,她那一拂看似强劲,其实力度拿捏得正好,绝不会摔到他——他已经很久没被她摔过了,她如今对他一天比一天亲近,他又如何能让她独自面对危险?

    贺兰浑拔剑又要冲过去,崔颖一把拉住他:“人家特意把你送出来,你还过去干嘛?”

    “你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贺兰浑挣脱她,“我得过去与她一道。”

    “哥,”崔颖忙又抓住他,“他们这种打法,你就是去了有什么用?”

    “这话说的,你哥哥就这么没用?”贺兰浑笑着掰开她的手指,“等着吧,哥哥我这脑子,我这一张嘴,比那些兵刃可好用多了!”

    他撒腿向纪长清跑去,还没到跟前,就见赵凤台掷出手中剑猛地刺向纪长清,贺兰浑高叫一声:“道长小心!”

    伴着这声叫,白马也疾如流星般冲了过来,拂尘万千眼看就要撞上纪长清,纪长清身子一拧,在几乎不可能的角度猛地折身向上,霎时脱开包围,跟着袍袖一展掀起一阵狂风,拂尘须一根根从底座上脱落,旋转着随风飘得远了。

    那拂尘乃是白马用自己的马尾毛做成,最是得意趁手,此时突然被毁,顿时咬牙切齿:“纪长清,今日不杀你我誓不为人!”

    “我来!”赵凤台急急赶上,伸手去召铁剑,“三弟你先歇着!”

    歇白马气头上顾不得,半道上截住铁剑在手:“我来,我要亲手杀了这女人!”

    他蹂身而上,纪长清一剑挥来,两道剑气撞在一起,霎时间地动山摇,白马一招使老正要继续,余光突然瞥见赵凤台悄悄飘去了纪长清背后,白马心中一喜,却在这时,后背上突然一记闷疼,赵凤台的青铜八卦不知什么时候砸中了他的心脏。

    那八卦夹着灵力,比铁剑要重几倍,白马噗一下喷出一大口鲜血,只觉得后心上像是被凿开了一个口子似的,满身真气顺着那个缺口源源不断向外流失,星辰失的剑气恰在此时击中前心,前后夹击,心脏就似被撕成两半,白马从空中直直坠下,嘶哑着声音说道:“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呼!铁剑脱手飞出,白马模糊的目光里瞧见赵凤台挥舞手臂,遥遥指挥着铁剑调转剑身向他刺来,想要躲时,青铜八卦早又是重重一下砸在腿上,白马挣扎不得,噗!铁剑当胸刺进了心脏。

    远处,赵凤台眼看白马轰然倒下,心里一阵狂喜:“终于!”

    正要冲上去剥神格,听见贺兰浑的叫声:“别让他剥神格!”

    赵凤台百般算计,都是为了夺取神格强大自身,眼下他已经有了黑驴的,若是再得了白马,那就再难以克制。纪长清身形如电,霎时掠过去,星辰失剑断然挥出。

    白马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显出原形后,却是一匹四腿修长的白马,纪长清丝毫不曾手软,回忆着赵凤台那时候剥神格的手法,星辰失剑向白马一分一划,剥开皮肉,露出骨骼。

    “不要!”赵凤台长叫一声。

    然而已经晚了,白马的神格刚刚浮现便被星辰失斩为两截,眼看多时筹划化为泡影,赵凤台大怒:“纪长清!”

    他使出全力扑过来,铁剑、八卦一股脑儿砸向纪长清,纪长清挥剑来挡,赵凤台趁机扑到白马尸体上,一把抓住那劈成两截神格正要吞下,后心上一疼,贺兰浑一剑刺中了他。

    赵凤台大吼着回头,对上贺兰浑笑嘻嘻的脸:“前辈,生吞活剥可不行,容易闹肚子呢。”

    轰!星辰失剑劈空而至,赵凤台吐着血,一口吞下半个残破的神格。

    第65章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赵凤台灵台内蹿出来, 与另一道黑色纠缠着盘旋在一起,纪长清凝眸,见重伤的赵凤台猛地一抖震开后背上插着的剑, 两只眼睛精光四射,显然已经将白马黑驴的神格融为一体,再没有方才狼狈的模样。

    不好!要是被他抓住, 小命就要不保!贺兰浑撒腿就跑,可赵凤台比他更快,一纵身便拦在前面:“往哪儿跑?”

    他恨极了贺兰浑,长啸一声仗剑扑来, 贺兰浑眼看躲不开, 半空中灰影一晃,纪长清张开衣袖把他装了进去。

    双脚乍然踩到柔软的布料, 一股极淡的清香气若隐若无,这感觉既紧张又新鲜, 贺兰浑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却能感觉到衣袖之外杀气腾腾,纪长清和赵凤台正斗到最激烈处。

    日色半明半暗, 满山的秋叶都被剑气卷得四下飞舞, 裴谌找到一处凹进去的树洞把崔颖塞进去, 又拔过附近的长草将洞口掩住, 低声嘱咐:“你躲着不要出来。”

    “那你呢?”崔颖缩在洞里, 小声问道。

    裴谌低头,看见她微露在外面的一小片下巴颏, 连忙又拖过几根树枝遮掩好了:“我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他提剑站在中间, 既离崔颖不远, 又离纪长清不远, 方便两下照应,此时整座山都被剑气和灵力震得颤动着,裴谌紧紧握着剑柄,心里千头万绪。

    入山其实更多是意气之争,贺兰浑都进山了,他自然也不能落后,只是进来之后碰见的这些事完全出乎意料,是生是死难以预料,不过他是男人,又身在其职,哪怕拼上性命也得保住崔颖,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了贺兰浑的口实。

    正想得出神,忽地瞧见裂缝处似乎有淡白色的影子一动,裴谌眯起眼睛定睛细看,却又什么也没看见。

    轰!又一道黑白交缠着褐色的剑光过后,赵凤台大笑起来:“纪长清,整座阴隐山都是我神格加持,你就算有天大的能耐,在这山里最多也只能使出八分!”

    这感觉纪长清从开始动手时就有了,此时也不多话,纤手一扬抛出一簇三昧真火,直直落在赵凤台灵台上。

    赵凤台急急躲闪,可三昧真火如同附骨之疽,任他如何躲闪始终绕着灵台不肯走,赵凤台心惊肉跳。

    他刚刚夺取神格,还没有机会融汇熟练就被逼着动手,虽然看上去出招凌厉,其实全身真气翻腾跳跃极是难捱,尤其是灵台联通内外,此刻只觉得一个不小心就要泄露个精光,纪长清必是看出了这个破绽,所以才将三昧真火下在此处,若不能极是祛除,只怕要被她打开破绽,一败涂地。

    赵凤台提气一跃,高声说道:“纪长清,我与你昨日无怨近日无仇,都是我二弟三弟想要杀你,如今他俩已死,我不想与你为敌,你我各退一步,我放你出山,你立刻罢手,如何?”

    轰!剑光过后,又一簇三昧真火落在他灵台上,纪长清神色淡漠:“五通邪神,害人无数,我岂能留你?”

    赵凤台挥剑去挡却没有挡住,三昧真火立刻又向灵台内钻进几分,痛痒难耐:“纪长清,我是邪神,你又是什么?”

    他冷笑着:“你也不想想,你年纪轻轻却有这般修为,放眼天底下能有几个凡人是这般情形?你真觉得你是凡人吗?”

    不好,这货也学他的招数,开始攻心了?贺兰浑立刻打住:“天底下当然没有几个凡人能像道长这般,要不然道长怎么是天下第一女道士?”

    声音被衣袖掩住,传出去只剩下一点,也只有纪长清能听见他说了什么。纪长清垂目,看着衣袖中鼓起又落下的形状,也许他在里头跑着想出来,也许他是担心她乱了心神,但她并不会,身外之事她从来不去想。

    娥眉轻扬,向赵凤台再又挥出一剑,赵凤台只觉得全身灵力顺着灵台飞快地散逸,拼尽全力才堪堪躲开:“纪长清,你自己看不清楚,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绝对不是人!”

    他嘴里说着话,心里急急找着退路。百年前雷劫来时他自忖作恶多端,只怕要被击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于是剥下神格又搭上千年修为,将整座阴隐山改成一个镶嵌三千小世界的幻境,雷劫来时他分出无数化身躲在各个世界里,这才保住了一条命,只是千年修为毁于一旦,原本在五通中稳居第一,如今却连最弱的金龟都不如,从那时起,他便一直琢磨着有什么捷径恢复功力。

    前些日子纪长清斩杀金龟,黑驴、白马对她恨之入骨又不敢硬刚,便进山与他商议对策,他趁机提出掳走崔颖引纪长清入山,明里是要合力杀死纪长清,暗里盯着的,却是黑驴白马的神格,如今虽然得偿所愿,但若是不能尽快摆脱纪长清,就不能运功融合神格,只怕要败于她之手。

    赵凤台不动声色看向远处,那边最适合躲藏,只是该怎么从星辰失剑下脱身?

    却在这时,蓦地看见纪长清向他身后一点头。

    赵凤台大吃一惊,难道还有别人?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阴柔劲力穿胸而过,刚刚强行吞下的残破神格霎时间顺着伤口窜了出去,赵凤台嘶叫一声转回头,对上卫隐冰冷的脸,他手中麈尾一旋,甩出一长条鲜血,都是他的。

    “长清,”麈尾再次挥出,直取赵凤台,卫隐掠向纪长清,“你无碍吧?”

    “无碍。”纪长清猛然挥出一剑。

    两股劲力一齐杀到,赵凤台长叫一声,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摔向远处,卫隐纵身追上,还没到跟前,赵凤台掷出铁剑直取他面门,卫隐偏头躲开,眼前褐色光芒忽地一闪,赵凤台消失了。

    卫隐站在云端四下观望,但见山中寂静,只有风吹草动,赵凤台去了哪里?

    纪长清跟着上来,散出意念细细搜寻山中一草一木,处处都残留着赵凤台的气息,然而处处都很淡,都不是他的本体,他就这么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长清,”卫隐走近了,眉目间的沉郁浓得化不开,“我找你找了好久,差点以为找不到你了。”

    纪长清看着他,他风尘仆仆,从前一尘不染的白衣如今沾染了尘灰,襟边还有方才杀敌残留的血迹,他颜色浅淡的眸子里映着她的影子,让她突然意识到,卫隐对她,大约是很不同的。

    纪长清转过脸:“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是我的心,”卫隐指了指心脏的位置,“那里有对你的执念,我追着这点执念强行冲破界限……”

    却突然听见贺兰浑的声音:“道长!”

    这声音极近,仿佛就在纪长清身上,卫隐脸色陡然一变,看见她灰色的衣袖晃来晃去,贺兰浑带笑的声音越来越大:“道长,快放我出来吧,我知道你心痛我,不过我好歹是个男人,总不能一直让你护着吧?”

    心底一丝尖锐的疼突然蔓延,卫隐垂着眼皮,看见纪长清抖开衣袖放出贺兰浑,又与他并肩站在星辰失上,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她,而他却能一直与她在一起。

    贺兰浑只不过是个凡人,这山中万千世界,若不是她出手干预,又怎么可能始终跟她不分开?她对贺兰浑,终究还是不一样。

    “道长,”贺兰浑伸手握住纪长清,“赵凤台跑哪里去了?”

    “还没找到,”纪长清如今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亲近,便任由他握着,“只怕要花些功夫。”

    贺兰浑瞥了眼卫隐,笑吟吟的:“卫道长既然能从无数小世界中找到这里,想必对这山的门道也有些心得吧?卫道长觉得,应该怎么去找?”

    卫隐盯着他与纪长清十指交扣的手,心底的锐疼渐渐变成迟钝:“各个世界的交界处最为薄弱,可以从哪里突破。”

    “难道要挨个世界去找?”贺兰浑摇头,“不至于只有这种笨办法吧。”

    “看来你有更好的法子?”卫隐冷冷说道,“那就你来吧。”

    “挨个找不行,”纪长清道,“赵凤台能从我们眼前消失,就能在我们进去时再次消失。”

    “长清说的对,”卫隐放柔了声音,“必定还有捷径,待我想想。”

    天色飞快地黑下去,崔颖飞跑着来到近前,掏出了干粮袋:“哥哥,吃点东西吧。”

    贺兰浑看了眼袋子里仅剩的一块胡饼,笑着指指白马的尸体:“那不是吃的?烧把火烤了,好歹是口热饭。”

    崔颖皱皱鼻子:“我不吃。”

    贺兰浑知道她是嫌脏,刮了下她的鼻子:“傻子,好吃呢!”

    他拔剑割下马肚子上一块肉,跟着扒了些树叶枯枝开始拢火,第一簇火苗蹿上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月亮取代了太阳,升起在树梢中间,烟火袅袅升起,贺兰浑盯着那轮圆月,心中一动。

    太阳月亮虽不相同,却都是在同样的位置,这个世界和有地宫的世界虽然季节不同,但天气一模一样,太阳月亮的位置也一模一样。

    忙向卫隐问道:“你从先前的世界过来时,有没有太阳月亮?”

    卫隐瞥他一眼:“有。”

    “是不是也在树梢中间?”

    卫隐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纪长清在边上听着,心中透亮。赵凤台很快就从三千小世界中找到他们,说明对这些世界的动静了如指掌,所有的世界都有月亮太阳,月亮太阳从不曾改变过位置——

    纪长清拔剑,骤然刺向月亮。

    第66章

    一剑霜寒, 刺中圆月,纪长清只觉得星辰失凌厉剑气突然一泄,那月亮就像一个无底深渊, 吞噬着一切靠近的东西。

    果然有蹊跷。

    纪长清收剑,卫隐跟了上来:“长清,如何?”

    “月亮有古怪。”越靠近月亮, 灵力吸引的感觉越强烈,纪长清此时已经有了九成把握,赵凤台多半就躲在其中,甚至他所说的用以改造整座阴隐山的神格, 很可能就就是化成了日月。

    “进去看看。”卫隐取出麈尾正要上前, 突然听见贺兰浑的叫声:“我们也一起去!”

    卫隐皱眉,见他站在底下, 挥着手叫纪长清:“山里形势复杂,咱们千万不能走散了。”

    “山中凶险, 何苦让他一个凡人来涉险?”卫隐小声向纪长清说道,“长清,你我还要迎敌, 让他们留在此处更为安全。”

    “万一走散了, 更加凶险。”纪长清衣袖一挥, 将贺兰浑和崔颖、裴谌全都装进袖子里, 星辰失剑向着月亮挥去。

    卫隐连忙抛出麈尾助力, 月光霎时间变成一片漆黑,片刻后圆月摇晃着裂开一条大缝, 隐约可见内里起伏的山川草木, 卫隐忙将纪长清向后一拦:“我先进去探路, 长清等我消息。”

    “不必, ”纪长清闪身出来,迈步跨进裂缝,“跟着我。”

    卫隐心中一喜,连忙跟上时,眼前乍然一亮,赫然又是一座阴隐山,只不过树梢中间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只有无数枝叶随风摇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长清,”卫隐闭目神游,片刻后开了口,“处处都是那人的痕迹。”

    唯独找不到赵凤台本人,就好像他已经分解成无数碎片,散落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里似的。

    纪长清抖开衣袖,贺兰浑拉着崔颖钻了出来,抬头向树梢一看:“月亮没了!”

    裴谌跟着出来,沉吟道:“看来这里就是赵凤台的老窝。”

    纪长清沉默着没有说话,她也能感觉到处处都是赵凤台的气息,然而浓淡却都一样,并不能确定赵凤台躲在哪里。

    迈步向山上走了一段,回头看时,裂缝处的景物方位大小都跟从前不同,看来这座阴隐山并不受必须向下走的限制,很可能这座山,才是真正的阴隐山。

    贺兰浑撒腿跟上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咱们到现在,还不曾发现那些人变老的原因。”

    话音未落,突然见天空中黑云翻卷,眨眼间明亮天色变成昏黑,大雨哗啦啦落了下来。

    贺兰浑连忙解下外衣罩在纪长清头顶:“越发古怪了,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纪长清纤指一弹,一道掌心大小的黄符飞起在半空,眨眼化成一丈方圆的幕布,挡住了倾盆落下的大雨,贺兰浑挽着她的手跟她并肩站着,又招呼剩下几个人都来避雨,只听哗啦哗啦,雨声连绵不绝,纪长清平视幕布之外,神色凝重。

    “道长,”贺兰浑轻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这雨水里,每一滴都有赵凤台的气息,只怕是他用灵力所化。纪长清凝眸,他想做什么?

    却在这时,听见吱呀吱呀的车轮声响,山脚下驶来一辆车子。

    所有人立刻都紧张起来,进山至今,除了赵凤台和白马,他们还不曾遇见过别人,这车子里坐着的,是谁?

    贺兰浑紧紧握着纪长清的手,心里却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那马车,他好像见过。

    车子在山下慢慢走着,山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车轮陷在泥里半天拔不出来,心里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浓,贺兰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听见纪长清的声音:“你认识?”

    贺兰浑猛地回过神来,低头看她时,她微微仰脸看着他,从前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时有一丝极淡的关切,是为了他。贺兰浑绷紧的情绪骤然松弛,再次握紧她的手:“那车子,很像从前我家里的车子。”

    五岁那年,父亲在大雨天外出公干,不幸跌落悬崖亡故,当时他坐的,正是这么一辆黑漆朱轮的车子。

    这辆车上,父亲曾经抱着他玩耍说笑,给他讲奇奇怪怪的蜀州传说,父亲还曾扶着他坐在驾车的马背上,教他如何骑马控缰,这辆车子父亲出事后武夫人不让他看,但他偷着看过,摔碎成了几半,车身上都是山石撞出来的伤痕。

    贺兰浑全身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了,急切雨声中突然传来一个十数年不曾听过的熟悉声音:“这雨怎么下得这样急?”

    阿耶!贺兰浑脑中嗡的一响,松开纪长清的手,撒腿跑了出去。

    纪长清伸手却没能拉住他,见他飞奔着冲向那辆车,衣服眨眼间湿透了,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他也来不及抹一把。

    贺兰浑越跑越快,山路一点点失去了阴隐山的面目,变成了蜀州那弯曲嶙峋的盘山路,不远处就是悬崖,父亲的车子就是从那里摔下去的,那时候大雨冲塌了山体,石头滚下来惊了马,直直蹿进了悬崖。

    贺兰浑拼着最大的力气奔跑着,十数年的光阴闪电般从眼前划过,孤独无助的五岁,回到长安的六岁,七岁时母亲再嫁,八岁时有了一个妹妹,妹妹一天天长大,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妹妹,然而还是不一样的,他开始独自来往与长安洛阳之间,长安的贺兰宅才是他的家,洛阳那个家是母亲和妹妹的。

    甚至长安那个也不是他的家,他在十几岁时回过一趟蜀州,在那个悬崖前默默站了半天,有父亲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雨水越来越急,眼睛有些睁不开了,贺兰浑胡乱抹了一把,指头缝里看见马车离悬崖越来越近,山崖上的土石似在松动,似乎下一刻就要滚下来,贺兰浑大吼一声:“别过来!”

    马车停住,那个熟悉的声音惊疑着响了起来:“大郎?”

    贺兰浑一跃来到近前,车门开了,他看见了阔别十几年的,父亲的脸。

    手抖起来,嘴唇也抖着,声音有些不成调子:“阿耶?”

    明知道一切都是幻象,明知道父亲已经死了,然而此时相见,却如此让人沉沦。

    “大郎?”车里的贺兰光远同样是惊讶,倾着身子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找出当年那个五岁孩童的模样,“你怎么这么大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兰浑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侥幸,也许这不是幻象,也许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还活着,而他只是无意中闯进了那个世界。

    凌乱的思绪中他拦在车前:“不能再走,前面危险。”

    “危险?”

    贺兰光远探身出来张望前方,雨水很大,霎时湿了他的衣服双肩,贺兰浑举着手,竭力给他挡着:“阿耶,那边山石滑坡了。”

    几乎与此同时,哗啦一声,一大片泥土夹着石头滚下来,拉车的马受了惊,嘶叫着想要蹿开,贺兰浑一把抓住缰绳,攥得骨节发白,浑身的力气都搭了进去,马匹叫着跳着,慢慢归于平静,车子没有往悬崖去,父亲还好端端地在他面前。

    胸腔肿胀着,眼睛也是,无数次假想中发生过的情形,此时此刻,他终于做到了,他拦住了父亲的马车。

    然而心里一丝苍凉慢慢涌起,都是假的,都是幻象,时光不可能倒流,那所谓的另一个世界也太过缥缈,这里只是阴隐山,他亦无力穿越时间,去阻挡已经发生的一切。

    “看你,都淋湿了。”贺兰光远撑开伞,探身出来遮在他头上,他目光透着慈爱,擦去他满眼的雨水,“下这么大雨不要乱跑,很危险,阿耶能应付。”

    这口吻,分明还是十几年前对着那个五岁孩童的模样。贺兰浑有一刹那痛恨自己的清醒,假如他能再糊涂些,眼下也就能好好享受这片刻的温情。

    “贺兰浑,”身后的雨声有片刻缭乱,纪长清掠到了近前,“那是假的。”

    是假的,他也知道是假的,他又盼望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贺兰浑没有回头,低眉看着贺兰光远:“阿耶,前面太危险,回去吧。”

    贺兰光远看向他身后的纪长清,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是谁,大郎的心上人?”

    “是,”欢喜与苦涩交缠,贺兰浑回头,握住纪长清的手,“她是我的心上人。”

    纪长清眉尖一蹙,对上他微红的双眼时便没有反驳,耳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阿耶,她叫纪长清。”

    “好,很好,”贺兰光远含笑点头,脸上流露出真切的迷茫,“大郎啊,我才从家里出来不久,怎么你长得这么大了,都有心上人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兰浑死死盯着他,似要透过时光,将父亲的模样刻进心里:“阿耶,这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贺兰光远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可是大郎,我活生生地在你面前,你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这一切如何有假?”

    他从袖中取出一盒双陆:“大郎,你要阿耶给你买的双陆,阿耶买回来了。”

    那时候他刚开始学各种博戏,见父母亲闲时喜在窗下打双陆,便缠着也要学,父亲说那是大人用的,棋子太大不好拿,于是专程为他定做了一幅适合小孩用的,那次出门之前,父亲说过,回来时就带给他。

    他是在离开蜀州时才见到那副双陆,小小的棋子缺了很多颗,想来是掉落在悬崖底下了。

    “就算是假的,又有何妨?”贺兰光远的声音低下去,“我们父子在一起,这样不好吗?大郎,留下来吧,跟阿耶在一起。”

    贺兰浑看着他,慢慢拔出了剑:“阿耶。”

    第67章

    利剑和着大雨, 慢慢向贺兰光远胸前刺去,远处的崔颖惊叫一声:“哥哥,你做什么?”

    “大郎, 那是你妹妹吗?”贺兰光远没有躲,抬眼望向崔颖,“我走之后, 发生了很多事情吗?你母亲她,还好吗?”

    剑尖在他胸前停住,贺兰浑喘着气,明明该当向前, 却怎么也无法向前。

    “哥哥!”崔颖飞跑到近前, 靴子带起来泥水,淋淋漓漓甩出去, “他是谁?你为什么叫他阿耶?”

    他是谁?贺兰浑紧紧握着剑,他是幻象是圈套, 也是他最想挽回的过望。

    贺兰光远依旧没有躲,他甚至带着坦然的笑,看向崔颖:“你是阿武的女儿吗?你生得很像她。”

    他叹一口气, 有些怅然:“我明明才刚出门, 却又觉得已经有很久不曾见过阿武了, 我很想她, 你是不是也很想她?”

    他的言谈举止中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吸引力, 崔颖不由自主答道:“我也很久不曾见过阿娘了。”

    她心中有些惆怅。上次与武夫人见面还是崔家刚开始给她说亲那会儿,武夫人特地从洛阳赶来与她商议, 可她想着在崔家的种种不顺忍不住冲武夫人发了脾气, 武夫人走后她彻夜难眠, 后悔夹杂着埋怨, 假如当初武夫人肯答应崔家守节,她又怎么会受如今这种种磋磨?

    旧事萦绕心间,崔颖低着头,心想她这个母亲大约跟天下别的母亲都不一样,她这个母亲更爱自己,儿女都是要往后面放一放的。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裴谌怔怔的声音:“大人,武夫人?”

    崔颖抬眼,看见武夫人一身素色衣裳,与裴探花并肩往跟前来,此时大雨骤停,空气清透,武夫人不施粉黛的脸如芙蕖映日,媚妍无双,崔颖呆住了:“阿娘,你怎么来了?”

    她飞快地迎上去,却又突然想起,武夫人此时的装扮她曾经见过,那是三年前父亲死后,祖父到洛阳接她的时候,武夫人便是这样素淡装束,面对要求她守节的祖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不字。

    崔颖停住步子,一时间心绪激荡:“阿娘,你为什么穿着那时候的衣服?”

    “阿颖还记得呢?”武夫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阿娘想来想去,觉得上次是我答错了,我不该只顾着自己,不顾着阿颖。”

    她款款走到近前,搂过了崔颖:“阿娘最爱的便是你,你放心,阿娘以后不嫁了,阿娘守着你,咱们这就回洛阳家里去,崔家那些人从今往后再休想勉强你做任何事!”

    崔颖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眼睛酸胀着,心绪激荡着,轻轻倒在武夫人肩头:“阿娘。”

    她于此之时,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只想着从此再没有缺憾,母亲终究还是爱她的。

    却突然听见裴谌迟疑的声音:“大人,你何时到了山中?”

    崔颖从武夫人肩头望出去,看见裴探花不紧不慢走到近前,脸上是风流蕴藉的笑:“我听说你出来办差,所以特地与夫人一道过来寻你。”

    出来办差?崔颖拥着武夫人,心头一点点模糊起来,她怎么记不起要办什么差事了?

    裴谌心里咯噔一下,父亲叫她夫人,难道他们的事情已经定下了?脱口问道:“你们,你们难道……”

    “我们?”裴探花看了眼武夫人,微微一笑,“七郎想到哪里去了?武夫人是来寻女儿的,我与她凑巧同路而已,你不可胡乱猜测,有损武夫人清誉。”

    原来他们两个没有关系?裴谌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自从父亲与武夫人有来往之后,他就时常做同样的噩梦——父亲死了。

    从前他并不相信什么八字批命,然而到此之时,他才发现自己如此紧张,武夫人前后两任夫婿都死了,人人都说她命硬克夫,他很怕父亲娶武夫人,很怕父亲去世。

    此时听父亲亲口否认与武夫人有来往,裴谌心中轻松,忙道:“这山里十分凶险,大人是怎么进来的?”

    “很凶险吗?”裴探花回头指指来时的山路,“我顺着山口一路走进来的,一切都很正常啊。”

    裴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口处那棵白色荼蘼花带着细小的雨滴随风摇曳,山口外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影,不晓得是不是周乾他们,裴谌心中突然有些模糊,原来他们已经找到了出山的路?怎么他全然想不起来了?

    “走吧七郎,”裴探花意态悠闲,“如今你差事也办完了,正好跟我一道回家。”

    差事已经办完了?可他要办的是什么差事?裴谌心思恍惚着,再又看向那棵荼蘼,天色明亮,山花野草烂漫清香,一切都安静祥和,裴谌忽地觉得,对啊,差事已经办完,他该回去了。

    “走吧。”裴探花转身向山口走去。

    裴谌连忙跟上,余光里瞥见崔颖挽着武夫人,也向山口走去,父亲并没有与武夫人说话,他们两个果然没有关系,父亲不会死。

    “大郎,”贺兰光远抬眼望着前面几条背影,声音轻柔,“我们也走吧,回家去,阿耶教你打双陆。”

    贺兰浑手中长剑依旧指着他的胸口,见他打开了檀木的棋盒,内里黑子白子安静站着,棋子比平时玩的双陆小了一圈,那是按着五岁孩童的手指来做的,阿耶专门为他定做的。

    “你看他们多欢喜,”贺兰光远的声音越来越蛊惑,“在这里,人生没有遗憾,一切都能弥补。”

    贺兰浑看着越走越远的崔颖,她整个人都窝在武夫人怀里,像一个撒娇受宠的小孩,许久不曾见她这么欢喜了。

    “大郎,跟阿耶回家吧,阿耶很想你。”贺兰光远轻声说道。

    心头有刹那的恍惚,贺兰浑抬眼,看见山道后他在蜀州的家,门前是清江横流,沙鸥翔集,院里有杜鹃、芙蓉还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父亲经常坐在树下批公文,他便骑着竹马,绕着两人合抱的树干跑来跑去玩耍。

    回家吧,只要心里一晃,他就能回家。

    然而,他很清醒,太清醒了,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贺兰浑闭着眼,手中剑猛地向前刺出:“不。”

    剑尖刺入贺兰光远的胸膛,没有任何异样,就好像穿进了空气中,贺兰浑睁开眼,贺兰光远正在慢慢变淡,贺兰浑贪婪地看着他,想要阻止,却无法阻止,贺兰光远彻底消失了。

    “阿耶。”贺兰浑无声地唤着,大约从今往后,他再不可能看见父亲了。

    手背一凉,纪长清握住了他。

    贺兰浑看着她,她是这虚幻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贺兰浑猛地抱住了她。

    她微凉的身体在他怀中,充盈着他空荡荡的心,贺兰浑的下巴搁在她头顶,闭着眼睛低声唤她:“道长……”

    他搂得太紧,纪长清只能看见他一小片侧面,眼皮是红的,头发是湿的,纪长清手指插,进他湿冷的头发里,灵力蒸腾着,头发很快变干,她生平头一回知道了怜惜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轻轻摩挲着他的发丝:“别忘了你妹妹。”

    手被握住,贺兰浑在她手心轻轻一吻,抬起微潮的眼皮:“我知道。”

    他猛地一甩头,将一切软弱的情绪都甩在脑后,跟着松开了她:“是不是必须自己看清,才能破局?”

    方才她一直不曾出手干预,那么这个幻象,看来只能本人来破。

    “我试过,没用。”纪长清道。

    方才她并非没有干预,在他冲向那辆马车时她便试过,灵力并不能让幻象消失,甚至连大雨都是真实存在的,这阴隐山的幻象与别处的都不一样,框架是假的,所有的细节又都是真的,这是赵凤台重新构造的新世界。

    这里世事圆满,所有的遗憾都能弥补,所以那些人进来之后便没再出去,但赵凤台并不是慈悲的佛陀,他让他们人生圆满,必定是贪图他们拥有的东西。

    中途出去的人都变老了,他们缺少了几年的寿命,赵凤台要的是寿命,没出去的那些人,剩余的寿命也许都归了赵凤台。

    所以阴隐山的昼夜特别短,这里的一年,大概只相当于外面的半个月一个月,赵凤台在失去神格和大半灵力之后,就是靠夺取别人的寿命来维持自身。

    纪长清抬眼望去,崔颖跟着武夫人越走越远,山路渐渐变成了车马通衢的大道,隐约有些像洛阳的模样,也许在崔颖的世界里,她正与武夫人一起回洛阳。

    手心再次触到温热的嘴唇,贺兰浑吻着她:“我去找阿崔。”

    他飞跑着追上崔颖,一把拉住:“阿崔,你想让阿娘一辈子都只围着你转,那么你能保证一辈子守着阿娘,绝不离开阿娘吗?”

    崔颖怔了下,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什么?”

    “我知道你需要阿娘,可阿娘她也是人,她也有自己的活法,她并不只是为了你我而活。”贺兰浑轻轻握住她的手,“阿崔,假如当初我也这么缠着阿娘不许她再嫁,还会有你吗?还会有我们十几年的兄妹情分吗?”

    崔颖怔住了,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拉着武夫人,心头一时清楚一时迷茫。

    “阿崔,你再细想想。”贺兰浑轻声道。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一抹熟悉的山色。

    贺兰浑抬眼,见卫隐远远站在山腰上,山风吹起他白衣的一角,他抬眼望着前方,神色凝重。

    在他面前,是春夜的骊山,春草绒绒,碧桃红花,那是三年之前。

    贺兰浑猛地一惊,那时候,卫隐也在?

    第68章

    夜风拂过, 吹起沾染尘灰的白衣,卫隐握紧麈尾,看着面前斜卧在脚下的女子。

    是那只狐妖。

    春草萋萋, 半掩着她雪白的赤足,她媚眼如丝,一声声唤他道长:“奴什么都答应了道长, 待会儿纪长清来了,道长会救奴吧?”

    幻象。万万没想到,在阴隐山这奇诡怪异的小世界里,赵凤台居然可以对他这么一个善用心术的人施出幻象。

    麈尾挥出, 直取灵台, 活色生香的美人霎时间化为乌有,卫隐猛地捂住心口, 三年前那剜心般的疼痛和懊恼再又刺激着袭来。

    都怪他一时大意,竟然没发现狐妖悄悄动了手脚, 终是将她拱手送给了别人。

    鼻端突然闻到一阵冷香,随即响起纪长清的声音:“三年前,是你对媚狐珠动了手脚?”

    卫隐回头, 对上她冷若冰霜的脸, 星辰失剑直取他的胸膛, 卫隐低眼, 看见剑刃上的冰冷寒光:“长清, 你要杀我?”

    “是你对媚狐珠动了手脚?”星辰失剑向前一分,剑尖刺着肌肤, 压出一点尖痕, 纪长清丝毫不曾动容,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求而不得, 因为已成心魔。卫隐苦笑着,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因为,这里有对你的执念。”

    山下,贺兰浑既不能丢下崔颖,便只能盯着卫隐的嘴型,猜测着他说话的内容,耳边听见武夫人含笑的声音:“阿颖别听你哥瞎说,阿娘这辈子只守着你,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崔颖猛地甩开了她。

    她觉得鼻尖有点酸,声音也涩着:“你不是我娘。”

    她的阿娘极有主见,她的阿娘喜爱很多东西,美酒美食美人,她的阿娘绝不会让自己的生活里只有儿女,绝不会困在内宅,一辈子只围着儿女打转。

    眼前的人不是阿娘。她虽然渴望阿娘能把全副身心都扑在她身上,但,她不要假象。

    肩膀被拍了拍,贺兰浑递上佩剑,崔颖红着眼圈接了过来。

    铮!崔颖拔出长剑,看着眼前温柔如水的武夫人,握剑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怎么也刺不出去,崔颖死死咬着嘴唇,抛掉了长剑。

    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说道:“你不是我阿娘,我不会跟你走。”

    魔咒突然消解,武夫人温柔带笑的脸慢慢融进四周,消失不见,崔颖紧紧攥着手心,在失望一点点清明了思绪。

    母亲也许不会为了她放弃自己的生活,但母亲永远是她最能依靠的人,不然她在崔家逼婚之时,怎么会头一个想到去投奔母亲?

    长剑落地,脆响声引得裴谌回头:“你说什么,她不是武夫人?”

    似有一丝凉意突然渗进暖洋洋的感觉里,裴谌恍惚想到,父亲与武夫人情投意合,怎么可能突然放弃武夫人?况且他的公事也并没有办完,他还在凶险万分的阴隐山中,父亲又怎么可能找过来?

    一念清醒,眼前似真似幻的洛阳突然又变成了阴隐山,裴谌拔剑,刺向裴探花。

    幻象消失,裴谌回头,正对上崔颖红红的眼圈,脱口说道:“别难过,世事强求不得,顺其自然吧。”

    崔颖涩着喉咙:“我知道。”

    话音未落,身子突然被一股大力重重一拽,崔颖低呼一声,慌乱中伸手只来得及伸手向贺兰浑的方向一抓:“哥哥!”

    在裴谌眼中,只看见她从脚向上,半边身子突然变成透明,惊诧中伸手一捞,正抓住她冰冷的手,随即一股大力重重将他一拖,裴谌低眼,看见自己从脚到腿,也在飞快地变成透明。

    “阿崔!”贺兰浑冲过来试图来拉,可是已经晚了,崔颖整个人都变成透明,就那么活生生地从他眼前消失了,接着是裴谌。

    “阿崔!”贺兰浑大吼一声,孤山四周回荡着他的叫声,崔颖和裴谌没有回应。

    他们去了哪里?贺兰浑一声接一声唤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方才刚刚醒悟,打破了幻象,会不会因此出了阴隐山?

    那些出山的人,是不是也是因此得以逃生?

    可他是头一个打破幻象的人,为什么他没有出去?他与他们有什么不同?

    贺兰浑心思飞快转动,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纪长清给他下过咒术,他们不会离开彼此一里之外,难道是因为这个?

    抬眼看时,纪长清在半山腰上,手中星辰失剑指着卫隐,神色冷厉。

    方才卫隐的幻象虽然时间极短,但他看见了,那是三年前的骊山,那时候卫隐也在,他在做什么?贺兰浑捡起长剑,飞快地向山腰跑去。

    山腰上,纪长清的剑尖再又送进一分:“如何取出媚狐珠?”

    卫隐不退不避,任由长剑刺进,鲜血染红白衣。

    他原本算好了一切,经他锻炼过的媚狐珠,只要她“无意”吞下,就会欲念横生,必须与男人欢好才能消解,而一旦与男人欢好,从此后她的禁制便对那男人无效,甚至那男人的身体、触碰和亲近,对她都是莫大的吸引。

    在他的设想里,那个男人是他。

    她虽然断情绝爱,但他想,只要有了这一层关系,假以时日,他必定能得到她的心。

    他将一切都算得很好,唯独算错了那只狐妖。

    那狐妖偷偷在媚狐珠上下了咒,在他施法改造媚狐珠时,咒术便悄无声息地与他连结在一起。

    那是一道同生共死的咒,如果狐妖死了,他也会死。

    他答应过狐妖,只要她顺利让纪长清吞下那颗媚狐珠,他就会救她,可他是骗她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留活口。

    那夜他隐在树后,看着纪长清杀死狐妖,看着媚狐珠顺利进入纪长清体内,然后那反噬之力,发作了。

    心脉几乎断绝,死去活来之际,他看见了贺兰浑,看见他走到纪长清身边,看见纪长清伸手把他从马背上拉下,看着她拥抱了他。

    他没有死,但也去了半条命,他养了整整三年的伤,出山后来寻她,却发现他为自己设计的那些好处,如今都归了贺兰浑。

    她对贺兰浑处处照顾处处有情,他求之不得的一切,都被贺兰浑轻而易举地偷走了。

    卫隐伸手握住剑刃,颜色浅淡的眸子看住纪长清:“取不出来。”

    他语调轻缓,依旧是平日在她面前温存耐心的模样:“长清,你知道我的,我下手一向不留退路。”

    他没有给自己留退路,却为贺兰浑做了嫁衣裳。

    星辰失突然从手中抽离,锋利剑刃割破手掌,鲜血淋漓而下,卫隐低眼看着:“长清,这是你留给我的头一样东西。”

    下一息,周遭都被剑光包围,凌厉剑气排山倒海般压向他,卫隐没有躲,甚至也没有运气抵御,他正正站在纪长清面前,神色中甚至还有一丝向往:“如果死在长清剑下,从此后,长清就再不能离开我了吧。”

    死于她手,是为因缘,从此后轮回路上,他就能一直追随着她,生生世世与她结下因缘。

    剑气猛然撞上心口,噗,卫隐吐出一大口血,踉跄着向后退去,却在这时,天地间景色又是一变。

    昏暗逼仄的房间里,半尺见方的小窗透下几缕阳光,空气中的灰尘起伏飘摇,一粒粒看得分明,架上有很多书,有一本摊开了,其黑的墨色写着几个字:神魂灭,骨肉生。

    纪长清猛地收剑。

    她又看见了这句话,这情形,应当是她第一次看见这句话的时候。

    纪长清上前一步,伸手拿起那本书。

    轻飘飘的在手中,书页陈旧发黄,透着多年尘封的气息,纪长清定睛细看,这一页书上,只有这六个字。

    一页页翻过去,前前后后都是空白,只有这六个字。

    赵凤台能造出幻象,但只能依据他们的记忆来造,连他们自己都全部忘掉的,赵凤台造不出来。

    手指摩挲着这六个字,纪长清沉吟着,其他人的幻象都已经破除,但赵凤台依旧踪影全无,看来破除幻象只能救出自身,并不能解决赵凤台,那么解决赵凤台的法门究竟在哪里?

    “道长,”贺兰浑飞跑着来到近前,“阿崔和裴七都不见了,在我眼前变成透明,消失了!”

    也许是幻象打破,他们出了阴隐山,但这些似乎对道门中人无效,她和卫隐,依旧还在这里。

    纪长清瞥了眼卫隐,他捂着心口靠着书架,他气息微弱,一双眼却还看着她,唇边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他怎么了?”耳边听见贺兰浑问道。

    纪长清转过脸:“三年前,是他动的手脚。”

    贺兰浑恍然大悟,嘴角不觉便勾起了弧度,握着她的手低了声音:“道长,阿崔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纪长清有些生硬地安慰:“只要找到赵凤台,总有办法解决。”

    目光重又落回那本摊开的书上,漆黑六个字:神魂灭,骨肉生。

    那些阴命女子神魂俱灭,身体残缺,那么是谁生出了骨肉?

    漂浮在光线中的灰尘粒子突然乱飞起来,门开了,一个人慢慢走进来,拿起了那本书。

    第69章

    光线昏暗, 映出眼前人慈和的面容,她合上书本,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长清,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是纪宋,十几年前的纪宋。

    明知道只是幻象,但在此时见到十几年前初初染病, 还不曾虚弱衰败的纪宋,纪长清心中仍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滋味。

    这些年里她时时想到,假如她能早些发现师父的病,假如她修行能再快再精进些, 也许她就能在最初时医治好纪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可奈何看她走向生命的尽头。

    在此刻,纪长清生出贪恋之心, 并没有在最快的时间里打破幻象。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舍,纪宋拉住她, 声音里带着蛊惑的魔力:“长清,师父已经全都好了,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在修行, 留下来陪着师父吧。”

    心头情绪纷乱, 纪长清微微垂着眼皮打量四周, 她想起了, 这场景是纪宋的房间, 那天她突然有一件疑难事要问纪宋,去到房中时却空无一人, 年幼的她一处处寻找, 无意中触发了墙壁中藏着的另一个空间。

    那本书, 就在在那里。

    神魂灭, 骨肉生,原来她是在师父那里看到过。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任凭她极力回想,始终也想不起任何细节。

    以她超群的记忆力,绝无可能是自然遗忘。

    师父,师父。师父做了什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长清,”纪宋笑容温暖,“留下吧,师父正好有些心得要与你一起探讨。”

    手腕突然被紧紧攥住,纪宋诧异着抬头,对上纪长清沉郁的眉眼:“不。”

    三昧真火骤然从她指尖化出,幽绿火焰顺着纪宋被她攥紧的手腕一路延伸向上,纪宋的头脸身体迅速化为虚无,唯有被三昧真火点燃的手臂却像有实体一般,依旧保留着原有的轮廓,火焰焚烧中手臂扭曲抽搐,发出嘶哑的痛叫,是个男人的声音。

    贺兰浑很快认出了这个声音:“赵凤台!”

    下一息,手臂烧成灰烬,声音突然消失,纪长清掠起在空中,极目眺望。

    要想制造出让人沉浸其中难辨真假的幻象,必须耗费巨大灵力,尤其是那个用来引人入彀的人,就是灵力浸淫最深的一处。

    先前几次他们一识破幻象,假做的人和场景都会立刻消失,但这次,她用三昧真火焚烧了赵凤台幻化出的纪宋,赵凤台的灵根受此重创必定会有所显示,只要找到这个世界里有哪一处不对,那一处多半就是赵凤台的化身。

    纪长清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四方,天高云淡,光线分明,找不到任何异常,却又处处透着异常,定睛再细看时,原本草木葱茏的阴隐山此时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满山青绿色好像突然被严霜摧残了似的,再不复从前的精神。

    原来是,山。赵凤台创造了这个世界,整个世界的核心就是这座山,赵凤台的化身就是这座山,也就难怪他们找了这么久,始终没找到他。

    星辰失出鞘,挟着撼动天地的剑意,断然劈向阴隐山!

    轰!地动山摇,青碧光芒笼罩一切,赵凤台嘶哑的呼叫声从山间传出,纪长清不等声音停止,立刻又是一剑!

    轰!山体剧烈震动,无数巨石从山顶滚落,纪长清挥袖卷起贺兰浑,低声嘱咐:“躲好。”

    将他向衣袖中一送,第三剑紧接着挥出!

    轰!巨大的山石碎成齑粉,满山绿树一霎时全部枯萎,泥土灰尘喧腾着飞扬在半空,纪长清站在云端垂目一看,巨石土灰剥落之后,露出光秃秃的一角山体,想来那才是阴隐山的本来面目,赵凤台化成的,是包裹在山体外面的一层仙境。

    又一块巨石滚落,随即是赵凤台。他浑身是血,满头满脸沾满土灰,像是被人从土里刨出来的虫蚁:“纪长清,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苦苦相逼?”

    纪长清一言不发,挥剑劈去。

    清光过后,赵凤台破败的身躯如同烂泥一般,重重摔向地面,山体上的巨石泥土还在轰鸣着往下滚落,片刻后便将他压在里面,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坡,贺兰浑紧紧拽着袖口边缘,高声提醒:“道长,别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星辰失凛冽的剑气擦着脸颊而过,贺兰浑连忙向里一缩,看见那座刚堆起来的小山坡四分五裂着迸开,露出最底下压着的赵凤台,他大半个身子已经化成青猪的原型,唯有头脸还保持着人形,一口口向外吐着血沫子。

    “那些在山中迷失的人呢?”纪长清站在云端,冷冷问道。

    “在,在我,我,”赵凤台喘息着,声音越来越低,“灵台中……”

    纪长清在他身边落下,低头俯身正要查看,突然察觉到身后一丝凉风。

    几乎与此同时,卫隐的叫声响了起来:“长清小心!”

    青铜八卦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袭到身后,纪长清急急闪躲,余光瞥见白衣一闪,卫隐扑开她,手中麈尾飞出去,迎上八卦。

    撼动天地的巨响中,卫隐吐着血斜飞出去,青铜八卦轰然落地,满身青光无声熄灭,赵凤台抽搐几下,化成一头数丈大的青猪,气息奄奄:“别杀我,我,我的神术能解,解开你心中,疑惑……”

    留在他眼中的,是星辰失摧残的剑光,下一息头颅飞起,灵台中无数光点飘飞着落在地上,化成一群茫然的人类。

    “这是哪里?”

    “怎么回事?”

    “神仙怎么不见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着问,在滚滚烟尘中捂着口鼻咳嗽。纪长清一一看过去,这些人虽然年龄不一,但,没有一个年轻人,更有许多头发已经全白,想来他们的寿元大半已被赵凤台偷走,重返人世后便成了这副模样。

    抖开袖子将贺兰浑放下:“你去解决。”

    贺兰浑很快掏出腰间的鱼符,在众人眼前一晃:“我是刑部官员,你们先前被五通诱骗入山,在幻象中被蒙蔽多时,眼下五通已死,山中十分危险,都随我尽快出山!”

    轰隆隆,轰隆隆,山石泥土还在往下滚落,众人惊叫着四处躲避,贺兰浑一把抓过一个差点冲进乱石的人,目光在人丛中飞快一掠。

    这些人突然遭逢巨变,没人引领肯定会出事。伸手指了几个神色还算镇定的人:“你们几个领头,与身边的人两手相挽,五个人一组,站在原地不要乱走!”

    眼见那几人一个连一个抓在了一起,贺兰浑转脸看向纪长清:“袖子里装得下吗?”

    纪长清点头:“能。”

    “阿师,”青芙从远处箭也似的飞来,掏出赤金囊往下一抖,“我来!”

    赤金囊袋口张开,灰头土脸的王俭从里面滚落下来,青芙双手一张,赤金囊变成巨大一张网,将剩下那些人全都装进去,随即又变成一个巴掌大的小小包袱。

    轰轰!巨石还在不断头地往下滚落,阴隐山原本光秃秃的模样越露越多,纪长清抬眼望去,仙境已经消失殆尽,最远处隐隐能看见山口,不过那株白色的荼蘼花也不见了,看来那花那黄蝶,应当都是赵凤台灵力所化。

    “阿师,”青芙挽住她的胳膊,满脸欢喜,“我进山后到处找你,谁知王俭那个笨蛋差点进了幻境,耽误了我好多时间!”

    王俭脸上一红,惧怕中又夹着一些羞耻,嘟囔着分辩道:“我哪有。”

    轰!最后一块巨石咆哮着滚下来,阴隐山彻底露出了本来面目,是座孤零零的石头山,初春的季节一根草叶也没有,想来风水都已被赵凤台耗尽。

    尘灰弥漫中,纪长清抬眼看向山口的方向,周乾正踮着脚尖往里头张望,看见他们时高叫一声:“上师,解决了?”

    解决了五通,但,她的疑问却还没有解决。

    纪长清迈步向山口走去,青芙连忙跟上,叽叽喳喳说着分别后的事情,却又被贺兰浑挤在一边,他笑嘻嘻的:“行了,回头有空时你再说,眼下你阿师是我的。”

    伸手握住纪长清的手:“等安置完这些人,我恐怕得回洛阳向皇后复命,道长,到时候跟我一起去吧?”

    纪长清抬眼,对上他弯弯的眉眼,他又露出了那种紧张中透着窥探的神色,好像怕她跑掉似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等见过皇后,我跟你一道回玄真观,好不好?”

    玄真观,师父,十多年前那隐蔽的空间,那本诡秘的书,那段消失的记忆。纪长清垂下眼帘,却又突然觉得心头一跳,一股不祥的感觉迅速弥漫周身。

    她从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害怕和紧张突然攫住了她,纪长清隐约觉得,她即将会失去一件极重要的东西,而她此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可又有直觉告诉她,是师父。

    “道长,”贺兰浑握了握她的手,“好不好?”

    纪长清突然甩开了他的手。

    贺兰浑诧异着,见她一跃升在空中,灰色衣袖鼓荡如同风范,眨眼间已经消失在远处。

    那方向,是长安。

    贺兰浑飞跑着冲出山口,一跃跳上马背:“王十二,那些人交给你了!”

    重重加上一鞭,飞快地向长安追去。

    疾风吹乱了鬓发,纪长清越走越急,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沉,师父,这些年她相依为命,奉若神明的师父,世上万千人中唯一例外的师父。

    灵力催到极点,喉头泛上腥甜的滋味,纪长清终于看见了玄真观的山门,门柱上包着粗麻布,不祥的惨白色。

    第70章

    纪长清停在门前, 久久没能迈出步子。

    能闻到空气中有焚烧麻纸的气味,夹在安稳的檀香气味里,从小生活到大的玄真观, 此时竟成了她不敢进去的地方。

    吱呀一声山门开了,李道姑在看见她的一刹那红肿着眼皮叫了声:“观主你总算回来了,老观主她……”

    她没有再说下去, 然而纪长清已经知道了,因为她道袍之外套着粗麻的白衣,那是服丧的打扮。

    默默进门,沿着熟悉的路径向纪宋的房间走去, 只不过几步光景, 先看见偏殿中纸灰飞扬的火盆,几个师姐妹跪在殿中哭泣, 旁边停着一具冰冷的棺材。

    师父的。

    纪长清一言不发走进门,慢慢跪了下来。

    入夜时。

    山门突然被敲响, 李道姑急匆匆出去,对上贺兰浑风尘仆仆的脸:“道长呢?”

    李道姑忍不住默念了一声三清保佑:“在灵堂跪着呢。”

    贺兰浑丢下马鞭往里跑,听见李道姑急急的叮嘱声:“观主回来以后一声都没哭过, 就只是跪在那里不说话, 大半天了水米也不曾沾牙……”

    贺兰浑很快闯进了灵堂, 纪长清闭目跪在灵前, 脸色依旧是平素的淡漠, 但他如今这样熟悉她,看一眼她发白的嘴唇, 便知道她此时此刻承受的痛楚。

    贺兰浑默默在她身边跪下, 她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似乎根本不曾察觉他来了, 贺兰浑想了想,抬头问李道姑:“能不能讨口水喝?”

    热水很快端来,贺兰浑抿了一口,皱起了眉毛:“这水……”

    伸手送到纪长清嘴边:“味儿有点怪,道长尝尝是怎么回事?”

    半晌,见她凤目微开,瞥他一眼,随即又合上了。

    她看出来他是变着法儿哄她喝水,可她这态度,似乎还有商量。贺兰浑连忙又将杯子倾斜一点,让杯子里的水漫出来沾湿她的嘴唇:“你尝尝,似乎跟我上次来时喝的不太一样。”

    纪长清没再做任何反应,贺兰浑也没催促,只是举着杯子凑在她嘴边,轻声说着来时的事情:“你放心,阴隐山那边的事情我交给王俭了,你那个小徒弟也在,应该能把那些人安排妥当。不过我来的时候还没看见阿崔,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在想会不会像张溢奴那样突然初心出现在长安,她一向机灵,按理说应该没事,但我还是挺担心的,得了空还得赶紧找她去。”

    纪长清默默听着,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全没有什么意义,这些天她做的事情都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这些年都是,她早就知道师父光景无多,她应该听师父的话,一直留在观中的。

    她竟这么错过了与师父的最后一面。

    贺兰浑密密注意着她的神色,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不停,她的呼吸也失去了平静,她很难过,他得想法子让她想想别的事情,别一直沉在这里头。

    贺兰浑又靠近一些,刻意嘶哑了声音:“我猜着你准是回观里来了,这一路上我马不停蹄追了你五六个时辰,水也没空喝一口,这会子嗓子眼儿里都冒烟呢。”

    见她颤动的睫毛微微一停,跟着睁开了眼。

    贺兰浑猜测着她的心思,如今他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你不喝,我也不喝。”

    纪长清看着他,脑中似乎有许多思绪闪过,却又风过无痕,一点儿也没抓住,最后只看见他干裂的嘴唇上,一道渗着血的口子。

    他果然一口水都没喝,追着她赶回来了。

    在山里这些天,因为情势凶险不敢掉以轻心,他们饮食极为简单,最多不过是喝口水囊里的冷水,就一口发硬的干粮,她是修行之人早已习惯了,他在富贵丛中长大,想来吃了不少苦头。

    “道长,”见他低着头,黝黑的眼睛望住她,“你不喝,我也不想喝呢。”

    纪长清浅浅抿了一口。

    见他眼中的轻快一闪而逝,随即又凑近些:“再喝点儿。”

    纪长清便又抿了一口。

    “事不过三,”他眉头微微舒展些,“道长凑个圆满吧。”

    纪长清喝了第三口。

    贺兰浑一口喝干了剩下的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水杯递给边上的李道姑:“麻烦你,还要一杯。”

    第二杯水送过来时,依旧是她喝了他才肯喝,先前那股子压抑冷寂的气息稍稍缓解了些,灵堂里跪着的其他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贺兰浑舔舔干裂的嘴唇:“道长,我有些饿了。”

    纪长清又合了眼,没再理会。

    “山里时间混乱,到现在也不知道咱们到底在里头待了多少天。”贺兰浑看向门外,离开时还像笼着一层绿雾似的柳树此刻已经长出了细小的叶子,山里头冷,树木也长得比城里头慢,也许城里的柳树都已经枝繁叶茂了吧?

    叹口气说道:“也不知今儿几号了,但愿阿崔已经回来了,只是若要再回崔家,又怕再生出麻烦,不过那会子她跟裴七在一起,裴七若是机灵的话应该会帮她想想办法。”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纪长清一个字也不曾回应,火盆里的纸钱已经烧完,贺兰浑便又拿过一叠凑着烛火点燃了:“道长,我是真的饿了,你听。”

    咕噜,肚子不失时机地响了一声,贺兰浑舔了舔嘴唇:“道长,该吃饭了。”

    纪长清睁开眼睛看他,她记得他总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一双眼睛什么时候都闪着光,但此刻也许是烛光昏暗,也许是他劳累太久精神没缓过来,他的目光有点黯淡,头发上蒙着一层尘灰,甚至她还发现了几颗小石子,也许是阴隐山山体剥落时掉下来的。

    纪长清伸手,挑出来了一颗。

    见他一双桃花眼霎时点亮了,映着烛光看着她:“道长真好。”

    他手指插进头发里胡乱揉了一把,又有两块石屑掉下来,他低着头凑到她身前:“再帮我找找吧,我自己看不见。”

    纪长清嗅到他身上半被尘灰掩盖的龙脑香气,让她沉重的心头有一刹那轻快,手指抚着他的发丝,轻轻地又拈出来了一颗。

    贺兰浑闭着眼睛,享受着她手指触摸的感觉,有些不舍得打破,下一息,咕噜咕噜,肚子又响了,饶是他一向脸皮厚,此刻也觉得太煞风景,连忙握住她的手:“道长,我真饿了,吃饭吧。”

    纪长清挑出了最后一颗石屑,站起了身。

    贺兰浑一骨碌爬起来,给她拍拍跪皱了的衣襟,握住了她的手:“我有点记不清厨房在哪儿了,道长带我过去吧。”

    纪长清原本也打算跟他一道去,他种种做张做致,都只为哄着她吃饭,她又不傻,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迈步走出灵堂,纸灰的气味立刻淡下来,心头的压抑也几分缓解,纪长清在夜色中慢慢走向厨房,她极少走得这么慢,便觉得周遭的景象与平时看惯的大不相同。

    没有了师父,观里的一切突然都变得陌生,那种让她稳如磐石的安定感觉不见了,原来她也并不是生下来就这么稳。

    “天气暖和了,山里头能吃的菜蔬应该也多了吧?”听见贺兰浑说道,“我记得到春天时许多树叶草头也都能吃,像柳树芽香椿芽,还有苜蓿之类,以前宫里也会采了来尝鲜。”

    他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都只是引着她分心,不让她一直想着师父吧。纪长清抬眼看向不远处纪宋的房间,可她不能不想,师父不在了,疑团还没有解开。

    她得弄清楚那句话,弄清楚十几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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